那一季荷花燦爛 另一個開始
    六年前的一切讓她久久不能平靜下來。床頭櫃上的手機突然尖叫起來,卓盈一驚,瞄向屏幕,隨即鬆了一口氣——是老闆林賜而已。

    「喂,睡了沒?」

    「就算睡了也被你吵醒了吧!」

    「我們這麼熟哪,別說深夜通電話,就算睡在一床都沒有人說閒話!」

    「姓林的,你可以亂吃東西,卻不可以亂說話!」替他工作四年了,對這個一閒下來就變得吊兒郎當的男人有時實在要刻薄以對。

    「讓我佔一點便宜不會死的!」林賜不以為然地說,又問,「今晚和我吃飯時幹嘛沒神沒氣的?」

    「有嗎?」卓盈漫不經心地反問。

    「卓盈!我是你老闆,一心一意請你吃飯,卻要觀賞你無精打采的樣子,你過不過意得去?」

    「喂!」

    「嗯?」

    林賜頓了一頓,拖著聲音問:「整天心不在焉的,你搞什麼!是不是想男人了?你只須答一個『是』字,我立即飛車過來供你免費使用!

    卓盈當場氣結:「姓林的,你別太過分。」

    「我只想知道,究竟是不是!

    「即使是,那個男人也不是你。」

    「絕情的女人!」林賜立即罵她,「難為我追了你四年,你居然毫無愧疚地告訴我你在想別的男人!」

    卓盈似有若無地「哼」了一聲,沒說話。

    「哦,默認哪?單是這樣我就確定你是有事。以前每次我說出個『追』字,你立即會用最最叫男人誤會不起來的玩笑搪塞,現在好了,玩默認了。到底發生什麼事?說!」

    「真的沒有什麼。」卓盈輕聲說,「不聊了。我很累,要睡了。」然後不理話筒那邊林賜仍在兀自咿呀亂叫,緩緩合上了手機。

    林賜這個人,精明古怪。幸好還是在電話裡,要是面對面地聊天,他準能看進她的眼眸,令她真實的心思無所遁形,最終吸著鼻子,抹著眼淚對他推心置腹。

    或許因為這樣,她始終愛不起這個男人。曾記得,她初到林賜的貿易公司面試,他便兩眼發光般地盯著她。後來,她便成了他的助理。隨即而來的,便是永無休止的飯局、鮮花、約會。

    卓盈知道他對她是真心的。只要兩人能夠邁出第一步,接下來便是結婚生子。然而,就這麼一件最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卻硬是欠缺了重要的組成因子——她對他,沒有愛情的感覺,沒有像她當年愛寧聰一樣的感覺,哪怕一丁點。

    有一次,林賜在辦公室看見她臉青唇白,立即上前問她是不是病了。而她,只是淡淡地扭頭看他說,我週期來了,精神不太好,今天不宜見客。話畢,她如常地接聽手機複印文件,彷彿,剛才的話只是她和一個好姐妹的閒聊。

    林賜呆了似的望著她的背影,半晌做不了聲。卓盈相信,精明的他沒有可能不明白,她對他可以信任至極,卻沒有男情女愛過程中必需的臉紅耳熱、暖昧心跳、溫馨旖旎……

    我不能接受你,只因無法忘記他——卓盈對著關閉了的手機輕聲說。拇指,緩緩按開未接電話功能鍵,呆看著那一串緣自寧聰的號碼,淚水,無意識地流了下來……

    那天在走廊碰見,寧聰緊緊地盯著她,那目光複雜多變,利如獵鷹!直看得她心驚肉跳,虛汗橫流。她不受控制地猜想。他為什麼,不,是憑什麼用那樣的眼神看她。須知道,當日負心的,是他。

    最終,他沒有叫住她。害伯之餘,她犯賤地猜想一切有可能令他不想再接觸自己的原因。這團疑霧,令她終日心情惶惑,眼神飄忽游移,不知要怎麼樣才會令心境安定下來。

    昨日,公司派她到廣州出差一周,她竟然也莫名其妙地拒絕了,彷彿,彷彿是擔心寧聰一旦回頭找她說對不起,會追尋不著……

    癡啊,這世界就是有她這麼不死心的女人,才造就了那麼多死不悔改的男人。他們從不會太過擔心失去,所以能夠在男情女愛中恣意游曳,出爾反爾。

    正自懊悔之時,手中的手機再度響起!卓盈被嚇了一大跳,手一鬆,手機跌在被面上。她連忙趴著身子瞪眼看著手機熒屏,來電顯示上,清晰地顯現這幾天裡不停地干擾著她的那串電話號碼!

    手機在幽靜的房間連續不斷地尖叫,它的主人則長時間地望著它呆若木雞。半晌,手機自動斷線。卓盈回過神來,居然微微地失落,正自懊惱之際,手機再度尖叫!

    半晌,她深吸一曰氣,顫抖著拿起手機,按動接聽鍵:「你、你不停地騷擾我……究竟想怎麼樣!」說出來的音調,連自己都覺得異樣。

    寧聰在那頭急急地說:「你終於肯聽我電話了!」

    「你究竟……想怎麼樣!」

    寧聰低聲說:「我只是想知道你過得怎麼樣……」

    「我過得很好,比你想像中要好,好出很多。」

    「那就好……」

    「你失望?!」

    「為什麼這樣說話!」寧聰低叫,「你過得好我幹嘛會失望?!」

    「我只是覺得,如果現在的我又貧又踐又黑又瘦,你可能會快意一些!抱歉,令你失望了。」

    「怎麼會!」他嘶啞低吼,「天知道這六年裡,我是多麼憂心你!」

    「是嗎?」

    「的確是這樣!」

    「那謝謝牽掛了!」卓盈冷顫著聲音反問,「你不會以為我當年會跑去自殺吧?」

    寧聰一窒,半晌,才艱難地說:「我確實有這樣想過……」

    「你太高估自己了!」她眼眶瞬間渾紅,「你是憂心我會再回白沙村,威脅你的利益吧!」

    「我是不想你再回白沙村了。」寧聰吸聲說,「那只會重揭你的傷疤,我不要你再受任何的傷害!」

    卓盈的心瞬即痛起來,痛得令她呼吸困難。全身的神經,幾乎都在用做如何努力地控制自身情緒和語氣,以免再失笑人前!半晌,她用顫抖的音調說:「不要說了,我不想再提起任何當年的事情,我要睡了……」

    「別!」寧聰急急吼叫,「我沒有和程琳琳結婚!沒有!」

    卓盈驚詫,心莫名地劇跳!嘴巴,卻仍是冷冷地說:「那你是有眼無珠了。」

    「是的,我確實有眼無珠……」寧聰歎息,有點自言自語的味道,頓了一頓,又說,「琳琳去年嫁人了,嫁得還不錯。」

    卓盈又是一陣心跳:「關於你和她的話題,我沒有興趣知道……我要掛電話了。」她沒有立即斷線,心底已是不受控制地瘋狂猜測他和琳琳為何沒有結婚……

    「但我想你知道。盈盈,出來和我見一面!我必須向你解釋!」

    「沒有必要!」她快速回答,決絕得毫無餘地。

    「盈盈!」

    「寧先生,你還是叫我卓小姐顯得禮貌一些。啊,我忘記了你說話行事從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我……」寧聰一頓,啞聲說,「我非常對不起你。」

    他終於說了!

    卓盈的眼淚立時洶湧流瀉,也顧不得什麼自尊自卑了,對著電話低叫:「是!你是對我不起!但說了又有什麼用?時光可以倒流嗎?!你可以補償我當年所受的屈辱嗎?!那時我迎頭碰面皆是蔑視的目光,滿耳聽到的都是諷刺指責!當我踩著雨後的泥濘,深一腳淺一腳,摔了一跤又一跤,像只無頭蒼蠅一般四處找你的時候,你卻不知所蹤!當我冒雨站在村口等了三個小時,希望那輛破破爛爛的麵包車可以替我遮風擋雨的時候,你卻關上手機,帶上程琳琳到日本風流快活!」

    「我、我對不起你……」寧聰哽咽,「那是因為……」

    「你閉嘴!」卓盈哭得滿臉是淚,聲音嘶啞,「那時,就算我想躲在村口的小茶館等天亮也不行,因為茶館的老闆娘會拿著掃帚趕我離開!她指天畫地罵我是狐狸精,破壞寧程兩家的婚事,摧毀寧家蓮藕的招牌,連帶她也會沒有生意!寧聰,當整個白沙村齊聲踐踏一個孤立無援的女子的時候,你在哪裡?當我在雨中摔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你在哪裡?逃離白沙村後,我病得半個月起不了床,夜夜哭泣,你又在哪裡?!」

    寧聰只覺心腔刺痛,哽咽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你要我做什麼……才會原諒我?只要你說……」

    「這聲對不起我等了六年,但並不代表你說了我聽了,就能把往事抹煞得一千二淨!」卓盈硬直著身子坐在床上,小手一下一下地自臉頰處橫抹著眼淚,「如果你真的為我好,就不要再玩這些無聊至極的電話遊戲!別企圖干擾我的生活!」

    「不能!絕對不可能!」他啞聲低叫,「我找了你那麼多年!我們不應該有那樣的結果!」

    「我恥與白沙村的人交往!包括你!」

    「我說過我沒有和程琳琳結婚!」

    「那只代表你多辜負了一個女人!」

    「寧聰,我們是知道結果的,當年就知道——你選擇了我,你的父母親人都不會原諒你。」

    「那種形勢已不復存在了!」寧聰吼叫,「我現在是一家有規模的食品公司老闆!不必再依賴程家!」

    「我永遠不能忘記當年的恥辱!」

    「你……」

    「我是恨你。在六年之後,你能向我說對不起,這已足夠了……」

    「盈盈,原諒我……出來,你出來見我一面,我真的很想見你!」寧聰焦急低叫,言語間竟然有些哽咽了,「就只一面好不好,你出來吧!就見我一面而已!」

    「不!」

    「我知道你討厭我,我們可以坐得遠遠的,也可以約在人多的地方……總之我不會對你怎麼樣,只是想見你一面,和你說清楚一些事……」

    「不!不!不!」話畢,她「啪」地關掉手機,再狠狠合上。然後倒在床上,俯向枕間,直至滿佈淚痕的小臉被完全埋住,直至喘息不已……

    這句對不起,果真聽到了,那又如何?寧聰仍然是以前的寧聰,她卻永遠做不回以前的卓盈。破碎的心,勉強重新粘連,只會折射出更多陰沉的影子,干千萬萬,重重疊疊,欲驅更不散……

    這六年裡,她患上頗嚴重的失眠症,同時也知道一件事——人在夢中流淚,現實中的那個自己,可以是不知道的。醒來後,她往往會摸著濕滑的面頰,在思考,在回憶,然後毫無自知地重新陷進隱蔽在思想內的漩渦,永無休止。

    第二天早上,卓盈頂著兩個微黑的眼袋回到公司。放下手袋後,她到茶水間泡了一杯菊花茶捧著坐回位子。電話響起,卓盈瞄了眼來電顯示,是採購部的陳文宇打來的。

    「卓小姐,十二月的訂單,會計部的預算賬目出來沒有?」

    「基本完成了,明天就可以給你。」

    「好的。還有一件事,那個『寧氏食品公司』,就是十天前簽訂購買三條生產線合同的那家公司,他們不知從哪裡認識了老闆的朋友,硬是能夠在談妥的價格上又減了半折,呵呵,我看你得再做一份預算了。」

    卓盈一愣,一大早的,怎麼又聽到寧聰的事了,心裡立時覺得鬱悶:「那個價格夠便宜了吧,再拆下去公司就沒多少利潤了。」

    「是啊,我們也這樣認為呢。」陳文宇乾笑兩聲,「所以這些意見就得由你們會計部向老闆反映了,否則今年年底,我們的分紅會買少見少呢。」

    卓盈停頓半晌,才「嗯」了一聲。公司的老臣子都知道,老闆林賜自卓盈剛進入公司工作時便盯上了她。雖然「追求」尚未成功,但老闆依然不死心,屢敗屢戰!對卓小姐好得不得了,員工每有意見只需托卓小姐轉告老闆,必定事半功倍。

    然而,此一事彼一事,這件事,便令她猶豫不決。一方面,

    她做不出暗箭傷人的舉動。另一方面,卻很小女人地不想讓這個把她傷得體無完膚的男人太好過!畢竟這麼一減價,會替他省去幾十萬的港幣!

    為著要不要幫忙的事,她整個下午心神不定。直至林賜用內線電話電召她到辦公室商量事情,才勉強放下鬱悶的心情,上樓去了。

    進入總經理室,她隨便叫了林賜一聲,便自個兒坐在沙發上。

    林賜瞅了她一眼,雙手高遞,再『啪」地輕拍一下檯面,用生離死別般的語氣長長歎道:「卓盈啊卓盈,你不念我苦戀了你四年,也念一念我是白手興家,要守業,要苦心經營吧。」

    「你又胡說什麼?」卓盈淡淡瞅了他一眼。當初幸好沒嫁給這個沒一時正經的男人,哪有人經常臉不紅氣不喘地把「我苦戀了你四年」這種話掛在嘴邊的。他不覺得刺耳,她都替自己難堪。

    「應該是我問你在發什麼神經!」林賜蹬著大班椅轉了半個彎兒,站起身子雙手抱胸朝她踱來,「以我和你的知心程度來說,你若春心動了,我沒有理由不知道的。但你這陣子確實被人強烈地影響著!應該說,你正被一個隱身暗處,不知是否三頭六臂的男人影響著!可惜我昨天研究了一整晚上,也猜不出那個男人是誰!」他說著說著,突然朝她大步走來,躍在沙發上驚異地說,「老天,莫非你是同性戀?!」

    「如果你覺得我是同性戀才不致傷了你的自尊,我承認就是。」卓盈一臉意興闌珊,隨手拿起茶几上的貿易雜誌翻起來。

    「給我看?」

    「不然你想我怎麼樣。」

    「我想你怎麼樣?」林賜指著自己的鼻子叫,「天知道我多麼想你正正常常!和以前一樣正正常常!」

    「剛才好像是你先誣蔑我……」

    「呃……誰叫你整天像一尾失魂魚般晃來蕩去!不說別的,單說你剛剛給我的工資報表,上面就少了一個零!」

    卓盈心虛,垂著小臉低聲說:「炒了我吧!林賜,炒了我!」

    「我真想炒了你!」林賜大大地「哼」了一聲,「幸好你是把五十萬元寫成五萬元,若寫成五千萬元,我立即死給你看算了!」

    「那只是初稿……我還會再審的……」

    「但你以前連初稿的數目也準確無誤!」

    「對不起……」卓盈輕輕垂下眼簾。

    「我不要聽對不起!你不看在我追了你四年之久也應該看在我們是知心好友的份兒上!有事居然不和我說,寧可窩在心裡發霉發臭?!」

    卓盈不語。

    「說出來!」林賜瞅著她,「你明知我的為人,也明知我從不會說你半句壞話。」

    「這可說不準。」她慢慢地垂下小臉,兩手輕輕互捏著,「誰能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些什麼呢?」

    「你不信我,想不到你居然不信我?!」林賜覺得生氣,立時翻開一大疊的人情債,逐一朝她扔去,「這四年裡,每逢有校友會、生日會都是我陪你在同學朋友面前拋頭露面!每逢你外出或加班加點,我晚餐宵夜一定為你準備周到,再護送你安全抵家!前年你媽媽生日,我甚至等在珠寶店一整夜,等人家連夜起貨,就為了送份厚禮讓她開心!去年,我在……」

    「停!停下——」卓盈及時出聲,制止這個能毫無羞愧地表白著「我對你有多好」的男人,「行了行了,我說就是……」

    「好!你現在就說!」林賜湊近臉孔。

    卓盈吞了吞口水,見林賜睜大眼睛用力看著她,心裡還是有點猶豫——她不知道把寧聰的事說出來是否正確,畢竟令現在的她最為看重的,是自身的「自尊」!

    「說!快說!」林賜全神貫注地盯著她,似乎連眨一下眼睛都覺得費事。

    卓盈更加覺得難為情了:「不必用這麼專注的眼神……看過來吧……」

    「因為我能夠猜出這個故事很有內容!對你的影響極為深遠!」

    卓盈垂下眼簾,半晌,才輕聲叮囑:「林賜,你、你聽過後,千萬不要說出去……」

    「我們多少年朋友了?多此一囑!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出賣你,我林賜也不會出賣你!」林賜先罵上一通,再連連叫道,「快說決說!」

    「我、我在十天前,呃……」卓盈頓住,好一陣子才艱難地說。「重遇初戀的那個人……」

    「噢,是男人……只要不是搞同性戀,沒有什麼事是解決不了的。繼續說!」

    卓盈望了他一眼,輕聲問:」你對我的要求,就是這麼簡單?」

    「當然!你在我心中永遠是最自愛的!若是那臭男人負了你,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損失!好了,這高帽子夠厚實了,快快步入正題!」

    卓盈點了點頭,身子輕挨向沙發,幽幽地說:「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我們用了不夠兩個月的時間相愛。現在想來,其實我並不十分瞭解他,但他的一切卻能長久地停留在我的腦海裡。或者說,是他有一股奇特的氣質,令我在第一眼接觸到他的剎那間,愛上了他……因而,不惜以無稽至極的謊言,博取他的注目……」

    「謊言?」林賜皺了皺眉頭。按他對卓盈的瞭解,這妞兒鮮有說謊的時候。

    「嗯,是謊言。」卓盈點了點頭,眼珠子愣看著擺放在茶几上的水晶花瓶,幽幽地說,「我因為這個謊言,博取了他的憐惜。同時,也因為這個謊言,令他最終放棄了我。」

    林賜不語,半晌,盯著她說:「你告訴他,你家裡很窮?」

    「我告訴他,我是個三餐不繼的孤兒。」

    「嘩,有意思!有意思啊!啊!我知道了,那男人一定是個窮鬼,卻長得英俊。應該是喜歡你的,最終卻為了錢娶了另一個女人!對不對?對了吧!」

    卓盈默不作聲,胸曰再度陣陣椎刺般的疼痛。

    「那可以補救啊,要認富認貴極高難度,要認貧認窮很容易補救!」

    「沒有機會了。」卓盈痛苦地垂下眼簾。

    「不會吧!電話電腦手機,一大堆的信息工具供你表明態度!」

    「如果,他對你做出一些非常卑鄙低劣的行為呢?」她盯著他。

    「啊!」林賜睜大眼睛,「他……他……他在提出分手之前,強……強……強暴你?」

    「滿腦子的骯髒色情!」從來不罵人的卓盈也火了,掄起沙發上的皮枕套就朝他砸去,「你太過分,我不說了!」

    「我……我是按客觀情況推斷嘛。因為在我的意識中,壞男人最曉得吃干舔淨的,想有好東西漏出他的手指縫?難!」

    「他不是那樣!」卓盈小臉通紅!

    「噢,我立即就相信你了!那,他是怎麼樣了?」對付女同胞,確實要採取懷柔策略。

    卓盈白了他一眼——這個人說話就是這麼該死的!幸好他心腸確實不壞,否則以她這種謹慎性格斷是信不過他的。不過,這件事也困在心裡太久了,加之這幾天也著實難受……

    於是,卓盈便囁嚅著把兩人的戀愛經過和其他人物略略提了一遍。

    林賜立即又拍著大腿亂猜起來:「後來嘛,那個村長女兒就是勝利者!你就灰溜溜地撿拾包袱跑回香港,一定是這樣了!」

    她眼簾一垂,幽幽地說:「當我們樂不思蜀的時候,琳琳接到風聲回來了。我猜是工廠的人告訴她的。事實上,他也沒有費心在村內掩飾我們相戀的事。當天下午,村長立即電召寧家家人,說十天後蓮塘約滿,絕不再租賃給寧家!寧家苦苦哀求,只有他默然不語。」

    「這男人還是有點不捨得你哪,看來他也喜歡你的。說下去!」

    「這些事,都是溜出去打聽情況的玫玫告訴我的。她說當時的場面真的很激烈,琳琳大吵大鬧,要生要死。寧父寧母則泣不成聲哀求一片。後來,琳琳開出條件,第一是要我立即離開村子,第二是和他結婚,並要他保證婚後不會再見我,蓮塘就能續約。」卓盈哽咽說完,眼眶巳是氤氳一片。

    「別哭別哭。」林賜一臉的憐惜,連忙自茶几上扯了紙巾,湊上前替她輕拭著淚水。

    卓盈深吸了一口氣,拿過他手上的紙巾握在掌心,哽咽說:「當晚,『談判』結束了,他怕我難受,入夜後特意約我外出到鳳尾竹林裡談心安慰。他說他剛剛和家人大吵了一場,說堅持不買程家的賬,把婚姻當成交易……」

    林賜是個男人,從這麼一大串話中,硬是特別留意那句「深夜約我外出」,連忙慌張地問:「你們……你們深夜跑……跑哪了?你們……呃……偷吃禁、禁果了?」卓盈咬牙點了點頭,眼淚隨即洶湧而至!當日被人驅趕的疼痛,形如尖利的刀鋒,在心頭重新刺一通……

    而林賜,也終於明白這個相貌秀氣的女孩,為什麼總是一臉的冷淡,總是以「沒有感覺」四個字拒絕無數的追求者,原來,她還在為當日的身心俱失痛不欲生……

    「傻女孩,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嘛,至於那個什麼處女情結,我林賜就從來沒放過在心上,噢,是根本沒有想過!兩人相愛最重要是有Feel,走在一起之後恪守忠貞就行!何必再計較女友以前有過什麼經歷!」卓盈心中一暖——林賜就是有這個好,雖然老是有點不正經的樣子,思想卻灑脫開明。要不是寧聰的影子老是在腦海中陰魂不散,她真會考慮接受林賜的追求。

    「我知道的,也不是為這件事而十分難受。真正令我痛苦的,是他的背叛行為……」

    「對!對於這種吃完就溜的男人合該是要閹了才不致為禍人間。啊,你繼續說下去說下去。」

    「第二天上午,我回工廠上班,居然沒有見到他,這可是從未有過的!與此同時,玫玫告訴我,珠姨今早特意在工廠裡大聲說,老闆和琳琳齊齊去了日本度假!」卓盈痛苦低叫,「那,那是我們親密過後的第一天啊,誓言旦旦言猶在耳,他怎麼就能攜同另一個女人憑空消失?!」

    「你立即打他手機啊!」林賜吼叫,未待卓盈回答,又立即說,「沒用了沒用了,既然他是有計劃如此,自然會長時間地關機甚至停用!這個男人真的不知所謂,占完便宜就玩消失把戲?要是我知道是誰,不活活揍死他我就不姓林!」

    「那天中午,在食堂裡,珠姐當著全工廠的員工交給我一封解雇信。我呆了,也知道出事了!連忙掏出手機打電話給他…手機確實關了。而珠姐就當著全工廠的員工,咒罵我這種窮光蛋不要再癡心妄想,她侄兒和琳琳乘今早的飛機到日本旅行訂婚去了!」卓盈淚流滿臉,說,「我無法相信,也無法接受這種突如其來的事實。然而,那數十雙諷刺的眼卻容不得我再待在寧家工廠,他們七嘴八舌地罵我……說我是狐狸精,幾乎連累他們沒了工作!我羞得無地自容,奪門而出……珠姐卻不肯罷休,等我跑出工廠門口的馬路才喝住我……然後當著所有的路人交給我一封信,說是他立心和我一刀兩斷的親筆信……」

    「這個死『豬』姐是不是發豬瘟了!居然當著這麼多人封殺你!」林賜聽得臉色鐵青——當眾羞辱這招數最是狠毒,隨時會留下些什麼心理疾患!怪不得卓盈總是不肯接受他的追求了,可能真的患上什麼恐懼症了!

    「那時是下午時分,村路上人來人往,附近工廠裡的人也跑出來圍著看……珠姐當著所有人說,信裡的內容就是他的心思……寧家父母還托她說……寧程兩家是必然要結姻親的。我想成為寧家媳婦,簡直癡心妄想……就算等至下輩子也不會有我的份兒……如果我識時務的,就應該把這一個多月的事全然忘記,遠離村子,從此不再踏入這村子……」卓盈邊哭邊說,痛苦的回述令她再度陷入無邊的恥辱之中,直哭得伏在沙發扶手上狠抽著大氣,連話也說不出來。

    「他們太自私了!」林賜憐惜不已,只得輕輕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慰,「別哭了別哭了,為那種人哭很不值得……」

    卓盈喘息了一陣子,又掙扎著說:「玫玫氣得臉都黑了……指著她破口大罵……而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立即拆開信件,內中只有四個字:盈,對不起。然後是他的簽名……」

    那天,就是那天啊,她哭著從工廠路回奔出,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雨後的藕堤飛奔而去,奔向那一大叢芭蕉樹下,奔向堤邊的樹皮屋裡……然後沿著花圃小徑衝出來,統向飛鳳山後的鳳尾竹林……

    阮玫在她身後追趕,卻無法追得過瘋狂般奔跑的她!那一刻,她是近乎瘋狂般地想知道,她深愛的男人是否正在藕堤之上,抑或車子正壞在竹林旁邊,因此趕不及回到她的身邊……那封絕情絕義的信也一定不是他寫的!雖然信上的字確實是他的筆跡,但如果他說不是,她就相信不是!

    每一個走在路上的白沙村民,都會駐足觀望,都在看著臉青唇白的她跑在藕堤之上,身後,是狂追狂叫的阮玫……他們的臉上,有好奇的、有嘲笑的、有蔑視的、有淡漠的、有愛理不理的……然後,卓盈縮藏在路邊一座臭氣熏天的牛棚背後掩面痛哭……她聽到阮家人在焦急地叫喊她的名字,由村頭叫至村尾,由響亮叫至消失……

    她止住哭泣,覺得有些頭昏腦漲,心竟然不痛了。她睜大著腫脹的眼睛,支撐著繞出牛棚,自旁邊的小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村口艱難而去……

    微絲的小雨突然應景似的從天上灑落。村裡的水泥路,只築建至牌坊腳下。只要踏出牌坊數丈,便不會再有路燈。天色漸漸漆黑,四周晃動著在風中叫囂不斷的樹木,腳下踩的,是泥濘路,只有村口處的那間小茶館,仍舊閃著當日她初遇寧聰時的光芒……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小茶館走去,腦袋昏昏沉沉,雨水把衣服全數打濕……黃黑色的泥水沿著水泥梯級淋漓而上,隨著虛弱得縮成一小團的身影,癱在茶館門邊的水泥平台上……

    櫃檯前的老闆娘連忙衝了出來,一看見是她,隨即大聲叫罵起來,說幸好寧家祖先有靈,保住那十四蓮塘,否則寧家工廠倒閉,沒有脆片蓮藕的供應,連帶她這間茶館也給狐狸精敗了……

    卓盈渾身無力,想走也走不動,只是縮在牆邊流淚,任由那老闆娘用惡毒的言辭瘋罵自己。

    口袋裡的手機瘋了似的顫動著。整個下午都是這樣。卓盈知道是阮玫和她的家人在找她。她任它劇烈顫抖,任老闆娘用最難聽的語調罵著自己……半晌,她拿起手機,以雙倍的價錢召來一輛的士……然後在老闆娘意欲舉起的掃帚之中,蹣跚著走向雨中,遠離那座寫著「白沙村」的牌坊……

    她告訴自己,由這刻開始,直至她死的那一天,再也不會踏入這座牌坊半步!白沙村的蓮塘、芭蕉樹、鳳尾竹林……以及所有面帶嘲弄的面孔,配合而成一種深沉的永恆的恥辱!成因,或許是因為她的謊言;結果,絕對是寧聰的無情背叛!

    幸好,她的背包裡,還有父親給的信用卡和幾千元現金。上了的士後,她發信息給阮玫,請求她念在好友一場,顧全她的面子,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她的父母,更不要向寧聰——那個無情無義的男人透露她任何消息。她會到日本繼續學業。然後,她關閉手中的手機,再狠狠擲出黑漆的車外……

    車子駛了兩個小時才回到香港。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她的體溫烘得半干,隨即換來她異常青白的臉容和意欲嘔吐的感冒……卓盈拚力支撐著身子,到就近的時裝店買了一身運動服和幾個麵包。然後背著背包坐上的士直奔機場……

    之後的日子,她獨自縮在日本清幽的度假屋裡,白日窩在床上昏昏睡去,夜裡蹲在床邊嚶嚶哭泣。餘下的時間,是考慮如何用一個又一個的借口,瞞哄精明強幹的母親,或者虛軟著身子晃出門去,往肚子裡勉強塞下一些食物……

    那種害怕面對親人審視的目光,害怕被任何一個只要是人類的物體知悉事件真相的心情,令她哀思度日,痛不欲生。如同一隻重傷墜地的小鳥,生與死,在乎俯視者的一念之差。而那隻小鳥,是自己;那個俯視者,同樣是自己。

    二十歲的內裡啊,原來是單純得叫人心痛的。疼痛的經歷,換來經驗和疤痕,然後知道,心裡有著一層厚重的痂,才可以減低從今以後對人性、愛情的敏感程度。

    現在,寧聰重新出現,立即就把她苦心經營六年之久的外殼敲擊至支離破碎!巳經結痂的傷口,又流出鮮血,陳舊的痛日夜纏繞,令她心慌無措,欲罷不能……

    他不會知道,曾經被他傷害的女人,是如何歷經年月,才勉強掙扎著重砌自尊,在人群裡虛顏存活。或許,他是記得的,所以,在與她碰面街頭的時候,會起勁地盯過來,看看面前的女人,是否活得灰頭土臉,抑或衣履光鮮。

    她不但是後者,甚至比六年前更顯秀美,所以她想,他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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