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尖已至他胸前,一聲輕微的響動卻清晰的傳入我耳中。是什麼?難道除了我和孟星揚,竟還有人倖存嗎?
我不由自主的停下了動作,回首。那一刻,所有的思維凝滯了。
不遠處唯一完好挺立的一座軍帳中走出一個人來,那亭亭玉立的身姿分明就是——李云然!
我夢中高潔的長煙,我最愛戀最重視的唯一的他。
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分明被我的劍刺入了胸口,怎麼可能還活在人世!
若他還活著,孟星揚又怎會求我代替他?
我揉揉眼睛,那不是光與影所幻化出的昏暗中的幻影,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
那白玉凝脂般的臉龐散發著神聖溫潤的光彩,反射著落日的最後一縷餘輝,似真似切,又如夢如幻。
恍惚間,我向他走去,卻停在了距他一步之遙的地方——那雙墨瞳如同失去了光澤的黑寶石,不見昔日半分的靈動光彩。即使見到了我,他仍是沒有一絲的表情,就像是一個失去了靈魂的傀儡人偶。
「云然,你怎麼了?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天行,你的弟弟天行啊!」
他呆滯的凝望著落日的方向,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到。
我顫抖的伸出手去輕觸他的臉頰,他沒有閃避,我卻驚恐的縮回了手指。
他的肌膚如同寒冬的冰霜,冰冷的沒有一絲的溫度。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回首,憤怒的質問著孟星揚。
他倒在地上,淒然一笑:「云然已經死了。」
「你胡說,他明明就活生生的站在我眼前!」
「他死了,那晚中劍時他便已死了。是我不甘心就這樣失去他,擅用了違禁天道的秘術,奢望能夠救他生還。人死不能復生,我雖然救活了他的身體,卻不能喚回他飛散的魂魄。這不是云然,不是!他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肉塊,一堆行屍走肉的軀殼!他沒有喜怒哀樂,沒有思想感情,也再不能像云然那樣愛我了!云然死了,云然死了!是你殺了他!」
我眼睜睜的看著美夢瞬間破滅,殘酷的現實隨即變得更加難以忍耐。
心血淋淋的在淌血,雙目卻乾澀的流不出一滴眼淚。
驀然間一道霹靂撕裂天際,驚雷震動了天地。
傾盆大雨轉眼灌下,寒冷,入骨三分。
云然,你幽泉般光華溫澤的目光呢?你幽香暗動不染纖塵的風姿呢?為什麼你的眼中空洞的映不出我的身影?
是我,是我這個口口聲聲說著「愛你」的人殺了你!為什麼遠走的人是你,而被留下來獨自心痛的人卻是我?
倘若這般的結局早已為上天注定,為何滄桑中還要我在萬千人海中遇見你?愛上你?
可是,我卻一點兒也不後悔,不後悔……
遇見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
愛上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儘管,在有生之年,我無法讓你幸福……
嘈雜的雨聲,心碎的悲鳴,令人窒息的空間。
蒼茫天地,似乎也停在一刻。
溫熱的液體灑落手上的觸感換回了我片刻的意識,低頭,手中的劍已再次深深埋入了「李云然」的胸膛。
浴血的身體倒落在我的懷中,風過,唯有點點灰落。
伸出手,指尖卻只觸到雨的冰涼,什麼都沒有抓住。
就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兩次殺你的罪,就讓我用餘生殘夢的心痛與生生世世的追逐來還……
驀然,心像是被無形的手狠狠揪起,我單手支撐住身體,厚重的雨幕遮住了整個世界。
方才明明是晴朗夜空,此刻又為何會下起森森暴雨?
難道是大地的祈禱靈驗,派雨神來洗滌人世間的血腥與污濁嗎?
一道閃電撕破了黑暗,身後傳來兩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我赫然回頭,不知何時孟星揚已經衝開了穴道,掛著陰狠的笑容站在我身後。
我心頭一震,神色大變。如今我只剩獨臂,又兼傷勢未癒,如何是他的對手?想起剛剛孟星揚那幾句話,一想到不知他會用什麼法子來折磨我,便更覺無望。
個人生死尚可不計,可一想到我竟為了個人情感而錯失了殺他的機會,再置北潞於危險之下,心中更是涼透。
不待我起身,便被他如法炮製的點中了同樣的穴道,軟綿綿的倒在雨地上。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瞥,落入眼底的,竟是一雙漆黑墨瞳底深重的孤寂與痛苦。
兩滴滾燙的液體滴落我的臉龐,不是冰冷的雨。
我不禁潸然一笑,孟星揚,你也有這般溫暖的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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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回轉,黑暗無邊的壓向大地。
我環顧四下,居然又被帶回了孟星揚的帳中。
低頭看看,雙腿完好,心中不禁一喜。只要能行走,我終會找機會回北潞去的。提一口氣,霎時臉色又變,胸口處空蕩蕩的,十數年苦練的內力竟蕩然無存?!
他,終究還是沒有放過我……
方自失神,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心知必是孟星揚,忙闔了雙眼假作未醒。
只一會,感覺有人走到床前,靜默許久,卻不見他有任何動靜。
良久,終於聽到他長長歎了一聲。
「大師兄,我把云然葬了。」
床鋪一沉,他已在床沿邊坐了下來。一手輕輕撫過我的臉頰,指尖傳來溫暖的觸感。
他喃喃的說著:「大師兄,你為什麼還不醒過來?這城裡空蕩蕩的,沒人同我說話,我覺得好寂寞啊!不,你還是不要醒過來的好。你這樣睡著,安詳的表情好像云然。等你醒來,又會用憤恨的眼神瞪我,你恨我殺了你的同僚,斷了你的左臂,廢了你的武功,你一定還會想盡辦法離開我的。我其實早該知道,你是代替不了云然的,你不是他,即使悲砍斷了翅膀,老鷹還是老鷹,我又怎麼能把你變成溫順的鳥雀呢?」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迷茫了起來:「有些話,在你面前我說不出口,只有這時才能對你講。大師兄,云然死了以後我想了很多。我想起許多小時候的事情,好奇怪,這些年來我明明都從沒回想過的,現在這些記憶卻一古腦的都湧了上來。從前在蓬萊的時候,你總是像大哥哥一樣牽著二師兄的手,帶他去各處玩耍,卻一次也沒有牽過我的手,我總是只能遠遠的看著你的背影。其實,我好希望你也能那樣愛護我,可是我知道你討厭我,所以我也就愈發的不願接近你們。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可是除了云然又有誰對我好過呢?我不知道,大師兄,究竟我是在云然身上找尋你吝於給予我的東西,還是在你身上找尋云然的影子呢?或者應該是前者吧,雖然我不肯承認,可是也許我在無意識中一直是愛著你的,從蓬萊的孩童時代便已已然。又或者我一直是恨你的,恨你從不肯看我愛我呢?唉,其實又有什麼區別呢?云然已經死了,我只剩下你了。你別再惹我生氣了,不然我一定會控制不住自己殺了你的。那樣的話,我就真的要一個人永遠孤單下去,永遠失去心中所愛了……」
他的語聲從未有的溫柔,比任何時候更震動著我的心田。
造成孟星揚今日狠毒孤僻的性格,難道就沒有我的一份責任嗎?
若是那十年我能給這個孤獨的孩子一點點的關愛的話,或許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逼他至此,原是世情不公、人情冷漠啊!
事已至此,我赫然發覺,世間的一切殺戮慘劇,原本便是因果相關,嘗到苦果的人,又何嘗不是親手撒下這苦種的人呢?
不,我不能這樣心軟!我要回北潞去報信!我一定要去!
不論前因何謂,也不能讓後果肆意而為!
孟星揚離去之後,我掙扎著爬了起來。沒有了內力,每走一步腳下都輕飄飄的像要跌倒。
我知道他就睡在旁邊的帳篷,我盡量放輕腳步,牽了馬匹,直到遠離了那曾經像家一樣的營帳,這才翻身上馬,雙腳一夾,流星般颯踏疾馳而去。
瓢潑的大雨還在下著,彷彿有人提了桶水從上面傾倒而下。
冰冷的雨水抽打在我臉上,迷濛了我的視野。
可是我卻情不自禁的感到高興,至少這樣,那些堆滿屍體的荒蕪街景便不會闖進我的視線來了……
直到出了天城,我方勒馬回首望去。
黑黝黝的城牆高高聳立,和北潞大軍初到之時並無什麼區別,可誰又知道昔日的繁華熱鬧早已不復。
千年堅固的城牆背後,是一座沒有生命的巨大墳墓,只有這墓碑一般的高牆依然守護著這片吸滿鮮血的焦土。
不期然,想起了北潞軍駐紮城外準備攻城的情景,萬千旌旗迎風招展,號角陣陣響起,陽光照在將士們的盔甲上,反射著閃亮的光芒。
忽而,和李云然同登城牆的景色又浮現了上來,長煙遠去,落日斜沉,蒼茫的天地間,我只看得到那雙幽幽淒然的黑眸……
而我,路天行,一生的愛與恨都埋藏在了這座死去的城池中。
來的時候,意氣風發,前程似錦;去的時候,拖著殘破的身軀,和碎落的心。
我強迫自己收起傷感,揚鞭策馬,駿馬嘶鳴,展開四蹄,只將濺起的雨花拋在了身後。
路還很長——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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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出了大半夜,忽而身後傳來雷鳴般的響動。
回頭望去,不由一驚。大半的天空都被怪物遮住,其首,一隻翻騰的蛟龍背上,赫然坐著孟星揚!
「路天行,你給我站住!」陰冷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間擠壓而出。
看我居然乖乖的停下了馬,他綻出欣喜的笑容,但很快又沉了臉,再開口時,聲音卻不似剛剛那般陰狠了。
「單人單騎,既知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又何必要逃?」他停了坐龍,卻不降下地面,而是漂浮在半空,逼我仰面而視。
大雨早已淋透了我的衣衫,滴水的長髮糾結緊貼在腮邊,此刻的我,有說不出的狼狽。
而他的週身卻籠著一圈淡淡的水霧,全身乾爽,雙手叉腰,威風凜凜的站在龍頭上俯視著我。
我沒有答他的問題,視線繞過蛟龍之軀投向一無所有的漆黑夜空,淡淡的道:「剛剛你在我床邊時我其實已經醒轉,你的那些自言自語我全都聽到了。孟星揚,你對我究竟是有愛抑或無情呢?」
他劍眉一揚:「有又怎樣?沒有又怎樣?」
「或者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以你現在的處境,只能乖乖聽我擺佈。不然,哼哼……」這兩聲冷哼竟是說不出的邪佞。
「不然怎樣?殺了我?不需你動手,我願意代勞。」猛然擎劍在手,架在了脖頸間,左手微微用力,刀鋒已然見血,「讓我走,否則,就帶我的屍體回去!」
「自古只有潑婦玩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如今連你路天行路大將軍也學會這套了?我知道你不會自殺的,因為你不是那種妄自輕生之人。」
我淡然一笑:「云然為我所殺,我的同僚部屬也全都死了,若不是為了回北潞報信,我還有什麼理由苟且偷生於世呢?我也不屑於這等手段,可是已經沒有別的法子了。不,或許還有吧,只是我已想不到了。你從前也說過,我是個外剛內柔的人,在我的性格中果然是有軟弱的一面。我一生其實從沒經歷過什麼挫折,富貴榮華在出生的一刻便已決定。現在逢此大變,連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現在的我,難道還有和你刀劍相拚的力量嗎?」我頓了頓,狠心道,「孟星揚,你不該讓我知道你對我有情,因為哪怕只是一點點的留戀,我也會狠心利用其中。因為我不是云然,我從來都沒喜歡過你!」
孟星揚頓時面色扭曲猙獰起來,咬牙切齒的道:「好,好,既如此,你就死吧!你以為我真會憐惜你這條命嗎?」
會嗎?會嗎?左手猛然用力,鋒利的劍峰劃了下去,濺起血光一片。
不能殺了孟星揚,我不甘心!可是,殺了他,我就能與云然長相廝守了嗎?
不能了!再也不能了……一生征戰殺戮,我求的究竟是什麼?世人求的又是什麼?又有幾人真的知道答案?
血液自身體噴射而出的感覺很是奇妙,少了些許混濁污穢的血,多了的居然是半份難以言喻的身體輕鬆。
只是,傷口還不夠深,這無力的左手啊……我握緊劍柄,再次揮下……這次,應會真的了斷了吧……
死亡,我期待著。
云然,我就要來見你了,這次是真的……
突然,一顆石子破空而來,飽含內力的暗器輕易盪開了我的劍刃。
「滾!別讓我再看到你!」蛟龍升空,群怪相隨。
留在空氣中的,只有孟星揚最後的聲音。
僵硬的聲音,道不清是憤怒,鄙視,抑或是悲傷……
無邊無際的雨幕還在肆無忌憚的扭動著身軀,千里的廣闊黑暗,也只有我一個人行單影孤。
緊緊摀住頸中血流不止的傷口,鮮紅的血還是從指間不斷的湧出。
我俯身在馬背上,放開韁繩,任馬兒漫展四蹄,奔馳北去。
馬兒啊馬兒,我們……就要回家了……
月黑風冷,大雨沖刷著染血的大地和染血的我,執意清洗著世間的所有罪惡。
無邊的曠野中,我如孤魂野鬼般遊蕩而過。
是否,這世間的每一個人,也都像這樣終日遊蕩在黑暗之中,渴求著某天——幸福奇跡般的出現?
可我卻深知,這一世裡,我的幸福,再不會重現了……
再次見到孟星揚,已是三年之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