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下) 第三折 序
    風雪漫天,前路一片茫茫,隨著一陣緊似一陣的寒霜撲面而來,官道之上,只兩騎並行,飛馳而來的馬蹄聲在風吼裡噠噠作響。

    騎著黑馬的是一個身形矯健的青年男子,不過二十八九年紀,眉目英偉。這樣的數九寒天,他卻只著一件紺青外裳,也不見絲毫窘迫,內家功夫著實了得。男子忽的一拉韁繩,放慢了速度,觀察著天色,慢慢皺起了眉。挨近旁邊騎著棗紅馬的女子,他道:「小湄,今天我們要再趕路恐怕是不能了,先找個地方歇腳吧。」

    女子裹著一襲黑色的大氅,從柔軟的皮毛間抬起頭來,她有一張心型的美麗小臉,五官細緻,眼神靈動。展開個有如春花的笑容,她道:「你是怕我撐不住吧?二哥,什麼時候你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還有一個來時辰就可以入關,我們不一鼓作氣趕上去,還在這裡磨蹭什麼?」眼睛一轉,又道:「除非……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被她叫做二哥的男子苦笑起來:「我就知道騙不過你。現在不說實話不行啦,」他臉不變色,道:「從早上我們出來起,就一直被人綴著。不把人甩掉,趕上去反而給大哥添麻煩。」

    見到妹妹臉上先是一個錯愕,然後若無其事的挺直了馬背上的腰桿,不露一絲大驚小怪,男子心中讚賞的點了點頭。他長年在外跑鏢,鮮少在家多呆,對妹妹的記憶一直停留在小時候為了一個糖人也要哭鬧不休,凡事非要以自己為先的出名任性刁蠻上。原先大哥讓他和小湄一起在後接應,他還怕這丫頭難以消受的小姐脾氣會拖後腿。誰知這一路上,她不但不鬧不吵,懂得步步小心打算,還肯處處為大局著想,著實讓他對這嬌縱的妹子印象改觀不少。

    前些日子還聽說寧湄鬧著要去看沈白聿和陸闐機之戰,家人不許以後絕食了好幾天,現在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這當然不是由來無因,男子低笑一聲,樓無月呀樓無月,雖然沒有見過你,也要對你收服我這刁蠻小妹的本事歎一句佩服了。

    回過神來,才發現寧湄盯著自己,臉色嫣紅,這才發現剛剛竟然忍不住把心裡話說了出來。男子乾脆哈哈一笑,道:「難得難得!以前二哥回家,不是看見你的臉氣紅,就是哭紅,居然還有看見你羞紅臉的一天,我寧征真是大開眼界啊!」

    寧湄臉上愈發如同紅霞火燒,想到未婚夫,心底卻不由得絲絲甜蜜,只得嬌嗔道:「二哥,你怎麼可以拿我開玩笑!」

    寧征笑著搖頭:「還沒有嫁人,二哥就已經說不得你了嗎?真是女大不中留。」

    「二哥!」

    「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總行了吧。」寧征邊躲避妹妹揮來的花拳繡腿,心中卻是一驚,就在他們說笑間放慢速度的同時,後面一直跟著他們的人已接近至五丈之內。這一天始終被人在二十丈之外不遠不近的綴著,雖感覺不到明顯的意圖,多年的刀劍生涯也讓他也知道必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抓住妹妹一隻手,寧征嘴裡陣陣求饒,心神卻集中在身後接近的兩人身上。

    許是覺察到了什麼,寧湄遲疑的放緩了動作,右手輕輕扣上了腰間的軟劍,好奇的大眼睛帶著一絲懼意,望向自己的兄長。她那明淨眼神裡浮現的驚恐有如小鹿,寧征心裡一軟:這丫頭雖不是高門大戶的閨秀,卻也是家人掌中珠寶,若非這次實在要緊,大哥又定下這樣一個計策,怎會捨得讓她出來受這些驚嚇。

    雖然常不在家,但對這個唯一的小妹的寵愛卻絕不比其它人少。頃刻心中便打定主意,今日若難以善了,縱使粉身碎骨,也要保得妹妹周全。

    深吸口氣,寧征朝妹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擔憂,然後勒轉馬頭,靜候來人。

    之前由腳步輕重,寧征判斷為兩人,現下可凝神靜氣傾聽,片刻,他吃驚的皺起了眉——來人腳步雜亂,且若有若無,似乎是運氣在雪地上飛縱,卻又不得不暫時停下重新提氣。此法大損內力,本不是高手所為,若這整天後面的人都如此跟著他們,那麼即便來到近前,也無力有所作為了。

    正在不解,身邊寧湄卻一聲輕呼,寧征仔細一看,不斷接近的乃是一個紅衣女子,長髮披散覆面,背上背了一個人。她似是內力時時不繼,每行兩丈便要停下換一口氣,饒是如此,寧征也由起落間看出她內力深厚、身法高明,純由功力支撐這麼遠的路,又可不比他們落後多少,武功比自己只高不低。

    那女子來到近前一丈,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真氣一洩落在地上,就要再次提氣。

    這時已經可以看清,女子背上負的乃是一個書生打扮的男子,約摸三十來歲,容貌普通。一張臉青白灰敗,身上一道劍傷從左胸而下,煞是駭人。鮮血染的褐衣一片狼藉,他仰面閉眼,一動不動,顯是已經死去多時,被紅綢綁在女子身上。女子披頭散髮,只能由下顎瞥見些許秀麗的輪廓。寧征細心打量下,見她衣衫上血跡斑斑,下唇咬得發白,扶住背上屍體得雙手微顫,呼吸凌亂,隱隱有走火入魔之相。

    女子一提氣,又是丈許飛出,越過他們向前,但已可看出不如先前有力。她落地之時有些踉蹌,左膝一軟,差點跌倒在雪中。

    寧征幾已能確定這女子不是針對他們而來,否則功夫就費大了。看那女子運氣不濟,單薄的身子在風雪中不停喘息的模樣,他心裡一絲憐憫油然而生。

    心思還未打定,旁邊的寧湄已經猛地一夾胯下的馬跟了上去,寧征心中大驚,生怕妹妹犯了人家的忌諱,卻阻止不及。寧湄向前幾步,停在那女子身邊,翻身下馬,彎腰探問道:「這位姊姊,你是否要進關?」

    那女子喘息未定,頭也不轉,用嘶啞的嗓子冷冷道:「與你無關,讓開。」

    寧湄不為所動,更壓低了身子,柔聲道:「我們道左相逢,不是想管姊姊的事情,只是我有樣東西想賣給姊姊你。」

    女子這才有些詫異的轉向她,右邊憔悴柔美的容顏自發間露了出來,她道:「我沒有什麼要買的,你去賣給別人吧。」

    寧征心裡苦笑,他們家的丫頭別的沒有,就是水磨纏人的功夫最是厲害,這女子答了第一句,後面就不免被寧湄牽著走了。他已知道小妹想要做什麼,眼裡閃過一絲欣慰的笑意,也下了馬,慢慢走進她們。

    寧湄果然打蛇隨棍上,笑道:「我想賣給姊姊的不是別的,而是這匹馬,姊姊可願意買?」

    女子眼睛亮了一亮,隨即又黯然。她低下頭道:「我沒有錢,你找別人吧。」她語氣雖冷,卻沒有剛剛那樣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寧湄知道已成功了大半,趕忙道:「沒有關係,或者你可和我們一同入關,然後再籌措銀兩給我。」

    那女子猛地抬頭,厲聲道:「你可是施捨於我?!我聶千紅一生從不受人恩惠,若你想同情我,那就免了!」

    寧征眉頭一蹙,誰知寧湄居然不動氣,只是誠懇的道:「姊姊既然不願受人施恩,以後回報就是。現下縱使騎馬也要個把時辰才到鎮子,若有了這匹馬,不是可以讓死者早些入土為安?」

    女子先是臉一沉,而後回頭望向背上的男人,冰凍的容顏逐漸消解。她搖頭,淒然道:「若是換了從前,我不但不會領你的情,還會立刻殺了你。如今……罷了。你叫做什麼名字?我定會記得還這個情。」

    聽她將殺人說得輕描淡寫,寧湄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她江湖經驗不夠,雖然聽過不可過問他人是非,卻不知道原來好心之為也會惹下殺身大禍。不過女子終是接受了自己的馬,寧湄向來樂天開朗,立刻就把驚懼忘在腦後,伸手攙了那女子起來,道:「我姓寧,叫做寧湄,他是我二哥寧征。」

    那女子見她來攙,居然沒有拒絕,她先小心翼翼的將身後負的男子解下,無限溫柔的理了理男子被風吹亂的發,再把他輕輕的扶至馬上,又用綢緞固定住。才回過頭來看他們兄妹,她也懶得順一下自己的頭髮,就那樣遮著臉,道:「原來是振遠鏢局的寧三小姐和二公子,我知道要去哪裡找你了。今日之恩,聶千紅必當回報。」

    她縱身上馬,又晃了一晃,寧征這才瞧見她腿上原來有傷,血浸透了白色的繃帶,又藏在裙擺之下,是以他們都沒有注意到。

    寧湄心中憐意大盛,忍不住脫口道:「聶姊姊,你行動不便,不如跟我們一道入關吧。」

    她話一出,心中已經後悔了,這話擺明了看輕對方,見聶千紅身子一震,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聶千紅歎了口氣,沒有發作,只是目光落在男子身上,幽幽的道:「有初一就有十五,我既已欠了你人情,也不多這一樁。可笑我一生最不屑之物,居然在我一生最狼狽的時候幫了我。唉,小妹子,你心腸很好,我從不跟人道謝,今日卻要謝謝你。」

    寧湄展顏道:「聶姊姊,你腿上既然有傷,不如我們就下馬一起走一段,你也好調息一下。」

    她話說的很是得體,聶千紅顯是心高氣傲的女子,將那男子的屍體交給別人看來也是萬萬不肯的。走一段路休息片刻再上馬,也比內傷沉重還要強自趕路好的多。聶千紅點點頭,下了馬,寧湄笑著挨在她身邊,以防她跌倒。寧征微微一笑,默默的牽了馬跟在她們後面。

    風雪襲來,寧征看見妹妹一臉溫柔的向聶千紅說著什麼,聶千紅似乎在聽,又似乎沒有。一雙眼緊緊盯住馬上縛的男子,嘴角擒著絲微薄的笑意,秀麗的臉龐看起來是那麼甜蜜,又那麼淒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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