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離開他。安琪知道自己不大講理,但她已煩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李森無意間提及他和莫克都靠高麗妮繼承的遺產來支撐船運公司的營運,自此這件事便一再在她腦中盤旋,讓她愈想愈難過。
莫克,她忖道,在每一個可能的方面都拒絕了她。他不要她幫忙照顧公司,不要她的家產,甚至也不要……不需要她的愛。他的心四周彷彿圍了一道高牆,安琪不以為自己能使他愛上她。
今天一早,院長的信到了,而安琪至少看了十次以上,她要回家。她實在太想念院長了,不禁哭了起來。這沒關係,她決定道,這裡只有她一個人,而莫克正關在書房裡埋頭工作,他聽不到的。
上帝,她真希望自己近來沒變得這麼情緒化,連邏輯都不管用了。現在是她午睡的時候,然而她穿著睡衣、睡袍卻一點也沒有睡意,站在窗邊看前街景,滿心的憂慮令她甚至沒聽見莫克回來的聲音。
「怎麼了,甜心?你哪裡不舒服嗎?」
他的語氣滿含關切。她深吸口氣叫自己鎮靜下來,然後才轉身面對他。
「我想回家。」
這突如其來的要求令他措手不及,然而他很快便回過神來。他隨手關上房門走向她。
「你已經在家了。」
她本想否認,隨即又作罷:「是的,當然。可是,我只是希望你同意我回聖十字看看,教會學校離掬月堡很近,我想再看看我父母親的家。」
莫克走到她的寫字檯前:「到底怎麼回事?」他倚在桌畔等她回答。
「今天我收到一封院長的來信,突然很想家。」
莫克仍不動聲色:「目前我撥不出時間來……」
她插進來說:「你可以不必陪我,我曉得你很忙。」
他只覺自己怒氣漸生,光是想到他的妻子沒有他陪伴獨自旅行便足以讓他噴火。但他仍沒有馬上拒絕她的要求,因為他從沒見她情緒這麼低落過。考慮到她目前的特殊狀況,他更加擔心了。
然而她如果以為他會任她獨自到任何地方去,那她就真是瘋了。不過他並沒說出口。
他決定訴之以理:「安琪……」
「莫克,你不需要我。」
此言令他一陣愕然:「我不需要你才怪。」他的聲音幾近咆哮了。
「你從沒需要過我。」她輕聲道。
「安琪,坐下來。」
「我不想坐。」
「我要和你談談這個……」他差點脫口說出要和她談談她荒謬的念頭,又及時阻止了自己。
她沒理會他,只一徑望著窗外。
他努力平復情緒,讓口氣變得嚴肅而堅持,然後命令她坐下。
她卻慢條斯理地用手指拭去臉上的淚水,才慢慢走回床邊坐下,低下頭。
「你突然不再愛我了嗎?」說這句話時,他無法控制自己聲音中的憂慮。
她聞言猛一抬頭,顯然被他的問題嚇一大跳:「不,我當然不會停止愛你。」
「那麼,這裡就是你的家。」他大吼,無法捺住火氣,一想到她真會跑去當什麼懷孕的修女,他就無法控制自己。
她又低下了頭。他立刻後悔自己亂發脾氣,於是深深吸口氣教自己平靜下來:「你隱藏了自己的聰明對不對,安琪?你確實對商業有天份,看你幫我做的賬目和談成的生意就知道了。」
她抬起頭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麼你願意承認你至少有聰明到能合邏輯地思考大多數的事情吧?」
她真搞不懂他們討論這個作什麼用,而且她丈夫又一副很不安的樣子。她想像不出原因何在。
「是,」她答道。「我可以同意這一點。」
「那你究竟為何沒能把所有明顯的事實加在一起,並得到我愛你的結論呢?」
她雙眸大睜,張嘴想對他說些什麼,卻記不得自己想說些什麼。
「我愛你,安琪。」
本來難以啟齒的話如今一旦說出口,他卻有如釋重負之感。他對他的妻子微笑,又再說一遍。
她跳下床,對他攢起眉心:「你不愛我。」
「我當然愛你。」他辯道,「如果你用些理智……」
「我的確用了。」她打斷他,「而且得到相反的結論。」
「甜心……」
「別甜心長甜心短的。」她喊道。
莫克伸手要碰她,她卻避開他又坐了下來:「喔,我理智地想過一遍又一遍。要我告訴你我得到的結論嗎?」她沒給他時間回答,「你拒絕了我想給你的每一樣東西,如果這樣我還能看出你是愛我的,未免也太不合邊輯了。」
「我什麼?」他被她激動的口吻嚇了一大跳,「我究竟拒絕了些什麼?」
「我惟一能給你、想給你的只有財產,我希望能對你的事業有幫忙,可是你拒絕了。」
他終於明白了。他拉她站起來,雙臂圈住她,她試著掙開他,結果兩人一塊跌到床上。莫克連忙換個姿勢以免壓到她。他用自己的腿壓住她的下半身,兩肘撐著自己好望著她。
她披散在枕上的髮絲及珠淚盈睫的明眸,使她看上去更形脆弱:「我愛你,安琪。」他低語道,「而且我也接受了你能給我的一切。」
她張嘴想反駁,他卻伸手摀住她的嘴巴:「我沒有拒絕任何無價的東西,而那些都是男人所渴望的。你給我你的愛、信任、忠誠、你的智慧,你的心和身體,那些都是無法與物質相提並論的,甜心,而即使你失去了所有的財產,對我也不會有任何差別。你就是我想要一切,現在你明白了嗎?」
他的一番剖白令她久久無法言語。他的雙眼帶著霧氣,她這才知道對他來說開口說出他對她的感情有多麼困難。莫克真的愛她,她高興得又哭了起來。
「愛,別哭。」他央求道,「看你這麼難過我實在很不好受。」
她努力停止哭泣告訴他她一點兒也不難過。莫克摀住她嘴的手改而拭掉她的淚水。
「我娶你的時候,什麼都無法給你。」他告訴她,「然而……新婚夜當晚我就知道你愛我。一開始我很難接受這事實,那對你似乎太不公平了。我是該記住你說過的一句有關追求者的話,那我們就不會平白擔這麼多心了。」
「什麼話呢?」
「當時我告訴你我聽說好多人在追求你,」他答道,「你還記得你怎麼回答我的嗎?」
她的確記得:「我告訴你他追求的是我的附加價值,而不是我這個人。」
「所以啦?」他低啞地喃喃道。
「所以你要的不是我的附加價值,而是我本身。」她粲然一笑,終於懂了。
「我想你是相當聰明的。」
「你愛我。」
「沒錯。」
他俯身親吻她,她在他的口中輕歎著。他往後退進,她已是一副被說服了的模樣。
「你自己也相信嗎?」
他不懂她要問的是什麼,他正忙著解開她睡衣最上面的扣子:「相信什麼?」
「相信我愛的是你的人,而不是你的財產。」她答道,「吸引我的是你的力量和勇氣,莫克,我兩樣都需要。」
他快樂得再度俯身吻她:「我也需要你。」
他想吻她,她卻想說話:「莫克,你總要讓人家認為你是為創立事業而辛苦掙扎的男人。」
「我是。」他翻身側躺以便能快些脫下她的睡袍和睡衣。
「你不是個窮人。」她宣稱道。她在床上坐起來,開始把睡袍扯去,莫克也動手幫她。
「我仔細看過你的賬目,記得嗎?你的營收驚人,只不過你又把它們全數投入營運,而其結果也很可觀。你一直想建立一個王國,而只要停下來好好看一看,你會發覺其實你已達成目標了,你有將近二十艘船,訂單更早已排到明年,這些都足以證明你的公司早就不是所謂『掙扎的冒險』了。」
他根本沒法專心聽她說話,她已褪下睡袍,此刻睡衣正一寸寸自她的頭上脫掉,他的喉嚨緊繃到極點。她一拋開那層障礙,他立即朝她張開雙臂。但她卻搖搖頭:「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好嗎?」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點了頭。他的體內正烈焰熊熊,他惟一想做的是愛她。在碰觸她的急迫渴望中,他顧不得襯衫被毀的危險匆匆將之剝下。
他熱烈的目光令她期待地紅了臉:「莫克,什麼時候才是夠了就是夠了?」
她的問題要求注意,他卻無暇他顧。
「我永遠要不夠你。」
「我對你也一樣,」她喃喃道,「但我問的不是那個……」
莫克用嘴讓她閉了嘴,她再無法抗拒他,她的雙臂纏在他頸間,臣服於他的熱情……他的愛。
他對她同時既需索又不可思議的溫柔,他的碰觸充滿了魔力。當她徜徉在充滿喜悅的降服時,他則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有他有多愛她。
她本也想告訴他她愛他,然而莫克把她累慘了,她根本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她翻身仰躺,閉眼傾聽她自己雷鳴般的心跳,涼風輕拂過她灼燙的皮膚。
「甜心,你有什麼想告訴我的事嗎?」
她滿足得無暇去想除了剛才發生的事以外的事情。
莫克正打算誘哄她告訴他寶寶的事,艾咪卻選在這節骨眼兒敲著臥室的門:「主人,您大哥來了,我請他先在書房裡坐。」
「我馬上過去。」莫克吼道。
他嘀咕著他老哥來得不是時候。安琪笑了,她仍閉著雙眼地說道:「十分鐘前才真叫做『不是時候』呢,我倒認為他挺周到的。」
他同意她的說法。他正欲離開床,卻又踅回她身邊。她一睜眼剛巧見到他俯身在她的肚臍上印下一吻。她一手輕刷過他的肩,他頸後的髮絲纏繞在她的指間。
莫克又開始留長他的頭髮了。這頓悟的事實令她快樂得差點又要哭了起來。不過她當然沒哭,因為莫克看她哭心裡會難過,而且八成也無法理解她的這種反應。然而她瞭解,這也正是重點所在。對她的丈夫而言,婚姻並非牢籠。
他被她的表情搞糊塗了:「甜心?」
「你依然是自由的,莫克。」
他聞言瞠大雙眼:「你的話好奇怪。」
「你哥哥還在等你。」
他點點頭:「我要你在我和莫凱談話時想想我的問題。好嗎,愛?」
「什麼問題?」
莫克下床穿好長褲:「我問你還有沒有其它事情要告訴我。」他提醒她。
他穿上皮鞋準備回他房裡拿件襯衫,原來那件被他扯破了。
「想想看。」他抓起外套對她眨眨眼,接著便離開她的房間。
莫凱正坐在書房裡的皮椅上。莫克對他點點頭後在書桌後坐下,拿起了紙筆。
莫凱瞥了他弟弟一眼,綻出一朵大大的笑容:「看得出來我打擾了你。抱歉。」
莫克沒理會他哥哥聲音中的笑意,他知道自己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樣,襯衫沒扣好,連頭髮都沒梳。
「婚姻生活很適合你,莫克。」
莫克並未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他抬頭直視他大哥,事實就寫在他眼底。所有的防備都消失了。
「我是個戀愛中的男人。」
莫凱笑起來:「你可花了真久的時間才弄清楚啊。」
「沒比你搞清楚你愛李婕長。」
莫凱同意地點點頭。
「沒有。」
兩兄弟陷入沉默,各自若有所思。莫克推開椅子彎身脫下鞋,先左腳再右腳,正要直起身子時卻發現左腳的鞋裡的鞋襯裡跑出來了。
「天殺的!」他自言自語道。他最舒服的一雙鞋就快壞了,他拎起鞋檢查看看還能不能修,結果一片厚鞋墊掉進他手中。
他從沒見過這種東西,拿起鞋檢視了一番。艾咪恰在此時端著茶進書房來,她瞥一眼莫克握在手上的東西,立刻轉身欲離去。
「回來,艾咪。」莫克命令道。
「還需要點心嗎?我烤了餅乾。」艾咪裝傻。
「是,」莫凱答道。「但我要咖啡,不要茶。」
「我立刻去準備。」
艾咪又想走開,莫克叫住了他。
「您也想喝咖啡嗎?」管家問道。
莫克舉起那片鞋墊:「我想知道你曉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
艾咪心中一陣掙扎,她答應過不透露鞋子的事。
艾咪的沉默惹得莫凱笑起來:「看她的表情,我敢說她知道的八成不只一些。你手上拿的是什麼,莫克?」
他把皮鞋墊丟給莫凱:「我剛發現這個塞在我的鞋襯裡下面,它是特別為我的左腳弄的。」
他將目光轉回他的管家身上:「這是安琪的主意,對不對?」
艾咪清清喉嚨:「它們變成你最喜歡的鞋了,二少爺。」她急急指出,「鞋墊讓鞋子更合您的腳,希望你別為這個生氣。」
莫克根本沒在生氣,然而艾咪卻擔心得沒注意到這點。
「少夫了知道你對腿傷有些……敏感,因而自己想了個小花樣沒讓您知道。我希望你別降怒於她。」
莫克微微一笑,艾咪為安琪辯白讓他挺高興的:「你去請她下來好嗎?輕聲敲門,她如果沒立刻應門,就當她已經睡了,那就別吵她了。」
艾咪匆匆走出書房,發現自己手上仍拿著托盤,遂又踅回去把它擺在小几上再離開。
莫凱把鞋墊丟回給他的弟弟,「這玩意兒管用嗎?」
「嗯,」莫克答道,「我甚至不知道……」
莫凱見到他弟弟眼底脆弱的神情,不覺大吃一驚。莫克鮮少如此真情流露,他突然感覺和弟弟親密許多,而這完全肇因於莫克並未拒他於外。他傾身向前,兩肘支在膝上。
「你不知道些什麼?」
莫克盯著鞋墊後半部加厚的部分答道:「不知道我的左腿比右腿短。這說得通,失去的肌肉……」
他一聳肩。莫凱一時無言以對,這是莫克首次談起他的傷,莫凱不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如果他的口吻太過冷靜,他弟弟或許會認為他漠不關心。然而他如果太急切或問太多問題,莫克更可能會又整整五年絕口不提此事。
情況真令人進退兩難。結果他始終沒說什麼,只是改變了話題。
安琪出現在書房門口,艾咪陪在一旁。她穿著一件由下巴到拖鞋全包了起來的深色袍子,走進書房對莫凱笑笑,而後轉向她的丈夫。莫克拿起鞋墊給她看,她立時沒了笑容,開始要向後退開去。她並不害怕,只是警覺而已。
「安琪,你曉得這是怎麼回事嗎?」
從他的表情她看不出他對她是火冒三丈抑或只是有點惱她,她提醒自己幾分鐘之前她的丈夫才對她傾吐愛意,遂往前跨了一步。「是。」
「『是』什麼?」
「是的,我知道鞋墊的事。你好,莫凱,今天怎麼會來?」
她在裝傻,莫克對她搖頭:「我問了你一個問題,老婆。」
「現在我懂了,」她衝口道,又往前跨了一步,「剛才你離開前問的問題。好吧,我就告訴你。這是我想出來的,但我是一片善意,莫克。我知道你對你的腿很敏感,否則我一定會先和你商量才讓艾咪去鞋匠那兒。我不得不強迫你的管家,她對你真是太忠心了。」她加上最後一段話,免得莫克認為艾咪背叛了他。
「不,」艾咪抗議,「我求你讓我負這個責任。」
莫凱示意她別插嘴,指指外面,要她去準備咖啡。
莫克雙眼往上一翻:「你怎麼會想到這麼做呢?」
她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他沒發火?「你總會有些跛……在晚上或是累了的時候。莫克,你總該知道自己比較常用右腿吧?」
他幾乎笑出來:「沒錯,我是知道。」
「你同意你是個相當聰明的男人嗎?」
她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故意蹙起眉來,「同意。」
「那麼你為何沒試著找出你之所以會跛行的原因。」
他雙肩一聳:「一條鯊魚咬了我的腿一口。算我笨好了,安琪,但我以為那正是我跛行的原因。」
她搖頭:「那是受傷的原因。我看過你的鞋底,每一雙都是右腳跟磨損得比較嚴重,然後我就曉得該怎麼做了。」她歎口氣,「我真的希望你對這件事別太敏感。」
她轉向莫凱:「不過他的確敏感,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過?」
莫凱點頭,安琪因而微笑起來:「他甚至連談都不想談它。」
「他現在就在談啦。」莫凱告訴她。
她倏然轉回去望著她丈夫:「你正在談它。」
她一副驚愕的模樣,莫克頓時亂了分寸:「是的。」
「那你願意讓我每晚睡在你床上嗎?」
莫凱笑起來,安琪沒理會他:「我知道你每次都回你的房間去,是因為腿痛需要走路。我說得沒錯對不對,莫克?」他沒回答,她又說:「請你開口說句話好嗎?」
「謝謝你。」
她完全搞糊塗了:「你為什麼要謝我?」
「為了鞋墊。」
「你不生氣嗎?」
「不。」
他的態度令她吃了一驚。
她的細心使他謙卑。
他們注視彼此許久:「你沒生艾咪的氣,是不?」
「沒有。」
「你為什麼沒生我的氣?」
「因為你是一片好意。」
「說得好。」
莫克哈哈一笑,她微笑。艾咪跑著進書房,把一杯咖啡塞給莫凱,注意力全放在安琪身上。她見她一臉的憂心忡忡便低聲道:「他沒生氣。」
「安琪,待在這裡,我們談談,艾咪會送莫凱出去。」
莫凱甚至還沒喝上一口咖啡,但他來的目的達到了,現在他完全知道該和父親說些什麼了,薑是老的辣,父親的計劃成功了。
他愉快地跟著艾咪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