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很冷。身體很熱。
比身體更熱的鮮血濺到了身上,黑色的夜行衣添了點點殷紅。
聶玉心下起手來,狠辣絕不下於任何人。僅僅彈指間,刑堂大牢的地面上已經躺了七具屍體。
秋無意清點著地上的屍體數量,點了點頭,「聶長老,可以了。除了這幾個,其他看守刑堂大牢的都是戚堂主的心腹親隨。」
說話間,聶玉心已經倒縱回來,「左轉最後一間的鑰匙在哪裡?」
秋無意彎腰在屍體上摸索了一陣,掏出幾長串鑰匙來,疾步轉到那間鐵皮牢房門口站定,小心的試起來。
不過片刻,只聽機簧聲輕響,鎖被打開了。
秋無意低聲道,「一柱香的時間。香滅之時我們就走,然後戚堂主親自挑選的幾個堂內兄弟就會進來頂替那些死的。把握好時辰。」
聶玉心點頭答應,微顫著雙手推了好幾次才推開那道鐵門,側身閃了進去。
秋無意反手帶上門正欲離開,門裡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從縫隙裡望去,聶玉心竟然栽倒在地上。
難道有什麼差池?!
他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大力拉開門,向裡面望去。
僅僅一眼之後,秋無意的臉色登時大變,整個人僵在門口!
撲鼻的惡臭充斥在狹窄牢房裡。
躺在牆角草褥上的那具軀體,已經稱不上一個人。
手和腳都沒有了。四肢被齊根斬斷,或許是封了上好的金創藥,斷口卻沒有大量流血。
原來佈滿了血絲,似乎總醉乜著看人的眼睛也沒有了。兩個駭人的血洞出現在臉上。
僅僅半天的時間,一個完整的人,變成了現在這個看不出形狀的生物,在草褥上痛苦的蠕動著,地面到處鮮血淋漓。
秋無意呆呆的站在門口。他的手腳忽然變得冰涼,竟似乎連往前走一步的力氣都被抽去了。
跪坐在地上的聶玉心死死捂著自己的嘴,臉色比鬼還要慘白。
聽到開門聲,那個痛苦扭動的軀體停住了動作。「是……是誰?」燕孤鴻的聲音斷斷續續,嘶啞到幾乎聽不清。
「……是我。」秋無意臉色煞白,勉強開口道。
「無意?」燕孤鴻吃力的揚起頭對著門的方向,面容上肌肉一陣扭曲,顯出驚喜的神情來,「你果然來了,我……我就猜到你會來看我……見了我這副樣子,嚇的不輕罷?呵呵……」
笑聲突然斷住,他的身體一陣劇烈的痙攣。
秋無意的喉嚨被什麼哽住了似的,嘴唇張合,發出的音節卻怎麼都組不成一個通順的句子。
「難道……是教主他……」
「誰說不是?卓小子還真他媽的狠……上刑還不給酒喝,痛……死老子了……」
燕孤鴻斷斷續續的說著,努力抬起頭,空洞的眼窩對著秋無意的方向,「無意,渴的緊,有沒有……帶酒來?」
一句話剛說完,身體猛然大震,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秋無意低聲道,「有,酒帶來了。」走過去解下腰帶上的酒葫蘆,放在燕孤鴻的嘴邊。
一口氣猛灌了幾口,燕孤鴻呼了口氣,大笑道,「舒服……舒服多了……」
秋無意眼睛裡酸澀的厲害,又沉默著餵了他幾口。
半葫蘆烈酒入腹,燕孤鴻的精神似乎好了些,滿足的躺在草褥上片刻,突然苦笑起來,「當真是現世報,還的快……想當年一場混戰,我們幾個領頭的當著卓起揚的面剮了他老子卓澤淵,就是先斷手,再斷腳,挖眼……」
秋無意的手一顫,幾滴酒水潑濺到燕孤鴻的身上。
燕孤鴻若有察覺,苦笑著歎道,「無意,枉你把我當作忘年之交,我卻瞞了你這麼多事。之前在秋思院你說你不管我從前是什麼名字,你交的都是燕楚狂這個朋友,現在呢?你準備怎麼處置你眼前的這個燕孤鴻?」
秋無意默然許久,輕輕吐出一口氣,「我不知道。」
燕孤鴻呆了呆,放聲大笑,「你有時候說話真是老實的可以!真他媽有意思!」
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的笑聲突然頓住,臉上的神色又變成了苦笑,「黑道中有像你這樣對我脾氣的,白道中也有看了就想一劍宰掉的,所以我年輕的時候才會煩的想去撞牆。越想越煩,越煩越亂,越亂……就越錯……」
他仰起頭顱,滿是乾涸血跡的臉上露出慨然神色來,「黑白兩道自古不兩立,世世恩怨糾纏,孰是孰非本就誰也說不清楚。如今冤冤相報,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唉,我燕孤鴻這輩子做錯了許多事,後悔了許多年,好不容易把事情想通了,卻又快死了,真他媽的過得窩囊!」
「無意,這次上得山來,總算又見能到她,算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了。不過這些陳年爛賬把你也拖進來了,卻是沒想到的事。唉,大不了把這條命還給他卓家,希望卓小子不要為難你才好……」
燕孤鴻睜著空洞的眼眶,對著天頂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顯然是在交代後事了。
秋無意咬著嘴唇聽著,沉默的側頭望去——
跪坐在門口的聶玉心捂著自己的嘴,淚水早已無聲的濕透重衫。
苦澀的滋味自口腔泛起,悄然蔓延到全身。秋無意默默望著眼前的兩個人,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燕孤鴻躺在草堆裡咳喘了一陣,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掙扎著抬起頭來,血洞的眼眶四處搜尋著秋無意的方向,「無意,心裡還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秋無意伸手按住他的肩頭,「我在這裡。什麼事情?」
「今天闖山的人不止我一個,你應當是知道的。想請你幫忙的這件事……就是和另一個人相關,他就是……」燕孤鴻急促的喘息了幾聲,艱難的吐出一個名字。
秋無意的臉色微微一變。
「我想請你答應我……送他下蒼山。無論如何,他是我的兄弟,也……曾經是你的兄弟……」
秋無意咬了咬牙,「楚狂兄,既然他潛入風雲頂的目的是行刺教主,凡蒼流教上下,皆有輯捕此人的職責。按照教規律令,其罪當誅。所以……我不能答應你。」
「無意,我知道這事很勉強,可這是我唯一的請求了。」燕孤鴻喘息著,吃力的道,「這……也可能是我求你的最後一件事情了。無意,答應我。」
空氣不安的沉默著。
注視著燕楚狂期待的神色,秋無意不自覺的咬住了唇,痛苦的神色自眼中一閃而過。
靜默了很久之後,他垂下了眼睛,吐出了兩個字,「不行。」
燕孤鴻怔了好久,勉強苦笑道,「臨終要求都會失靈,無意你還真是……」
空氣中突然傳來了幽幽一歎,「呆子,還是呆子。」
歎息的聲音似嗔責,又似埋怨,音調聽來竟如此的熟悉。燕孤鴻側頭仔細分辨著,思索著……猛地,他全身一陣大震!
「阿心?阿心!是不是你阿心?」
狂喜的神色自他的臉上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神色竟然有幾分驚恐,「不要進來,我這個樣子不能見人!你在門外就好……」
纖薄的絲綢織緞滑過他的臉頰,聶玉心俯下身體,在燕孤鴻的肩膀上輕輕的咬了一口。
燕孤鴻的聲音倏地停住了。他苦笑,「那麼久不見了,你還是這麼喜歡咬人……」
聶玉心柔聲道,「那麼久不見了,你還是個呆子。」
燕孤鴻笑了笑,吃力的道,「就算從前確實是個呆子,現在這個燕楚狂已經算不上了罷?呵呵……阿心,這些年在關外,我想通了從前的許多事情……」
「呆子,你根本什麼都沒想通。」 聶玉心展顏而笑,手指溫柔的摩挲著他的面頰,淚水卻星星點點的落了下來,「後悔從前犯下的錯事,就索性把自己放逐關外,放浪形骸了一輩子。如今都是快死的人了,剩下的時日已經不多,卻還苦苦記掛他們活著的人。你……就不能為自己活一刻麼?」
燕孤鴻完完全全的呆住了。
怔了很久很久,他突然縱聲狂笑,「枉我叫了十幾年的楚狂人,我竟然始終堪不破這紅塵!哈哈,哈哈~~~世事一場大夢,世事一場大夢!總以為夢醒了,回頭再看,卻原來還在夢中!」
狂笑聲中,他的全身劇烈抽搐,一口鮮血激噴而出!
「孤鴻!」
聶玉心臉色大變,顫抖著攬住他的脖子,急忙用衣袖去擦拭嘴角的鮮血,但血水越湧越多,卻怎麼也擦不盡。
燕孤鴻斷斷續續的咳著血,臉色卻平靜的很,「阿心,你說的對,我這輩子確確實實是個呆子,天下第一的呆子……幸好這個呆子很有福氣,能死在他最思念的人懷裡……」
聶玉心小心的擦拭著他嘴角不斷新溢的血,輕聲阻止他,「不許胡說。」
燕孤鴻苦笑,「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難道你還要我繼續受活罪麼?阿心,幫幫我,讓我解脫罷。」
聶玉心渾身一顫,聲音立時哽住了,「孤鴻你……」
秋無意猛的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去。
鐵門裡似乎傳來了一些響動聲,隱隱約約的又傳出話語聲來。
燕孤鴻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阿心,你還……還記得麼?我們是在太湖認識的……當時為了爭一艘畫坊,我們從詩詞歌賦比到武功陣法,再……再比到星象玄學……整整比試了三天三夜……」
「記得,當然記得。」聶玉心抱著燕孤鴻的軀體,神思恍惚的遙望著遠方,「比試了三日,精疲力盡,然後我們相對一笑,不約而同的收了手,然後我們就相伴著一路同游……」
燕孤鴻的神色間出現了幾分嚮往,彷彿竟又看見當日的景象了,
「是啊,同游的那一個月零九天,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了。阿心,你喜歡蘇軾的詞,路上沒事總喜歡吟個不停,最喜歡的就是那句……那句……」
他的聲音突然斷住了,佈滿傷痕血溝的臉上滿是惶急的神色,「阿心,那句是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都想不起來了?!」
聶玉心閉了閉眼睛,下頜輕輕靠在他的肩上,低聲道,「我最喜歡的是他的西江月,尤其喜歡那句『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總在路上吟的就是這一句……你這個呆子,明明記得這些,明明沒有忘記我,為什麼當初捨得拋下我一走了之,讓我等了你那麼多年……其實我早就不氣你了,孤鴻,你再聽我說話好不好……」
秋無意咬著唇,背緊緊的靠在鐵門上。
只有這樣,身體才不會發抖,身軀才能站的筆直。
乾澀的眼眶痛得厲害,他閉起了眼睛,茫然的聽著聶玉心的聲音輕飄飄的傳入耳朵。恍惚中,竟是宛如少女般的口氣,猶自帶著賭氣的音調,輕輕柔柔的道,「笨蛋,呆子,孤單了一輩子,就連去黃泉也要拋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去,我偏不依你,偏要和你一起去。你走慢點,在前面等等我∼」
秋無意渾身一個激靈,失聲驚道,「聶長老!」 反手推開鐵門,閃身疾衝進去。
聶玉心抱著燕孤鴻的軀體倚牆坐著。
回頭望了眼秋無意,她笑了起來,「無意好孩子,我要跟他走了……」一開口,鮮血立時沿著嘴角緩緩流下去。
不止嘴角,自七竅裡,都緩緩流出殷紅的鮮血來。
這是……自絕經脈的徵兆!
秋無意眼前一陣發黑,身體搖搖欲墜,乾澀的喉嚨裡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聶玉心笑著拉過秋無意的手,指尖冰冷。
「你這孩子,看起來冷冷淡淡的不好接近,碰到親近的就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他,實在讓人放不下心。聽心姨一句,凡事依著教主點兒,有什麼心思想法跟他多說說,不要什麼都悶在心裡……男孩子家哭什麼,人總歸一死,我不過是看明白了,想清楚了,先走一步罷了……」
每說一個字,就有一絲鮮血自嘴角滴落下來。她的雙眼漸漸垂了下去,凝望著懷裡的軀體,喃喃的低語著,
「世事一場大夢……我們不過是……今生夢盡了……」
秋無意怔怔的跪坐在地上,心裡也不知是悲,是苦,是酸,是澀。
背後的鐵門輕響著被拉開了,昏黃的燭光洩漏進黑暗的牢房裡。一個長長的人影映到了牆上。
「是戚堂主麼?」秋無意疲憊的合上眼睛,「如你所見,事情都了結了。」
映照在牆上的影子微微顫抖著,卻沒有應答。
「戚堂主,把這裡收拾一下,走罷。」秋無意輕歎著回身,抬眸。
黯淡的燭火構勒出來人的身影來。雖然有些模糊,卻已經能夠分明的看到那個人的臉。
秋無意突然渾身一抖,踉蹌著退了一大步!
來人顫抖著身體,雙手攥握成拳,死死瞪著牢房中已沒有氣息的屍體,眼眶直欲裂出血來——
蕭——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