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晴獨自坐在她辦公室的位置上,冷然的盯著桌上待完稿的文案,許久,她放下手上的筆,整個人靠躺在椅背上,拆開桌邊的那包未開封的淡煙,拿出一根,點上。「嘿!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坐在她對面的莊偉明看見她這裡冒出煙來,好奇的站起來,隔著兩張桌子中間的屏風問。
「現在。」她吸了一口煙,吐出來,冷冷的說,看也沒看他一眼。
「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沮喪的說。
「你是聰明人,你會知道的。」他笑著,卻並不告訴她應該怎麼做。
立晴覺得非常疲倦,可是心裡卻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清醒,也很久沒有像現在這麼想說話,她真的把自己封閉得太久了,也終於發現把自己封閉起來想度過悲傷,真是一個愚蠢的方法。吃過早餐,他們一起收拾桌子,她的興致仍然很高,跟著夏高的歌聲輕輕唱起「畢業生」:AreyougoingtoScarboroughtFairParsley,sage,rosemary,andtheyme……
「你也喜歡唱歌嗎?」聽到庭軒也輕輕哼著,立晴笑著問。
「我啊……自從高三那一年,有個同學威脅說要跳樓之後,我就沒在別人面前唱過歌了。」他笑著說。
「那你現在就不怕我跳樓嗎?」她趴在桌上側著臉看他,忽然發現他並不像外表看來那麼嚴肅。
「喔……我好怕,可是你不是別人啊,以前倩容在時,她會彈琴幫我伴奏。」「倩容是你的太太?」她好奇的問。
「嗯,她彈得一手好鋼琴。」他說。
「可是這裡沒看到鋼琴啊?」
「有個朋友要,就很便宜的讓給他了,總比放著沾灰塵好。」
「她……死了之後,你是怎麼走過來的?一定很辛苦,對不對?」她問,感覺非常靠近他,他們都曾為了感情傷透了心。
「一開始我根本不敢去想這個事實,因為小翔一出生就住進加護病房,情況很緊急。一直到她的後事辦好,小翔也出院回家,我一個人回到這裡面對沒有開燈的房子時,才真的體會到,她已經永遠離開了……我整個晚上在外面跑步,一直跑到天亮才回來,大哥在門外等我,我像個小孩子一樣抱著他哭。」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忽然對這個沒見過面的女子感興趣,有個男人為她這麼傷心。「她很溫柔,一頭長髮,從來不發脾氣,頂多皺個眉頭,當然,這和她的成長環境有關。」「你一定也有一段時間很痛苦。」
「是啊,可是日子還是要好好過,愛情讓人痛苦,也讓人成長,讓人學會珍惜。每一個人都是另一些人用愛、用心血灌溉的,在他形成之初,更是要冒著生命危險。」「因為這樣,你的診所病患這麼多,你用同理心對待你的病人,所以他們信任你。」立晴說。
「你不也是嗎?因為你的同理心,讓你選擇了退讓。等一段時間傷心過去了,你一定會發現你的生命變得更完整……所以呢,痛苦絕對值得忍受,傷害自己卻萬萬不可以。」「為什麼跟你說了話之後,就像醒醐灌頂似的,茅塞頓開。」她調皮的笑著看他,他的用心讓她感到驚訝,他從不告訴她應該怎麼做,卻一直陪著她。
庭軒爽朗的笑了幾聲:「那你以後是不是要叫我『大師』。這些你一定都懂,只是當局者迷罷了。」
一直聊到中午,立晴才回到她的被窩裡,隔絕了外面的冷空氣,舒舒服服的一直睡到天黑,庭軒叫她起來吃晚餐,她睡眼惺忪的吃了一些之後,又倒頭便睡。她到底有多久沒有好好睡覺了?庭軒想,但並不去打擾她,因為他自己也非常疲倦了。或許這是這段日子以來兩個人都睡得最好的一次,只是,就在那個晚上,庭軒在寤寐之中被一陣玻璃碎裂聲驚醒,他起床查看,一到門邊便看見立晴一手扶著額頭,緩緩蹲下撿拾地上的玻璃杯碎片。「不要撿了,小心手。」庭軒連忙說,可是就在他話音剛起的同時,立晴的手顫了一下,從碎片上縮了回來。庭軒快步走過去,順手在餐桌上抽了幾張面紙按在她手指上的三四個淌血的割傷。他慢慢扶起她,可是她無力的軟倒在他身上,庭軒牢牢的扶住她,發現她冷汗涔涔,連衣服也微濕了。
「不舒服嗎?」醫師的直覺反應,查問她的徵狀。
「頭好暈……本來想喝點熱茶……」有些薇微發抖,她無力的解釋。
暈到冒冷汗?
「沒關係,你先躺著。」他穩穩的抱起她纖瘦的身體走到她的房間,卻發現她的床單也透著微濕。於是他又抱她到自己的房間小心的放在床上,餵她喝了口熱茶,給她半塊方精,然後下樓拿了血壓計幫她量血壓以及心跳。
「血壓和心跳都正常,沒事的。」他溫柔的說,立晴微微點頭,伸手將被子攏緊一些。冷嗎?他從衣櫥裡拿出一套自己的睡衣,重新坐回床邊。
「立晴,你的衣服濕了,我現在要幫你換下來。」他慎重的說。
「我自己來。」她努力撐起上身,可是一坐起來便頭暈得像給人放在一顆球裡,東倒西歪到處亂滾,強烈的噁心感從心口湧上來,她乾嘔了幾聲,只好又躺回去,無助的抓著枕頭,割破的手指傳來一陣刺痛。「喔!真是糟糕。」
「還好,你沒暈到不省人事,」庭軒微微一笑。「起來會想吐對不對?還是我來幫你吧,太勉強起身可能會暈倒的。」
庭軒慢慢解開她的扣子,顧慮她的感受,小心的不碰到她的身體,脫掉上衣後,立晴擁著被子轉過身背對著他,她光滑柔軟的肌膚讓他心中一蕩,女人的身體他不是沒看過,可是面對一個對她有感情的女人,即使沉穩如他,也不禁心蕩神馳。他小心的幫她換好衣服,又拿OK繃把她大拇指上較深的割傷貼起來。
「你再睡一下吧。」他拿了幾個靠墊將她的腿部墊高,並幫她蓋好被子。「需要我在這裡陪你嗎?」他希望她能讓他留下來。
「你也去睡吧,明天一整天都要看診。」她微弱的說,這是她第一次認真看著他,在他起身要離開時,她忍不住拉住他的手。「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為你是小翔的媽。睡吧。」孟庭軒沒有回答,只是和她開了個小玩笑,將她的手重新放回被子裡,並且在被子上輕輕拍了幾下,便轉身步出房間。
他收拾好玻璃碎片,踱到客廳,在經過她的房間時,不由自主的進去晃了一下,房裡都收拾乾淨,井然的物品排放在它們該放置的地方,不似前一夜的雜亂,只是她的心何時收拾好?還要等多久呢?
她會忽然暈眩其實並不難理解,她從來就沒有好好調整她的情緒,只是用不斷的忙碌、忽視,來逃避痛苦,生活步調變得一團亂,經常出現歇斯底里的表現,有幾個人能夠受得了這麼長時間精神上的折磨?
可是這表示她已經過完了最痛苦的階段,可以開始重建新的生活了嗎?她放的感情這麼重,能這麼快走出來嗎?庭軒側躺在沙發上,頸子下面墊了幾塊靠墊,思緒漸成夢囈,他有些恍惚的睡了。
***
他在荷包蛋和煎培根的香味中醒來,自從倩容死後,這個廚房就不曾飄過飯菜香,他看著立在瓦斯爐前的女子,沒有將她與死去的妻子混淆,她穿著他的睡衣,捲起過長的袖口和褲管,專注的看著鍋子裡的食物,拿盤子、烤麵包,也許是怕吵醒了他,她的動作敏捷卻輕柔。昨晚她還孱弱的倒在自己懷裡,現在已經能活蹦亂跳了。為什麼她會有這麼強的韌性呢?庭軒心中漾起一種溫情,趨上前想輕輕擁著她。
「唉,你醒來了。」立晴轉身將盤子放在餐桌上,差點和庭軒撞個正著。「頭不暈了嗎?」打住前一秒的衝動,他柔聲問。
「現在好多了,不好意思,害你睡客廳。」她點點頭,晨光一樣的笑。
「沒關係,客廳也很舒適。」感染了她的笑,腰似乎也就不那麼酸了。
「先吃吧,我知道你平時都會慢跑之後順道去買早餐,今天起得晚了。」「喔,快九點了。」也是她開門讓護士進來的?
他梳洗好了回到餐廳,立晴將盤子推到他面前,兩片土司、荷包蛋、煎培根,漂亮的擺放在盤子裡,外加一杯柳橙汁。
「哇,好豐富的早餐,我看以後每天都要睡客廳。」
「希望不要,我才不想每天頭暈,再多一次也不要。」她也笑著。
「你吃什麼?」她的位置前空蕩蕩的。
「我喝鮮奶,而且冰箱裡還有蛋糕。」
「那怎麼行?」他放下手上的餐具,慎重的對她說:「你的暈眩出現過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必須好好調養身體,營養充足、不能熬夜、餓肚子,這樣才能慢慢好轉,早餐要有充足的蛋白質才行,蛋糕可以留著當點心吃。」
「為什麼會忽然這樣呢?我一直都是頭好壯壯,很少生病的。」
「你的狀況應該是心理因素佔大部分,前陣子你心情太過鬱悶導致生活大亂,身體無法平衡,向你提出抗議,提醒你對自己好一點。」
「來,你也吃一點。」庭軒用叉子將一塊培根送到她嘴邊,一切都是那麼自然,等她張開嘴巴將食物吃掉之後,才為這樣親暱的行為暗暗驚慌,她舔舔嘴唇,伸手從庭軒手上拿過叉子,用笑容掩飾驚慌。
「我再去幫你拿一支……」
「唉……不用了。」庭軒叫住她,從她手中將叉子重新拿回來,對講機此時響了,樓下的護士告訴他有門診。
「你快吃吧,我再弄一份。」立晴避開他的眼光,連自己也搞不清楚這慌亂是怎麼回事。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也都沒機會好好想清楚,因為她真的病了。
孟庭軒中午看完診上來休息,看見立晴縮在沙發上,他走過去半跪在沙發椅邊,摸摸她的額頭。「你發燒了!怎麼不叫我?」
「怕吵到你了。」她微弱的說,呼吸中透過熱氣,聲音沙啞。
「傻瓜,你也是病人啊……來,我扶你回房休息。」他說。
「餓不餓?我幫你弄點稀飯?」庭軒扶她躺回床上去,自己在床邊坐下。「對不起,我總是給你添麻煩……」她不敢相信自己病到要人攙扶。
「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趕快把身體養好,再說,如果不是我帶你到海邊,你也不會感冒。」他深深看著她,給她一個寬慰的笑。
「不……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要消沉到什麼時候。」她緩緩的說。
「好了,先別說這麼多,你放心睡吧,一切有我。」
立晴微微點頭,庭軒步出房門去幫她煮稀飯,利用這個時間,他下樓幫她開了些藥,親自調劑。
二十分鐘後,他端著碗進來,立晴費力的想坐起來。
「別急,靠著好了。」庭軒扶她坐起,讓她靠著枕頭半躺著。
「謝謝。」她伸手想接過庭軒端來的稀飯,可是她的身體不太聽話,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病,手居然使不出力。
「我來吧。」庭軒坐在床邊,一口一口餵她。
「我還是回家去吧。」
「我做的鹹稀飯不好吃嗎?」他笑。
「不是啦……」她也笑,咳了幾聲,每咳一下,胸口就痛一下。
「還是我哪裡沒做好?我是第一次照顧病人。」他說。
立晴搖搖頭,小聲虛弱的說:「你很會照顧人,可是,我已經夠麻煩你了。」「我一點也不覺得麻煩,除非你覺得在這裡不舒適。」
庭軒覺得自己有責任把她照顧好,而且他的父母也都會這麼想,可是立晴不願意再讓孟媽媽操心,不讓庭軒把她生病的事情告訴孟家人。吃過飯後,庭軒讓她吃了藥,看著她睡下。下午門診時他利用一點點空閒的時間上來看她,立晴已經睡著了。眼角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