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裡的人,隨著假日的到來而減少了,原來椰林樹下時而可見一小團一小團人,如今都不知道往哪裡去了,風悠悠的吹著。我深呼吸著,這才好呢!好清淨,好安詳……不過,當我偶一瞥見戴忠臣的身影,這一切美好的遐想便全都打斷了。
悠悠的風一下子結成冰塊,硬生生地敲上我的腦袋瓜。
「真疼也!」
「嗨!小自閉兒……」老遠地就迫不及待傷人,他自己大概覺得很幽默。
而我偏不然。
「嘿!」我苦笑著把才纔那張乍見他而垮下來的臉「用力」撐起來,忙不迭地回敬。「戴奸臣。」
我才不是自閉兒,只是懶得理你而已。我心想。
他任由我笑罵,這是他的本事。他有本事幽人家一默嘛!自然也得有本事挨人家一默羅!
並不是我不懂得校園倫理,好歹他也是我們「呱呱社」(也就是辯論社的一把大三老骨頭,稱呼一聲膩死人的學長也應該。只是,他個人認為那樣喊太老氣了,我就「只好」堂而皇之地喊他名字了。
他老說我是「呱呱社」的異數,因為我一點兒都不愛講話。事實上,我也只是寫寫文書,弄弄資料而已,沒機會,更沒雄心成為登台舌戰的一員。
那為何加入呢?不外乎有一種「人在法律系,身不由已」之慨!那為何投身法律系又不甘安份當個法律人呢?那自然是「人在威權下,不得不低頭」了!
都怪我爸爸,當初趁我還昏迷、失憶得連他老人家都認不出來時,就把我半哄半騙的給騙進了補習班。那種情況就像你莫名其妙地被丟進一個轉輪裡,然後莫名其妙地天旋地轉了起來,你跳不出去,除非把它打壞,但該死的是,由於膽小,由於人與生俱來的那一點點惰性,你不會那樣做。
「不錯不錯,你今天還滿有精神的,不像平常……」
「平常怎樣?」
「好自閉。」
我聽了,似乎心裡有一點不愉悅在翻動。我——生——氣——了,我——好——生——氣。
「我不想再聽見那兩個字。」我冷冷地說。
「哪兩個字?『好自』?還是『好閉』?還有……」他還自以為幽默地想扯個沒完。
「戴奸臣!如果你以後還想我理你,你最好別忽視我現在的憤怒!」我忿忿地說。
「你真生氣了啊?」他無辜地低下頭來撥弄著手指,故意裝成娘娘腔的樣子,還撞了我一下。「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我被他撞跌了好幾步,但更糟的是,被他的動作和言語噁心得頭暈目眩。
「戴奸臣!」我揮起手就想往他的頸K下去,可是,一旦迎視到他那副慷慨就義從容的眼光,我就不由自主地打住了。
這樣子他也有可藉題發揮之處了,我真受不了他。「我就知道你不像那些高喊女權主義的『恰北北』。」他說。
我說:「你又知道了,我不打你是因為你讓我打,那太沒挑戰性,而且,我爸說不可以下犯上,這是江湖道義。」
他睜大眼睛。「什麼『以下犯上』?」
「戴——學長。」我得意地脫口而出。
「喂!」他不高興嘟起嘴來。「我不喜歡給人這樣叫,這和叫我『戴爺爺』一樣令我難過,你懂嗎?而且,同樣是年輕人,還要分什麼輩分,好惡!」
「你這麼怕老啊?」我故意把身體傾向前,很近很近地盯著他。「那為什麼我好像聽過有人用那種嗲嗲的聲音喊過『戴學長』喔!我知道了,她一定不是喊你的,是不是——」
他別過頭去,說:「你真愛挖苦人。」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才不敢『以下犯上』。」停了一下,我想了想,又問:「告訴我真正的原因吧!為什麼不給她們直呼學長的名諱呢?」
「……」他有些失措了。
看他失措,我倒是忍不住得意起來。我的玩性被逗起來了,可不能這麼說罷休就算。
「你想追我,對不對?」我調戲地問。
「哼!我才不會想追你,你別作夢了。」他笑之以鼻。
我聽了,猛然轉身就大步向前邁去,邊叫著,「算了算了,唯一給你一次告白的機會,你自己都不好好珍惜,將來可別怨我沒給你機會啊!」
「你……你說什麼?」他很緊張地追上來。
「好話不說第二遍,學——長!」我特意把最後那兩個字狠狠地加重了音。
「我其實,我……」他還掙扎著想說些什麼。
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玩得有點過火,良心不安了起來。我在做什麼呢?
話鋒一轉,我笑了起來,堆著滿臉笑意對他說:「跟你開玩笑的啦!別放在心上,亂尷尬的。」
他也陪以勉強的笑。如果他真喜歡我,恐怕是很難笑得出來了,我自此有了更深的罪惡感。
老爸說,打從我出了那次車禍之後,性子好了很多,也安靜了很多,有時,他甚至覺得我有一點死氣沉沉,既不頂嘴,又不和他吵鬧,完完全全失去了乃父之風。
更誇張的是,他說我活了快二十年了,才把良心找出來。我就很奇怪,沒良心時的我,他們如何能忍受?
老爸笑說著,一物克一物嘛!然後立刻發現說溜了什麼似地打住了嘴;任憑我死命地問,卻再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那克我之物到底是什麼?
「喂!」戴忠臣拍了我的肩一下,「你發什麼呆?」
「沒什麼!」我說。
「又來了。」他不滿地叫道。
「什麼又來了?」我滿臉疑惑。
「你這麼不愛說話嗎?」他問。
「有一點。」
「那我讓你鬧好了,像剛才那樣不是很好?」他一副古道熱腸的樣子。
「你真寬容。」我苦笑著。「難怪我們這一群那麼多女生迷你。」
「哪有?」他還睜眼瞎說:「說到這個我才不滿,想當初你們剛進來時,我是多麼照顧你們,結果現在一個個見了面都不給我好過,老是批鬥我。」
「那是她們在乎你。」我笑說:「不在乎,恐怕連話都懶得跟你說了。」
「像你一樣?」他鄭重地問。
「我不回答這麼尖銳的問題。」我鄭重地回答。
「算了。」他歎了氣,問:「你今天來學校做什麼?忘了今天放假?」
「我來找書,要寫報告。可惜出師不利,晚了一步,所有相關的書都被借光了,真慘!」我抱怨道。
「可以去找別校的同學幫忙借啊!」他提議。
「借別校的書?」
「是的。」他自信滿滿地。
「太累了吧?」我衷嚎。
「要不然怎麼辦?拜一拜了事?」
「我回去找我爸爸。」我說:「我用買的。」
「你瘋了!」他叫道:「為了區區一篇報告?」
「那是你的想法。」我說。
「你一向都這麼花錢嗎?」
他可能懷疑起我的「人格」來了。奇怪,花錢和人格又有何干?
「好像是。」我不太確定。
「什麼好像是?」
「我不大自己掏錢包,可是我爸爸……」我們這時已快要走到校門,我不經意地瞥見站在校門口的米瑟夫,興奮的忘了身邊的戴忠臣,便邊喊邊往他奔去。「米瑟夫!」
是的,是米瑟夫,那金髮碧眼,那溫文和善的米瑟夫。他露出沒有國界之分的微笑,全身散發著成熟穩重的魅力,有那麼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喜歡他。
「米瑟夫!」我重重地往他的懷裡跌去。
他笑著拍拍我的頭,說:「小鬼,你也不輕了,還這樣往我身上撞,萬一把我撞成了內傷,你就沒有米瑟夫了,懂不懂?」
「懂!」我猛點頭。
「放假還溜到學校!」不經意抬起頭,眼尖的他立刻就瞄到戴忠臣了,嘴角不由得露出奸奸的笑。他捏捏我的鼻子,說:「小鬼,騙你老爸來學校找書,結果……呵……和小男朋友漫步在校園裡幽會。快點賭賂我吧!我可以考慮幫你隱瞞。」
我訝異地睜大著眼睛,指了指戴忠臣,提高了八度音叫著。「他?我的男朋友?」
「不是嗎?」米瑟夫笑問。
「米瑟夫,你可別鬧這種天大的玩笑,會鬧出人命的。」我誇張地說:「你知道他有多少愛慕者?要是給人誤會我是他的女朋友,我可能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說這話時,我的眼角餘光迅速瞥到急於解釋的戴忠臣身上。他嘴巴張得大大的,大得可以一口吃掉一個梨子。
人家說他上辯論戰場時可是颱風最穩健的一個,不過……依我看,不會吧……
「是嗎?」米瑟夫笑問他。
「哪有?!她……譭謗我!」
「譭謗?」米瑟夫一來,我的精神又來了。「我是在捧你也!」
「這叫明褒暗貶,你以為我不知道?」他理直氣壯地反駁,「表面上好像說我很受歡迎,可是說起來,卻好像把我當成是飛來飛去的花蝴蝶、花花公子似的。」
「我可沒這麼說!」我說:「米瑟夫,你聽見我這麼說他了嗎?」
「好像沒有!」米瑟夫回答。
我故作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戴忠臣氣極了,一副要把我吃下去的樣子。
還是米瑟夫出面安撫,「小兄弟,別放在心上,這小鬼就喜歡使壞,本性如此,你可要多忍著她,多擔待一點,總有一天一定會……」
「我才不要!」沒等米瑟夫說完,我和戴忠臣已不約而同地衝口而出。兩人對看了一眼,又嘟起嘴別過頭去。
「還真有默契!」米瑟夫直煽風點火。
「米瑟夫!」我抗議。「再鬧,我不回去了,看你怎麼跟老爸交代?」
「OK,走吧∼」他讓我扶著他的手,還不忘跟戴忠臣語重心長地說再見。
「再見,學——長!」我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裡擠出這四個字來。
「明天要開幹部會議,記得!」他交代。
「知道啦!」我說。
吵吵吵,正事還是要辦的,這是咱們法律人的原則——理性與感性要分開。
當然,這是在不會造成精神分裂的大原則之下。
「嘿,心宇,他……」米瑟夫神秘兮兮地問了一半。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截斷他的話。「他叫戴忠臣,因為是不相干的人,所以你也不必知道他的名字怎麼寫。他是我們社團的社長,我們今天是不期而遇,就這麼第一百零一次也給你撞見了,真慘!」
「什麼?你們約了第一百零一次會了?」米瑟夫一副「很不得了」地驚呼著。
「不是啦!那……那只是一種形容詞,一個代表性的誇飾用語,它真正的意思是,只有一次。」我耐心地解釋。
「你嫌米瑟夫煩啦∼」
「不敢。」
「那還好,恐怕你回家還要解釋好幾個小時羅!」他說這話時,臉上是一副很「幸災樂禍」的表情。
有時候滿氣他那種「一切操之在我」,那種「隔岸觀火」的悠然神情,因為那讓我覺得自己既幼稚又無知。
「為什麼?」我問。「我做了什麼?」
「你倒是沒做什麼,我相信你是沒做什麼,」他說:「可你老爸大人就不這麼認為了。」
「什麼意思?」我問。
「回去了就知道。」他的回答很「政客」,有說等於沒說。
我老大不甘願地鑽進車裡,嘴上還不停地咕噥著。「每次都這樣,每次都把人家當白癡。我是撞過車,可是只有撞掉記憶,又沒撞掉智商,你就這麼瞧不起人。」
「小鬼,還嘀咕什麼?」米瑟夫從照後鏡看見我唸唸有辭,忍不住問。
「你管不著。」我小氣巴拉地說。
「生氣啦?」
「是的。」
「為什麼?」
「不為什麼。」
「你有病啊?」
「是的。」
他拗不過我,最後丟下兩個字。「神經!」
「謝謝!」我很有禮貌地回應。
好不容易塞了一個多小時車回到家(在台北已算是萬幸,「才」一個多小時「而已」嘛!),剛跨進大門,就看見幾位「叔叔」縮頭縮腦地跑出來。他們的手上還各拿著一疊信件包裹之類的東西,著實令我好奇。
隔著一扇門,我依稀還可以聽見老爸的吼聲,「去!去把他們的皮一個一個扒了,不然別回來,以後誰也別說是我范建成的人,我丟不起這個臉!」聽得我打了一身冷顫。
而米瑟夫居然還能面帶笑容?!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搶過了一、兩對淡藍碎花信封來看,赫然看見上面靈活的字跡寫著「范心字小姐啟」,是我的信!
「米瑟夫?」我一時亂了陣腳,千頭萬緒已不知從何理起,只知道傻傻地喊「米瑟夫」三個字。
他只示意著我進去,然後露出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
「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茫然地問。
面面相觀了一下,之後其中一位「叔叔」才告訴我。「范先生要我們按著這寄信人的地址去找出寄信人,好好把他們教訓一頓,警告他們不可以再寫來,也不可以打電話來,更不可以叫你出去,否則要他們好看!」
另一個也忍不住搭腔了,「看起來也不過是二十幾歲的小孩子,我們怎麼忍心對他們動手,又是讀書人,怎麼捱得起我們幾拳幾腳!」
「是啊!」又有一個開口了,「你趕緊進去勸勸你老爸吧!去跟他好好說,別害了人家。」
「就是說嘛!寫個情書有什麼大不了的,想當年我還不是寫過,而且還一口氣寫給十個以上的女人,這算什麼嘛!」
「一口氣寫給十個?你還真風流。」
「好說好說,阿秀還是我當年最不看好的一個呢!」
「真的啊?恐怕你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辦法娶到她羅?」
「唉!怎麼說呢!她自己死命要跟我,後來我才知道,沒辦法……女人嘛!」
「你的牛皮吹得那麼大,不怕我找阿秀說去,哈……哈……哈……到時候……」
結果,不知怎麼搞的,一群人居然沒把我放在眼裡,敘起舊來,還有說有笑的,讓我又好笑又好氣,哭笑不得,手足無措。
「爸!」我尖叫,受不了這麼荒唐的事。暴力!暴力!簡直是……暴力到了無法無天了。
「砰!」的一聲,門被我撞開,打到牆上,又反彈回來,差點打到我。
老爸猛一轉頭,一個箭步走過來,指著我,「你……你……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怎麼樣?」我抬高了下巴盯著他,理直氣壯地問:「我怎麼樣?我搶劫殺人,還是去強姦良家處男?我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老爸!」
「你……你說話怎麼這麼粗魯?什麼強姦?這種字眼怎麼可以從女孩子家口中說出來?你真是!真是氣死我,氣死我!」
「是不可以這樣說,」我平靜地說:「女對男沒有『強姦』這個字眼,在法律上該稱之為『強制猥褻』我糾正。」
「死丫頭,給你讀不到一年大學,你就懂得來壓制你老頭了,是不是?」他暴跳如雷,青筋暴出,我不知道我撞車之前的老爸是否曾生過這麼大的氣。
我很確定的是,這是我記憶裡的頭一遭。
當然心裡是很害怕,沒有人不怕范建成的,只是,我仗著是他的獨生女之身份,才敢這麼囂張。
「我就事論是,老爸!」我說。其實,我們兩個人的性子是一樣硬的,撞在一起可就沒完沒了。
「不像話!不像話!」他叫道。「真是反了!反了!這是什麼時代?男不像男,女不像女,老子沒老子的威嚴,小子沒小子的本份!真***!」
「老爸!」我打算平心靜氣,心平氣和地和他談。「你別一直發火啊!你告訴我,我哪裡做錯了?我解釋給你聽,你不滿意,我改就是,你別這樣生氣,讓一些不相干的人也跟著遭殃,好不好?」
「幄,你現在是怪你老爸不理智,亂怪人,是不是?」
「爸,你再這樣,我不跟你談了,反正你那麼愛發脾氣,我就讓你發個夠,我不理你總行吧!」我說完,轉身就要走。
「站住!」他是想妥協,又找不到台階下,只叫道:「你把那些信解釋清楚再說。」
「什麼信?」我問:「你要我解釋什麼?」
「為什麼有那麼多野男人寫情書給你?你是不是在外面不檢點?」他質問。
「老爸,請問什麼叫做不檢點?如果你指的是那些親密的動作,那我膽敢跟你保證,我,除了米瑟夫和你之外,沒給任何人碰過!」
「那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他們喜歡我,可本姑娘不愛,但本姑娘也沒權力拿把刀架在人家的脖子上,威脅說不准追求,我們沒有這個權力,對不起?」
「就像……」我靈機一動,「就像每次老爸去什麼舞廳、酒家晃兩圈啊!回來就有一堆阿姨纏東纏西的,纏得老爸你好煩,對不對?可是老爸也沒有權力說不給她們愛啊!我難道就可以因為那些阿姨喜歡老爸而吃醋,把她們扒下一層皮嗎?我能嗎?」
話才說完,我就聽見一堆人在外面「咯咯」地偷笑。
然後我發現老爸臉紅了,一定不會有人相信,快到五十歲的人還會「害羞」。可是它真的發生了,在我老爸身上發生了。
外面的人笑得更是無法克制。
我知道這一招已經奏效,於是繼續加料。「我覺得有一個四十多歲帥帥又受歡迎的老爸是很光榮的,那為什麼你不可以為你有個魅力十足的小女兒而感到光榮?以前媽不也是這樣?什麼事都不做,就有很多人追了,不是嗎?你女兒有乃母之風,你還不替我高興哪?」
「我好像說不過你,好像錯了似的。」他生澀地說,其實老大不願承認自己有錯。
他既然是老爸,我總得幫他找個台階吧!
「老爸沒錯,」我知道時機已到,便上前攀住他的肩撒起嬌來。「老爸是疼我的嘛!不然,為那幾封信緊張什麼?可是你也得相信你女兒的定力是和你一樣堅強的。」
「定力?這我可不敢輕易相信,一個有前科……」才說了一半,米瑟夫已經衝進來。
「范先生!」
「什麼事?」
「小姐可是『清清白白』,哪來的前科?」
他們對看了一眼,眼光交換之間,不知達成了什麼協議,然後老爸似乎才有點瞭然於心,忙笑著打圓場。「是啊……唉……心宇,你看老爸就是這樣,老了老了,連話都不會說了。」
我狐疑地看著他們。「老爸……米瑟夫……」我肯定地說:「你們有事瞞我!」
「沒有!」兩人立刻異口同聲地反駁。
「有!」
「沒有!」
「算了,」我說:「反正我總有一天會知道的。老爸!你范建成的女兒不是省油的燈!」
說完了,我就大大方方的走出去,把那些叔叔手上的信都抱過來,轉頭對屋裡喊著,「老爸,既然你不計較,那我可要把信拿回房間看了。你也別緊張,我自己有心上人了,不會被這種肉麻兮兮的話打動的。」然後,一溜煙地繞到後門進門去。
我躺在床上,把信舉得高高,不很專心的透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看著。
誰都知道,情書這檔事兒,說起來都是千篇一律的。開頭總是「第一次在某某地方遇見你啦!我們發生了某某事啊!」然後就是「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如何又如何,我們可不可以……」
情書多半是以單戀的孤絕悲傷作收場,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沒有什麼朋友是靠這種東西「有情人終成眷屬」的。
特別是像我這種主觀得近乎任性的人,只對自己喜歡的人固執,自然更不容易被情書打動了。
倒是有一封字跡潦草很醜的信,引起我的注意。
它竟然引起我的注意,還使我專注得從床上坐了起來,將它貼近眼前十公分看。
我讀得很艱難,只因為實在太潦草,他並不刻意好好地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難道沒有告訴他完美的字跡是情書成功的第一步?既然自知字丑,為什麼不找人找筆呢?
最後,我終於花了二十幾分鐘,把這區區的幾十個字解讀完了,如果沒有猜錯,我想意思是這樣的。
心宇:
你上大學了,想不到你竟然會上大學?!我替你開心,真的。好好讀下去,知道嗎?這一切得之不易——對你,對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
至於我,唉!我希望你想起我,卻又希望你忘了我……
呵,不過,目前這都是多慮的,因為你一定還沒有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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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認識我?顯然是我失憶前所認識的人了。他是誰呢?而且,這似乎不像一封情書,內容誠懇得像在寫日記,簡潔得像在寫便條,區區幾十個字,卻直教我心裡震盪了好久。
一定不止這一封。我想著,又繼續在那一堆信裡找個字跡一樣的信,還沒找到,就聽見敲門聲。
我埋頭苦幹,漫不經心地問:「誰呀?」
抓了一封,不是,署名不一樣;再抓一封,署名「無名的人」,可是字跡、語氣都差太多了。我不信,一定還有……
「是我。」米瑟夫的聲音。
「喔!」我心不在焉的隨口答一聲,繼續找。
等了兩秒鐘,不見我有任何反應,他才忍不住問:「我可以進去嗎?」
「喔!」我不知道我在答什麼,魂都飛了。
「心宇!」米瑟夫有點不耐煩了。「你到底在做什麼?那麼漫不經心。」
「你說什麼?」我問。
「我想問你一件事,」他捺著性子說:「我可以進去你的房間嗎?」
「請進吧!」我說:「對不起,米瑟夫!我在找東西。」
米瑟夫……
**********************
對了,米瑟夫應該……喔!不,是一定知道「他」是誰。
范心宇,你真是天才!既然米瑟夫自稱從小看著你長大的話,他十之八九會認識你認識的人啊!
他一進門,我就過去把他拉過來床沿坐下。「米瑟夫,你最好了,你過來幫我看看。」
「幫你看情書?幫你挑人?」他一頭霧水,然後做了結論說:「還是看過本人比較好決定吧!」
「什麼決定?!我又不是挑老公!」我邊說邊把那封信拿到米瑟夫面前,「喏,你看看這個。」
然後,我開始注意米瑟夫的表情。
他震驚,很震驚很震驚,震驚得瞠目結舌,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看在眼裡,心生一計。
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誰。
「米瑟夫。」我小聲地喊他。
而他似乎沒聽見的樣子。
「米瑟夫。」我只好把音量放大到我自認為可以引起他注意的程度。
我大膽地做了個假設——信中的人對我是很重要的,而我,對那個人也是很重要的。
在這個假設之下,我問米瑟夫:「你知道他在哪裡嗎?我好想念他,好想見他。」
「什麼?!」米瑟夫猛然抬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我,不相信地又問了一次。「你說什麼?」
「我想見他。」我看著米瑟夫驚悸的一雙眼睛,堅決地說。
「你想起……」才說了一半,那一半我想套出來的話,卻被他驚覺而不再說出。他改口冷冷地回答,「我又不認識這個人,你看看,他連個名字都沒寫,別老以為我這麼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又可以飛天,又可能適地。」他把信還給我,說:「這個要找也可以……」
「真的!」我興奮地問。
「去廟裡擲簽呀?你們中國人不是認為這個很靈嗎?」他說:「這個我就不能幫你了,我怕和你們的中國神溝通不良。」
「米瑟夫!」我生氣地對他說:「我是很認真、很重視這件事的,你別拿這個開玩笑嘛!」
他聳聳肩回家,「沒辦法呀!我真的無能為力。」
「你一定認識他,雖然你不承認,雖然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麼欺騙我的理由,可是,我用我的腦袋瓜擔保,你絕——對——認——識——他。」
「隨你想羅!反正你的想像力總是夠強,可以把黑的想成白的,對的想成錯的。」他說。
「也許我做了一百次想法都像你說的那樣適得其反,可是!若是這一次錯了,我頭給你!」我好強地說。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再把頭給我。」他笑說:「你說你有心上人,是誰?」
我把手交叉在胸前,負氣地別過頭去。「不關你的事!」我沒好氣地說。
「怎麼不關我的事?我可以當你的頭號愛情顧問啊!」
「謝啦!不必!」我說:「你連女朋友都沒有,沒有『實戰經驗』,資格不夠,不錄取。」
「至少我懂男人。」他說:「這該不假吧!好歹我也當了三十多年的男人了。」
「你是外國人,不一樣,民情風俗不同。」我說。
「少來,我認識的中國人還比外國男人多呢!其實男人這種動物,是不分品種的,劣根性都差不多。」他說。
「我喜歡的人……對不起,剛好就很完美,沒有任何劣根性。」我說。
「那是你一相情願的想法。」他說:「我不會出賣你,一定站在你這一邊幫你,你應該相信我才對。」
「真的?」我問,「你敢跟我打勾勾?」
他一聽,立刻毫不猶豫地把手指頭伸出來。
當我把手指頭勾住他的手指頭時,剎那間,心裡不覺隱隱作痛了起來。
似乎曾經有過一個人,也和我勾過手指頭,可是後來卻失約了。我依稀記得,好難過……
**********************
是什麼人?什麼事?都忘了,只有難過的感覺並沒有隨著失憶而消失。
於是我明白,有些傷是不會隨傷口結癡、剝落,甚至瘡疤消去而減少疼痛的。
那已漸漸變成一種不定時的炸彈,痛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
「怎麼了?」米瑟夫看出我的臉色不對。
「有人跟我打過勾勾,可是他失約了。」我回答。
米瑟夫一聽,驚訝得問,「是誰?誰和你打勾勾,又失約了?」
「我不記得是誰,只覺得難過。」我坦白說。
「唉!」他歎了一口氣,告訴我,「那就別想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他忽然想起。
「我只見過他一次,」我說:「我不能告訴你什麼,我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這算濫情嗎?」米瑟夫笑著問。
「我如果濫情……」我看了看那堆信,「恐怕這些人將無一倖免,成了我濫情之下的犧牲品。」
「好吧!告訴我你『這一面』是在哪裡見到的?」
「醫院,他來看我。」我回答。
「可能是無聊男子。」他輕下斷語。
「他不像。」
「那是你一相情願的想法。」
「我才覺得你是一相情願哩!」我說:「米瑟夫,你愈來愈奇怪了,一點也不像我認識的米瑟夫!」
「哦。」他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地湊過來他那張大臉,問:「你可以告訴我『米瑟夫』這個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嗎?」
「溫柔啊!」
「嗯。」
「有紳士風度啊!」
「嗯。」
「很有智慧,不會輕下斷語。」
「嗯。」
「可是你看看你現在說的這些話,」我嘟著嘴說;「就像一個打翻醋潭子,沒風度到了極點的男人。」
「我?吃誰的醋?我哪有……」他一臉無辜的辯解著,「我是就事論是。」
「我不跟你說了,反正你對我喜歡的每一個男生都有意見。」
「真是胡扯!小鬼,我可沒跟你告白過,」他抓起那一堆信,說:「你可得搞清楚。」
我把信搶回來,對他搶了個鬼臉。
「別把米瑟夫當敵人。」他說。
「從你說他是無聊男子的那一秒鐘開始,你就是敵人了。」
「你願意承認自己剛才口不擇言嗎?」
「喔……好吧!」
「什麼『好吧』?真不夠誠意,你沒有打從心裡認錯,」我抗議道:「你敷衍我。」
「我剛才是太衝動了。你想想,一個你不認識的人跑去看你,不是很荒唐嗎?難免有趁人之危之嫌嘛!也不想想自己那時是多麼虛弱,多麼神智不清。」
「可是,我覺得我認識他。」
「我有沒有說過,你撞車之後愈來愈神經質了?」這是米瑟夫的結論。
「可是,米瑟夫,你記得嗎?當我回家後第一眼看到你時,我對你說了什麼?」
「你說『我覺得……我認識你』。」
「然後,我花了兩個星期去回憶,去和你相處,終於把你記起來了。」
「先決條件是,你必須再見他第二面,第三面……」米瑟夫說。
「我們會再相見的,」我堅信。「一定會。」
「我祝福你——你。」米瑟夫說,用一種我解釋不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