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日,夜晚,台北城,炫麗而迷幻。
我抱著一個大袋子,FidoDido的,坐在前一天和徐世輝約定的台階前,從七點鐘等到十點鐘,生命裡似乎早已被掏空得不剩一物,除了等待。
我有滿腦子的等待,等得要瘋了。
夜晚十一點,我的補習借口在此時和灰姑娘十二點鐘之前的一身榮華一同失效。我想要無盡地等待下去,可是沒人給我時間。我必須開始左顧右盼,除了注意徐世輝的出現外,還得注意來逮我回家的人了。
我等得有些急,有些惱,有些不知所措,卻只能無可選擇地等。
炫華的不夜城裡,我感到八月不該有的冷風,大街上依然有穿梭不息的車,而我身後一家一家熄了燈的商店,卻冷清得教我好害伯。
我咬咬下唇,告訴自己要撐下去,徐世輝從來不會狠心丟下我一個人,他會來的。
更何況,我們打過勾勾的。
也許他早就來了,只是憑著老爸教給他的一身本事把自己藏起來了。
可是,他為什麼要藏?
如此的猜測揪痛我的心。我提起勇氣環顧四周,依然找不到他的蹤影。
然而,我相信自己最後的假設——他早到了。他到了,只是躲起來陪我等待,他事先所計劃的——驚喜或陷阱。
會有辦法證實的,我胸有成竹地想。雖然有些荒唐。
我對空大喊:「徐世輝!你來了是嗎?你為什麼不出來呢?」
除了自己的聲音和自己的回聲,四周安靜得不像有任何生物存在著。
是有某種力量支持著我去試驗,因為我沒有時間了。
我睜大眼睛,盯著街上穿流的車,眼神被迷亂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嚥了一口口水。
然後,我面對大馬路,閉起眼,快步走去。
是路人,是無情人,總也不能「見死不救』叩巴!
忽然,就在我聽見煞車聲音之前,「我」被拉開了。
那一刻,我已經感覺不到「我」。只覺得腦海中被鏗鏘有力地撞上徐世輝」三個字。
和平常人不同的是,受到極度驚嚇的我,並沒有尖叫失聲。
我傻傻地呆望著米瑟夫,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的,把我拉開的人,是米瑟夫。
竟是……米瑟夫。
夏日,八月的冷風,吹得令人錐心刺痛。
「你幹什麼!」最溫婉的米瑟夫又吼我。他臉上的青筋就像要爆裂般,那極度的驚懼,轉化而成的力量,落在我的肩上。
好痛,我想。但是,連發出呻吟的聲音,對我來說都艱難。
我看著米瑟夫,發不出聲音來。僵著的身體,不能言語的口,幾乎使我以為自己變成了一座雕像。
他——不來了,真的是不肯來了。
我歎了一口氣,癱在米瑟夫的胸前。
怎麼會這樣呢?我想不通啊
「心宇……」米瑟夫的聲音響起。
「我在啊!」只是,心不在了。
米瑟夫啊!我的心被徐世輝打包走了,他好狠的心啊!
「喔,心宇……」米瑟夫知道我,或者,他還知道我的心在何處吧!所以,他抱緊了我。「別做傻事,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你明白嗎?」
我胡亂的點頭,又胡亂的搖頭,我在他的懷中猛烈地搖著頭……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心宇……」他大叫,用力地揪緊我的頭髮,要我定住,好好看著他說話。「現在,你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別想!不要思考,什麼都不要!」
可是,就算不去想,還是覺得疼痛啊!
「米瑟夫……」我終於能艱澀地開口:「他……死了嗎?」
「沒有。」
「那他……怎麼失約了呢?」我說:「這是殺手的一大禁忌,不是嗎!」
「他已經不是殺手了。」米瑟夫說。
「所以,可以失約嗎?」我紅著眼問。
「他有他的苦衷,他不要你離開父親,他知道你會後悔的,因為你很愛你老爸。」
「我也愛他啊!我當他是……半個老爸了。」我說。
「別再去追究這件事了,好不好?我保證,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不好!」我問了一肚子的氣終於在此時爆發出來。「你們帶走了我最喜歡的人,卻不跟我說原因,叫我不可以問,不要逼你們。想著不可預知的未來,沒有答案的謎題,我會瘋掉的!你知道嗎?」
米瑟夫被我的委屈震懾住了,我們同時啞口失言。
最後,是一聲槍聲把我們從凝重的空氣裡拉出來。
我們同時驚慌地轉過頭去。只見對街騎樓下,一個人正負傷顛顛跛跛地逃離。
我一見,便要拔腿追去。
「不可以!」米瑟夫大喊,用力拉著我,不肯放我走。
「米瑟夫!」霎時,我淚如雨下。「他……他……他……」
「我知道,我知道。」米瑟夫咬著唇對我說。他不比我好過,徐世輝是他的死黨,為他挨過數不清的子彈,在詭譎不定的黑社會裡,他們是少數永遠的朋友。
「米瑟夫!我要去追他!」我堅持,不管又紅又腫的手,不管聲嘶力竭,不管不管……
就在我們僵持不下時,老爸的聲音突然傳來。
「心宇!」
這一喊,沒讓我分了心,卻讓米瑟夫分散了注意力。我哪裡肯放過機會,順勢掙脫了米瑟夫衝出去。
我看見的是徐世輝的召喚,事實上,卻是死神的召喚。
一陣刺耳的煞車和碰撞聲……
我感到一陣難忍的疼痛泛遍全身,漸漸地……我看不見,我聽不見,誓言、承諾、約定……都碎裂了……
而人在哪裡呢?
最後,我是盯著一個人的雙眼,用最微弱的語氣告訴他:「我不想……」來不及把「死」這個字說出來。
****************
我對我醒來所見到的第一個人笑,傻笑。
他略為驚訝地怔了一下。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微蹙著雙眉,很盡力地想記起某些——關於眼前這個人的記憶。
因為那不是一種似曾相識的驚悸,而是深深撞擊著心靈,一種血與肉不能相拾的情份。
如果每一個血脈,都是一個流域。那麼,他若是主流,我便是支流,就是這樣的感覺。
「醒了?」不知所措的他,第一個對我提出的問題,便是這個,看似無關緊要,而依他的口氣聽來,卻是似已經等待許久的焦灼。
我很自然地又對他禮貌似的微笑。那像是在浪漫的巴黎街道,露天的咖啡座上,一個紳士和一個淑女偶遇,平緩而沉穩,卻不失寧靜而美好的對白。
沒來得及開口問,他已經去喊來一大群穿白衣的人了。霎時,一陣熱鬧莫名,很多儀器「嘎嘎嘎」地被推進來,大家七手八腳。七嘴八舌……唉!
一個白衣人把我的眼皮撐開,用小手電筒照了又照,看了又看。
「告訴我你的名字?」他照完了,看完了,問我。
「你們能告訴我嗎?」我誠懇地反問。
語畢,下面那一秒突然變得漫長。
中年男子首先打破現場一片驚愕的氣氛,衝上前來問我:「我是誰?你看了我十九年,你和我生活了十九年,我把小小的你捧到這麼大,你該記得的,啊?」他抓著我的肩,很近很近地,激動地對我說。
我被他巨大的聲浪所驚嚇,不斷地尖叫。
「爸!爸!救命爸!爸!」下意識地,我喊著。
他急著告訴我:「我就是啊!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我卻是充耳不聞,仍不斷不斷地叫喊著。「爸!爸!爸!」
他的臉頰上、頸上滾出豆大的汗珠,暴著青筋,用無計可施的雙眼直瞅著我。
我快速地垂下頭,抱著頭叫喊、哭鬧,就像所有身邊能夠呼吸的生物,都干擾到我的生存頻率了。
我踢走所有試圖接近我的人,不斷地扭動著身軀。
「怎麼辦?」慌亂中,不只一個人提出這個問題。
「陳醫師,怎麼辦?」一位聲音清麗柔軟的小女護士提著嗓子問。「我去拿……」
被問話的醫生很快地知道她的意思,沒聽完她的提議便阻止。「不必。」
他的聲音平靜、沉穩,全然胸有成竹。「我們離開吧!讓她去想一想、靜一靜……」
「醫生……」中年男子顯然不放心。
「范先生,相信我,嗯?」他拍拍對方的肩。
然後我知道,人,一個一個地散去。
可是我仍舊不肯抬起頭,害怕的縮著全身,就像一公分之外有高壓電似的。
我是誰?我誰都不是。我只是存在於世界上的一個分子而已,沒有過去,飄茫的現在,抓不住的未來?這,全只因為我失去了記憶。
沒有記憶的我,靜下來了,卻莫名地流淚,因為記憶和感覺分離了。
強烈的悲傷,超越記憶而存在著。
微涼的空氣中,只有我的綴泣聲。
很久以後……
如果我的肌膚對每一個呼吸的生物感覺都是如此敏銳,那麼,我清楚地知道,有人走進來了。
腳步很輕,但確實是。
「嘿!」他喊我。
我聽了,好奇地從手掌中睜開兩隻半開的眼睛來看他,是一個陌生人。
唉!這時候對我來說,誰不是陌生人呢?
他沒有立刻對我說話,只對我禮貌而節制地笑著,這個微笑的力量,很快地得到回應。
不強烈誇大的動作或表情,使我容易放得下心。我對他笑,只因為他對我笑了。
「嘿!」我學他,不過是為了好玩。
因為我對他一見如故,好像以前都跟他這麼玩的呢!
難道不是嗎?我一定和他認得的,不然,他為何會進來看我!我只不過是一個失憶的病人罷了。
「你為什麼哭得眼睛紅紅的?」他發出無辜的、不捨的聲音問我。
這的確是個奇怪的話。他的語氣就像一個我認識很久很久的死黨,還已經聊了好多話似的。
奇怪?人初見面,不該先自我介紹,問清對方的身份嗎?(雖然他是對我問不出答案的。)
「因為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居然」坦白告訴他!雖然很荒唐,很可能被人笑之以鼻,我卻不認為他會如此覺得。
他讓我覺得他單純的是一個朋友。
「我失去記憶了。」我補充道。
「看來……你可比我幸運多了。」他半是安慰我,半是自嘲自解的道,丟下一團迷惑給我。
「我……比你幸運?」我全然不懂。
「是的。」慢慢地,他移動身軀,走向落地窗。
這是間不錯的病房,窗外蕩著白花花的陽光,很是動人。除此之外,街上的車子、房子、綠樹,一一排列在陽光底下。
還有人。
「你看,有對戀人在吵架呢!」他指了指窗口外,也不知是真是假,我不能移動身體,伸長了頸子也看不見。
姑且相信吧!他騙我「窗外有對戀人在吵架」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他又逕自接著說;「如果有一天他們和好了,他們一定會恨不得忘掉今日對彼此傷害的事。」
「你的意思是,你的過去不快樂,卻又忘不了嗎?」我問。
「大致上是這樣子的。」他回答。
「你想失憶嗎?」
「恐怕是,我想是吧!小姐。」
「但,總有一兩樣是你不願忘記的吧?有吧?」我緊追著問,對我來說,我不肯,也不願忘記所愛的人。我想明白,是否別人也會如此想呢?
他怔著,看了我一下,方能釋懷地笑著回答:「當然有。」
「你認得我嗎?我們『曾是』什麼關係呢?朋友嗎?親人嗎?你可以告訴我嗎?」
「如果我是你生命中夠份量的人,你總會把我記起的,總有一天……如果我並沒有如此重要,那麼,成為你永遠失憶的那一部分又如何呢?」
「好吧!」我不是很能理解他這樣的想法,但既然他不願說,我又能如何呢?「至少告訴我,你是朋友,還是敵人呢?」
「朋友。」他不假思索就回答我了。「當然是朋友!」
我開懷地一笑,看著他——我失憶後的第一個「朋友」。
那種感覺很舒服,朋友——一個足夠拿來依靠的名詞,那麼震撼性地燒灼著我幾近絕望的心。
而且,他是認得我的,認得失憶前的我的。
「過來好不好?」我用邀請的眼光看他,拍了拍床,忍住每一個毛細孔的疼痛,稍稍移開一點不大的範圍,示意他在我的身邊坐下來。
他滿是疑惑,但是順從我的邀請。
「告訴我,我是怎樣的人?」我仰著頭問他。
「和現在一樣,有一點皮……」
「皮?我有嗎?我哪裡……」
「還有,反抗心很強。」他說了這句話,立刻把我雄雄欲辨的言詞壓制下去了。
「總該有些優點吧?先生!」我嘟起嘴說。
「你只有以上兩個缺點,其他都是優點了。」他有些吊兒郎當地說。
「你真會花言巧語,我才不相信。我打賭我一定不曾愛上過你。」
「是嗎?」他詭譎地對我笑問,好像事實正巧和我所說的相反了。「為什麼?」
「因為你太會耍嘴皮子,太能哄女孩子開心,太……太令我討厭了。你說的每一個字都好像發酵劑,把我的心發酵起來了。」我半咒罵著,不可否認的,辨證到頭來,竟然正好和我的立意相反。
「你以前都嫌我嘴巴太笨,豬一樣。像豬還會表現不滿,我連發出不平的聲音都不會,現在你卻說我耍嘴皮子?當我是花心大少,還是色狼呢?」
我的確有一半是這麼想的——四分之一當他是花心大少,四分之一當他是色狼。
那麼,另外的一半呢?
我笑了,如果我的判斷沒錯,我是被他逗笑了。
色狼?是啊!好俊的色狼,我忍不住想。
「好吧!」我笑著把友誼之手伸出來,對他說:「那麼,我們是朋友,不過,讓我想想,你叫什麼名字呢?我該稱呼你色狼,還是花心大少?」
「這不好笑!他有些故作生氣,不滿了起來。「我可是老實人呢!」
「你的名字呢?」我不理會他的不滿,逕自耍賴地問著。
「也許你告訴了我,我就會想起也說不定呢!」
「你也不必非想起我不可啊!」他說。
唉!我被他牽著話題不知牽到哪裡去了,只覺得很茫然。「為什麼?」
「如果你喜歡我這個人,我們重新開始當朋友就可以了啊!」他說。
「我……我……我才不喜歡你呢!」壞就壞在「喜歡」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大聳動了,一時竟教我慌了。「我只是……只是不討厭你而已。」
「那真令我傷心。」他半開玩笑似的說。
「別這樣嘛!」我試著逗他。「明天再來看我,好不好?」
「當然。」他慨然允諾。
「如果還有一束百合花……」我趁機敲起竹槓。「那就太愜意、太完美羅。」
他懷疑地看了看我,忍不住問:「你不是在生病嗎?怎麼一下子精神都來了?」
怎樣?懷疑啊?
「因為我明天會收到一束大百合呢!」我胸有成竹地回答。
「這是什麼邏輯?」他一頭霧水的想著,又奇怪地瞅了我一眼。「你那麼篤定嗎?」
「你不會嗎?」我的聲音像要哭。
他遲疑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我這個簡單得罪過的問題。
「你不覺得我很可憐嗎?你沒有一點同情心嗎?」我賴定了他的詞窮,就很難控制自己不和他鬧下去了,「而且,我還是你的『朋友』呢!你自己說的。」
他聽了,頓了一下,才深歎了一口氣。
「怎麼了!」
「你真是孩子氣。」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