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了。”他對她說。
她平靜地問:“不是可以贖回嗎?”
他望著她,沒有回答。
她再問:“你賣給了別人?”
他搖頭。
她微笑。
“這可好,”她說:“這數十年來我吃好住好卻不知喜悅,父母兄弟逝世我不感傷痛,有人捨生愛我,我不懂感動。夠了夠了,我不想再做沒感情的人,你不知道,這五十年來,我從沒有真心笑過一次,進戲院看笑片也是裝笑。”
他垂下眼來。
“怎麼了,”她說:“我付雙倍的贖金好嗎?”
他卻對她說:“從前,我也和你一樣,不會憐憫不會同情,更遑論動心。於是,我好奇地把你留下來的感情看了又看--”
老婦人緊張地望著他。
“最後,”他繼續說:“我用了你的感情。”
剎那間老婦身處的當鋪由下而上在她身邊蒸發,嬌陽下只余她立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之上。她不覺憤怒也沒傷心,只是呆呆地站著,一如過往五十年,她呆然地度過了一樣。
此時從天上掉下來一張紅色卡片,老婆婆俯身拾起一看,居然是張請柬。紅底金字這樣寫著:“店東大婚之喜。”
老婦人看過後,仍舊是滿臉滿心的木然,這回真的不知道,如何裝出來替他高興。
在床單和床單之間
“真的難以想像,你用SailorMoon頭刷。”Mike從浴室出來後,無意中發現候綺用的發刷,以美少女做擦柄。
“可愛嘛。”候綺擦了擦頭發,把發擦遞給Mike。
Mike看了看發擦,然後往頭上擦了擦,說:“質地不錯。”
候綺說:“SailorMoon做擦柄很cute。”
Mike笑,這樣說了:“下一次,我用這個做道具。”
“咦--”候綺嘰嘰呱呱拍打Mike的胸膛,又閃身順勢以頭刷進攻他的臀部。“你試先呀,道具!”她笑,玩得很起勁。
“喂,沖涼呀你!”Mike叫她。
候綺忽然大字形躺到床上,嘟嘟小嘴。“不想動,不想沖涼。”
Mike揉了揉眼睛,也躺到候綺的身旁。他掃了掃她腰間美麗的弧位,又親了親她甜甜的臉。
“我們第幾次了?”候綺說。
“幾次?”Mike以手按在額頭想了想。“七次?”
候綺以腳踢向Mike的小腳。當躺下來的時候,候綺的小腳趾,正好碰到Mike的小腳,對下兩寸之位。候綺一向深信這是最完美的長短距離,做愛時最能得心應手的高度差距。
“五次。”候綺豎起尖尖的五只手指。
“只有五次?我以為多些。”Mike說。
候綺抱著Mike的腰,說:“五次了,兩星期五次也很不俗。”
“啊,原來我們認識了兩星期。”Mike有點恍然。
“當初是你誓神劈願只要onenightstand。”候綺笑。
Mike抓了抓自己的鼻子,也笑了:“是嗎?我有那樣說過嗎?”
“有呀!你抱著我在床上,醉醺醺但又很認真地告訴我:‘我只想要一晚。’怎知道,隔兩日又call我。”候綺說。
Mike親了親她的小嘴唇,笑。“而且還吃飯看戲傾心事--”
“好似拍拖一樣。”忽爾兩個一起說了。
你眼望我眼,候綺在依然微笑的眼睛中間:“那麼,我們算不算拍拖?”
Mike卻面色一沉,而且還壓低了聲線:“不知道。”
候綺也收起了笑容,沉默半晌後問他:“仍然只想要個sexpartner?”
Mike雙手抱著候綺小小的面孔,凝望她精靈的雙眼,沒有回答她。
是想告訴她不知道吧。候綺明白。
候綺甜笑三秒,替Mike解釋:“sexpartner有sexpartner的好,不用動腦,不用動心,而且運動量一流。”
Mike依然沒答話,眼神卻更加深邃。
候綺看著,忽然--有點心痛。是故,她把眼睛往下掃,故意咕一聲笑出來。
“笑什麼?”
“嚇,又幾似珍寶腸哦!”
Mike一轉身,壓到嬌小的她身上,說:“是否多嘴?”
“咦,下次不敢啦。”
“不敢?不得,罰一次先。”
於是,床單又名正言順地卷起,淡灰色間條紋包在這一男一女身上。
雖說這種情形下各有各忙,但分一點心總不是罪吧!
譬如說,候綺想起了剛才Mike洗澡時,她隨手翻過Mike的那本《Newsweek》,看到那張柬埔寨的法新社照片,內裡是滿滿的人骨和骷髏頭骨,整整齊齊地一個疊一個放在大貨倉內。候綺想,如果她被分派到這樣一個貨倉工作,會不是因而失去性欲呢?如果因而失去性欲,又會不會更專心工作呢?專心工作錢賺多了,性欲又會不會恢復旺盛呢?
然後,在一個性欲旺盛的下午,天蔚藍清澈,她會不會把Mike帶到貨倉內,與千千萬萬個髓髏頭骨,分享他倆的美妙性事。
美妙性事。形容詞。
候綺轉了個姿勢。
她又在想,性事是否一定美妙。和她上過床的男人不算多,一只手數不完,但每次與一個男人上床後,都會莫名其妙地愛上他。這種反應,又似乎與性事當中的美妙不美妙無關。
只要是交過給對方,便會莫名其妙地愛上了。
好像那個大雄,本來不怎麼喜歡他,由頭到尾,都是媽媽喜歡他。但在拍了半年拖後,糊裡糊塗地做過愛後,候綺便愛上了他,甘心命抵,怨怨屈屈地做了大雄的愛人,直至對方不再要她為止。
傻傻地拍了兩、三次拖後,蠢蠢的試一夜情,她還以為,一夜情,大概沒有那化學作用。
誰知,又是愛上了。
又換了個姿勢。
忽然間很想哭,亦很想告訴Mike自己多麼地愛他。
誰說做愛是件頭腦簡單的事?一方面在enjoy,另一方面要禁止自己說真話。
不enjoy的女人要說很enjoy。而愛上認識了兩個星期,正在做第六次愛的男人的候綺,則要積極避開“我愛你”這奇怪感受。
Mike突然問:“有什麼事?”
候綺咬咬唇,搖了搖頭。咬唇搖頭,仿佛又是日常工作的寫照。
美妙性事。不知男人在做愛的時候,會否因專注而感受良好一些。
候綺突然想到,大概自己根本不enjoysex。
一直在做愛的過程中尋找的,可能是交流在身體與身體之間,女性能夠輕易營造的愛。
做愛,對候綺來說,真是做愛。
若真如此,候綺又想,大概,她的心髒位置,正好生在大腿中央。
好笑。候綺笑了出來。
“笑什麼?”Mike問。
“開心,所以笑 !焙蜱菜怠
Mike瞪了瞪眼。奇怪。
間條床單很有防皺能耐,兩個回合激烈大動作,它也依然平服如昔。
有沒有人類的心態如這床單,在經歷一段又一段後,仍然安然恬豁,不留痕跡。
是上好的質地。
候綺覺得緊張,抓住了床單。抓過了,有折痕,但放開三秒後,折痕平服了。
可不可以請教床單這秘訣?
床單說:“可以。首先選用免皺質料,然後在制造過程不斷加上漿粉,這樣就可以免皺。”
候綺問:“我的心呢?有沒有避免愛上不能愛的人的秘訣?”
床單沉思:“啊--”
Mike停止了活動,抱著候綺的身體躺下來。
Mike在喘氣。
忽然,候綺問:“我可不可以愛上你?”
Mike睜大眼,望著身邊美麗可人的女孩。
他靜默半晌,說:“傻妹。”
候綺暗暗吁了一口氣。
哎耶,怎麼,竟然順了出口。
候綺忽然很想很想哭。
隱藏愛意,關系會不會長一點?
他會不會在站起來之後便不再認識自己?
嗯,他真的站了起來,還回頭望了她一眼。
“要走了,明天早上紐約總部的人來公司開會,我要回家准備一下。”Mike在地上搜索一輪,終於找到他的內褲,候綺知道她的問題不會得到答案,也就乖乖地當作從沒問過,笑容可掬地望著Mike穿衣服離開。
通常遇上此等情形,候綺會得到以下訓示:“你不應該愛上相識兩星期做了六次愛的男人。”
但這種事向來不是應不應該。愛上了就是愛上了。
候綺把床單蒙頭,歎了一口氣。
一生可會比一夜虔誠?
和候綺做愛,是如魚得水的歡樂,做愛,大概應像和候綺一起般模樣;落力、盡情、開放、坦白。
不是姿勢不姿勢、胸脯大小、男性長度的問題,而是:對做愛這回事的態度的問題。
明慧就是不肯面對應有的坦白。
十年了,由十八歲到現在,拍拖十年,到如今,明慧依然放開不了兩個人相處的急促。
害羞地脫下衣服,害羞地躺上床,驚怯地抱著Mike,驚怯地走下床。
十八歲時的羞怯是美麗。廿八歲,Mike便不明所以。
其實單挑性事這個問題,對於明慧這段感情不公平,但卻又是的的確確,Mike最初察覺問題所在之處,是與明慧如死水悶潭的性生活。
大概三年前,Mike開始偷偷結識其他女孩子。
Disco的來源,蘭桂坊的來源,朋友的來源,公司下層的來源,大大話話,也有六、七個。
有豪情奔放的女孩子、有型有格的少女、斯文淡定的白領、聰明伶俐的大學生、神秘刺激的黑衣女郎。
有的只有一晚,有些兩星期,有一個試了三個月。
感情不是沒有,也有試過難捨難離捨不得,但最終,也是返回明慧身邊。
出出入入,一來一回,Mike發覺,他似乎在營造著些什麼。
和外面的女孩有一手後,他會額外對明慧好,額外地溫柔、額外地關心,和外面的女孩比較,對於明慧,也額外添了新鮮感。
於是Mike對自己說:“也是為著與明慧的感情。”
十年了,當中種下了多少的努力、多少的忍耐?尤其是當初,無限的美麗。
真心相愛過,是多麼幸福的事,相愛,便應當珍惜。
珍惜珍惜珍惜。死灰復燃的感情,死了又再生。
明慧是漂亮溫柔明事理的女子,與她一同讀中學,一起考大學,出雙入對,又一起踏進社會,兩人在不同的銀行工作,各自升職、各自進步。
從前相愛的時候,Mike決定了明慧就是那個共同分享一生,一起走下去的人。作為人生伴侶,她是百分之一百的適合,她明白、她體諒,她是個難得有默契的人。
這曾是個承諾。對明慧的承諾,對自己的承諾。但最近,他懷疑,走下去的還會不會是明慧。
已經不是性協調不協調,而是,感情越了軌,一次又一次給另外軌道的車輾過了,生還機會還有多少。
無窮無盡的不忠,到底代表了些什麼?
一生可會比一夜虔誠。
死水悶潭不再只是性,而是感情。
不停地渴望擁有別的身體、別的心靈,貪求又貪求,最後還可不可以告訴自己,最愛原是她。
此後她靜悄悄地睡在你身旁,你剛回來,下體有著別個女人的分泌,腦內是無數個女子的疊影。你能否分辨出,愛這個字,是從哪個女孩子的心帶領到你面前。
明慧轉過頭來,告訴Mike:“喝杯牛奶才去睡吧,可以睡得熟一點。”
Mike心頭一酸,緊握明慧的雙手。這個沒做錯事的女人,怎麼不生一條好命,偏偏揀了自己。
與候綺的見面,大約是一星期三次。
像與普通女孩子拍拖一樣,拖手行街吃飯看戲。原本,她只是個挑選出來的sexpartner。
見她跳舞跳得那麼起勁,又笑得天真,衣著尚算有taste,Mike便揀了她。就是這麼多。
這樣的女孩子,大概一晚五百個左右,完全是那種整晚陪你跳跳跳,然後你轉頭自洗手間出來,已忘了她是什麼模樣的情況。
到抱上床的一剎,Mike依然只想要一個合拍的性伴侶。
但卻在落床的一刻,忽然,他感到很溫暖很溫暖。
這個剛剛相識,笑容甜美的女孩子,為什麼有著那種認真而情深的眼神?整個做愛的過程,她是那樣的溫柔甜蜜。她令他想起一朵花,單純而自然的美麗。
於是他捨不得她,他牽掛她。
她是那種吃爆谷的時候會頻呼好味的女孩子,而且邊吃邊笑,眼前閃閃亮。
然後他又發現,她的左腿比右腿長了大約兩公分,所以她走路的時候輕微地小拐小拐,像嬰兒學行那樣。
她的右邊唇角有時會露出她的小齙牙。
她買《non-no》專看烹飪食譜,因為不懂日文,只能看圖識字。
她不穿裙子,有十二條牛仔褲。
她的至愛是波點內衣。
還有,她用SailorMoon頭刷。
日常生活那麼煩瑣忙碌,但他依然每隔數秒便想起她,而且每次想起便笑。
從不是多愁善感易浪漫的男人,但這次不到他不懷疑,是否愛上了候綺。
可不可以愛上她?偶然結識,沒根沒系,原本只用來上床的女子。
她在社團中心教陶瓷,中五畢業,人生沒有什麼理想,也不擅打理財務,就連駕駛也視為一種了不起技能的女孩子。
這樣的小朋友,Mike從沒考慮過。若果真的放棄明慧,合情合理的選擇,該是那種讀過點書,工作穩定有前途,冷靜而聰慧的女子。
候綺,還是似頭寵物多點。
但誰又規定,寵物主人不能愛上心愛的小貓和小狗?
一直以為這是單方面的麻煩,誰不知,候綺竟然會問:“我可不可以愛上你?”
聽到剎那,Mike心膽俱裂。候綺會不會知道,他在心中打轉又打轉的,是相同的問題。
想起了《風塵三俠》中,梁朝偉愛上了柏安妮。從前覺得不可思議,現在經歷相近,就更加覺得不可思議。
愛情總是突如其來地發生。
真的想念她,她裡在間條床單中的可愛相。
Mike望著辦公室桌上的電腦傻笑。若果候綺是頭寵物,她像貓仰或狗多一點?
但大概貓和狗也無所謂,AndyWarhol也說過:Petsarealwaystheanswer。
遇見了那個另類的心頭愛後,可能以後挑選對象的准則,便得重新訂立。
後來,Mike和候綺卻見面少了。因為忙,因為許多的事情,故意不故意,便見少了。
畢竟,各有各的生活。
Mike正在趕做總公司一項project,如果成功的話,他可能會被調到紐約那邊去。
候綺不停地買新床單。自從她決定暫時不再需要男人之後,她多了許多額外的開支,買新床單是其一,因為害怕按捺不住需要伴侶的欲望,所以床單要晚晚新款,選擇多,心思又多,更換床單又考氣力,於是思想精力都花在床單上,別的事情便少了。
但當腦袋一空,候綺便會想起Mike,想起他對她說過那些無聊但甜蜜的悄悄話,想起他望著她的溫柔目光。
想起這些,她便會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他也曾經喜歡過我。”
若果想他想得太瘋,候綺又會想此相反的事情,譬如是他永遠在半夜之前趕著離開,譬如是他不肯正面對愛不愛她這個問題。
是從前一個早早不愛她的男朋友教的:如果想令自己不喜歡一個人,只要早晚想著他的不是之處,把令自己不滿的地方放大又放大,便會遲早不喜歡他。
候綺討厭前度男朋友的這種想法,尤其前度男朋友就是用這方法炮制她。但這數天,候綺腦裡想著的,全是Mike的不是。
沒辦法,路似乎只得一條。
不能夠,不能夠繼續沉溺在Mike的幻想中。
看呀,已差不多一星期沒來電話。不知是巧合抑或故意,他在候綺問了“我可不可以愛上你”之後,便蒸發開去。
當然,候綺可以主動點,撥個電話給他,又或是,上他的辦公室。這些做法也未嘗不可,他的關系,份量足夠賦予她這些權力。
但她沒有。既然連那問題也問了出口,主動權,便歸於Mike好了。
清楚知道自己的心思,Mike要做的,不外乎是反應。
候綺等呀等,床單天天買,等的是Mike的態度。
他究竟顧慮些什麼呢?候綺捧著一大包蘋果片,不停口地吃吃吃,饞嘴過後,腦裡分析出的結論如下:
(一)Mike對於在夜店認識的女孩沒信心。
(二)Mike有女朋友或妻子,只志在逢場作興。
蘋果一向具有快速補充身體機能的作用,補腦大概也頗有效。候綺的結論再正確沒有,Mike的煩惱兜來兜去也兜不出這兩點。
今晚的床單是米奇老鼠。
躺在米奇老鼠的懷抱內,候綺輕輕歎氣。
這段感情,只經歷了兩個多星期,但卻已有開始和結果。
開始在床上,而結束,來得這樣無聲無影。
Mike的床邊依然是明慧,她靜靜地占據了他的心十年之余,也霸占了他半邊床多年。
好不好換掉她?
但她會在夜裡為你燉牛奶,怕你睡不穩。
她的愛安全而保險,你知道這是錯不了。
Mike睡在明慧的身邊。若果換了候綺,她會在夜裡為他做什麼?
可能,更多。
她大概會弄一客甜品,她應該會擦亮浴缸准備好舒適的泡泡浴,說不定她會坐在床頭打毛主。
但就是不知道,她能願意多久。
男人,其實,也需要安全感。
候綺失去自己,很快,便能找個更好的。但明慧--畢竟,也難適應了點。
不是每個強勁的第三者都能作出破壞。雖然,Mike真的愛上了候綺。
愛上了她,無時無刻地掛念她。想念她的笑,想念她的可愛,想念她問自己的那句話。
“我可不可以愛上你?”
“可以。”Mike自言自語地回答了幾十次,然而發問的人卻永遠不知道。
就是這樣,相愛的人沒在一起追求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