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舞君懷 第七章
    因上任在即,唐謙君自京裡回家不過幾天,便舉家搬離淺水屯,到鄰近城裡的衙門裡住下,正式接任地方衙令一職。

    在衙門裡,有公派的奴僕伺候,有寬敞的房舍居住,此時唐家的生活雖稱不上大富大貴,卻也不可同日而語。

    唐母不需要再為著繁瑣的家事而煩心,只需成天在後堂享受含飴弄孫之樂就行了。而重新歸屬唐家一份子、正式讓唐母收為義女、唐謙君以兄妹相待的無言,也不需再搶著一手包辦家中雜事,只需幫著唐母照顧懺無就成了。

    但為唐謙君沏茶的仍是無言。

    或許娘跟她說過,他只喝得慣她親手沏的茶吧?利用無公忙的午後,坐在院裡的亭台裡,端著香味四溢的清茶,唐謙君如此想著。

    他靜靜看著無言抱著懺無,娘也不時伸手逗弄孩子的畫面,好似一幅閤家團聚、共聚天倫的圖畫,只可惜……在這天倫圖裡,他只是無言的兄長,而無言也不是孩子的親娘。

    這幅留有遺憾的天倫圖,看得他悵然心酸。

    「哎呀!歡歡,別扯你姑姑的頭髮,她會痛的。」看著懺無的小手不安分的揪著無言的頭髮,唐母七手八腳的急忙解救無言的頭髮。

    無言對唐母搖搖頭,表示她不介意。

    「歡歡,你看你姑姑多疼你!還不放手?」

    小懺無不但不放,還揪扯得更開心。

    無言望著小懺無,臉上漾起溫柔的淺笑。

    是的,無言會笑了。

    但只笑給懺無一人看,唐謙君甚至懷疑,當只有她與懺無獨處時,她是不是也會說話給懺無聽?

    唉,小懺無,你雖然沒有親娘在身邊,卻比你爹爹幸福多了!

    你的無言姑姑只對你好、對你笑,甚至對你說話,卻連理都不理你這個同樣沒有你娘在身邊的爹爹!唐謙君在心底對笑得開心的兒子抱怨著。

    感受到他的注視,無言斂起了笑容,生硬的將頭偏向一邊去。

    唐謙君放下手中的茶杯,在心底微微歎息。

    她要避他到何時?自無言重回唐家到現在,轉眼已過了三、四個月,她總是在避著他,他是知道的。

    今日如同過去的幾次,若不是娘極力相邀,無言根本不會與他同處而坐,若非得已與他碰面,也總是匆匆的來去,不讓他有多一句閒聊的時間。

    為什麼?他很想知道,卻不敢想著是因為懺無,和生下懺無的那個女子——他在心底喚她無名。

    若無言真在意他和無名的關係,還會那麼毫無介懷、全心像親娘般關愛著他和無名所生的懺無嗎?

    「歡歡,你這沒了親娘的孩子還不識相,萬一無言姑姑生氣不理你,以後就沒有人會像親娘一樣來疼你了!」唐母見懺無怎麼也不放手,有些氣惱的對個不懂事的小娃兒嚷著。

    聞言,唐謙君和無言皆同時怔了下。

    但無言很快的低著頭,繼續拉著自己的一絡發和小懺無玩起拉鋸遊戲。

    如果是懺無的親娘,也會這麼跟他玩嗎?唐謙君不禁想像起那軟若無骨的柔軟身軀,抱著懺無時又會是何種模樣?

    無名……她究竟又身在何處?

    他確如他當初所言,不曾忘懷她;而她呢?是否也時刻掛心?

    唉,總是這樣!一個想完就又接著另一個!

    無言和無名,這兩個輪替著揪扯他心扉的女子,一個是近在眼前,心卻猶若遠在天邊;一個是遠在天邊,卻留下個讓他無法忽視的記憶。

    她們可知道他這種心頭片刻不得閒的愁苦?

    他想,她們不會懂,因為——無情終不似多情苦。

    唐謙君啊唐謙君,從前那個雲淡風輕、心無雜念的你到哪去了?他又在心底歎息。

    怔然想起,淺水屯的王大叔曾對他說過的那席話——

    「有得念也是種幸福……」是這樣嗎?但為何他只覺得苦?

    想是同時所想著兩個無心的女子,所以苦吧?

    「想要牽掛的對象不在時,就開始想念起從前有牽有掛的日子來了……等你哪天遇上了個會讓你掛心的姑娘,生了個會讓你煩心的娃兒時,你就能體會了……」

    這點,他從無言的曾經離去和無名的至今不見,就能深深體會了。

    所以他還是得承認,王大叔的話是對的。錯就錯在他不該同時心頭掛著兩個女子吧?

    終於,懺無玩累了,揪著無言的頭髮就這麼睡著了。

    無言抱起懺無,向唐母和唐謙君點了點頭,抱著懺無回房去了。

    而唐謙君只是怔怔的看著無言抱著懺無的背影,那宛若血親母子般的契合,教他感到欣慰,卻又心酸得無奈。

    「謙兒……」看著兒子愁眉不展的沉思模樣,唐母忍不住憂心開口。

    唐謙君恍然回神,對娘打起了個笑容——

    「娘,怎麼了?」

    唐母歎了一聲,「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也該為歡歡找個娘了。」

    「何必?現在這樣不是挺好?」他垂眸淡然一笑。

    就算懺無的親娘永不出現,以無言對他的關愛程度,就足以彌補他無娘的遺憾了吧?

    「無言終究不是歡歡的娘,她也永遠不可能會是吧。」唐母曾私下問過無言,是否願成為歡歡的娘,但她十分斷然的搖頭拒絕了。

    「這我知道。」唐謙君勾唇一笑,心卻苦澀難言。

    「既然知道,就該為自己打算打算啊!」

    打算什麼?他苦笑了下。

    心裡頭老纏繞著兩個女子已經夠慘了,難道娘認為無三不成禮;還要再找一個來湊數?

    唐謙君搖頭起身,面對亭台邊的池塘迎風而立,靜望著被春風吹皺的一池春水。

    「娘,這樣就很好了,真的。」曾經滄海難為水,他的心再也禁不起無情春風的吹折了。

    「唉,我就知道!」唐母亦無奈的搖頭。

    當無言再度回到唐家時,她就知道會是這種結局了。

    雖然無言回來她很開心,只是兒子苦在心裡,她這個當娘的看在眼裡……真恨當初為何要將兒子生成一個多情種……

    「若當初沒收留無言,我的兒子今日會快樂些吧?」唐母喃喃的走出亭台。

    「娘?」聽得唐母微帶怨懟的言語,唐謙君陡然回望著娘親的背影。

    「娘,千萬別怪無言,她沒有錯……」他閉眼輕歎自語。

    錯的是他枉作多情誤前緣,懺對無名和無言……

    地方父母官並不好當。

    尤其是在這個民智未開、小老百姓連誰家的牛羊雞豬踏過誰家的圍籬,都可以告上衙門的小城鎮裡。

    像他目前手中的這個案子——

    張四嬸告劉老爹的公豬姦淫了她家的母豬,懷上了一堆小豬仔,讓她養不起;而劉老爹則回告張四嬸的母豬偷取了他家種豬珍貴的豬種,讓他平白損失……

    天!這種事情也需要告上衙門嗎?

    張四嬸養不起那麼多小豬仔,而劉老爹不甘豬種損失,那就生出來的那窩豬仔一人一半不就結了?

    唐謙君成天都在為這種雞毛蒜皮公案給煩著,連夜裡也在思索要如何公判個皆大歡喜。

    揉揉被這些啼笑皆非的案子給整得微微脹疼的額際,他端起案頭前那又已溫涼的茶水啜飲著。

    驀地,窗外一陣夜風襲來,案上燭火無預警的一滅,讓書房裡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過去多少個夜裡,每當遇上夜風熄滅燈火,總會教他禁不住一陣心頭怦動,心想著是不是無名終於出現?

    但每回,他總是失望的怔忡一整夜。

    隨著一次次的希望,換來的一次次失望,到現在,他已經不會再為夜風滅燭而感到心頭怦動了。

    唐謙君輕歎一聲,憑記憶找著了打火石子。

    「謙君……」

    一聲從不曾由他腦中淡去的輕喃在他身後響起,驚得他身一僵、手一鬆,打火石子由他手中滾出,掉落在地,只聽著打火石於喀喀的滾動聲,填補了這一室教人窒然的寂靜。

    黑暗中的默然持續了良久,直到街上敲起了三更鼓,唐謙君才有能力自極度震驚中回過神來。

    「是你……無名……」他艱澀的開口,但沒回頭。

    她終於肯來見他了。

    「無名?」她喃念了聲,跟著幽幽說著:「是……我是無名。」

    「為什麼?」他悵然問。

    曾經想過千萬次,若無名再度出現,他該跟她說些什麼,但真到了此刻,所有的心緒千言,只能化為這最哽壓他胸口的三個字。

    她輕輕的吸氣聲在黑暗中悠悠散著。

    「我以為……那是你需要的,也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

    「一個沒娘的孩子?」

    她以為這是他需要的?

    沒錯,唐家是需要繼承血脈的香火,但她只知給予,卻不說理由、不現蹤跡,對孩子、對他——會不會太殘忍了?

    「或許,我錯了。」她低聲歎道。

    是的,你錯了。唐謙君同樣在心底歎息。

    他唐謙君真要一個承繼香火的血脈,根本不是一件難事,真正難的是——他需要的是兩情相悅、不離不棄的一世之情啊!

    但一個她、一個無言,卻沒有一個真懂得他心裡所求。

    「你……會恨我嗎?」她問得幽怨。

    「不,」唐謙君搖搖頭,平緩卻沉痛的說:「對你,始終無恨——只是怨。」怨她的自作聰明,怨自己的自作多情,更怨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緣為何總是糾纏不清。

    「對不起……」她哽咽著:「只怕,我得讓你怨我一輩子了……」

    唐謙君怔愣了下。

    「你還是要走?」

    既然終歸要走,又何必歉然咽淚、又何需再來相見?懺淚難洗盡無情、相見爭不如不見!這點,她不明白嗎?

    幽然惆悵的輕輕歎息彷彿訴說著她有著不能留的難言之苦,瞬時衝散了他滿腹的怨懟。

    何等難言之苦讓她不得不走?是無言?

    「今生今世,無言與我只是兄妹。」

    她忽然輕笑出聲,但那笑中的澀然他聽得出。

    「無名今生不能是你的妻,而無言今世也不能是你的妹……」她又幽幽輕歎:「總之,是我對不起你。」

    「你……」他終於回望著她佇於黑暗中的飄忽身影,卻啞然不知該說什麼。

    此刻的他,心亂如麻!

    「捨得下孩子?你很久沒見過他了。」為了孩子,或許她肯回心轉意?

    「孩子……我見過了,你照顧得很好,我很放心。」

    她無聲緩步向他,纖指輕觸著他臉頰,「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

    若真放心不下,為何不留?唐謙君握住她的纖指,心慟卻難以言語。

    她輕輕抽回手,歎息般的輕吐出聲:「謙君……該將我忘了,徹底的忘了。」

    唐謙君澀然一笑——

    「為何該忘?」又該如何忘?

    無言,他沒資格想;而無名,卻要求他忘?他若真能完全忘情於她們,早就忘了!

    「我不希望因我所犯下的過錯,讓你不快樂到頻頻歎息,連笑容都那麼的懷愁抑鬱……」說到最後,她哽咽不能成聲。

    她哭了?!唐謙君伸手將她攬入懷,果真在她光滑如凝的臉頰上探到了幾滴淚珠,教他怔然失神。

    她……為心疼他的愁鬱而落淚嗎?

    該是對他無情的她,也懂得他的愁鬱、懂得為他心疼?他垂首吻住她柔軟微顫的雙唇,汲取她終於流露的真情。

    瞬時,他一顆飄蕩無依的心終於找到了歸所,因無名非無情……

    「告訴我你的名字,留下來成為我名正言順的妻子。」再一次,他如此要求著她。

    她在他懷中一顫!如雨下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但最後,她還是掙扎著想脫身而出。

    「不,我不會讓你走!」唐謙君執拗的緊擁著她,為他們相悅之情、為他們共有的孩子,既然她有情於他,無論有任何天大的苦衷,他也不願再放她走。

    她慨然輕歎一聲,雙手環上他的身擁了擁,但下一刻,卻揚指在他身上點了幾處,讓他緊環著她的手一鬆,跟著全身無法彈動。

    「你——」她又點住了他的穴道!

    「謙君,我愛你……但你留不住我的。」

    她退開他僵著的懷中,黯然歎著:「希望你明白,我不是不願留,而是不能留。今日一別,我們真的再也無緣相見,只歎今生我們有緣無份,但願來生能償還你的癡心情濃……」

    「不,別走——」

    「謙君,別再費心留我……」她輕聲接口:「好好帶大我們的孩子,找個真正適合你的妻子,別再為了我而苦了你自己,不值得的。」

    「你——真殘忍!」他痛徹心肺的指控。

    她默然半晌,哽咽開口:「是,對你,我真的太殘忍,所以請你徹底忘了我……」在步出書房前,她回頭又說:「也請你忘了無言……」

    無言?!

    待唐謙君終於能移動身體時,旭日已升起。

    活絡了下身子後,他第一件事便是衝往無言房裡尋找無言。

    因為無名離去前的最後一句話,讓他陡然產生了個念頭——

    無名和無言,她們是相識的!

    她們同樣懂武,同樣具有矜貴的氣質,也同樣出現在他身邊……

    或許這個理由太牽強,但若她們不曾相識,無言何以會心甘情願的為無名帶孩子?而無名又從不探問有關無言的事,卻彷彿瞭解她存在的理所當然?

    她們可是情誼深厚的同門姊妹?

    可是因無言不能或不願委身於他,又感於他的收容之恩而讓無名代她成此「短暫姻緣」,為他唐家留一血脈?

    娘曾經向無言提及她的渴孫心切,因此若這一切全是無言為成全娘的心願所安排的,那就全然可以理解了!

    只是,她們可曾想過,他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不是個生孩子的工具!如果無言真有不能或不願留的苦衷,當初就該走得遠遠的,又何苦再讓無名來招惹他?

    若一切真如他所猜測,那她們就真的太殘忍了——尤其是對他無情、卻最教他掛懷的無言。

    「無言——」心情激盪難平的唐謙君,顧不得任何禮儀,猛然推開無言的房門,但無言的房裡卻是悄然寂靜,空無一人!

    他瞥見房裡的桌上留有一紙信箋……一股不祥的預感自心頭陡升。

    難道——連無言也走了?!

    唐謙君快步欺近桌前,拿起信箋,只見那信箋上頭留的是無言娟秀的字跡——

    初識浪花無言意,身非身,空蹉跎;

    奈君多情,為奴摯情濃。

    流水無止情慾斷,舞不盡,相思愁。

    有情怎堪作無情?

    睹君愁,淚暗流,水舞君懷,終是錯錯錯!

    早知恁地難駐留,妍有悔,恨難休!

    望著那字字訴情、句句苦的詞句,唐謙君震驚得心肺俱碎!

    無言——她也並非無情?!

    那又是為什麼?!為什麼她們都明明有情於他,卻全都要走?

    什麼身非身、空蹉跎!什麼水舞君懷終是錯!什麼恁地難駐留,有悔恨難休?!

    如果這就是無言的苦衷,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就算有千般苦萬般難,為什麼不對他說個清楚、講個明白,偏要教他痛徹心肺的去猜?

    「無言、無名……為——什——麼?!」唐謙君痛心的發出狂嘯,郁氣難平的一陣氣血翻湧衝擊得他再難承受,自口中嘔出一大口鮮血。

    「唐大人?!」

    「謙兒?!」

    在聽聞狂嘯而趕至的奴僕和唐母的驚呼聲中,唐謙君眼前一黑,跌入寒心徹骨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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