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把脈的手從沈白聿腕上拿開,江湖三大神醫,京城第一聖手「生閻羅」林泰善捋著長鬚,臉色忽晴忽陰,掙扎難定。
沈白聿見他大有沉思至日落的架式,只好苦笑道:「我知道我的病難以根除,現在只是想開個止痛的方子,神醫有什麼話可以儘管明說。」
林泰善這才像是醒覺還有旁人,不住的搖頭道:「難、難、難!」
這麼雲裡霧裡的回答叫溫惜花也終於沒了耐心,他臉色幾乎比沈白聿和林泰善加起來還要難看,乾脆單刀直入道:「請問難在何處?」
林泰善歎道:「沈公子服用十花九葉果和鳩尾赤香草多年,又輔以鶴頂紅入藥,五臟六腑之中可說都是毒素,經脈也因此呈錯亂之相。若非練的內功心法路子得體,早已毒發身亡;但性命也有如怒海孤舟,僅憑堅強得心志保得不覆。止痛藥是好開,莫要說一劑,幾十上百劑也可以,問題只要有一味用藥不當,就會引來毒發。本來沈公子散去了內力,又靜心養氣,這雖不能治本,也是長生之道。誰知居然又恃強與人動手,現在脈息凌亂,隨時都有毒氣攻心的可能。唉,年輕人好勇鬥狠,也不知掂量輕重。——難啊!」
說到最後,林神醫已經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了,他本出身朝野,說話也是一口官氣。溫惜花越聽心越沉,他朝沈白聿望去,正見到對方向自己微微一笑。剛一驚,就見沈白聿站起身對林泰善拱拳道:「多謝神醫指點,既然如此,我們就告退了。」
林泰善愕然道:「不行!我給你開兩劑補藥,你現在最好回家靜養,否則……」
「我現在最好回家靜養等死,否則死的更快?」沈白聿雙眼有如寒塘,波瀾不興,容色和緩,淡淡道:「多謝神醫教導,我一定朝晚進香,好好聽從。」
他說完話轉頭就走,也不管後面林泰善抽了一口冷氣,氣得花白鬍子倒豎。
溫惜花兩三步趕上來,手牽住沈白聿的右腕,一股真氣隨之而至,探查經脈有無異狀。他曉得沈白聿剛剛動了真火,發覺無礙後收起手,皺眉道:「你也不想想現在自己是什麼身體,要走就走了,還費功夫跟他囉嗦什麼。」
沈白聿眼中冰寒稍解,冷哼一聲,抿著唇,也不說話。
溫惜花只得搖頭苦笑道:「認識你這麼久,沒見你發過幾次火,這位林神醫醫人的本事未必真好,與人結怨的本事倒確實是一流。」聽他說得有趣,沈白聿放緩了表情,溫惜花側了頭瞧他,忽然道:「我知道你是嫌他說你不知輕重,——這話有什麼特別的?」
兩人對視了片刻,沈白聿先把目光移開,他似是想歎氣,又似是有話想說,過了許久才悠悠的道:「我十三歲那年,因為一言不合,跟山下農家的一群孩子打了起來。他們欺我年幼,幾人一起圍攻,他們本不會武功,我自然也沒用真功夫,被狠狠揍了一頓。回家後,沈……先翁不許治傷,也不許吃飯,罰我在祠堂跪了一晚,當時他跟我說——『你就是這麼的不知輕重,你是何人,他們是何人,也不會好好掂量掂量』。」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學了個十成十,不但肖似沈楚慕,果然也帶著幾分林泰善的神情,話音裡卻隱隱含自嘲和憤懣。
溫惜花皺了皺眉,似乎若有所感,卻又判斷不真切。
如果此刻君奕非在旁,立刻就會明白——十三歲,那就是沈白聿第一次知道養父不是生父,還是殺父仇人的年紀。也是他立定了志向,寧願自食劇毒,忍受蝕心散功之苦,也要為父報仇的年紀。
沈白聿沒有多做解釋,抬頭看著天上飄過的一朵白雲。
那個時候,他還什麼也不知道,只是以問劍山莊的少主和吳鉤將來的主人為榮,每日練劍學字雖然辛苦,卻也充滿了童真的樂趣。明月只有六歲,每天咿咿呀呀的跟在身後,只伸著胖胖的小手吵著要他抱。
然後有一天,一切都變了。
一夜江湖老。
而他還未踏入江湖,就已經有了與年齡不符的深沉心計,和許多無法與人分擔的心事。糾纏至今,仍不得安寧。
閉上眼睛,把這突如其來的回憶甩到腦後,沈白聿輕輕的笑道:「溫惜花,我認識了你很久,卻從來沒有見你生氣。朋友一場,你若有什麼修身養性的方子也來教教我。」
溫惜花笑起來,道:「你練的是玄門內功,說修身養性,怎麼也比我強吧?……不然,難道是一直沒有見我出手,積鬱在心?」
他話岔的不高明,到最後兩句,已經有些調笑的成分。誰料沈白聿居然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好像沒有反應過來,只搖頭道:「也許吧……也許我只是有些話很想跟你說,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說到這裡,他沉靜的面孔上罕見的掠過一絲迷茫之色,似乎判斷不出自己究竟在說什麼,又像是震驚與自己要說的話。這張清秀冷峻的臉過去看了十數年,溫惜花再熟悉不過,這個無措的表情,他卻從未見過,甚至從未想過。
一瞬間,溫惜花的心忽然變得無比柔軟,還帶著一絲莫名的溫存。他挨近了沈白聿,柔聲道:「小白,不要勉強,還有時間。我會等到你想說的一天。」
沈白聿微笑起來,道:「溫公子,我和你不一樣。你可知道,一直以來我最缺的就是——」
「溫公子!總算找到你了!」
一聲驚呼打斷了沈白聿未竟的後話,兩人循聲望去,路邊站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只有十二三歲年紀,模樣活潑討喜,笑嘻嘻的朝他們招手。
溫惜花皺起了眉,表情變得十分嚴峻,但那女孩子迎上來的時候他已換了神情,盡量和緩的問道:「九兒,你家姑娘找我可是有事?」
喚做九兒的女孩兒撫著胸道:「溫公子還記得我啊!我家姑娘這些日子天天派人在找你,急也急死了,今天居然給我遇到。她說若是見到你,就馬上帶你去見她。」
心下一聲輕歎,溫惜花回頭朝沈白聿苦笑道:「我是天生勞碌命,我不去找麻煩,麻煩也會來找我,問劍山莊之行只怕是要延後了。」
沈白聿面上一無所動,點頭道:「你既陪我一程,我也陪你一程又如何?反正我們還有時間,走吧。」
賭場的大堂從來都是只認得銀子的地方,進了門來就是直奔叮噹作響的骰子牌九而去,賭徒都興奮的眼睛發紅,根本沒空留意周圍又來了什麼人,又走了什麼人。溫惜花熟門熟路,在廳前打發走了九兒,就領著沈白聿從偏廳小門上樓去。
蘇綵衣一向是個很美,也很講究風度的女子。今天卻一反常態,沒有梳妝,不施粉黛,不言不語的坐在哪裡,有一種憔悴又惹人憐惜的風致。見到溫惜花進來,她先是眼睛一亮,很快又悵然若失的低下頭去。
溫惜花近前兩步,開口就是:「小方可是出事了?」
見到蘇綵衣一臉錯愕的抬頭,他忍不住心一沉,但表情卻沒有波動。坐下在蘇綵衣對面的椅子上,溫惜花柔聲道:「綵衣,現在不是失落的時候,你把我走了以後發生的事情一件一件說出來,莫要有半點遺漏。」
蘇綵衣過去幾天可以說是方寸大亂、受盡煎熬,聽到溫惜花沉著的聲音,心頭終於一鬆,一滴淚珠就順著白皙的面龐落了下來。溫惜花並不急著催她說話,他知道蘇綵衣一向是一個很有主見、頭腦聰慧的女孩子,等到情緒平復,自然能把事情說個清清楚楚。
輕輕拭去那滴淚,蘇綵衣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變得平緩。她先探問的看了旁邊的沈白聿一眼,見溫惜花點點頭,眼裡疑惑更甚,卻沒有發問,只是慢慢的道:「事情要從你離開後第三天說起,那天小方……」她為難的咬了咬下唇,最後還是續道:「小方說振遠鏢局的人在外面找你去幫忙;看你一時回不來,那邊又確實催的很急,小方就替你去了。過了兩天,振遠鏢局又有人帶著一封信從洛陽過來,他們說不但沒有見過小方,之前也根本沒有派過人來。我這才知道不對,趕緊飛鴿傳書到洛陽去查,又加緊派人四處找你。」
蘇綵衣又道:「洛陽那邊一點消息也沒有,振遠鏢局的人先回去了,留了這封信。」
她從手邊把信拿出來,遞過桌子去。溫惜花看著信封上的字,眉頭皺了起來,卻不去拿,道:「先後來找小方的人你可都見了?」
蘇綵衣臉一僵,只好道:「先……先小方被我從小樓趕了出去,沒過幾個時辰,他就回來和我交待了一聲,說你若回來就去洛陽找他。我手下的人只說見到他和一個方臉濃須的男人在門口說了幾句話,由形容來看,似是振遠鏢局的副鏢頭丘冷衫,說不出有什麼特徵。第二次來的人是丘冷衫和總鏢頭寧淵。」
所有的線索蘇綵衣顯是都已查過,溫惜花凝神想了一想,拿過信,點頭道:「我都知道了。」
他起身朝沈白聿使了個眼色,又回頭去看六神無主的蘇綵衣,暗歎一聲,終忍不住彎身扶住蘇綵衣的手,輕喝道:「綵衣!」蘇綵衣一震,抬頭看他,溫惜花給她一個從容的笑容,道:「二十天之後,渭水之東,你定要記得去給小方助陣。」
蘇綵衣眼睛亮了,溫惜花為人雖風流戲謔,卻從不輕諾少信,只要說出的事情,就不會做不到。用力點點頭,直到這刻,她終能露出真正安心的神情。
出了聽雨榭的門,溫惜花忽然自己笑了,轉頭道:「情之一字,竟磨人至此。我當初認得蘇綵衣的時候,她又狠又辣,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裡,現在居然變得這麼乖這麼好哄,你說好玩不好玩?」
沈白聿頗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朋友不見蹤影,為什麼我覺得你反而很高興?」
溫惜花苦笑道:「我這是苦中作樂。唉,老天從不為我多想,一個麻煩已經夠多,何況兩個,何況三個?」
沈白聿皺眉道:「你說的兩個麻煩我知道,一個是方勻楨失蹤,另一個既然跟振遠鏢局有關,那就是為了那支被劫的暗鏢了。這第三個卻是什麼?」
溫惜花抽出懷中的那封信,在手裡晃了一晃,隨手就拋在一邊的護城河裡。他立在河邊,就那麼看著白色的紙箋霎時浸了水,慢慢暈出黑墨,又很快被水流沖走。最後轉過來笑道:「這第三個麻煩,才是最大的麻煩。」
已是秋末,天空一色清澄明淨,和風徐徐。
沈白聿看著溫惜花臉上銳利深沉的笑容,第一次覺得,對這個人的瞭解,遠遠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多。
「去洛陽?」
「不錯。我的三個麻煩裡,兩個都在洛陽,剩下的一個也和洛陽有關。」
沈白聿道:「你說的和洛陽有關,是不是因為誘走方勻楨的人打的是振遠鏢局的名號?」
溫惜花輕輕搖頭,道:「不。這個圈套,本是用來對付我的。小方會在這裡,是因為半個多月前,他受人之托要帶一樣東西給我。我們約好在聽雨榭相見,結果中途我撞上你的事離開了。」
沈白聿續道:「所以,方勻楨出事,是有人不希望那件東西落到你手上。這東西是什麼?」
意味深長的一笑,溫惜花道:「是一張紙,一張空白的青色宣紙。」
沈白聿目光微動,笑道:「是了。既然是青衣樓的紙,那出手的就必定是青衣樓。可惜此事說穿了很簡單,卻從哪裡去找青衣樓的人?」
溫惜花也笑了,道:「這個說穿了更簡單——出事的時候,小方還沒死。」
出事的時候,就是方勻楨被騙走的時候,他既然被騙,就肯定是活著的。溫惜花的話,豈不是廢話?沈白聿卻拊掌大笑起來:「不錯。如果為的是東西,可奪可搶;如果為的是滅口,可殺可廢;但是大費周章騙人離開,無非是方勻楨確實知道了什麼,而他們又害怕因此別人也知道了什麼。既然這樣,根本不必去找青衣樓,他們自然會找上門來。」
溫惜花嘻嘻笑道:「小白,果然還是和你說話最是省力。想想,自從前年過年一起去皇宮以後,我好像都沒有和你這麼說過話了。」
沈白聿面不改色的道:「溫公子,你似乎不記得我們已是朝廷欽犯,正被四處通緝,在大街上這樣講話,是想讓人拿了送官嗎?」
溫惜花忍不住大笑出聲,道:「我真的忘了,虧你還記得。那個通緝令還在嗎?」
沈白聿冷冷哼了一聲,彷彿要發怒,最後還是忍俊不禁,笑道:「還在。我月前到刑部去翻閱舊卷宗,第三個就是。」
「唉,」溫惜花歎了口氣,無限惆悵:「我們兩個加起來居然也只值一千兩,價比殺個山賊還低,這個皇帝可真吝嗇。」
警惕的看了他一眼,沈白聿慢慢的道:「莫要告訴我說你還想去。」
聞言,溫惜花回他個你我心照不宣的笑臉,看得沈白聿出了一身冷汗。正要開口,溫惜花已經蹭過來攬住了他的肩道:「知我者莫若小白。上次我們什麼也沒做,反正被人通緝了,這次索性……」
皺起眉,沈白聿甩開他的手,盡量離得遠點,加快了腳步,道:「上次你開始只說隨便看看,後來又非要去御花園喝酒賞月,驚動了宮中侍衛被人追殺百里,最後落得城門有名。溫公子,我現在武功盡廢,經不起你這麼折騰,這一次就請另找別人吧。」
溫惜花並不死心,笑嘻嘻的伸手去拉他走慢點,道:「小白,不要這麼小心眼,上次我不是已經請你喝酒賠罪了。」
歎了口氣,沈白聿扶著額角道:「是啊,你喝醉了之後就開始唱歌,第二天方圓百里鳥獸絕跡,連輛車都雇不到。」
溫惜花只當沒聽見,笑著岔開道:「說真的,這裡的事完了,我們再去一次皇宮如何?」
沈白聿皺起了秀氣的眉,許久之後只能無奈的搖頭:「等你真能了結這些事情再說。」
露出個大大的笑臉,惹的一邊賣花的女孩羞紅了臉,溫惜花洒然笑道:「這就算答應了,到時候你可不要反悔。」
沈白聿淡淡的道:「我說出的話什麼反悔過,只怕你沒空,那反悔的說不定是誰了。」
溫惜花微笑著搖頭,道:「不會,小白,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