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曉妹妹,我們是否可以立即起程?這片土地實在太不歡迎外來客人了……」向擎努力微笑著詢問,身子古怪地扭成「S」狀,擱得無比痛苦的腳也不時地抬起一隻。
桑曉沒睬他,眼睛望了衛風一眼,見他正木著臉小心撥開灌木叢的底部查看洞口大小,那一臉的肅然、堅毅和冷靜,似乎已經認定前方的路。
她的心微微一暖——在從小就陪伴著她的書籍裡,總有表彰文質彬彬、學富五車的書生和學者。然而,一個男人若不夠壯碩強健,如何保護纖弱的愛侶?神色一旦輕顯慌張無措,如何給予另一半安全的感覺?沒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如何讓對方在一絲一縷的細節之中,加倍地敬愛自己的愛人?
總之,真正的男子漢應該有一種堅強硬朗的味道,如同這個衛風一樣……
桑曉又瞅了一眼蘇雷和向擎——-遇事就會用嘴嚷嚷,聲量大過力量的男人可真是難看啊,在她居住的地方,可沒有這類「天真無邪」的傢伙,居然把她當成「妖精」?!
哼,要她是妖精的話,看不把他倆變成一條魚,拿繩子吊著扔進寒氣森森的湖裡去冰鎮!
心裡這樣想著,她又瞪了二個配角N記白眼,才朝衛風說: 「你準備好了嗎?這山洞很難走耶。」然後又扭頭瞅著那兩個不受歡迎的人物, 「你們也要去嗎?」
「當然啦!」蘇雷一愣, 「你為啥這樣問啊?」
「我們谷子裡的人很和氣的,從來不吵架的!」
「呃?我們也從來不吵架啊——」
衛風睨了蘇雷一眼, 「她的意思,是指谷裡的人不會不歡迎我們,但會比較排斥經常嚷嚷個不停的人。」
「對耶,就是這個意思耶。」桑曉很讚賞地朝衛風笑了笑,又說: 「不過我們那兒很久沒有外來人了。」
「為什麼?」
「路很難走啊,沒人帶著一定會迷路。」
迷路?一定會?三個男人對望一眼,沒敢吱聲。
桑曉率先繞過灌木叢,再撩開旁邊的大叢雜草,一縮身子爬了進去。然後是衛風,他身材高大,洞口太小,只能側起身子使勁往裡面塞。蘇雷的中號身材倒是過得自在些,就可憐押尾的向擎了——他是那種虎背熊腰的身形,過了腦袋過不了肩頭,硬是卡在那兒。
衛風和笑得直不起腰的蘇雷用力把他扯了過來,力度顯然有點兒大了,連「大灰熊」的褲子都幾乎拖了下來……旁邊的桑曉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捂著羞紅的小臉別過頭去。後來瞅了衛風一眼,見他臉冷冷地迅速扶起向擎檢查他有否擦傷,心中便覺得有淺淺的感動。
過了洞口大概半米左右,洞內突然寬敞。山洞的地面雖然凹凸不平,卻也不會像洞外那些尖利的礁石。
現在的他一如往日身陷絕境般繃緊敏銳的神經,仔細觀察周處的環境——畢竟突然碰著個俏生生的女孩,還有像鑽狗洞般逃出一片天……經歷這一切一切,若說沒半點兒詭秘神奇,那是騙人。
「GOGO,這邊來!」
耶,還會說英語呢!蘇雷瞄了衛風一眼,悄悄說: 「老大,這兒的人會不會特喜歡吃肉的……」
「那又怎麼樣?」衛風正打著手電筒仔細觀察周圍環境——到處是灰褐色的岩層,洞內有點像漏斗狀向前伸展,前面的空間漸漸在收窄。
蘇雷咳了一聲, 「我們不知道她那個村子在什麼地方耶,如果這兒也有食人族,那麼,我們……」
「你精瘦肉多,先宰你是沒錯的了……」衛風看也沒看他,大步上前照射著在黑暗中如履平地的桑曉。
「還要走多遠?」他問小姑娘。
「大概……半個小時吧。」桑曉的聲音總是脆生生的,像百靈鳥歡唱一樣好聽。
「除了這山洞,沒有路通到你們村子嗎?」
「沒有——」桑曉扭頭瞅了一眼走在旁邊的高個子男人, 「只是一處山谷而已,外人不必進去,他們也無需跑出來!」
「你的意思是,這條洞徑,只有你知道?」
「不是,但知道的人也不多——你看——」桑曉一邊走著一邊指向右邊一個非常細小的洞徑,
「看到沒有,左邊那個小洞口是通去冷杉林的,我經常去那兒摘雪絨花耶;也能通去摘仙湖的,那個湖邊長著很多像毛毛球般的靈芝草,很可愛的,我常摘了帶回家玩哪——」
「所以,你掉了這個東西?」衛風微一覷身後,那兩個傢伙正垂頭喪氣地遠遠地跟著,便從衣袋裡掏出紫色的梅花穗子,遞至她面前。
小姑娘立即低叫道: 「天啊,是你撿到了!我那天還特意到冷杉林去找了呢——」隨即又低聲說:「不過沒用了……」
「為什麼?」
「因為我又編了一個,我得吊個墜呢……」
衛風一愣。 「什麼墜子?」
「我沒見過啊,爸爸說長老將來會送給我一個墜子,老實說,如果墜子太醜我就不要戴它,但媽媽還是要我先編著穗子!」
「那……我把它還給你吧。」衛風看了一眼梅花穗子,心中有點兒不捨。
「我昨晚又編了一條啦,這條放著也沒用了,就送你吧。」
衛風暗喜,心中兀自猜想,如果用這個梅花穗子串起胸口那個貝葉吊墜。再別在她雪白的頸項上,白中襯紫,一定非常好看……
他睨了一眼走在旁邊的桑曉,努力把語氣放得輕閒: 「你媽媽叫什麼名字?」雖知小女子最不能防範閒聊中的刺探。
「翠翠。」桑曉應得爽脆,似乎根本沒想過要隱瞞。
「你爸爸呢?」
「塞爾。」
華僑夫婦的女兒叫藍翠思,小名確實叫翠翠,但女婿則叫白遠康……不過不用猜測了,他們夫婦二人的相片,已被他看過無數次了,並經電腦組合推測出他們二十七年前的模樣,現在只須一眼,對,一眼就能分辨!
桑曉一邊看著他說話,一邊跳跳跑跑地走著路。老實說,這並不是一個可愛的山洞,空間幽暗潮濕,凹凸不平的地面就像抹過一層黃油一般,走得人直打滑。小姑娘跳著跳著,羊皮小靴打了個滑,她「啊」地叫了一聲,整個人便向旁邊歪去。
衛風手急眼快,正要一手扶住她的肩頭時,小姑娘微一閃身,用左手撐著洞壁,「撲通」一下,跳到前面去了。
「呵,好敏捷的身手耶!」蘇雷在後面叫道,山洞剎時響起一陣嗡嗡的回音。
「當然啦,我在這兒玩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衛風一愣,你這嫩人兒能有多大? 「村子裡沒有女孩子和你一塊玩兒嗎?」
「有啊!但我不喜歡和她們玩兒!」
「為什麼?」
「她們的思想太幼稚了!我寧可自己去看書或者自己去玩。很長時間都是這樣了,媽媽沒有說我不對。我更認為這樣的自己沒有什麼不妥。」桑曉一邊說一邊跳上洞內一小串突起的岩石層上,抬起雙手找平衡點,晃晃蕩蕩地躡著腳尖兒在上面走著。
「桑曉姑娘,我們還得走多久哪?」向擎朝她叫道。
「還有很遠啦,我們現在穿行在卡莢雪山旁邊,朝大黑峽走去,這邊就是峽谷!」她朝右邊指了指。
衛風點頭,按方向推算,這兒的確是大黑峽的範圍了, 「我們就這樣沿著峽谷方向朝前走?這條峽谷少說也有百里吧?」
「才不會哪,我們一陣子從一個小洞口出去,穿過它!」
啊?橫切過那條恐怖的大黑峽?蘇雷低叫一聲,用手圈成小喇叭以粵語大叫: 「老大,快問問她,那個小村在哪裡啊,別來個能進不能出就慘了!」
桑曉回頭瞪了他一眼,兼帶些許的不屑, 「你怎麼這樣幼稚啊,我不也經常這樣跑來跑去?」
「老天,你能聽懂粵語?」蘇雷低叫道。
「會一點點啦,我還說會英語、日語和法語呢。」
這下連衛風都傻了, 「你……你在哪裡讀的書?」現下的村莊教育都這麼先進嗎?」
「自己看書羅,不會就查辭典,查著查著就記下來啦。」
蘇雷咳了一聲,沒敢說話。人家小小年紀就博古通今了,難為他們這些長得牛高馬大的男人離鄉背井好幾年才混了個學位,羞啊。
山洞的空間越來越窄,四個人排成直線前行。衛風和向擎個子高,只能縮著脖子躬著身走路。倒是小姑娘越發興奮,還咿咿呀呀地邊走邊唱——
大地什麼樣子才齊全?
大地像八瓣蓮花才齊全才齊全。
天空什麼樣子才齊全?
天空像八幅織錦才齊全才齊全。
天空上面有什麼?
天空上面有雲彩啦有雲彩;
雲彩共有多少種?
雲彩大小不相同啦不相同;
雲彩下邊有什麼?
有我們居住的珍寶地啊珍寶地——
她唱的大概是本族的歌謠,衛風聽不明白,但她這副自得其樂、旁若無人的姿態,還有燦若朝陽的笑臉和流露的高潔氣息,讓人不得不驚疑她就是一個遺世獨立的王國的公主,因為貪戀野外的美景和路邊的野花,所以悄悄溜出王宮,四處逛蕩,柔聲歌唱……
「這是什麼歌謠了?」歌聲停頓間,他輕問。
「我們的民謠——」桑曉望著他眨了一下眼睛,又是一邊輕跳著前行一邊低低地哼唱。
無論是思考、等待別人回應或吟唱,她都喜歡眨巴著眼睛,內中忽閃著純真和智慧,還有一份淺淺的嫵媚風韻——對於一個少女來說,眼神流露出成熟女性才會具備的韻味,顯得比較特殊。不過,她的行為態度直白率糞,似乎不是刻意如此。
衛風不習慣這麼注意女人,因此,他缺少異性緣分。
或許是有過的,有女性示好或關心自己,但他也不是特別渴望要這樣。一旦發現對方令他感覺負累,便立即斬斷情絲,毫不猶豫。歸根結底,並不是他真能此般灑脫,只為真情未到心深處。
不過,無論怎麼看,桑曉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女,把「女人」的稱謂用在她的身上,就顯得太過奇怪,然而,不知因為一股什麼樣的原因,衛風就是覺得她與一般少女很有些不同。
他也覺得,自己如此細緻地去觀察一個小姑娘,並做出種種揣測著實異常。這不單單來自身陷險地的生理性條件反射,事實上,自從接觸貝葉吊墜之後,他的心緒有時就會變得飄忽,內中不乏細碎如絲的敏感和柔軟……每每時隱時現,若即若離……
洞穴的路越發難行,桑曉不再唱歌了,她有時會側過頭望著衛風,不說話。衛風感覺她在看他,卻假裝不知道。漸漸地,山洞越窄,桑曉也要縮著頭走路,三個大男人則手腳並用地半爬著。地上的水氣很重,洞裡更加陰冷,衛風猜想,大黑峽,離他們不遠了。
「快到峽谷啦。」桑曉趁著說話,又扭頭盯著他的臉在看。
「嗯。」衛風輕輕地應了聲。
「曉曉——」蘇雷尖著聲叫她,峭壁接收了他聲音並不高的叫喊後貼壁四散,在山洞內擊起一陣迴盪。
「沒人這樣叫我的!」她又扭頭給了他一記白眼。
「哦,那怎麼叫你?」
「他們叫我桑格兒。」桑曉回答蘇雷,卻望著衛風說: 「你們就叫我桑桑吧!你們是從南方來的嗎?」
衛風抬眼,見桑曉正用一雙黑幽晶亮的眸子盯著自己,心中立即明白,擁有這一對眼睛的主人,即使猜出更多事實,也不叫人意外。
「是的——」
「我喜歡南方,我和媽媽說將來要到南方去,媽媽不開心。」
「哦?」
「我從書中看過很多南方的古跡,那兒有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有很多漂亮的花朵,可以穿……穿背心和短褲……」姑娘笑了笑,兩隻小手揪了揪身上及膝的紫色衣裙,似乎有點兒羞澀。
衛風微微一笑——這股女兒羞態倒是很可人的,「我可以留個電話給你,如果你將來有機會到香港,我一定盡地主之誼。」
「你說真的?太好了!」桑曉開心地跳了起來,伸出小手就要攀向他的手臂。
衛風臉一冷,條件反射地把手臂往旁邊一移。
桑曉一下愣住了,小手僵在半空中,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了他兩眼,一抿小嘴,放下手臂垂著小臉悶聲繼續朝前走去。
望著那一抹能夠在剎時隱去歡快的身影,衛風突然覺得內疚。
約莫又走了十五分鐘,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陣時隱時現的水聲,越走近,水聲越顯強烈,不用看也知道,這條像被上帝在雪域狠劈一刀而遺留下的峽谷是何等的險要!
越近洞口,水聲越發轟鳴。桑曉大著聲對衛風說: 「一會要用垂籐蕩過對面去!」然後又安慰性地補充:
「我從小就這樣蕩來蕩去的,那籐條很粗很大,非常堅韌,只要雙手抓牢後用腳一蹬就過去了,一點兒也不難的!」
爬出那個潮濕而冰冷的小洞口後,四人站在一片僅可立足的岩石平台上,轟轟隆隆的水流聲嘈雜得令他們無法言語。
兩崖之間,相距不過三四米,崖間奔騰著一襲兇猛無比的水流。就是這條峽谷,把任性的怒江夾在頂部差落三千多米,而寬度有時只達幾米的狹縫裡,弄得稱雄滇藏的大江狂怒無比,在幽深間橫衝直撞,吐著白沫嘶聲咆哮,再狠撞在兩邊的崖壁上,擊起幾尺高的水珠,形成一層始終覆蓋在水珠上方的寒煙霧氣。
一大片赭色的風化岩石漫五天日地橫豎在前面,令人無法望見上面的天空。陡削如刃的石壁上沒有一顆樹,沒有一根草,連扎根在崖縫裡的松樹也不見一棵。崖壁長滿深綠甚至接近黑色的苔癬,遠遠地看去,斑駁的顏色原始而詭秘,陰深而荒涼。
桑曉回身,用小手小心地撫順洞口處的雜草,使其又回復原狀。
蘇雷在動著嘴巴,似乎在罵些什麼。衛風看了看手錶,已是下午四點,四周寒冷刺骨,陰霾一片。一團團白霧不知從何處而來,集結在他們頭頂,縈迴不散。
眾人無法交談,只能打著手勢溝通。
衛風看了一眼桑曉,見她指指旁邊的一條粗如手腕的山籐,山籐仍然生長著,根紮在頭頂上方一塊突出的岩石上,籐上生長著一種扁圓型的紫色葉子。衛風上前用力扯了扯它,果真堅韌無比。
他站在原處,眼眸朝對面比了比——桑曉說得沒錯,這情形狀似危險,其實不然,因為對面也有一個一米來寬的平台,以他們三人的身手,即使飛來蕩去數遍,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他朝對面指了指,又指了指自己,然後伸出一隻手遞向桑曉。
小姑娘睜大眼睛望著他,不明所以。
衛風指了指對面,再做一個摟抱的手勢。在桑曉還在發呆之際,他突然一伸大手,把嬌小的身軀緊摟在懷裡,然後單手捉著山籐,足下用力一蹬,眨眼間便穩穩地躍到了對面。
只可憐了桑格兒姑娘,自小從未接觸過異性,現下恍然間被摟進一個溫暖強壯的異性臂彎,腦海裡頓時一片空白!
當她回復理智之時,人早已立身對岸了。小臉上飛霞一片,心兒一陣亂跳,回想剛才短暫的一切——自己柔軟的身軀仿如一株菟絲花,突然被緊緊地扯進另一株強壯非凡的冷杉身上,然後凌空飛越,踩雲踏霧……那份緊密的依偎,就如同谷中最神聖的情侶雪山。
心,久久不能平靜。然而,這僅僅是夢而已,以她現在的情況,根本沒有資格,也不可能會擁有這種幸福,除非……
桑曉微微歎了一口氣,偷偷望向衛風,見他一臉冷靜地把山籐飛蕩回去,不時以手勢指點一下,似乎他剛才的摟抱只是一種強者對弱者的幫助,自己倒有點兒未做賊已心虛了。
待蘇雷和向擎也到達對面後,桑曉才半垂著小臉伸出手輕扯了扯衛風的衣袖,示意他要朝旁邊一個在兩塊岩層之中的狹縫中鑽進去。向擎見了,揪著褲頭連聲苦叫——這道狹縫比剛才的月牙形洞口寬闊不了多少啊。
穿過長長的狹縫,桑曉領著他們鑽進一個山洞。地勢似乎在步行間緩慢升高,沒有了剛才那種潮濕寒冷的感覺。走了半晌,空間豁然開闊。
衛風用手電四處照看,圓圓的小室內有一張石床,上面擺著羊皮墊子,床頭角落堆著大疊厚厚的書籍。床尾處—塊突出的平整的石頭上,放著一隻小籐籃子,載著幾團漂亮的紫色絨線和一些織了各種花式的穗子。旁邊是一個刻了東巴象形文字的土製瓦罐,插著幾株白得透明的雪絨花。
「桑桑——」蘇雷四下望著,拖長聲音叫道,「這兒就是你的家哪?」
「不是!」桑曉有些生氣他的輕蔑, 「這兒是我看書的地方!」話畢,她用眼尾瞄了瞄衛風,見他彎著腰湊向床頭用手電筒在她那些書面上來回掃著。
「看書的地方?真的還是假的?」蘇雷用手電筒的光束點著那一小籃穗帶子,正要繼續開口逗弄小姑娘,卻發現衛風一聲不吭地盯著石床正面的大型石壁,久久沒有動作。
蘇雷緩步上前站在他旁邊悄聲問: 「怎麼了?」
「你看……」衛風朝前面一呶嘴。
蘇雷抬眼一看,前方一大片的石壁上繪著一幅長約十多米的大型的唐卡!不由得低叫道:
「這畫好大的工程,畫的是佛教始祖宗喀巴……看著起碼有數百年歷史了……」
衛風低語: 「看來,桑曉居隹的村莊是文化底韻頗為豐厚的地方——」
「很正常吧,滇藏地界是多民族地帶,自然是多種文化匯流交織啦。」
「你這回說得沒錯,情形確實是這樣——」桑曉突然在身後搭訕。
「那麼……你居住的那個村莊,主事人是一名長老?主持?祭司?和尚?」蘇雷突然問。
桑曉不語,半晌,才扯了扯嘴角說: 「外來人士知道點兒皮毛就夠了,何必深究呢——」
「對啊——聽說要有慧根才能剃禿頭唸經哪,一般人還沒資格呢。」坐在石床上的向擎天真地睜大眼睛,像頭坐在馬戲台上的熊寶寶。
「不必如此刻意吧,信仰與否,自然而然——」桑曉聳聳肩,轉身輕拍著書本上的微塵,那是一本叫《雪國》的日本名著,
「我喜歡穿梭在佛教寺院之中,也喜歡釋迦牟尼安詳的面目和與人向善,但不一定因此而參拜和信仰它……」
蘇雷皺眉, 「這樣的論調,似乎不應該出自一個自小便應該有著明確信仰的納西族女孩口中……」
「所以,媽媽常笑著說我古裡怪氣的。」她笑了笑,然後別過頭去不知找什麼。
衛風突然問: 「你不是納西人?」他覺得她的神色有點兒不自在。
蘇雷望了他一眼,沒做聲。
桑曉冷冷地說: 「是納西人又怎麼樣?我不像他們,我沒有什麼信仰——」她扭頭望著他,幽黑的眼睛隱去了少女應有的天真活潑,浮現出一股孤寂的憂傷,
「有又如何呢?他們只是在精神要求無法滿足的時候,把美好的幻想寄托在自己定義的『媒體』身上罷了。然後又覺得既然都扯上了,不在乎再添加愛情、緣分、婚姻……說孩童說夫妻,說將來說出路,反正一切都是定格了。等某些不肯受控的心靈蠢蠢欲動了,便又慌成一團地要求自己和人們不停地背誦或面壁某些書籍圖騰,去維繫他們認為是對的道理。」
話畢,她突然一扭頭,背對著他們收拾著床頭上的書籍。
然而,這番無神論卻把三個男人聽得驚疑萬分——她只是一名黃毛丫頭而已,竟然有著現代社會知識型成熟女性的思想和見地,其至能夠這樣表達出來!
蘇雷朝著滿臉異樣的衛風眨眨眼睛,準備以緩慢的語氣惹桑曉繼續說話,
「所以在遠古時代,所有部族的祭祀就因此應運而生,歸根結底,只是渴望風調雨順,生活平安。」
「或許吧——」她心不在焉地應著,愛惜地輕拍了拍書面,再嘟起小嘴輕輕吹著上面的塵埃。
「那你們的村莊呢?通常會以什麼形式表達寄望?」
桑曉的小臉露出煩悶,顯然不想再涉及這種問題。她望了望衛風,小腦袋一甩,把懸在兩邊肩頭的辮子一併拋到腦後,又變得像個小孩子似的叫著:「走啦走啦,要趕著回家啦,不然媽媽會擔心的。」然後自顧自地在黑暗中朝前面走去。
衛風立即拿著手電跟在她背後,讓光線斜照著她腳下。她的步姿很輕盈,光線把身影折射在牆上,顯得模糊神秘。衛風心中尚未隱去因她那套特殊言論而帶來的怪異感覺,又再度訝然於她在黑暗中的視力和靈敏度。
「你看過中國四大名著?」
剛才他覷見小石床上擺著厚厚的名著,什麼《中國上下五千年》、《辭源》、《辭海》等等,甚至連四方小說《簡愛》、《她》、《寵兒們》等等名著也有不少。
「嗯……」桑曉語氣淡淡的,似乎對剛才衝口而出的個人見解有些許後悔。
黑暗中,衛風把手電筒的光線全部照射在桑曉腳下的前方。她沒再說話,也沒再望他。在手電略顯幽暗的光線中,她的臉顯得潔白無瑕。纖細的肢體在行走間,顯露一份與她年齡並不相符的美態。而這份美麗,她可能並不知道。
她一直沉默。
衛風不知道是因為地要專注於凹凸不平的路面,還是因為剛才的情感外露而內疚。事實上,對於信奉神靈的本部族,卻用一種客觀的理論把所有信仰全部推翻,這,對於一個從小就活在佛祖腳下的女孩來說,是一種疼痛的矛盾。
這樣的心思,這樣的論調,甚至不能輕易外洩,否則,會被族人劃為異類,為自身和家人惹來禍患。
他邁出一大步,與桑曉並排走著,淡淡地說: 「你的無神論見解並不特別,起碼和我想的分別不大。」
桑曉的步子略略一頓,嘴裡「嗯」了一聲——她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
步行間,她注意到手電筒光線折射在洞壁上的兩個身影,一個很高很壯,一個很矮很瘦,兩個影子相連著輕搖晃動……而她,就像一個輕依著父親走路的女兒,很乖巧的樣子——
像父親和女兒?她的心中掠過一絲陳舊的疼痛,被漆黑掩映的眸中,天真剎那間全然散去,代之的是濃烈得無法化解的憂傷……
衛風感覺到她神思恍惚,便輕聲說: 「太黑了,路難走,我牽著你吧。」話畢,他自行把小小的像棉花一樣的手握進掌心。
一股溫熱自指間穿流而上,直貫心頭。桑曉的呼吸彷彿被某種熱切給封住了,身軀更是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原來,這就是古書中所說的「執子之手」的男女情意。只是,下一句的「與子偕老』又是怎麼樣的一種感受?桑曉剎時心動神搖,似乎就覺得自己這一生,都會被這個強壯有力的男人牽拉著,包容著,一直走下去……
她不停地胡思亂想,心也狂跳個不止,感覺身邊的衛風沒有察覺什麼,才悄悄放下心來……而衛風的手,就一直緊緊牽拉著她,沒有再放鬆過。
感覺是美麗的,因而短暫。半響,桑曉再度不能自己地陷入一股衛風不會明白的淒傷之中……
蘇雷是憑感覺過活的,他明顯地覺得古怪——以衛風這把年紀,若真要製造一個十來歲的女兒也勉強說得過去,然而,他怎麼就覺得,空氣中湧動著一股郎情妾意的怪異?
蘇雷像隻狐狸一樣抽了抽鼻子,扭頭望了望長得腰圓背厚,像只大灰熊般蔫垂著大腦袋把全副精力使用在兩條腳上的向擎,微微歎了一口氣——第六感覺這回事,真不是人人都能享用的。
眾人在桑曉的帶領下在山洞裡轉了半天,出來後竟是站在一片傾斜的、滑不溜秋的冰川之上!此時月色異常清朗,影影綽綽之下,四面八方皆是一層令人憂鬱的低矮山巒。
然而,這幅黑白圖畫並不一定令衛風訝然,因為它們的起伏和高聳只是為了陪襯正前方那兩座聳入雲霄,相互依偎的情侶雪峰。他又再度觸及它們了,這一次比上次更為貼近!
這一剛一柔,一強一纖,用最簡單的線條,把最親密融洽、恆長久遠的愛情繪製在原始地帶——因為原始,所以脫俗,連映射四周的光芒也揉合著神聖、古樸、堅定、永恆……
衛風低聲問道: 「這是古納西族人心中的情侶雪峰?」
「是的,他們說它很神聖很靈驗。我們真的要走了,不然霧氣越發濃烈,你們會受不了的……」
桑曉舉步離開,她身子輕盈,好像習慣了跑跑跳跳地走路,現在卻要文靜下來,因為她要刻意地配合著衛風,讓他覺得牽拉著她走路是一件有作用的事情。
沒走上幾步,衛風突然回頭一望,身後是黑白突兀一片猙獰的山巒,哪裡還能看見剛剛步出的洞口!
衛風訝然地問: 「那兒怎麼會這樣?」
桑曉望了他一眼,輕輕一笑, 「剛才出來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沿著很多大小不一的石屏轉了很多個彎兒?」
「你的意思是,那些奇妙的石屏完全阻擋了洞口,如果不會繞,根本不可能走進山洞?」
「對哦!」
「但總會有人碰巧地拐進去吧?」
桑曉瞅了他一眼, 「你知道這個山洞以前是用來做什麼的嗎?」
「古納西人修煉的地方?」
「你這人真是聰明。」桑曉「撲哧」一笑,
「這些石屏被遠古的納西族能人布下一種名為七政星學的掩眼法術,這是根據太陽、太陰和五行來設定方位的技法,不曉得個中道理的人,根本走不進來,而裡面的人也根本出不來。」
衛風微微詫異, 「就是古人所說的奇門遁甲?」
「差不多。」她點了點頭,然後歪著小腦袋看著衛風, 「我覺得你有點兒怪呢……嗯,應該說是謹慎吧!」
「為什麼這樣覺得?」
「明明已經步出了山洞,你為什麼還回頭看它。」
「在陌生地帶,任何疏忽大意都會把自己陷入絕境……這樣的舉動很正常吧。」
「你,你果真……這麼理智勇敢嗎?」她的聲音很輕,彷彿有點兒自言自語。
「只是為了自保性命,沒什麼大不了的。」衛風淡淡地說。
「哦——」桑曉點頭,不做聲了。
「快到啦!大家小心……」桑曉突然叫道,
她話音剛落,冰川在原基礎上突然呈三十度角傾斜。桑曉碎步疾走起來,衛風捏緊她的小手緊緊相隨。蘇雷和向擎也仰著身子找平衡,快步朝下衝去、
四人俯衝至谷底,同時也衝進一大片濃霧之中,腳下,似乎觸及柔軟如毛毯般的草甸?衛風驚異,舉著手電筒想要細看,光線裡,除了一縷縷游動飄忽的霧氣,什麼也看不見。
他立即大叫: 「蘇雷!向擎!快說話!」大手更是緊握著桑曉。
蘇雷在旁邊大聲回應: 「我在!向擎也在!我的媽啊,這兒是什麼鬼地方,深更半夜哪來這麼多霧啊!」
濃霧中,傳來桑曉嬌俏俏的嗔怪: 「你真是大驚小怪!雪域中最常見的就是霧氣。我們快拉著手走路吧,誰掉隊了可真會有事的。」
「莫非這就是霧谷?」向擎大聲問。
「雪域地帶到處都是山谷和霧氣,到處都是霧谷。」桑曉說。
眾人互相牽拉著手,無聲地走著。心中明白,在詭秘的前方,確實存在著一個完全與世隔絕的領域。如果不是巧遇桑曉,即使他們找到山洞,也無法破解奇門遁甲,即使碰巧出來了,也難以穿越這一片無法視物的霧靄……
不過,無論前方如何,他們都不會有生命危險了。
「記得拉著手喲,別放開喲……」霧中不時傳來桑曉脆生生的叮囑。
「如果不拉呢?」蘇雷不忘刺探。
「你會迷路的,會昏睡的,然後活活餓死、冷死!」
「我們有最先進的通訊設備……」
「哼,在這片被雪峰圍繞的冰谷之中,信息能收到嗎?即使收到,你又知道我們腳下踩著的草叫什麼名字?它有什麼作用?」她用略顯詭秘的語氣說。
「耶——你別嚇我啊,莫非它是什麼毒草不成?或者迷魂草?」蘇雷怪叫。
桑曉沒再理他,腳步明顯加快了。
衛風這人,在緊張關頭從來不喜歡多嘴。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用最尖銳的神經去感覺環境中細緻的異動。不過,此時的他,需要注意的事情,還要加上桑曉的一舉一動了。
她的奇怪,除了表面現象,還有豐富的知識、聰慧的思維和成熟的語氣。究竟是什麼樣的環境,才會造就一個如此複雜多面的女孩?
不過,無論如何猜想,衛風感覺自己並不討厭她,甚至當他的大手緊握著她的時候,有一半的原因是擔心她會突然消失——誰又會知道,他手中的少女不是精靈?
突然,心門之處又傳來一陣溫熱——那枚奇怪的貝葉女神在他即將步入霧谷之際,再度發出奇特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