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我常常就這樣夢見童話書裡「王於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的情節。
突然間,王子的臉變了,公主哭了……我好傷心,驚覺童話裡那屬於謊言的完美,原來早已破碎。
早已破碎了,始料未及的。
電視上報導說,今夏的第一個颱風即將來襲。那氣象主播說著這消息時,我和淑凡正各抱了一碗冰吃得津津有味,不知是氣象發佈得不是時候,這是我們吃冰吃得不是時候?
淑凡邊吃著冰邊提醒我,「喂!颱風要來了呀!」
「喔!」我吃得正開心,才不想這問題,也懶得回答。
她用手肘碰碰我,知道我心不在焉。「喂!回家幫忙做防台準備了。」
我邊吃邊回答她,「我們家……男人這麼多……才……不需要……也輪不到我費心呢!」
「咦……」淑凡不解其意,像我家這種「特殊狀況」,要她瞭解也太苛了點。
「我是說……」我抬起頭準備好「萬言書」要「上奏」,卻又懶了。「我是說……我老爸會負責的。」
「心宇,你知道這兩天我胖了一公斤嗎?」淑凡忽然提起。
「為什麼?」
「我就這樣陪你猛吃下去,我那魔鬼般的身材快毀啦!」她抱怨著。「你得了貪食症,害我跟著嘴饞!」
我大概瞭解她的意思了,哀怨地問:「所以……你想趕我走了。」
「才不呢!」她一手繞過我的脖子攬過來,「我很甘願,啊,好久沒吃得這麼痛快了,你可得陪我胖五公斤以上才准走。」
這才教我鬆了一口氣,釋懷地笑了。
「你真不原諒他嗎?」笑完後,淑凡這樣問我。
「這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我回答。
「那是什麼問題?」
我轉過去看淑凡,盯著她,一字一句認真地說:「那是『心死掉了』的問題。」
「你的心才沒死。」淑凡立刻反駁我的話。
我只好不置可否,不然,又有得吵了。
突然間,電視上的主播又說了,「今天晚間七點十分,位於台北市XX路的XX三溫暖,發生一起槍擊命案,死者方紀和,是某黑道組織的重要負責人之一,疑似黑道分殺,據現場一位女性目擊證人描述,可能是警方追緝多年的黑道殺手——徐世輝所為。此人……」
「砰!」的一聲,我只聽見手上的碗摔碎在磚地上的聲音,然後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我的腦筋一片空白,淑凡費盡了力搖晃著我的身體,我也無動於衷。她很急,急得快哭出來。
「你別嚇我呀!」她一直這樣說。
過了很久,我才慢慢吞吞地說出一個字:「他……」
「我知道。」淑凡善體人意地告訴我。
我抓住淑凡,歇斯底里地問她,「為什麼?為什麼?他答應過我不再輕易……不,他發誓不再涉足江湖上的事的,他發過誓的!淑凡!他……他曾做過那麼多案子,早就該逃得遠遠的,早就該……而他卻回來,回來了不打緊,他還去……去……去找……死……」
當我說出那個「死」字時,我的心都冰了。
「冷靜一點,心宇,不要慌。」淑凡直要我冷靜,卻也無計可施。
「該死!詠芳為什麼沒好好勸住他、拉住他,為什麼偏讓他去?我……」我腦子糊塗了,一下子冒出了許多分不開的人名,費盡心思也扯不開。我不斷地想,詠芳為什麼得到全部的他卻沒有珍惜?與其如此,還不如……唉!我限制自己想下去的思路。
淑凡聽了我的話,大大地對我發起一頓脾氣。
「你還沒覺醒嗎?你對戴詠芳的幻覺還沒有消失嗎?」淑凡一口氣問下來。「你難道還不相信那戴詠芳是管不了他的嗎?為什麼管不了?因為他不愛她,她的話他怎麼會放在心上?你聽懂了沒?你這個自憐的大小姐!」
淑凡這一說,聽得我心更慌、更痛。
怎麼辦?怎麼辦哪!
去找他,可是,去哪裡找?
不,我還是先回家,有老爸、有米瑟夫,也許他……也會回去吧!會嗎?
「淑凡,送我回家,謝謝!」我提出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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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家,我便一路這樣喊著進門。「爸!米瑟夫!爸!米瑟夫!爸!」
喊到這裡,便見米瑟夫急急地跑下樓來,直示意著我別喊。
「你爸才睡,別吵了!」他說。
「米……瑟……夫……」我輕喊著他的名字,便上前去抱著他哭起來了,「他……他……為什麼……」
米瑟夫卻一言不發,不再像以前那樣,摸摸我的頭。告訴我一切沒事的。
我知道,這一次,誰也不能說「沒事了」。
「告訴我,」我卻不甘心,不想放棄。「一定還有辦法的,米瑟夫,你是最厲害的,你一定知道,一定想得到……」我連說了三個「一定」,為的也只是想壓抑住自己那真心想著「不一定」的恐懼。
米瑟夫還是沒說話,我只好仰起頭來哀求他:「米瑟夫,你不要不說話,這樣我會更害怕的。我知道是我害的,可是,米瑟夫,你罵我呀!別什麼都不說,我不想他死啊!」
米瑟夫聽了,這才輕輕地說出一句話。「我也……不想他死啊!」
說著這話的時候,我竟然看見米瑟夫的眼角,有淚。
這使我方寸大亂了。「米瑟夫……」
「先找到他,」米瑟夫終於說了。「別讓他再變成媒體的焦點,這其實很容易擺平,可是,就怕他想尋死路,一再地接案子,一再地讓自己曝光。這樣,就是總統來說情也活不成的。」
我馬上擦了擦眼淚,告訴米瑟夫。「那!快點請人去找啊我也去找,我們還可以……」
而當我接觸到米瑟夫那絕望的表情時,我的喉嚨一時梗著什麼似地,說不出話來了。
半晌,他才把絕望的理由告訴我。「他放了話,接任何案子,殺任何人,但要是有人膽敢追查他的行蹤,殺無赦,就是……就是『范館子』的人也是一樣,既不要過去,也不要未來。最多他一命賠『范館子』的人一命,以報范建成的養育之恩。」
我不敢相信,他豁出去了,命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
米瑟夫接著解釋著,「所以,不是『范館子』的人跟蹤他,命就沒了;而『范館子』的人跟蹤他,卻是兩個人同葬。」
這是威脅嗎?恐嚇嗎?我不懂,為什麼他連讓人關心的機會也不給?非要和愛他的人如此苦苦相折磨呢?
「米瑟夫,」我焦慮地問:「他還會殺人嗎?他還要殺人嗎?」
米瑟夫卻回答我,「也許就像你們中國人說的,這是一種宿命吧!」
什麼宿命?我不相信一直以來,我只相信人的意志力才是最大的主宰。宿命,不過是那些意志力薄弱的人,拿來為挫折作擋箭牌的名詞罷了。
世輝,慣於沉默的他,為何又再次將自己推進那種亡命的日子裡?是什麼讓他放棄安身立命的夢想了?
我想到這裡,下意識地落寞了。
我沉重地問米瑟夫,「是我害的嗎?米瑟夫,是不是我……不該罵他混蛋?米瑟夫……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他也不應該和戴詠芳……」
米瑟夫用銳利的眼光看著我,慎重地問:「他和她怎麼樣?誰告訴你的?心宇。」
「誰說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至少該對她負責,不管是真心與否,米瑟夫。」我說。
「這就是你的想法,你逃避他的理由!」他似是恍然大悟地問我。
我絕望地垂下頭。
「既然如此,」米瑟夫說:「你還擔心他的安危做什麼呢?這是戴詠芳的責任了,不是嗎?」
我聽了這話,一驚。
我對他沒有責任了!這話讓我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
米瑟夫又緊接著說:「不用插手這件事了,既然……」
「可是我愛他啊!」我盯著米瑟夫,把這話說了出來。「就是愛他,怎麼辦呢?」
米瑟夫搖頭。「不,你不愛他,你甚至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他,連選擇的機會也不給他,就把他推給戴詠芳了,你讓他徹底以為你不愛他了。」
「米瑟夫……我只是太難過,太傷心了……」我求他。「不要不管我,米瑟夫。」
他這才拍拍我的肩,「你先上去休息,讓我和大家商量一下。還有,記得別給你老爸知道,別讓他擔心。」
我點點頭。
這一天起,我開始失眠。每次合上雙眼,就看見躺在血泊裡的世輝,慌得我心跳加速,猛然一陣抽痛。
第三天,新聞報導說,今夏的第一個颱風已接近本島,並繼續以緩慢的速度行進,風力逐漸增強。
「今天凌晨五點,位於高縣XX鄉的李忠仁鄉鎮代表居所,發生一件兇殺案,死者……」新聞主播用憂心忡忡的口氣報導著,「疑是昨日XX三溫暖案,同一人所為。」
我聽了,震了一下。
他如此折磨著我!
第四天,豪情KTV酒店兇殺案。
颱風的行進加速,海上颱風警報發佈了。
第五天,十全大樓兇殺案。
陸上颱風警報發佈。
警方決定成立專案小組,緝捕這個「令人髮指」的兇嫌——徐世輝。
米瑟夫每天忙得灰頭土臉,到處打聽他的行蹤,他不再管他的威脅。
他說:「不能任由他這麼下去了,他惹火黑白兩道,怕是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聽了這句話,心都碎了。
第六天,颱風正式登陸,米瑟夫終於打聽到消息。
他安排了人去和世輝交易。
時間是半夜三點,地點是市郊外的一幢別墅。
對象是,一個毒販。外國人,會說中文的外國人。
當米瑟夫作出這個決定時,我一度反對,因為,要是世輝錯手把米瑟夫殺了那這個遺憾,誰能彌補?
可是米瑟夫不願意別人冒這個險。
我於是意氣地問他:「那為什麼不是『女毒販』?不是別人。」我強調。
米瑟夫捏捏我的鼻子。「別為我擔心,你知道我不是省油的燈。」
「那……」我問他:「你準備……怎麼做?」
「把他弄到國外去。」他簡單地說。
「有機會嗎?」我憂心地問:「現在外面風聲那麼緊。」
米瑟夫告訴我,「機會總是試出來的,不是嗎?我怕的是他不肯走。」
狂風驟雨。
這是混亂的一天,街上的行道樹歪歪斜斜地躺著,旗幟、招牌、樹枝、樹葉,滿地凌亂地散著。
我們冒著危險上山,幾番落石滾下來,險象環生。風擊打著車窗,令人不免對大自然的力量膽戰心驚。
而米瑟夫卻反而一臉輕鬆自若。
「好極了。」他說。
我在車裡晃得頭都暈了,而他卻「好極了」?
我不解其所以。
「這颱風造成的損害愈大,就愈能分散警力。心宇,你知道嗎?」這是自我回家後,第一次從米瑟夫的臉上看見笑容。
這笑感染了我,也教我的心不覺放鬆了些。
「心宇,」他突然接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愛裡有寬容,你明白嗎?」
我看了他一下,似瞭解又似不瞭解。
「既然你不能說服自己不愛他,為何不乾脆愛全部的他——他的好,他的不好,他的正確和過錯呢?」
「我明白,米瑟夫。」我說。
我們到達別墅時,已是夜間兩點四十分,佈置就序之後,我們關了屋裡的燈。在我的堅持下,留了屋外的一盞燈——給世輝的。
米瑟夫在床上佯裝沉睡中的毒販,背對著門口,露出一頭金髮。
我則躲進了浴室,透著毛玻璃,只能見到房裡的黑影子輪廓。
凌晨三點零四分,靜得可怕的房裡,傳來開門的聲音,我一聽見了,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不禁繃緊了起來。
而當門瞬間被打開時,米瑟夫也立刻握槍從床上跳起來。
我擔心得想衝出去——如果不是米瑟夫一再交代我別輕舉妄動的話。
我只有靜聽著他們說話,可笑的是,我竟真有幾分害怕,害怕我如此深愛著的那個人。小說製作室*惜惜掃校
因為我真的無法不去想像,每當他用手槍瞄準一個人的腦袋時,那雙冰冷的眼光。
「是你?」他顯然很震驚。
「是的,是我。」米瑟夫冷靜以對。「我是我自己的買主,你殺了我,一樣可以拿到錢,這一點,我自認沒有欺騙你。」
「米瑟夫,不要為難我。」世輝沉沉地說。
「同時,我也是『范館子』的人,你有足夠的理由,在這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給我一顆子彈,也給你自己一顆。」
「米瑟夫!」世輝激動得大喊:「不要說了!」
「你會這麼做嗎?」他問。
「你明知道……我是不可能……」
世輝話還沒說完,就冷不防地挨了米瑟夫一拳。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米瑟夫傷心欲絕地痛罵:「你活得不耐煩了?想死嗎?好啊!可以啊!隨時可以,可是你別忘了,你這條命能拖到今天,一半是范先生,一半是我給的,你好歹該來問問我們同意不同意,你憑什麼作主?」
米瑟夫……不要罵他呀!
世輝卻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反正我生來是欠人的,我欠太多人了,還不了,乾脆全變成呆帳。你打我,你想證明什麼?想看清什麼呢?你沒聽到那些用在我身上的形容詞嗎?泯滅人性,說得多中肯哪!」
「你別過來,讓我走!」他突然把槍上了膛。「不要逼我。」
「你難道不想見心宇?」米瑟夫說:「她回來了。」
世輝聽了,沉靜了一會兒。
「那就好。」最後,他才悶悶地說了這三個字。
我聽了,心抽痛了一下。「那就好……」是什麼意思?
不一會兒,忽然,一聲槍聲劃破寧靜的夜,震驚了我。
我瞪大了眼睛,想也沒想便往外衝。
只見世輝正回過頭來,驚悸地、憂傷地、無奈地愣愣看著我。
而他手臂上的鮮血,正汩汩流出。
我嚇壞了,連忙捶著已呆若木雞的米瑟夫,哭鬧著、質問著他,「你為什麼開槍?為什麼對他開槍?你答應……」
然後,不經意地,我看見米瑟夫的淚,我才冷靜了些。
「對不起。」他平靜地對我說。「可是……不能……讓他走。」
我的眼光,這才慢慢地移轉到世輝身上。
「不要走。」我看著他說。
他不抬頭,也不搭理我。
我問他:「你……不要我了,是嗎?」
他仍緊抿著唇,掙扎著。
「長腿叔叔……」突然,我想起了以前說給他聽的一句話,臉上不禁浮現無奈的笑。「你走了,萊蒂怎麼辦呢?她連說話都不會了……怎麼辦才好呢?」
他一聽,猛然抬起頭看我。
我看見了他眼裡的淚光。
「你……記得……以前?」他破碎地說出了這幾個字。
「只記得全部……你的事,」我陷入了記憶,「五歲的那一年,我被綁架,你把我從後車廂抱出來,我卻嚇傻了,好幾個月都愣愣地不說話。老爸以為沒事,米瑟夫回國奔喪。只有你……每天跟我說很多很多話,一直逗我,從那以後我就知道,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就會失去說話的能力、生存的意志力,所以……」我再一次請求他。「不要走,好不好?」
「心宇……」他溫柔地喊我,伸出雙臂。
我笑開來,從來沒有一刻,我感覺這雙臂,給我那麼大的安全感和快樂。
我向他的懷裡奔去,緊緊地將他抱住,深怕一失手,他便會從我手中瞬間溜走。
「不要再揮霍你的生命,好嗎?」我靠在他的胸前,懇切地說。「我們安定下來,想想過去,想想未來,認真計劃,好不好?」
他猛點頭。「好,好,我答應你。」
我繼續說:「不許後悔!天哪!你又不要命了,要先來告訴我……不要再讓我從新聞上,才能知道你的消息,好不好?」
「好。」他告訴我,「我會的。」
然後,他接著說。「我和詠芳的事……」
「不要說——」我閉起眼告訴他。「我知道我可以這樣愛你、相信你,我真的可以……」
「喔!心宇。」他感動的說:「我該怎麼說呢?」
「你有一輩子可以……慢慢告訴我。」我滿足地告訴他。
這是別人眼中「泯滅人性」的殺手。
卻是我心中今生今世唯一的溫柔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