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是一個結束,是一個開始,又可能不是結束也不是開始,只是原有生活的延續。孟庭軒回到他的工作崗位上,做他認真、盡職的小兒科醫師,偶爾為社區藝文發展盡他的棉薄之力;他的兒子有了母親、他表面上有了一個太太,終於沒有人再逼他相親,可是他卻沒有得到應有的清靜。
診所協辦的週末戶外音樂會,在經過幾個月的努力之後終於開張了。這是由他們社區發展會主導的,得到了此地幾位醫師和學校老師的支持,大家幫忙推動,每個週末夜晚都會在這個音樂公園演出,會場裝點得類似左岸的露天咖啡廳,免費提供飲料和點心。今天晚上天氣有點冷,不過還是有不少人前來,座位早就坐滿了,草地上、噴水池邊,隨興的人聊著天、聽著音樂,今天的主題是長笛,現在正由教師樂團演奏「綠袖子」。庭軒和牧德坐在草地上,書琪帶著女兒到處走走,「綠袖子」在冷風中飄搖,音樂就是這麼神奇,沒有文字,卻一樣能讓人感受到旋律所訴說的悲傷,可是庭軒卻在這個時候打了一個殺風景的大呵欠。
「這麼困?現在還早呢!」牧德很少看到庭軒這麼沒精神的。
「嗯……沒睡飽。」他笑,有點懶洋洋的。
「新婚軟腳症?」牧德笑著故意挖苦他,好朋友之間總是常常口沒遮攔。「你一定要這樣是不是?」他知道牧德並不贊成他假結婚,現在他一個頭兩個大也是自找的。
結婚之後他經常沒睡好,忽然多了個「室友」也許不習慣,也可能不是。立晴每天晚出晚歸,他並不常看到她,也不知道她在忙什麼,唯一確定的是,她每天都會回來,容易被吵醒的庭軒每晚都會聽到她輕輕的開門聲,還有她幾近神經質的整理家務的動靜。沒錯,半夜裡整理家務。母親經常誇這個媳婦兒會理家,屋裡弄得一塵不染。她對爸媽、對小翔都非常的好,家人對她推心置腹,但是他們的關係不會長久,家人對她的喜愛多一分,他的不安就多一分。
牧德兩歲半的小女兒,跑過來撒嬌的抱著他,書琪也慢慢走過來在牧德旁邊坐下,她很高,有一百七十公分,牧德只比她高了幾公分而已。
「你太太呢?怎麼沒有一起來。」牧德沒有告訴書琪假結婚的事。
「她……有事出去了。」應付人們詢問妻子的去處,是婚後苦惱的事之一。「爸爸,我們到噴水池那裡去看看嘛。」小女孩的聲音真甜。
「你跟媽媽去,爸爸和孟叔叔說話。」他等書琪帶著女兒走遠了,忽然變得有點嚴肅。「怎麼啦?」庭軒問。
「有件事,覺得還是應該跟你說。」牧德仍不假辭色。
「什麼事?這麼嚴肅。」
「你記得馮光遠嗎?」他是他們的大學同學,沒從醫,繼承家業作生意去了。「記得啊,他怎麼了?」
「昨天和他通電話,他說……看見『你太太』在PUB喝酒,和另一個男人。」其實馮光遠是特地打電話來的,而牧德會轉告他,是因為即使他知道他們是假結婚,這件事聽起來的感覺卻仍然像是真的戴了綠帽子,也就是說,雖然庭軒還不知道,但是實際上已經對他造成傷害了。
庭軒心裡一驚,卻對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反應覺得奇怪,因為除了名聲受損,他似乎也為了她在PUB裡和男人喝酒感到不悅。
「我知道你們各過各的,可是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你們是夫妻。」
「我知道,嗯……我是應該和她溝通一下。」
「我沒有惡意……」
「我知道,只是感情的事常常很難說。」他忽然幽幽的說。
「她?很好嗎?」他有幾分驚訝,好奇心撥動著藏了秘密的草叢。
「她……呃?!」他忽然發現這個傢伙居然在探查他的秘密。
「是你自己像被催眠了,看來你們之間有出乎意料的發展……」他促狹的靠他很近很近,故意用奸佞語氣小聲的問:「到什麼程度了?」
「沒有啦!去你的。」
音樂會結束之後,牧德帶著書琪和小孩回岳家去了,庭軒一個人回到診所,明天早上還有門診,梳洗之後,他到書房埋首於新的醫學研究報告。
電話響了,他順手拿起書桌上的分機,慢慢的「喂」了一聲,眼睛仍然沒離開書本。「小翔啊?這麼晚了還沒睡?」他柔聲的說,同時看看手錶,快十點了,這個時候小翔應該早就要上床睡覺的。「爺爺呢?」
「我要跟媽媽說話。」電話那頭似乎有些擺不平的爭吵,他聽到父親在一旁說:「讓爺爺跟爸爸說。」
不過小翔霸著電話固執的重複他的要求:「我要跟媽媽說話,我要找媽媽。」小翔一個禮拜打好幾次電話來,但是很少遇到立晴也在家。
「媽媽不在耶……我會跟她說,小翔在找她,請她回去看你好不好?」
「好吧,一定要記住喔。」他這才情願把電話交給孟爸爸。
「喂。」
「爸。」
「立晴不在啊?」
「大概有案子在忙吧。」他只能這樣說,因為他真的不瞭解她的工作。
「沒關係,有空和她回來吃個飯,小翔很想她,記得提醒她不要太累了。」「嗯,好……我知道,天氣變涼了,早晚記得加衣服。」收線之前他叮嚀著,季節變換的時節日夜溫差很大,正是許多疾病的發作期,例如高血壓還有過敏。
放回電話,孟庭軒呼了一口氣,他走到起居室扭開音響為自己放了音樂,「娜塔莉-夏高」如夢似幻的歌聲隨即流洩在這個清冷的空間。
「ROSSIGNOLETDUBOIS(森林裡的夜鶯)」是一首法文歌,聽不懂歌詞,反而使音樂更增加幾分想像與神秘感。鈴鼓輕輕敲打出來的節拍,彷彿是精靈的腳步聲,在透著月光的森林裡,躡手躡腳的尋找他被施了魔法而失落的愛情。
這樣的歌,該緬懷誰呢?
已經按下的情緒,因為小翔的電話又翻騰了起來,他相信她是個好女人,相信她不會亂來,但是這份不悅他卻無法釐清。他給自己沖了杯咖啡,然後到陽台上去站了站,天氣變冷了,是不是夜歸的人也提早了回家的時間,所以即使現在還不算太晚,診所門前這條十二米寬的道路也顯得有些冷清。立晴現在在做什麼呢?這個時候,她和誰在一起?
***
自己在做什麼呢?楊立晴獨自開著車在街上遊蕩了將近一個小時,現在心情稍微平靜,她不禁這樣問自己:「我到底怎麼了?」
不久前她在廣告拍攝片場用完了僅剩的耐心,幾乎所有需要溝通協調的事,都讓她想發脾氣,雖然她努力隱忍著,但是同事一定看出來了。
她從來不曾這樣,廣告是她最喜愛的工作,把一件大家已經有了成見的商品,經過大腦的抽剝、重組,賦予它一個新的性格,那不只是「包裝」而已,事實上,那是必須經過很多複雜的思考,在創作的過程中,經常必須推翻大多數人,也包括自己已經維持了一段時日的成見,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挑戰。
可是現在樂趣早就沒有了,每當她努力思索著廣告文案時,經常會發現一些被自己深深埋藏的事情,在她正想挖開記憶深處一探究竟時,卻總是猛猛地打住,就像是動物的某種天性,機靈的預知危險,並且避而遠之。這使得她變得恍惚乏味、腸枯思竭,她不想知道自己避開的究竟是什麼,只是隱約的以為它們會隨著時間過去。於是,白天工作時巴不得趕快天黑,夜晚到了又無眠的盯著天花板等待天亮,日子永遠匆忙,大腦卻永遠空蕩。她搖下車窗,冷風吹進來,腦子清醒了,仍然無法讓她面對未知。
她開著車趕著她的路,就像是誇父追日一樣,一天接著一天,追的只是一場徒勞。孟庭軒的咖啡涼了。在很久以前,他也經常這樣,在人們已入睡的時分,給自己沖杯咖啡或是倒半杯紅酒,冷靜清醒的面對自己心裡的任何思想。在倩容剛去世時,他經常獨自反芻對她的思念,時日久了,他所想到的終於只剩下家人、工作,他不再談感情,就像個安貧的苦行僧,平靜而且理所當然。只是,曾幾何時,他的心情已經不再平靜了,有個頑皮的精靈朝他丟石頭,時時刻刻吸引他的注意,並且攪亂了他的生活。
他很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結束了那一段感情究竟有多傷心?她需要多少時間來復原?她經常在半夜起來洗廚房、擦地板,儘管屋子裡裡外外已經弄得很乾淨了,她還是會一再的重複,甚至為了這些事放棄睡眠。這是一種近乎強迫性的行為,她的精神狀態非常不穩定,時間持續越久,情況就會越糟。他很想和她談一談,可是她卻在排拒他,逃避他的關心和試探性的詢問。
和大部分時間一樣,一直到就寢前,立晴都沒有回來。他給她留了張紙條貼在門上:立晴,小翔想「媽媽」,請你抽個空去看看他,好嗎?
***
在立晴家裡,剛吃過晚飯,她和立雲幫著楊媽媽收拾餐桌。
「和我去散散步吧。」楊爸爸對立晴說。
「好。」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和立雲交換了個眼色,放下手上的餐具,跟著楊爸爸走了出去。今天是他打電話把她找來的。
「你和庭軒結婚多久了?」走在家門前那條巷子,楊爸爸和氣的問,他們一家人包括父親都是經常嘻嘻哈哈的,所以一嚴肅起來就會覺得特別慎重。
「嗯……幾個月了。」她謹慎的回答,很怕親友提及她的婚姻。
楊爸爸皺了皺眉頭,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妻忘了結婚多久,這在他這個生性浪漫的女兒身上似乎不太尋常。「一切都好嗎?」
「嗯……還好。」她說。
「庭軒的脾氣好不好?」
「爸,你想說什麼?」立晴受不了父親的旁敲側擊。
「呵。」這就是他的女兒,直來直往的直性子,不過他還是讓自己表現得非常嚴肅。「你常去PUB嗎?」
「嗯……不常去。」事實上,婚後只去過一次。
「你張叔叔的女兒告訴我……在PUB裡看到你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她低頭,無言。
「PUB不是不能去,反正年輕人就是愛逛熱鬧的地方,可是你已經結婚了。」他其實並不認同那個地方,但他盡量語氣和緩,不讓立晴排斥和他溝通。
「我是去PUB了,可是我沒有……」
「我知道你沒有,可是在一般人眼裡,你在那裡出現,別人會有些不當的揣測,即使不認為你不貞,也會以為你的婚姻生活不美滿。除非庭軒跟你一起,要不然我認為你並不適合到那種地方。」沒錯,就連張老的女兒都這樣猜。「你現在是孟家的媳婦兒,他們對你非常好,你的言行不再只是代表你自己,也代表了孟家的家風,你要很小心,不能再像以前那麼任性。你知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她點點頭,明白了父親的用意。自己當初假結婚也是不願意讓父母親傷心,她不能走上墮落這條路,讓努力功虧一簣。壓下心裡的煩亂,她回到診所。
「嗨!」立晴在門邊拖鞋子,看見庭軒從書房裡走出來。
「嗨,今天比較早。」他說。
「嗯。」她簡單的答了一聲,走進客廳。
「你現在有空嗎?我有事想和你談。」他看著她說。
「嗯,什麼事?」她在沙發椅上坐下來。
「你常去PUB嗎?」他和緩的問,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
立晴驚訝的抬起頭看他,果然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有人看見你和一個男人在PUB裡喝酒……」說著說著,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在禁止她交男朋友,可是也不能讓人說「知名小兒科醫師的太太一個人在PUB裡和別的男人廝混」,他倆的這種關係實在很麻煩。「我無意打擾你的生活,對你也非常尊重,但是……這算是不情之請吧。」
「不,是我該道歉,我沒想到這點……對不起,一定給你增加了許多困擾。」記得她曾經說過,不會給他添麻煩的,現在想想,真的要很小心才做得到。
「謝謝你的體諒。」庭軒本來還想順便告訴她,希望她夜裡別再起來打掃,他的工作需要充足的精神,可是看她歉疚的樣子,竟然不忍再提。
「嗯?還有事嗎?」看出他欲言又止,她問,口氣就跟開會時一樣嚴肅,對他,她的確有些嚴肅。
「你的精神不太好。」
「看得出來嗎?看來我的口紅要換個顏色了。」她笑。
「蒼白可以用口紅來遮蓋,眼神卻不行,你真的需要的是放鬆自己。」
「我需要的是時間。現在,不管人前還是人後,我都放鬆不了自己。」
「是不行,還是不願意?」
她搖頭,不是不行,也不是不願意,而是……不敢。
***
星期六下午,立晴獨自出現在孟家,小翔高興的從客廳裡跳到小花園,一把抱住他的媽媽,立晴笑瞇瞇的蹲下來把他抱在懷裡。
「媽媽,你真的來了。」
「我來看你乖不乖?」立晴帶著童稚的口吻問他。
「乖啊,我有打電話給你,可是你都不在。」他抱怨著。
「媽媽要工作啊,你看。」立晴從手提袋裡拿出一組玩具園藝工具。
「哇,好棒耶!」他高興的叫,同時很快的拆開包裝仔細的檢視。「水桶、鏟子……我可以用這些幫爺爺種花。」
「唉,立晴,你來啦!」孟媽媽從廚房裡走出來。「庭軒呢?」
「他要看診。」她不確定,因為來這裡之前並沒有和他聯絡過。「爸呢?」「他到社團去了,星期六下午他有兩節課,教人下圍棋……你怎麼越來越瘦?氣色很不好。」孟媽媽關心的問,每次看到她都覺得比上次更瘦一些。
「嗯……最近比較忙,沒睡好。」她摸摸臉頰說。
「晚上留下來吃飯吧,我燉些補品好好給你補一補。」
「喔,那我帶小翔到公園去玩。」立晴說完,小翔已經牽著他的小腳踏車整裝待發了。立晴陪小翔到社區公園騎車、打球,小翔高興得笑個不停,他活動量大,流了許多汗,體力比立晴還好,她上氣不接下氣的陪著他跑跑跳跳。
孟庭軒老遠就看到他們兩人的身影,小腳踏車放在一旁,園藝工具放在車子前面的小籃子裡,而立晴和小翔蹲在地上似乎在逗弄著什麼。
「孟斐翔。」
「嗨!你來了。」立晴聽到庭軒的聲音,抬起頭來笑著。
「噓,」小翔抬起頭慎重的說:「爸爸小聲一點,你來看這裡有一隻青蛙。」庭軒和小翔一起蹲下來,一隻蟾蜍愣愣地蹲在他們三人的包圍之中。
「它是一隻蟾蜍,」庭軒糾正他。「再過一陣子,它們就要冬眠了。」
「它在想什麼呀?一動也不動耶。」小翔對於動物的冬眠並不感到意外,立晴已經向他解釋過了。
「它一定在想我們為什麼要圍著它。」立晴笑說。
「嗯,也許它會害怕……也許它在想要去哪裡睡覺。」小翔向旁邊移了一下位子,讓出一條路給蟾蜍。「趕快走,我不會抓你。」
小東西似乎聽得懂,一蹦一蹦笨拙的跳開,小翔學著它也一蹦一蹦的跳。「走了小翔,天快黑了,奶奶在等我們吃飯喔。」他抱起小翔。
「我要自己騎車,媽媽跟我裝了一些泥土要給爺爺種花。」小翔掙開庭軒騎上他的小車子。庭軒和立晴相視而笑,一左一右的陪小翔騎車回家。
「我媽煮了一鍋雞湯,說要給你進補呢!」庭軒說。
「這麼麻煩她。」對孟媽媽,她有幾分歉意,畢竟她不是她真正的媳婦。「她喜歡你啊,小翔也是,你讓他開朗了很多,謝謝你今天來陪他。」
「別這麼說。」她低頭撫著他的頭髮,若有所思。「我自己也想看看他。」「看他黏你的樣子,我有點吃醋了。最近忙嗎?」
「還好。」
「下個星期日有空嗎?」
「嗯?什麼事?」她轉過頭來,看著他。
「我想帶小翔出去走走,你……可不可以一起來?」
「當然好啊。」
吃飯時間,立晴一直愉快的和大家說些閒話,主動跟孟爸爸談及圍棋課的上課情形,庭軒真的覺得她很神奇,她在人前是一個樣子,獨自一個人時卻又是另一種樣子。她把自己隱藏得這麼好,是因為她的善良,還是倔強?
***
對一個小孩子而言,沒有什麼事情比全家出遊更令他快樂。
為了避免塞車,他們決定早一點出門,所以孟庭軒在星期六晚上便把小翔接來,他很少有機會住到這裡,顯得非常興奮。
「媽媽,這些是明天要帶的嗎?」在流理台前,小翔仰著頭好奇的看著瓶子裡的果汁,對他來說,把一顆顆柳丁擠成汁是很奇異的。
「對啊,請你幫我把它冰起來,好嗎?」她把瓶子擦乾後交給小翔。
「好,爸爸快回來了嗎?」他費力的拿著瓶子走過去打開冰箱。
他一整個晚上都跟在立晴旁邊媽媽長、媽媽短的,立晴找些小事情讓他幫忙,她還用了一些時間準備了三明治、壽司,還有關東煮。
「嗯……快了,不用急,他就在樓下呀。」立晴話才說完,便聽見庭軒上樓來的聲音。「小翔還沒睡啊?明天會起不來喔。」孟庭軒在玄關脫鞋子一面說。
「爸爸。」小翔高興的跑過去,庭軒一把抱起他,立晴還在廚房收拾,聽見庭軒的聲音,她笑著轉過身來。庭軒有些遠的看著她,家裡有個女主人,有個孩子,有愉快的笑聲,這幾年來,父母親一直想為他圓的天倫夢似乎實現了,幸福的錯覺,使他心裡一震。「他可忙呢!這些餐具都是他幫忙裝進背包的喔。」立晴說。
「哇,小翔這麼棒。」庭軒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爸爸跟媽媽真的不一樣耶。」對於庭軒的熱切他一點也不領情。
「哪裡不一樣?」庭軒皺皺眉頭,納悶的問。
「媽媽很香喔……」
「你是說爸爸很臭嘍?」庭軒笑著看了立晴一眼,她也笑著,似乎對小翔的見解很感興趣,他裝著生氣問。
「不是啦,爸爸沒有臭,也沒有很香,可是爸爸臉上刺刺的。」他用他的小手在庭軒下巴摸索,尋找刺刺的東西。「是不是這樣?」庭軒攤開他的手掌,用下巴去摩擦他的手心,小翔怕癢笑著縮回他的手。「洗澡嘍、洗澡嘍。」他一面又拿胡疵去搔小翔的下巴,一面走進房裡,小翔一直咯咯笑個不停。
隔了一下子,小翔又跑出來,他只穿著一件內褲一邊嚷:「叫媽媽一起來洗,媽媽。」庭軒追著跑出來:「小翔,媽媽等忙完了再洗,你這樣會感冒……」他一面說一面有些尷尬的笑,因為小翔的話,也因為他已經脫掉襯衫,只穿著內衣和長褲。雖然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但是他從來不曾衣衫不整的出現在她面前。
「爸爸,你喜不喜歡媽媽?」父子倆一起洗好了澡,小翔睡在庭軒旁邊。「嗯……怎麼這麼問?」庭軒並沒有回答他,反而試探小翔的心思。
「我怕你如果不喜歡她,那我就又沒有媽媽了。」立晴的出現對小翔而言並非理所當然,在他的小小心靈裡,「媽媽」是可能又會失去的。
「不會啦,爸爸跟你一樣喜歡媽媽,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庭軒安慰他,和他聊些幼稚園的事情,諸如小劉老師和大劉老師哪一個比較凶?還有學校養的小兔子、小鳥兒跟一隻剛出生的小狗,小翔說著說著居然就睡著了。
***
第二天果然是個雲淡風輕的好天氣,主題樂園中,多得是趁著暖和出來曬曬太陽的遊客,有的是學生團體,有的和孟庭軒一樣,一家三、四口人,優哉的逛著。
在車上,小翔一直急呼呼的問到了沒?到了沒?立晴只好陪他唱歌,教他各種猜拳遊戲,從最簡單的「剪刀、石頭、布」,到「棒打老虎雞吃蟲」,有些因為小翔年紀小學不來,滑稽的樣子反而把庭軒、立晴逗笑了。
小翔一到樂園便被室內的遊樂場吸引,他們已經在這裡耗了一個早上。他一手牽著庭軒、一手牽著立晴,新奇的張望各種聲光效果俱佳,令他躍躍欲試的遊樂設施,旋轉馬車根本不能滿足小小冒險者的胃口。當然,礙於年紀的限制,他並不是每一種項目都能試,但是他能坐的一些較溫和的遊戲都試過了。
「媽媽,我們去坐那個。」他指著不遠處一個叫做「金礦山」的玩意兒,同時拉著立晴和庭軒往那兒走去。
這倒是沒有年齡限制,只是六歲以下的小孩子要大人陪同。他們將背包寄放在寄物櫃,然後三人坐上獨木舟,小翔在前面,立晴坐中間,庭軒在最後面。小船駛進佈景山洞,裡面是逼真的美國西部,酒店裡有酒客、草原上有奔跑的野生動物,忽然冒出水面的鱷魚,讓小翔興奮驚奇的尖叫起來。
立晴覺得很累,她不知道自己的體力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差,想找個地方休息,可是供人休憩的座位實在不多,而且她也不想掃小翔的興,坐在船上正好讓她稍作休息,她覺得背部很酸,孟庭軒強壯的肩膀就在她後面,她很想靠著他,只是終究還是沒有這麼做。前面看到了太陽光,不斷有人尖叫,洞口是一個瀑布,小船呈近乎九十度直落而下,精力旺盛的人總喜歡這種消耗方式,重力加速度的快感。
立晴沒有跟著尖叫,她緊緊閉著眼睛,很用力的度過這兩三秒鐘,感覺水花濺在臉上,還聽到小翔舒暢的大叫。
「哇哇哇……好好玩、好好玩,我還要再坐一次。」船在出口處停下來,小翔自己下船,同時雀躍的說,他坐前面,所以滿瞼滿頭都是水。
第二個下來的是庭軒,他牽著立晴,她的臉色蒼白,腳步微晃。
「你會怕?手好冰喔。」他笑,另一隻手繞過她的肩扶著她。
「我才不怕!」她拿出紙巾幫小翔擦擦臉,又遞了一張給庭軒,他的鏡片也沾上水滴。「好了、好了,我們該休息一下,媽媽累了。」他牽著小翔往外走,另一隻手還是扶著她。到寄物櫃拿回背包,庭軒幫小翔背好他的小包包,把另外兩個大包包都背在自己身上。庭軒在草地上找了個不錯的地點,放下背包,拿出裡面的塑膠布鋪在地上,再把溫水罐、水果一樣樣擺好,立晴打開另一個,拿出幾個裝了餐盒的塑膠袋,裡面是她昨晚預先準備好的壽司、三明治,溫水罐裡裝的是湯。
大量活動之後,小翔的食慾特別的好,不等催促,他已經拿起三明治吃將起來,還一口一口喝著杯子裡的湯,小麻雀似的回述剛才各種有趣的事情。立晴很喜歡看小孩子自己吃東西,那會讓她覺得感動,她脫掉鞋子,抱著自己的膝蓋,膝蓋上枕著外套,興味盎然的看著小翔一口一口把東西送進嘴裡。
「你怎麼不吃?喝點湯好嗎?」庭軒體貼的送上一杯熱湯。
「好啊。」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湯,勉強打起精神吃了一點東西。
「媽媽,這個很好吃喔,裡面有鳳梨。」一塊形狀有些扭曲的壽司遞到立晴嘴邊。「怎麼會有鳳梨?」立晴張口吃掉,還故意輕輕咬了一下小翔的手。
「喔!好痛。」小翔笑著輕呼。「我昨天晚上加的,好吃對不對?」
「嗯……真好吃。」她笑說。
「還有耶,我做了很多個。」他又拿了一個給庭軒。「爸爸,你吃吃看,媽媽說很好吃喔。」
「嗯……真的好好吃,以後小翔每天都做,好不好?」他笑,自從有了媽媽,爸爸便永遠排在後面了。
小翔果然精力充沛,吃過東西之後,站起來繼續在草地上找些玩意兒來玩。「爸爸,我們來賽跑。」清掃得乾乾淨淨的草地上除了草什麼也沒有,他放棄搜索,轉而去拉庭軒。
「我們跟媽媽一起跑。」庭軒想讓立晴也一起活動活動。
「好啊,可是媽媽不跑,媽媽來當裁判;來,你們兩個站好嘍……」她站起來走到草地上,說明遊戲規則,庭軒和小翔分別在她的兩邊擺好起跑姿勢。
「預備——跑!」她做了兩三次假口令,小翔都上當了,跑了好幾步只好再回來。最後一次,他卯足了勁向前衝,庭軒故意輸給他,跟在他後面笑鬧。
聽著他們的歡笑聲,立晴忽然有一種感觸,一種對幸福的渴望,如果一開始就遇見對的人,現在的生活是不是也大概是這樣?
陽光灑在地上,把親情烤得暖烘烘的,她的心也跟著暖了起來,她張開雙手笑著幫跑回程的這對父子加油。有個比小翔大一些的小男生戴著一頂鴨舌帽,不知道什麼時候跟在他們旁邊,大概是被他們的笑聲吸引過來的,小翔放慢速度一邊跑一邊好奇的看著他。這孩子好面熟……立晴想。
「我有餅乾給你吃好不好?」小翔熱情的把立晴幫他準備的點心拿出來。「你叫什麼名字?」孟庭軒蹲下來,以便和這兩個孩子說話。
「我叫周俊惟。」小男生大方的說。
「叫杜德偉啊?」孟庭軒笑著又問了一次,小男孩的童音太重了。
不,他叫周俊惟……叫周俊惟,為什麼她會知道他的名字?她機靈的抬起頭四下尋找,果然看到周太太笑瞇瞇的走過來,而……周家揚就在她身後。立晴幾乎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就停在自己身上,他一定早就看到她了,她定定地站在原地無法做任何反應,一顆被庭軒溫暖了的心,也隨著他的靠近,又慢慢變涼。
「惟惟。」周太太一面走近一面叫著她的兒子,小男生立即轉過頭去。
她的笑真甜,立晴可不記得她有這樣甜美的笑容。
「原來是你們,真巧。」庭軒認得他們,他對周太太笑了笑,又和走過來的周家揚握手寒暄。
「Hi,Sanny,好久不見。」周家揚的態度就像遇到了老朋友。
「Hi,Steven。」立晴看著他的笑,和他的視線只接觸了一秒便慌張的避開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向孟庭軒靠近,庭軒順勢輕輕地將手搭在她的腰間。
不期而遇,讓她慌亂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一些些思緒掛在心上,隨著輕風飄啊飄的,悲傷飄了起來,心情卻不斷的往下沉、往下沉……
***
立晴在陌生的地方踽踽獨行,孤獨惶惑,沒有目的地,她只是戒慎恐懼的向前走,忽然腳下踩了空,她急速的往下墜落,來不及呼救,只能尖叫……
「啊!」猛地,她從夢裡驚醒,直直地坐在床上。
每夜都是同樣的夢境,不一定在什麼地方,卻都是相同的從高處往下跌落,在墜落中驚醒。等到慢慢回過神來,她起身走到梳妝台前拿起鬧鐘,才兩點半,昏黃的壁燈下,鏡子反映她的單薄,她將鬧鐘放回去,驚見鏡中人臉上有兩行淚。她歎了口氣,怎麼會哭了?她不願去想,可是家揚的笑像流星燈一般照得滿屋子都是。為什麼又遇到他?
原來自己刻意忽視的就是他,原來自己並沒有將他藏好,他一直都在那裡。她以為已經深深埋藏的記憶,此刻像被施了魔法,排山倒海朝她淹沒過來。
就像必須按住傷口才能止住血液,她雙手深入髮際,緊緊按住自己的頭,不讓思念繼續蔓延,可是它們卻沿著每一條感官流出來,在她眼前匯流成家揚的形貌,還有令她痛楚難當的溫柔。
她低聲呻吟,眼淚緩緩滑落。
喔!該死、該死,這些該死的思念、不受歡迎的記憶,為什麼它們不死去?難道攪擾得還不夠嗎?她已經無法思考、無法生活、無法工作了,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多久呢?她忽然為自己的眼淚感到生氣,她忿怒的打開房門衝到工作台,拿起一把美工刀,就像懸樑刺股般無情的警醒自己,她右手緊緊握著刀刃,利刃切開她的手、切開思念,鮮血沿著手臂向下流到手肘,一滴一滴滴在桌上,心口一陣陣抽緊,呼吸淺而急,她皺著眉專心體驗這種深徹心肺的痛楚。
她寧可忍受痛楚也不願心碎而死。
開門的力道吵醒了庭軒,他起身查看,在書房門口被她的舉動嚇住了。
「你,做什麼?」庭軒搶過來握著她的手腕,但她似乎沒注意到他,仍然緊握著刀子不肯放開,他急忙在她的腕上使了點勁,立晴手一軟,美工刀應聲落在桌上。她哭出一聲,隨即深吸一口氣,硬是將澎湃的情緒壓抑下來。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在他努力幫助她的同時,她竟然這樣傷害自己!
他快速的抽出幾張面紙擦拭她的血液,同時按住傷口止血,扶著她坐下,取來急救箱,快速的清潔、消毒,立晴仍是木然的隨他擺佈,如果庭軒沒有發現她,也許她也不會為自己止血、包紮,說不定就這樣呆呆的坐到天亮。
「為什麼?」細心的為她包紮好之後,他拉出椅子在她旁邊坐下。
「我睡不著。」她淡淡的說,似乎不覺得自己剛剛做的事情不可思議。
這是什麼答案?有人因為睡不著就拿刀子割破自己的手?
「你覺得這是個好方法?」近乎責備的語氣。
「我……只是睡不著。」她低著頭看著自己裹上潔白紗布的手掌。
「你知道你剛才做了什麼嗎?」壓下自己的氣惱,他溫柔的說。
「我……吵到你了。」她答非所問的表示抱歉,承諾過不會打擾他的。
「你知道嗎,割斷了肌肉纖維有可能使你的手指不再聽你使喚,想發洩情緒可以用其它更健康的方式。」懂嗎?傷害自己是不值得的。
她搖搖頭,左手伸進髮際,緊緊糾住髮絲,什麼也聽不進去。
「別這樣……」庭軒拉下她深入髮際的手,用自己的手心溫熱她。「你這樣除了讓自己更痛,沒有別的好處。」他用另一隻手捧著她的臉,讓她看著他。她的神情平靜,眼裡溢出一滴悲傷,沿著臉頰滑至她蒼白的唇邊。
這樣的神情,許久以前也曾經見過,像一朵隨風搖曳的蓮花,美麗而且孤獨。「睡不著可以叫我,我陪你聊天,有事情跟我說,好不好?」看進她的眼裡,誠摯的說,她點點頭垂下眼瞼,避開他的溫柔。
她的自我封閉令他沮喪。
立晴並沒改變多少,她比以前更常在半夜裡起來打掃、做惡夢、晚歸,心神更為恍惚,容易受到驚嚇。自從她割傷自己的手之後,庭軒幾乎沒有好好的再睡過一覺,晚上他會一直等到她回來,在她半夜起來打掃時他瞪著天花板直到她停下工作,他小心翼翼地用更和氣的態度和她說話,一有機會便邀她散步、聊天,他用了大部分的精神關心她,可是他還有工作。目前正值季節交換時節,門診病患比平常多兩、三成,診所正在電腦化,沒有趕快上手,掛號、病歷都會出問題;還有社區的教育推廣工作,但是這些事都不會超過他對立晴的注意。只要他手邊工作停下來,她的影像便會自動出現在他的腦裡,對她的關心逐漸轉成擔憂,她的痛苦,他已無法再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