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江湖第二部·縱橫篇 第七章
    昏黃的燭火在陰濕的牢獄中不時的跳躍閃爍著,映照在秋無意的臉上。他的臉失去血色。  

    拖長的陰影籠罩了狹小的牢室,蕭初陽的面色同樣慘淡。  

    沉鬱的目光由地上的屍體開始,緩緩向上望去,看到了秋無意和聶玉心交疊的手。  

    他的手上,身上,滿是鮮血。  

    繃緊的眼皮驀然一跳。不知道多久的時間,蕭初陽的眼睛就定定看著那隻手,還有……那片乾涸了的鮮血。  

    暗沉的風暴在眼中聚集著,翻滾著,越聚越沉,最後卻化成了一句平靜異常的話語,「當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秋左使。」  

    雖然平靜的說著,嘴角的譏嘲之意卻越來越擴大,上揚的唇線變成了無比諷刺的弧度,無聲的沉澱著此刻的所有真實情緒。  

    秋無意垂下眼睛,也望著自己的手,苦笑。  

    該說些什麼?說什麼也沒有用。眼睛看到的,耳朵裡聽到的,都清清楚楚的擺在這裡,信你的終究信你,不信你的怎麼辯解都是白費唇舌。  

    手上沾染的是燕孤鴻傷口流出來的鮮血?亦或是聶玉心臨死前嘴角里滴下的血珠?他自己也不知道。誰又能分的清楚!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自門外傳來。只聽一聲大響,鐵門被猛然打開了,外面的光線灌進陰暗的牢房。  

    青色的年輕身影矯健的閃進門來,「秋左使!剛才有個人不知從什麼地方闖進來……  」  

    看清牢房裡景象的瞬間,進來的年輕人立時呆住了。  

    不止是他,他身後的十幾個人齊齊呆住了。  

    「他、就是他……」手指分明指著站立的陌生男子,駭然睜大的眼睛卻瞪著牆角依偎的人影,聲音中帶著顫抖尾音,「聶長老她怎麼了……」  

    秋無意擺擺手,「章兄弟,不必多說了。」  

    戚莫聰此時就跟在章乾後面進來,見狀只怔了瞬間,立刻低喝道,「你們都到門外去!」  

    自己搶身而入,同時反手將門掩住。  

    「秋左使,這人是誰?還有……」  他明顯的猶豫了一下,目光落在角落那裡,「聶長老到底是……」  

    秋無意的目光飄過立在對面的頎長身影,深吸一口氣,平淡的道,「好久不見了,初陽公子。」  

    低低的倒抽氣聲響起。人影閃過,戚莫聰已經謹慎的幾步抵住門口,肅然喝問道,「武林同盟的蕭初陽?!」  

    蕭初陽蒼涼的笑了,「武林同盟已經不在了,蕭某人倒是沒錯。」  

    目光掃過旁邊的秋無意,笑容更冷,「也就是今日闖山行刺的人。」  

    戚莫聰的神情間閃過疑惑之色,「是你?那今天下午擒到的那個燕孤鴻……」  

    秋無意苦笑著搖了搖頭,垂下眼睫,遮住了眼睛中種種難以言喻的傷痛。  

    蕭初陽冷笑,「半山腰的案子是我做的,修竹院的案子也是我做的。只可惜卓起揚運氣太好,在乾坤膽落地的前一瞬間被他的影衛推開了,否則今天死的一定是他。你們枉自派出大批人手搜了整個下午,沒有搜到我,卻抓錯了人,邀錯了功,是不是很可笑?哈哈,哈哈……」  

    他忽然縱聲大笑起來。  

    房間內外的眾人聽得清楚,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相顧駭然。  

    狂放的笑聲猶自迴盪在狹小的牢房裡,蕭初陽的臉色突然一斂,按住了劍柄,凜然道,「我就在這裡,誰要過來交手的?來罷!」  

    「我!」戚莫聰瞳孔猛的收縮,反手拔刀!  

    刀光閃爍,瞬間已到頭頂,蕭初陽卻沒有動。不僅按著劍柄的手沒有動,甚至連眼睛都閉起來了。  

    戚莫聰的心頭升起隱約的不對。古怪,實在古怪的很。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一句更古怪的話語,卻分明是秋無意的嗓音。「戚堂主,把刀收起來罷。」  

    刀勢硬生生的停在頭頂幾寸處。  

    秋無意的語氣平靜的很,  

    「戚堂主,眼前的這個蕭初陽已經不比當初的蕭初陽,以他現在的武功,一個戚莫聰徒手就能制住十個。」  

    戚莫聰大奇,不由看向蕭初陽——  

    這個敢於隻身闖山的男子,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初陽公子,武功竟然會是超乎意料的差麼?  

    蕭初陽平靜無波的臉色突然變的很難看。  

    面對面的僵持了片刻,他咬了咬牙,「你知道?」  

    秋無意沉默的望著他。  

    相隔僅僅半年,有些事他還記得很牢。比如說他親手泡進酒中的解憂草,再比如說……當面喝下那罈酒的蕭初陽。  

    就算是勤練不輟,日夜練功,半年的時光,能恢復的武功也終究有限的很。雖然竭力隱藏,但留意看去,無法掩飾的虛浮腳步卻暴露了他淺薄的內力。  

    垂下眼睛,再抬起。望著蕭初陽的眼神帶著幾許瞭然。秋無意點頭,「我知道。」  

    蕭初陽想笑。可是到真正笑出來的時候,卻變成了苦笑,滿嘴都是澀然味道。  

    有些事情,雖然刻意瞞著藏著,原來……還是瞞不過他。  

    帶著探究意味的視線打量了面前的男子許久,秋無意若有所思的收回了目光。柔和的嗓音帶著歎息音調傳入耳膜,卻震得心裡隱隱發痛,  

    「引頸就戮,你就這麼想死麼?」  

    蕭初陽面容突然抽搐了一下,咬著牙不作聲。  

    「被我說中了?白道中人的心思果然好猜的很。」秋無意笑了笑,「讓我再猜猜看其他的。以你現在的武功,單槍匹馬的闖上蒼山來行刺,無異於自找死路。偏偏你真的來了。你的目的是什麼?做一個人人稱道的大俠?贏得生前身後美名?」  

    嘴裡輕聲說著,他的唇角不覺上翹起來,悠悠感歎著,「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好一個武林志士,白道英雄。」  

    蕭初陽默然片刻,居然笑了起來。神色間的凝重之色被笑容沖淡了不少。  

    「原來你一直這樣想我。」  

    面前正對著戚莫聰寒氣逼人的刀鋒,只要秋無意的一個眼神,立刻就會血濺五步。這樣的局面下,蕭初陽的神色竟似乎卸下了重擔一般,輕鬆的對著秋無意侃侃而談,  

    「有些事情想必你也清楚。當今武林格局大亂,雖然以蒼流教勢力為最大,但蒼流教這幾年發展過快,根基不穩,又經歷幾場大戰,必然導致統率人手青黃不接。目前蒼流教會有如此繁盛景象,這是因為卓起揚一手擴張的結果。只要有他在,以他的聲望穩定住局面,蒼流教的種種隱患就只會是隱患而已。但問題是——如果他不在了呢?」  

    望著周圍悚然而驚的神情,蕭初陽微微冷笑了,「蒼流教的前輩人物死的死,隱的隱,放眼望去,也只有卓起揚能鎮的住人心。如今蒼流教的天下大會還在籌備中,若是一教之主突然死於非命,就只有一個結果——人心浮動,內亂群起,蒼流教分崩離析!」  

    秋無意臉上閃過思索的色彩,「所以,你選擇這個時候前來行刺教主?」  

    「不錯。」  

    「連自己的性命也不顧?」  

    「若能除去卓起揚,以命搏命,殺身成仁亦是無妨!」  

    「殺身成仁?」秋無意慢慢重複著,嘴角漸漸上揚,泛出隱約的笑意來。  

    「我倒要試問一句,你又怎麼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仁,亦或非仁?如今江湖大亂,武林眾人也不過是按照自己各自的方式活命罷了,黑道白道,正派魔教,彼此之間孰是孰非,誰又能說得清楚!」  

    神色間的笑意變成了冷笑,他的視線直視著蕭初陽,平靜卻尖銳的質問著,「你,就能麼?」  

    蕭初陽沉思了片刻,抬起頭來,「不錯,是非仁義,只在人一念間。江湖中的恩怨糾葛太深太重,我也不能絕對保證自己的作為是對的。」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坦然直視著秋無意,「若是能拋開個人私怨,一個人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就能看得比旁人更清楚。就比如說今天前來刺殺卓起揚。中原武林的格局原本互相牽制,相約制衡,但就是因為他的勃勃野心,卻造成了如今亂世,死傷無數。所以他若死,對武林來說是好事。」  

    秋無意冷冷一哂,「你一直都是這樣,開口殺身成仁,閉口拯救武林。但你有沒有想過,江湖上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武林中人縱然有良善之徒,卻也多的是死不足息的敗類。你用你的性命來阻止蒼流教一統江湖,結果卻是讓那些敗類繼續在武林上作威作福,豈不是可笑之極?!」  

    蕭初陽沉默了。  

    思索良久,他輕輕歎息一聲,「縱然江湖上多的是敗類,只要能多挽救一個良善之人的性命,就已經值得去做了。」  

    飛揚的衣擺掠過秋無意的身體,又擦身而過。  

    蕭初陽的腳步沒有遲疑的向牆角處走去,跪倒在擁抱著彼此而去的兩個人身前,默默的凝視著他們。  

    聲音沉了下去,低而沉重,近乎喃喃自語的說著,「秋無意,我和你的立場終究不同。換了是你,只要是卓起揚想除掉的人,無論是他是誰,無論有多久多深的交情,你都會毫不猶豫的下手,對不對?親手把藏在秋思院的人交出來,親眼看著一個鐵錚錚的漢子被折磨成了這種不人不鬼的樣子,或許你心裡連半點痛的感覺都不會有罷……」  

    不知不覺的,眼睛中泛起深刻的哀傷,卻又升騰著其他種種難以明喻的色彩,如火焰般的跳躍不休。  

    「知道麼?燕大哥擔心會誤傷到你,特意潛進修竹院和你說話喝酒,就是為了在我動手的時候能拖住你。你可以不管忘年之交的生死,我卻不能不管我的過命兄弟;你可以放下那麼多年的相處情誼,我卻放不下,他……也放不下……」  

    他愴然笑了,「罷了,也是命該如此,今日來遲一步救不得他,我抱憾終生。」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目光中帶著隱藏不住的傷和深到刻骨的痛,望著不遠處的那個身影,「我不會後悔我的作為。只不過……秋無意,加上今天的憾事,我這一生,你給我的遺憾未免太多了些。」  

    昏黃的燭火閃耀在蕭初陽平靜的臉上。憔悴的面容,消瘦的臉龐,只有那雙眸之中的堅毅堅持,歷盡日日夜夜的風霜勞苦,卻始終沒有一絲的改變。  

    秋無意的目光久久定在蕭初陽的身上,又緩慢的移到燕孤鴻和聶玉心的屍身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神色間帶著幾分恍惚,竟是想到癡了。  

    時間安靜緩慢的流逝著。無盡的沉寂擴張成無形的壓力,籠罩在狹窄的牢房內。  

    漸漸的,那種焦灼等待的壓力無聲無息的鋪散開來,壓迫著人的心頭,瞬間竟彷彿經年。  

    汗珠自額頭上緩緩落下。不知不覺的時候,戚莫聰已經屏息。  

    只聽嗶啪輕響聲傳來,外面一盞油燈的燈芯爆開,房間裡的光線猛然一暗。映在牆上的影子微微晃動不止。  

    燈暗,燈復明。光芒再起的時候,秋無意搖了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所說的殺身成仁,拯救武林的大義,我還是沒興趣。」  

    對著苦笑的蕭初陽,他繼續道,「不過,有件事你說錯了。今天我來這裡,也是來救他的。」  

    揮手制止戚莫聰開口,秋無意正視著對面的蕭初陽。  

    「只在今夜,我們是同道人。我送你下山。」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