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死後,錢澄的情緒一直處在低潮狀態,除了與情人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不時在他近乎真空的大腦裡閃現,以及他那副不把自己累死在手術台上誓不罷休的瘋狂,其餘的怎麼也進不了他的意識裡。
但他想抽空去看看那名叫小實的變性患者,至少情人的生命在他身上得到了延續。
又過了一段日子,他的情緒終於平穩下來。然而有兩樣東西卻消失地無影無蹤——「樂觀」,以及那所謂的「善心」--自從那天他目睹了那些毫無人性卻又愛扯是非的圍觀人群開始。
厭惡到了極點。
在常人眼裡,錢澄對他們來說並無異樣,他依舊終日頂著張冷傲的臉孔,永遠忙於醫院裡的大小手術,唯一有所變的是,不苟言笑的他比以前更變本加厲,眼神總是流露出若有似無的淡漠,渾身散發出不喻而明的拒人於千里之外。
所有認識他的「熟人」都很聰明的不去惹這塊千年冰山,生怕一個不小心自己也被牽連至其中,成為一具活生生的南極冰雕。
說是淡忘了是不可能的,他仍思念著往生的情人和那副曾經溫暖過他身與心的白晰有力的手掌。同時他對自己生活在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世界感到悲哀和絕望,不光是外人,連他法律名義上的妻子張媛都不免染於其中--張媛在得知自己情人的噩耗後,他沒有忽略她臉上瞬間閃過的惋惜,其中攙雜的不是悲憤,而是常人難以覺察的竊喜?
虧她的職業的基本義務和概念就是救死扶傷和,拉倒,不提也罷。
還是專家級的醫師呢,哼。
白天裡的繁忙工作並不能讓錢澄的思維往良性方向緩解,相反的,他在下班後的脾氣變得異常暴躁,趁機搬回家的張媛順理成章成為他負面情緒的發洩對象,但是無論他怎麼與她較勁,就是鬥不過她。起初他還就是不信邪,不多久,他又悶悶不樂起來。
說是自閉嗎?可能吧。反正他在別人眼中一直是個反覆無常的怪人。
為了不影響到自己的正常工作,他乾脆給自己放了一禮拜的長假。這項決定當然打亂了他日常有序的作息步調,不過,每天例行的探望依然沒有因此而變動。
他想親近那個已經被世人擊的傷痕纍纍卻又故作堅強的狂傲男孩,他一廂情願的認為他們在一起可以彼此舔傷口,相互打氣。而且他清楚男孩比懦弱的自己更適合作男人,男孩比自己更頑強更有勇氣,他敢孤身去改變這個殘酷的事實,並且他成功的做到了--而不是像自己現在這樣躲在黑暗中飲泣地一味逃避。
這的確是事實。
老天爺給那孩子開了個過於讓人欲哭無淚的惡劣玩笑,竟讓一名擁有男子氣度胸襟的孩子生為女人。他很同情他。
更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在每見一次那孩子後,心頭湧上的感覺像極了他與往生情人的初遇反應,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該說「自命清高」的自己到頭來也不過與俗世的女人一樣,變心的速度比食物變質還快?
錢澄自嘲的笑了笑,這時,流水般的思緒卻被赫然打斷,不是他分心,而是--
「錢澄!出來吧,飯好了。」
是張媛準備好了飯菜,正坐在飯廳裡等他過去吃。
於是錢澄慢吞吞地走出房間,在肉眼感受到燈光照射的瞬間,臉上反射性的堆滿了討好卻又僵硬的自然微笑。「聞起來好香,味道一定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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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漸炎熱,暖氣換檔,冷氣上場。
每家每戶的月曆表撕換成驚天地泣鬼神的黑色七月。
聯考第一天,午休。麥當勞。
「喂,實,你在這裡啊。」推門而入的陳森被外頭毒辣的驕陽烤得口乾舌燥,汗流浹背。屁股還沒坐穩,毛手不客氣的搶過蘇實手裡的冰可樂,像極了撒哈拉沙漠里長途跋涉的旅者,好不容易尋到綠洲似的一口氣灌得一滴不剩,大半杯可樂立刻見底。
蘇實出神地凝視陳森上下滾動的喉結和從他嘴邊滴漏出的淡褐色水液。嗯,他喉頭的形狀還不錯……蠻性感的……猛然一驚,他對自己突如其來的有色想法感到莞爾。
「你走過來的?考得如何?」蘇實嚼完最後一片炸土豆條,舒舒服服斜靠在椅子上享受冷氣的吹拂。
「別問!操,我他媽的,每次只要考後給我自己下結論,分數鐵定往反方向猛飆!」
蘇實眉頭挑得老高,如今聯考都能把乖寶寶逼得睜眼亂噴髒話?
嘖嘖!「OK,我不問就是了,你盡力就好。」
蘇實撇撇嘴,斜眼掃過空蕩蕩的可樂紙杯:「……我跟你一樣渴,但我口袋現在連一個子都不剩,你又把我的飲料干空,你叫我喝什麼?喝西北風啊?」氣勢咄咄逼人。
詞窮的陳森只好委曲求全,焉拉著耳朵,垂頭喪氣踱到台前賠可樂給蘇實。蘇實啊蘇實,你好毒!既然知道你自己沒幾個子,幹嘛還要破費來吃麥當勞……
陳森心疼的眼睜睜看著自己唯一一張嶄新的大團結被換成零零碎碎的硬幣和舊紙鈔,面上的血色也不覺減去幾分,將手上的零錢反覆數了好幾遍,才小心翼翼將錢送進口袋,然後托著這杯天殺的「黃金價」冷飲,上貢給對面一臉傲慢的蘇實。
「實……」
「嗯?」蘇實口齒不清的應道。
「你跟那個叫錢澄的──」
陳森很想問「你跟那個叫錢澄的到底是什麼關係?」不過他轉念一想:兩個男的能有什麼曖昧關係?蘇實如果愛男人的話就不會去變性做男人了。於是陳森改口問道:「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喔,他是給我動手術的主醫。」
陳森張大了嘴巴,硬是沒擠出半個字來,對於這個震天撼地的回答,他只能以「呆若木雞」來回應。
「嚇傻了?」蘇實把桌上的廢紙全數疊在一起揉成一個大大的紙團,放進托盤然後推到陳森面前。
陳森木愣的看著他,直到牆上的擺鐘響起整點的悅耳鳴聲,他才狐疑問道:「讓我扔?」
「廢言。It's fair for two of us。」蘇實起身就往店深處走去。
「等等我!」陳森手忙腳亂的拿起盤子直衝垃圾桶,差點兒連托盤一起倒進去,安放好托盤後急忙趕向蘇實。
「你好-!英語說得那麼溜 ̄ ̄快給我從實招來,你以前有沒有出過國?」
「君子可不打探別人的過去。」
「哇咧!好你個蘇實,暗貶我是小人?」
陳森以為蘇實會加快步子跑開,所以他趕緊往前猛衝,哪知蘇實非但沒有逃離,反而像被釘子活活釘住似的,一動不動的牢牢站定在他前頭。
陳森見狀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在將要與蘇實後腦勺上演「親密無間」的前一秒,上身很及時的往後一仰,「噗咚」一聲,可憐的小屁股當場摔得百花齊放。
不知道尾椎會不會有裂縫?痛得鑽心裂肺冷汗直冒的陳森艱難地朝上方一瞟,面前一扇大門上掛著的牌子上面幾個赫然的英文詞組映入眼簾:MEN」S ROOM
蘇實對剛才的巨響渾然不覺,依舊成呆滯狀的矗立直眼盯著眼前的牌子。
「男廁所?你要方便?人滿了嗎?」
「我有點緊張。」
「手術這麼久,你沒上過男廁?」
蘇實拋給他一個白眼:「學校裡有哪個不知道我是--」蘇實本能地煞住了口。
該說「我是女的」?
蘇實愣是沒法將他「以前是女人」這字眼說出口,好在陳森在這方面悟性夠快,他一下子就會意過來:「怕他們會對你惡言惡語相向?」
蘇實心想:何止惡言惡語,恐怕沒準連「惡襲」都一起上。
也不完全是這樣想著的蘇實幽然伸出手,一掌推開大門,就義的表情與古代為國捐軀的勇猛將士們不相上下。
「進去了!」大聲喝道。
陳森忐忑不安的跟著跨門而入。
「這就是男廁所。」
打從懂事後就沒再進過公共廁所的蘇實,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一樣四處張望,上上下下打量著一塵不染的新奇空間。
他自言自語著,走到便池前,開始動手拉下褲子拉鏈。看到這個畫面的陳森幾乎是條件反射的閉眼、側臉、轉身、立定站好,一系列的連環動作在瞬間完成。
「我看,我還是出去好了。」
對他來說應該是再熟悉普通不過的濺尿聲,怎麼今天聽在耳裡這麼彆扭刺耳叫他直發毛?陳森像螃蟹一樣背對蘇實橫向走向門。
「你是皮癢欠扁?給我過來。」蘇實相當不爽陳森的行為,他感到陳森仍舊當他是女人看待,搞不好還跟其他人同一戰線:把他歸為異類、性變態。
很快,胸中怒火熊熊燃燒起來,連帶的絕望的感覺也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濕了他堅毅有神的黑瞳。「算了……你出去。」
「對不起」陳森這時才察覺自己無心的反應傷到了他。
「出去!」
「哎呀!我好像也喝多水了。」
突然之間,陳森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勇氣,朝前大跨一步,站於蘇實左側,轉頭看向一頭霧水的蘇實,毫無預警的對蘇實傻氣一笑,冒汗的僵手慢騰騰的捏住拉鏈頭,發軟的手指不住的打顫,這簡直比他很久以前被迫參加全國性現場知識問答還要來得心驚膽寒!
陳森嚥下一口唾沫,調整自己絮亂的呼吸後,右手使勁往下一拽--
然而手卻在半路中被蘇實硬生生攔截住了:「幹嘛?獻寶給我嗎?」
「臭小子,有膽再說一次!」陳森紅著臉一拳摑上蘇實的肩胛骨。
「我說陳森哪,你認為我現在帥還是黑髮帥?」
「啊?」他不懂蘇實為什麼在染過之後才來問他。
「沒事,就當我啥都沒說好了。」這問題留著去問錢澄比較恰當。
「喔 ̄ ̄」陳森裝模作樣的捋著下巴底下幾根柔軟稀疏的細嫩鬍鬚。
「鬍子這麼長,也不刮一下?」
「越刮長越快,偷懶也不行啊!」
「歡迎兩位下次光臨。」
「等你全部考完後,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絕對讓你夠爽!」蘇實神秘兮兮的說道。
「您饒了我吧!我可是窮學生,身無分文的。」他還為剛才破費浪費一事心絞心碎。
「放心,我請客。」
「真的?」心中開始搖擺不定。
「真的。」
「什麼地方?」除了逛窯子搶銀行,哪裡都行。
「你想去打麻將還是泡桑拿?」
陳森大大張著盤天之口,腦子裡全是新聞裡報導的按摩色情場所、販賣軍火、賭博輸得連泡麵都買不起最後還拿命抵債的窮光蛋橫屍街頭的浴血畫面--!
真要去嫖妓?陳森嚇得兩腿發軟,踉踉蹌蹌往考場的路狂奔。
「下一場加油,別開小差喔!」蘇實對越來越模糊的影子笑瞇瞇招手。
真他媽的賠錢又夭壽!
這是陳森對該死的聯考第一天的唯一回憶。
4天後,聯考完畢。
一個個給聯考忙癱的小病貓,立刻精神奕奕變回蠻橫撒野的出籠雛虎。
幾天前陳森對賭博還是一副又懼又怕的模樣,可待他親身體驗穩糊數場滿載而歸時,與他同行的蘇實發現陳森的手裡多了副莊主贈送的條聯:
麻將歌——笑 熬 漿 糊
老闆笑,滔滔漿糊潮,鈔票多少,只計今朝;
顧客笑,紛紛臉上潮,誰賺誰虧出,天知曉;
奸人笑,愛情遙漿掏,癡情紅顏死多少;
經理笑,竟惹睡聊,麻將還剩了一圈晚早;
電腦笑,不再寂寥,漿糊仍在,癡癡笑笑。
(以上資料來源為奇摩搜索引擎**作者不詳 http://members.tripod.com/kosti/mahjongjokes-big5.htm)
起初蘇實並沒在意,與陳森一同耍呸,嘻笑聯子上的諷刺滑稽。
可一個禮拜下來,陳森倒把放榜的日子忘得一干二靜,只圖自個兒的逍遙自在,便靈活自如的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把其他莊家殺得片甲不留。
在一旁觀戰的蘇實卻是滿面愁容,擔心陳森玩上了癮--雖然現在差不多快弄得一發不可收拾了。他後悔當初沒有考慮過後果就把陳森莽撞帶進麻雀莊,本來只想讓他放鬆放鬆,掃掃身上的霉書氣,天知道他竟然反客為主的在裡面玩起來了!
蘇實想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玩個一天兩天也就算了吧。現在倒好,這小子整天窩在這裡,足不出莊不說,還跟不少老將混得半熟了,今天居然讓他撞上陳森和那幫人(渣)稱兄道弟的畫面,自己乾著急也沒用啊!
一錯在自己不該讓陳森進賭場,二錯在陳森過於薄弱的自控能力。
渾濁的黃色燈泡下,陳森與其他三人圍坐一桌,嘴裡叼著一隻煙糖(這是蘇實教他以此來矇混過關,而不必接那些陌生人敬的煙--天知道他們會在煙裡放些什麼鬼玩意兒?),鼻子裡哼著伍思凱的歌,音量越唱越大,蘇實倒吃驚:這木愣小子也懂聽POP音樂?嗯,還挺有音樂細胞的。
可等他再仔細一聽,感覺詞句裡有些不對勁了,隨著嗓音抑揚頓挫的起伏變化,同桌和臨桌的人聽得笑翻了天,笑得眼淚都從乾澀的眼眶裡掉出來,蘇實又細細聽一遍:他媽的!詞全被陳森改了!
把牌全給了您毋棄嫌
算我咎由自取,打牌打得這麼勤
每個夜來臨,打開眼就玩下去
我無法抗拒的,放槍是要命的東西
碰碰碰成癮,摸牌變日常作習
所有聰明的人靜靜打牌,都步步為營
那像我只憑滿腔的熱情和一股傻勁
把牌全給了您,交由您去碰
這一切都是出自我不注意的
牌形慢慢地慢慢地混亂不已
把牌全給了您,交由您去吃
卻遲遲得不到您正面肯定
牌形慢慢地慢慢地潰不成形
潰不成形
(麻將歌——愛與愁)(伍思凱--把愛全給了你)
(以上資料來源為奇摩搜索引擎 作者不詳http://members.tripod.com/kosti/mahjongjokes-big5.htm)
「學生仔,你又輸了。」
「操!見鬼!」
陳森一拳重重捶在麻將桌上,震得剛擺好的麻將又散落開去,惹得輪到此刻做莊的大鬍子慍怒的瞪了陳森一眼:「小崽子沒耐心就滾回家看動畫片去!」
「哼!」
也不知道是不是時運已過,陳森從半小時前起就連輸不斷,一路慘敗。先前給他刮得精光的莊家們一個個把錢連本帶利的猛撈回來,一個個樂得合不攏嘴。
這時,陳森的臉色開始隱約有些發綠,由於一開始自己鴻運當頭,他們眼紅得越賭越大,一盤的底數就是壹仟塊,他已經欠下別人五萬塊了,自己若不能在現在將錢贏回來,以後他們鐵定不可能讓他有安寧的日子過!
「碰糊!」
「他媽的!」
「……」
「人家小學生都知道何所謂「五自」,你還記得嗎?」
以前陳森最喜歡拿五自來對蘇實說教,做思想工作。然而現在,卻換成自己用五自勸說他。
真諷刺。
「五自?哼哼不就是「自殺」、「自虐」、「自剄」、「自摸」、「自慰」」
陳森已經被問得很不耐煩,難道他看不見自己現在正在挽救局勢嗎?笨蛋!他越往下說,嘴裡吐出的話就越發淫穢。
蘇實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他沒想到只區區一副麻將竟會使陳森變這麼多,惱怒地舉拳就揍上陳森的肚子。
蘇實沒給什麼好臉色給其他人看,在一聲聲不滿的叫罵中把他俐落扛起,從麻雀莊強硬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