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的攻城,守城,彷彿永恆不變的主題。城頭硝煙瀰漫,城下血流成河。
久經戰場考驗的士兵,在初始的緊張之後,變成連日的麻木。
更多的人倒下去,更多的人接替上來。
三天之後的夕陽,已經有許多的年輕面孔再也看不到。
傳令兵嘶啞的聲音在城頭迴盪,又度過艱難的一天,就連諸位將領的軍服上也沾滿了灰漬血污。
累到脫力的士兵們甚至來不及等到撤換的命令頒下,便倚在城頭睡著了。
我的目光掃過那麼多年輕的、甚至稚氣尚存的面容。為了這場捲入宮廷之爭的無謂戰事,這片城頭的每一尺土地上,都已經拋灑了那麼多的鮮血。
如今的局面,我不想看到,諸位將軍們不想看到,甚至連莫炎,也是不想看到的。
只是,雖然不願,卻還是一步步落到如今境地……
傍晚,就在一如往常的稀薄米粥和濃重的血腥氣中度過了。
疲憊的躺在軍床上,半夢半醒間,突然有幾個腳步聲靠近床前,我警覺的一躍而起!
「今夜行動!」
整裝完畢的親兵已站在面前。他們的身後,七十名精幹騎兵在帳篷外站得筆直,強烈的攻擊氣息,猶如一匹匹渴血的戰狼。
※ ※ ※ ※ ※
城門無聲無息的打開了。
黯淡的星光掩映下,十數里之外的狄支連營的火把模糊不清,看起來彷彿一片螢火蟲的微光。
但是誰都知道,這看似微弱的火光附近,伺伏著怎樣可怕的強敵。
周圍無比的安靜。人銜枚,馬帶嚼,腳下綁著茅草,取代馬蹄聲的,是沙沙的輕微聲響。
沒有人說話,就連發佈命令,也改成簡單的手勢表明。
出城之外立刻按計劃分兵。前方的幾人在夜色的籠罩下將兩三百匹馬趕在一起,對著遠方的那片微光筆直前行,而我手中的這幾十人則在無聲的手勢命令下,在草陷膝蓋的遼闊草原上躬身前行,以幾乎平行著劍門關的方向迂迴向遠處繞過去。
四更初刻,大地萬籟俱寂,就連天上的星辰彷彿也陷入沉睡之中。
走了大約幾里路,乍然的,遠方突然一陣嘈雜的亂響呼喝,人驚馬嘶。
火把的光沖天而起,熊熊燃燒在天穹的黑幕邊緣,就像一道最燦爛的晚霞。
行進的士卒們驚詫的停了腳步,但很快就在長官的低聲喝令之下繼續前行。
我已經走過去了,卻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這裡的人,大概只有我知道前方真正發生了什麼……
「找五個伶俐的馬伕偽裝叛逃,為了取信於狄支,趁夜帶去幾百匹的戰馬。」
凝視著彷彿燃燒的夜空,耳邊迴盪起莫炎在中軍帳裡的話語,
「狄支人最愛馬,當然會收下。」
他的手在大幅的地圖上指點,「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我們這些天派出去的幾百名勇士,都潛伏在這三個地方。派人探察過了,這三個地點到達狄支大營的距離基本相等。」
「昭將軍,現在我要你做的,就是率領最後這批勇士,在明日正午之前到達東北角,就是這裡,第四個地點。」
「到了那裡之後,有人會接應你。收下他給你的羊皮卷,記牢上面畫的東西,然後燒掉它。」
「千萬注意行跡。你的所在地將是離狄支大營最近的,當心不要被發現。」
我收回凝視天邊的視線,跟上了小隊的速度。
這道前所未有的含糊命令,不知道會把我們這幾十個人帶去何方……
太陽漸漸的從東方升起了。
狄支紮營處離劍門關不過十里,即使迂迴繞到狄支大營的東北角的距離也不會超過二十里。然後,就這麼一點的距離,卻讓每個人吃足了苦頭。
陽光普照大地,日頭每升高一點,草叢中行進的人們就再往下蹲伏一點,到最後幾乎貼著地面前進。
不過兩個時辰,每個人的手腳都被刺蒺藜草尖銳的鋸齒緣割得血跡斑斑。
幸好今天風大,吹得周圍茂草搖動不已,加上全身穿著的青色衣衫和青草顏色相融在一起,遠遠的應該看不出異樣來。
一路艱難前進,午時時分,終於順利到達了地圖劃定的地點。
這一片的草勢長得特別茂盛,地勢有些微微的傾斜起伏,構成一個小小的V字形坡。正好是狄支大營那個方向視平線以下的死角。
藏身在V字型坡的下方,往上卻可以看到數里之外的狄支軍營的動靜,是個絕佳的藏身之處。
就是這裡了。
耐心的等候。從午時直到日落時分。
應該出現的接應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同行的幾十人藏身在小小的坡底互相望著,焦躁的神色偶爾閃過眉宇,卻還是堅持等著。
傍晚時分,耳邊突然傳來了緩慢規律的馬蹄聲。
透過草叢的縫隙向上望去,只見兩匹戰馬自狄支大營的方向相伴而來。因為背著陽光,看不清楚那兩名騎手的相貌,只看見其中一個穿戴著顯眼的墨色皮甲,顯然是個彪悍的騎兵。
至於另一個人,看身形倒是瘦削的很,也沒有穿甲。
隨著不緊不慢的馬蹄聲逐漸接近,身邊的年輕士兵緊張起來,抓著草莖的手指越來越緊。
臨時指派的幾位十夫長們用眼神問詢著,「要不要搶先下手?」
我對他們搖了搖頭。
不到迫不得已,決不要暴露自己。
五十丈,三十丈,悠閒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了。
那兩人猶自不覺,縱馬慢慢的走著,一邊說著些什麼。
已經近到可以聽見他們的交談聲了。
再向前幾丈,只要他們往下面掃一眼,就可以看到躲在凹溝中的我們。
我的右手已經握住匕首柄。左手揮出,示意兩邊散開。
一旦動手——
絕對不能給他們任何出聲的機會!
五丈,四丈,三丈——
微不可聞的呼吸,急促的心跳。半出鞘的武器藏在茂盛的草叢下,等待揮出的剎那——
那身材纖瘦的男子居然勒住了馬!
我差點一口氣憋死。
身邊的魁梧男子隨即也勒了馬,兩人用狄支語快速的交談了幾句,然後那纖瘦男子撥轉馬頭,依舊慢慢的往回路走去。
魁梧男子似乎愣了愣,急忙也跟著撥馬跟上去。
周圍傳來了不約而同的呼氣聲。
「走了……」左邊一個士兵小聲說,隨即在十夫長的瞪視中急忙閉上了嘴。
我沒有理睬,還是望著兩騎的背影發楞。
就在剛才魁梧男子撥馬的那個剎那,陽光照到他的側臉,我終於看清了他的長相。
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那個魁梧男子——
竟然就是以前對戰過的狄支大將,塔龍!
定定的注視著那個似曾相識的背影,我的腦中如迴旋急轉。
自上次颶風軍劍門關戰敗潰逃,塔龍就不見蹤影,直到後來那次突如其來的半夜襲擊,他率殘餘的騎兵燒光了兀蘭的屯糧倉。
那次事後,莫炎幾次增派軍隊,牢牢守住了關內通往關外的唯一通道。
那麼按理來說,他現在應該還藏身在關內的某處才對,又怎麼會出現在關外草原上!
手臂被輕輕的拉了拉,我猛地回過神來,用眼神詢問那名姓于的十夫長,「什麼事?」
於十夫長抬起手,示意我仔細看他們離去的那個方向。
我疑惑的又看了幾眼,不由大吃一驚!
平原的風吹低了茂盛的荒草,一卷羊皮紙靜靜的躺在草上。
※ ※ ※ ※ ※
將羊皮紙在手中展開的時候,我心裡的驚異還沒有完全消去。
兩三個眼尖的士兵證實,羊皮紙是那個纖瘦男子撥轉馬頭的時候,「不小心」從袖口滑落的。
誰能想到,差點就被我們殺了的狄支男子,居然就是莫炎所說的接應人。
難道這意味著,在狄支軍中,莫炎也有線人?……
眼前的情勢是越來越撲朔迷離了。
幾乎是皺著眉頭把羊皮紙展開,入眼的居然是一片不知所云的圖案。
一個個的三角,叉點,墨線,中央一個圓圈……
墨色明晰的箭頭從邊緣起始,繞過沿路的三角叉點,直指那個中央的圓圈……
仔細看清那個箭頭的經過方位,我又掃了眼周圍地勢,有個大膽的念頭忽然閃過心底。
如果沒有猜測錯誤的話……
心頭若有所悟,再看第二遍時,那些符號的含義漸漸明晰起來。
花了不多時間強記住所有的標誌,我把羊皮紙揉爛撕碎,放入布袋收好。
接應人已經見到,下面就是等天黑行動了。
周圍眾人紛紛閉上眼睛假寐,但是戰事在即,興奮的大腦又哪裡睡得著?
我閉著眼睛,在想像的沙盤上一遍遍推演著過程。
詐降,伏兵,戰馬,闖營……
一陣疾風驟雨般的馬蹄聲驚醒了假寐的眾人。
血色的斜陽下,幾十雙眼睛無聲的注視著狄支打秋風的小隊一股股的出營去,又紛紛帶著擄掠的戰利品飛掠回來。
幾十個血淋淋的首級被掛上營門,狄支的將領策馬劍門關外,對著蜿蜒山嶺間的巍峨城牆戟指大笑。
凡有斬獲的騎兵全部在劍門關外策馬一圈,傲慢的將男人的頭顱拋擲城下。被捆成排的婦孺們張大了口,隔的太遠,卻聽不到那絕望的呼叫。
十幾個生擒的男子壯丁被拉到劍門關下,當著城牆上守兵們的面推入坑裡,騎兵縱馬來回踏平土地,一個接一個對著城頭舉起炫耀的馬鞭。
「懦夫!」成排的狄支士兵赤膊站在營門外,操著半生不熟的兀蘭語大聲笑罵,「不敢出來,你們,不是男人!」
在我左右兩旁,士兵們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眼睛幾乎睜裂,眼眶血紅。
「誰也不許挪半步!」我冷冷的喝道,「時機未到!」
時機未到,這裡的幾十人能做的——
只有等。
天色轉黑的時候,鼓噪聲漸漸弱了。
閃爍的星光和地上的燭火重新籠罩在原野上。
轉眼又到四更時分,離昨天出城的時刻已經整整一日一夜。
異常的響動隱隱約約從遠方傳來,戰馬的嘶鳴聲隨著夜風傳出幾里。
於十夫長身子一震,強壓著聲音的緊張,「昭將軍!」
我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
過了很短的時間,透過驟然亮起的燈火,可以依稀看到大營那邊一陣騷動。狄支士兵們不知道大聲呼喝著什麼,斷續的呼喊聲音隨著風勢飄過來。
我低聲問,「這裡有沒有人懂狄支語?」
於十夫長側著耳朵聽了片刻,臉色越來越驚異,「他們在說……快點起來,抓住……馬驚了……」
長長的馬鬃在風中飛揚,大批的馬群出現在狄支蜿蜒伸長的大營附近,成千上萬隻馬蹄同時踏在草原大地,組成了驚人的韻律,壓抑而沉悶,有如鼓點般,震得心臟都在顫抖。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攔阻一匹兩匹驚馬或許還有可能,但如果面對的是幾千匹瘋狂的馬群,任誰妄想攔住都肯定是送死。
最前面的那群幾百匹馬昂首長嘶,竟然筆直對著劍門關的方向奔跑而去。
那幾百匹馬經過之處,數量更為驚人的大群奔馬追隨其後,雷鳴般的馬蹄氣勢震得周圍的狄支士兵相顧失色。
半夜驚起的狄支官長迅速趕到,喝令士兵們做出種種努力控制局面,攔住驚馬。
然而,根本遏制不住。
遠方一片混亂,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劍門關的城牆上一道閃光。
然後,藏身在荒野中的我們卻同時敏銳的察覺到了。
那是一隻燈籠,在黑夜的映照下越發閃閃發亮。
在七十雙眼睛的凝視下,那只燈籠緩緩的左右揮動了三下。
我無聲的站起來,打了個手勢示意周圍的人都跟著我出去,長長的野草遮住身體,趁著夜色掩護緩慢的接近狄支大營。
與此同時,劍門關緊閉了幾個月的城門,在吱呀的鎖鏈響動聲中,再次的洞開了。出現在城口的,是這麼多天的戰鬥中始終沒有出現的軍隊——
在歷經一晝夜的蟄伏等待之後,兀蘭最精銳的重裝甲騎兵團,終於出動了。
青色的盔甲嚴實的遮住了所有戰士的面容,就連戰馬的身軀也覆蓋了厚重的鎖子甲。
指揮官高舉的馬刀如一道雪白匹練在半空中劃下,昭示無聲的號令。
催動韁繩,千萬馬蹄的鐵掌同時衝擊地面,有如無可抵擋的鋼鐵洪流。只一輪衝擊,厚實的狄支營門就被踏破,木柵欄呻吟著倒在地上。
被刻意雪藏已久的重裝甲騎兵團,終於在夜色中露出了崢嶸鋒芒。
從四面八方湧出來的狄支士兵猝不及防,卻竟然強悍的組成人牆,企圖用血肉之軀阻止騎兵前進的方向。
迎接他們的,是馬刀毫不留情的砍殺弧光。
「不要戀戰!」幾名聲音同時大吼著,「跟隨莫帥的方向!」
……莫炎這次居然親自出戰了麼?
我橫刀架開了一支迎面射來的冷箭,心裡默默念著周圍方向:左三營,這分明是羊皮卷圖上那個黃色三角標記的地點了。接下來應該向右轉,前過兩帳篷,左彎……
連綿不斷的軍帳如山巒般駐紮在周圍草原的土地上,層層疊疊,在不熟悉地形的人看來一定像是個巨大無比的迷宮。
無數的絆馬索埋伏在陰影處和不被注意的地段,埋伏好的狄支士兵就守在周圍,只要兀蘭的重騎兵被從馬上絆跌下來,周圍的亂刀早已等候著他。
我們幾十人伏低身體,按照羊皮卷紙劃好的既定路線,謹慎而仔細的前進。
從背後攻擊埋伏的狄支士兵,割斷絆馬索,除去臨時搭建的陷阱,一切都進行的無聲無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便出現了一頂高大雄偉的軍帳,如眾星捧月般屹立在眾多的帳營中央。仔細看去,帳篷的邊角都是用罕見的白駱駝皮鑲嵌而成。
羊皮卷的地圖畫的果然不錯!這裡想必就是……
我心裡一緊,藉著黑夜中的帳篷陰影擋住身形,凝神望著幾十丈之外的高大軍帳,不知不覺的握緊了手中的刀。
一聲驚雷似的大喝,呼嘯的風聲從左邊直撲過來。
我舉刀格住攻勢,趁勢往上一撩,鐺的一聲大響,交接的刀身雙雙蕩了開去。
來人的動作好快,這一刀上撩已經逼近他的喉嚨,竟然被他用刀回防硬生生的震開了。
我暗自道了聲不好,正想再補上一刀,那個親衛打扮的狄支人卻飛快的跳開幾尺,扯著嗓子大叫起來。
這下糟糕了。
無數明晃晃的火把從四周飛快的逼近。一輪狂風驟雨般的長矛投擲鋪天蓋地而來,有一支尖利的矛頭從背上劃過,熱辣辣的痛。
身後是急促的呼吸聲,那幾十名英勇的兀蘭戰士還跟隨在後面。
我急遽的喘息著,目光緊盯高大軍帳。
這次出劍門關,是吉是凶,能否全身而退,盡在此一戰!
就在此時此刻,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聲如裂帛,「兀蘭騎兵何在!」
「在!」迎風傳來驚雷般的呼應,簡短的一個字,卻彷彿釘子似的重重的敲在眾人的心頭。
迎著如雨的長矛和利箭,踏過同僚倒下的屍體,青色盔甲的重騎兵團出現在視野中。
有節奏的馬蹄聲如疾風,帶著火焰般燃燒的氣勢,將一切阻礙踐踏在鐵蹄下。
雪亮的馬刀交錯揮下,慘呼聲同時響起,幾名守在帳外的親兵被斜劈成兩段。
唰的一聲撕裂響,軍帳被割裂一個巨大的裂縫。在這個電光火石的剎那,我已經旋風般的從裂縫中躍入軍帳。
軍帳中燈火異常微弱。被外面火把光芒照射太久的眼睛一時不能適應,還沒有看清任何物體,卻已經感覺到一陣呼嘯風聲從左邊直撲過來。
近乎本能的反手一刀架開,鐺的一聲大響,手臂竟然被震得發麻。
來人好大的力氣!
後退半步,握緊的刀,就猶如已經搭上弦的箭,等著揮出的那一剎那。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我的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溫和的聲音,用兀蘭語喝止道,「塔龍,住手。」
塔龍?!
回想起方才似曾相識的那一刀,我凝目望去。
如山般魁梧的身軀就站在營帳被割破的地方,正嗔目瞪視的,果然是那張稱得上熟悉的面容。
裂開的縫隙處承受不住重力,高大的營帳已經危危欲墜。外面的火把光芒透射進來。
在我的對面,兩名服飾華麗的男子坐在僅僅三丈開外的長桌前。左邊那名看相貌還是少年,卻遇變不驚,神色鎮定如常,只有握住腰間刀柄的手顯露出用力過大的青筋脈絡。而右邊那名男子垂著頭,我看不清面孔。
這兩人中,到底……誰才是這裡的主帥?!
鋒利的刀光閃過,我橫刀斬倒一個搏命攻擊的侍衛,視線掠過那華服少年,落在另一名青年男子的身上。
剛才,就是這名身材瘦削的青年喝止了塔龍的攻擊。
難道狄支的三軍主帥……是他?!
一股凌厲的殺意從心裡升起。
如今孤身入虎穴,雖然外面的重騎兵攻擊吸引了狄支的大部分兵馬,但這片地帶兀蘭軍的數量卻依然處於絕對劣勢。一旦奇襲不能成功,這裡的人,只怕一個都回不去。
但是,如果此次能殺了狄支主帥的話……
隔著三丈距離審視著,估量著,手中的刀悄悄握緊。
相隔三丈之外,那青年男子卻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似,突然抬起頭,露出了一張蒼白卻俊雅的面容。
這個人……是……
看清那張面龐的瞬間,我的心頭驀然一陣狂震,硬生生剎住那股凌厲的殺意!
一絲似曾相識的弧度綻放在那人的唇邊。他低低笑了。
「我們又見面了,昭殿下。」
我的臉色一定變了。
怎樣也沒有想到,在臨川結識的那個人,彷彿謫世人物的當世醫聖,竟然會出現在狄支的中軍大營裡。
不,還有比這個更難以置信的事實。
望著那瘦削的身影,大腦迴旋般的記憶起下午在草原上的那一幕場景。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在草原上丟下一卷羊皮書卷的那個人就是……
「王上。」涉孤站起來,攏起身上的狐裘披風,優雅的對著少年俯身行禮,「容臣下替您引見,這位就是前易水國的二王子易昭殿下。易昭殿下,這位是……」
話沒有說完,那華服少年卻霍然站起,純正的兀蘭語冷冷道,「夠了。涉孤,不要再演戲了。你們雷裕族的野心,難道孤不知道?」
華服少年——統率狄支各族的王,握著腰刀的手指已經捏到發白,涉孤的笑容卻更加柔和。
「王上,臣下還沒有說完呢。」
少年厲聲喝道,「涉孤!」
「王上,您的族人正在外面和兀蘭的士兵浴血廝殺,您的親信們已經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至於您的親隨侍衛們——」
一聲沉悶的響動,我吃驚回頭,正看到一名侍衛無聲無息的倒下去。塔龍站在屍體旁,若無其事的收起滴血的刀。
少年身側的最後一名中年侍衛噌的拔刀,將年少的王護在身後,「塔龍!你也背叛狄支的王?!」
塔龍盯了他一眼,把頭扭開。
「王上,塔龍將軍也是我們雷裕族人。」涉孤微笑著,「你們納歇族人都是這樣,只要時間長了,就會忘記原來其他族的兄弟曾經多麼無私的幫助你們,忘記了雷裕族是你們的兄弟,而把我們的族人當作狗來使喚。」
他的聲音突然冷了下去,「頤韃,這次除了雷裕族,元族和坎族的勇士都支持我們。納歇族完了。」
叫做頤韃的少年,狄支現任的王,蒼白而倔強的站在原地。
「昭殿下,為什麼只是站在那裡?」涉孤回頭望我,「您這次前來,不就是為了刺殺狄支的主帥麼?」
我冷冷的看著周圍局勢,「既然涉大人已經安排周詳,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既然這是狄支的內務事宜,各位自便。」
對涉孤拱手一禮,我轉身向著帳外走去。
涉孤在背後輕輕笑了。
「許久不見,昭殿下城府深沉了許多啊。」
七八個狄支親衛將我團團圍在中間。塔龍站在五步遠處,目光炯炯的盯著我。
我握緊了刀,手心滿是冷汗。
從親眼見證謀反的那時刻,心中就隱隱知道涉孤不會放過我。
我知道了他們的秘密。
我也知道他們為什麼故意在我面前洩漏這個天大的秘密。
如果說兀蘭的夜襲是雷裕族謀反奪位的一個契機,那麼必然要有個相應的借口——掩蓋年少主君暴斃的借口。
而現在,出現在這場戲劇中的我,就會成為那個借口。
一聲撕裂的慘呼,姬韃身邊的最後一名親衛大睜著眥裂的雙眼,緩緩倒了下去。
一桿長矛從背後洞穿了他的胸膛。
「古兀塔!」被忠誠的親衛用身體遮擋住的少年王上呼喚著親衛的名字,臉上的表情從震驚變為憤怒,瞪視著周圍的雙眼變得血一樣的紅。
清冷的月光從壁上的縫隙漏進帳篷,在地面聚成大片的光暈。狄支的王突然幾步搶過去,在月下高高昂起年少驕傲的面龐,對著頭頂縫隙的月光嘶聲大呼,「納歇族的月之神靈啊!雷裕族背叛曾經的盟約,讓兄弟的鮮血灑上草原,納歇族的守護神靈會在天上看著你們,雷神會將震怒的雷霆打在你們族人……的身上……」
一聲崩然弓響,長翎利箭如一道閃電插入了他的胸膛。
少年主君睜大著不甘的眼,慢慢的伏倒在地上。
我站在原地,盯著涉孤一步步走近的腳步。
狄支的弓箭手彎弓張箭,十幾支明晃晃的箭頭已經轉向對準我。
涉孤的腳步停在十步外。我默默計算著距離。
我不信奉神明。如果說身處絕境之中,與其用最後的時刻祈禱詛咒,我寧願用手中的刀砍下對手的頭。
背上被長矛劃過的地方越來越痛,感覺有血從那裡不斷的流下去,也許傷的比想像的還要嚴重。但手不能發抖。
涉孤帶著估量意味的眼神打量著我,最後輕輕的歎了口氣,「可惜了。」
一邊說著,他抬起了手臂,耳邊傳來嘎嘎的繃弓聲響。
三、二、一……
就在手臂還在向上抬起的那個剎那,我迅疾的飛撲倒地,沿地翻滾逼近,鋒利的刀脫手擲出,直取涉孤的面門!
說時遲,那時快,站在身側的塔龍大吼一聲,魁梧的身軀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向涉孤的方向撲過去!
一聲利刃扎入皮肉的悶響。
弓弦之聲不絕於耳,剛才站立的那塊土地插滿了箭矢。
顧不上看那一刀扎中的是誰,我從地上一躍而起,撲向距離最近的帳篷壁。
背後不知道是誰用狄支語大聲呼喊了句什麼,我聽不懂,也不回頭,手中攢緊剛才借翻滾的時機從靴子口拔出來的匕首,一下劃開帳篷的邊壁,從裂縫裡衝出去!
大片的火把照耀的外面大營明亮無比。狄支士兵們居然還在頑強的和襲營的兀蘭騎兵廝殺搏鬥,到處都是倒伏的屍體和未乾的血跡,失去了主人的戰馬驚惶的四處奔跑。
我的視線從周圍飛快掠過。明明入眼宛如修羅地獄般的景象,這熟悉的戰場卻讓我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比起戰場上真實的血腥與殘酷,背後權力爭奪的場面更令人作嘔……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弓弦繃響。
「閃開!」似乎有個很熟悉的聲音遠遠的厲聲大吼。
我本能的一偏身體,還沒有反應過來,背後猛地傳來炸裂似的劇痛。大腦一陣暈眩,身體不由自主的跌了下去。
※ ※ ※ ※ ※
似乎是經歷了短暫的暈厥,再回過神的時候,耳邊聽到有人在說話。
我掙扎了一下,身子卻像灌了重鉛似的,竟然挪不動。
「必須殺了他。」後方傳來一句柔和的話語,聲音很低,卻讓人印象深刻的嗓音。
「我沒有讓你殺他。」頭頂上方傳來應答的聲音,聲音更加低沉。
身子下方傳來馬背特有的震動,似乎是坐騎往後退了半步。
柔和的嗓音輕輕的歎氣。
「不要意氣用事。想必你也清楚,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這個不是理由。」頭頂上方的聲音冷冷的回答,「涉大人,你也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是什麼樣的人,會不會說出去,這個並不重要。」涉孤的聲音依舊平靜,「重要的是,只要他不死,你和我今夜的協議就有可能洩漏出去。我們必須滅口。這是第一點。」
「然後?」
「第二點,狄支的王暴斃在夜襲之中,我必須找一個目標,讓他承擔弒殺王上的名頭。今夜許多人親眼看到易昭闖入大帳,他實在是一個最好的人選——」
「只怕還不止如此吧。按照涉大人的計劃,弒殺王上的敵將易昭最後被涉大人親手射殺,為王上報仇雪恨,消息傳出去,想必會身受狄支萬眾愛戴吧……好個一石三鳥之計。」頭頂上方的聲音有些嘲諷的笑了。「涉孤,你實在是個厲害人物。難怪上代的王不惜代價把你逐出狄支國境。」
「這個話題就扯遠了啊。」涉孤若無其事的笑了笑,說,「看莫帥防備的姿勢,難道還是堅持不殺他麼?」
「怎麼,涉大人是堅持殺之而後快,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了麼?」
「呵呵,哪裡哪裡,此事你我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如果莫帥堅持不殺,在下自然也沒什麼好說的。但是……如果他不死,今夜弒王的那個人豈不是就找不到了?」
「無防,就說是我莫炎殺的好了。」
馬鞭在半空中揮響,座下的戰馬輕嘶一聲,開始小步的奔跑,腳力逐漸加快,四蹄如飛騰般狂奔。
隱隱約約聽到涉孤在身後歎了聲,「日後希望你不要後悔……」
風聲從身邊呼嘯而過,後面的再也聽不到了。
馬背上顛簸的太厲害,我痛得哼了一聲,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醒了?」莫炎的聲音從前方飄過來,「抓緊我的衣甲,趴在我背上。」
依言抓緊了衣甲伏在背後,我側過頭凝視遠方。
已經遠離狄支大營了。草原盡頭的天邊,漸漸泛起了魚肚白。
「天快亮了。」我低聲說著。「這一夜總算過去了。」
「是啊。」前方隨口應著,反問道,「現在感覺怎麼樣?」
「還好。」我說。
「什麼時候醒的?」
我不答,只是慢慢收起了手中的匕首,重新插回靴子口。
莫炎回頭望了幾眼,「是了。你的手一直緊緊抓著匕首,分明醒了很久了。我們說的你聽見了多少?」
「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見了。」 我回答。
「唔,聽起來似乎對我很不利。」
「……你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
前面的人大笑起來,貼在他的背上,可以明顯感覺到笑聲引起的胸腔震動。
他勒緩了馬速。
「還能流利的頂撞主帥,看來你背後的箭傷不至於致命吧。剛才涉孤費了大力氣都沒能殺了你,如果最後昭將軍是在馬背上顛簸而死,本帥回去可不好交代。」
我瞥了眼後方跟隨的幾十騎親兵。相隔的距離雖然不長,但風勢足以讓隔絕談話被聽到的可能性。
「為什麼救我?」 我問。
「嗯?」他漫不經心的應了聲。
「你和涉孤暗地達成了協議,你定計讓狄支損失了幾乎所有的戰馬,也就相當於毀去了名動天下的輕騎兵團。然後涉孤把大營的路線圖給我,你發動重裝甲騎兵襲營的同時,讓我去刺殺狄支的王,弄得天下大亂,然後涉孤才能趁機弒王奪權,最後推在我的身上。」我語氣平靜的陳述著,「最後只要殺了我,這一切都再沒有人知道。但如果我不死,不僅涉孤弒主奪位,你暗中勾結敵邦,無論那種洩漏出去都是有百害無一利的事。你應該也知道。」
——就是因為知道了他們的秘密。涉孤才不願放過我。
莫炎笑了。「你這是為我擔心麼?」
「我不過是……」一口氣說的太多,受傷的後背連帶著肺部都火燒火燎的痛。我喘了口氣,把話頂回去,「我不過是為自己擔心罷了。」
「你不必擔心什麼,只要在我身邊,涉孤自然不能把你怎麼樣。」
「嗯……」傷處現在又開始痛得厲害了,我的腦袋開始有些昏昏沉沉,聽到了這句話,卻一時沒領會其中的意思,只是隨口應了聲。
馬速減緩了不少,馬背的顛簸變成催眠的韻律,我不知不覺的靠上前面寬闊的背部,昏昏欲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五月的陽光溫暖的包裹全身,失去的熱度一點點的恢復,我從半夢半醒間突然驚醒,「莫炎,你那句話什麼意思?!」
他的聲音裡居然帶著笑意,「總算睡醒了?」
「不要打岔!」
我忍著氣說,「還記得我們的約定麼?當日半夜時分,我們在劍門關城頭約定,只要我助你這場戰役得勝,你就答應我一個要求。如今對方主帥身亡,這戰算是勝了吧?」
「唔,應該算是罷。」
「那就好。」我立刻說,「那麼請莫帥想辦法除去我的軍籍,讓我離開兀蘭國境。」
「你的要求原來是這個啊∼∼∼」莫炎若有所思了半天,最後卻拋回來這樣一句。
話說的不清不楚,我暗自皺眉。「就是說莫帥答應了?」
「這個嘛,雖然我記得和你的約定,並且也聽到了你的要求了,不過……」莫炎回頭盯著我看了幾眼,嘴角向上一勾,若無其事的說,「這個不算。」
「……你!」萬萬沒想到他居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我氣得發昏。
「小心,別掉下去了。」他的手扶過來,把我歪向馬背一邊的身子扶正。
我幾次深呼吸,「你……你身為三軍統率,怎麼可以食言而肥!如果傳出去,你——」
莫炎輕咳了一聲,「易昭,如果你當真要追究的話,當日我們約定的時候,你可沒有說你的要求是什麼,是不是?」
「那又怎麼樣?」我氣得臉色發青。「當時沒有說,現在提出要求就不算了?這是什麼道理!」
「那只能說本帥理解錯誤了。」莫炎輕咳了一聲,輕描淡寫的說,「本帥以為昭將軍的要求是另外一件事,前日已經派人去臨川辦了。因為當時只答應了昭將軍一個要求,所以今天昭將軍提出的第二個要求當然不能算了——」
我再次深吸氣,「不管你自作主張辦的是什麼事,都請收回。再說一次,末將想要的是除去軍籍,離開兀……」
他的臉色一正,打斷我的話,「難道昭將軍不想早日收殮令表兄的遺骨麼?」
我愣了愣,說了一半的話語再也說不下去。
我也知道,依兀蘭律令,罪犯凌遲的囚犯,一律曝屍荒野。
難道,他所說的派人去臨川辦事,就是這件事麼……
思及那個人,心裡突然一痛。我那驕傲而清冷的籬真表兄啊……
咬了咬牙,我決絕的抬頭,「死者已矣,日後我自會前往祭奠。籬真表兄在天有靈,定然是寧願曝屍荒野,也不願兀蘭人碰觸一下。」
莫炎半晌不語,過了許久,歎了聲,「你們表兄弟……都是一樣倔強的人。」
話鋒一轉,他語氣強硬的拒絕,「無論怎樣,令表兄的屍骨我已經讓人去收斂了,沒有再刨出來的道理。何況在我們兀蘭的風俗,屍骨一日不入土,魂魄一日不得安寧,這件事就當我替你辦了。至於你……」又沉默了一下,他說,「我就是不放。」
一抖韁繩,戰馬飛奔而出。
清晨的薄霧籠罩在蒼茫的草原上,身後是萬千馬蹄的奔騰之聲。 -
著勝利的氣勢,三丈高的青鷲帥旗在大風中獵獵展開,金線織就的蒼鷲昂首向空,直欲飛騰入天。
劍門關就在前方。
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無數的士兵守卒在城頭登高眺望,劍門關上青色的旗幟迎風飄揚。
莫炎勒住了馬,對旁邊的親兵點了點頭。
小伍馳馬幾步到了關下,大聲喚道,「我軍凱旋,開關!」
我閉著眼,身子還是昏昏沉沉。失血過多變得像糨糊般的大腦裡混亂的想著,他不放我,他竟然違諾不放我,這下應該怎麼應對……
就在這時,座下的戰馬突然長嘶人立而起,猝不及防之下,差點被顛下馬來。
發生什麼了?已經到了關下,不可能被伏擊罷?
我心頭警覺,勉強睜眼望去——
一支羽箭帶著尖銳的風聲射在馬蹄前方三尺處,深深的扎入土中。
就在這時,胯下戰馬突然長嘶人立而起,猝不及防之下,差點被顛下來。
發生什麼了?已經到了關下,不可能被伏擊罷?
我心頭警覺,勉強睜眼望去——
銳利的羽箭帶著風聲從劍門關飛下,帶著警告的含義,三稜的箭尾在眼前搖晃不休。
視線在箭尾上逡巡幾圈,我的心裡一沉,抬頭望向城頭。
看這只箭的樣式……分明是兀蘭軍的箭!
莫炎,難道你不在關內的時候……
朝陽從草原的邊際緩慢升起,晨暉映照在城頭的諸位將領們身上,風鎮羽站在中央的身影輪廓越發顯得深刻起來。
站在二十丈的城牆下方,我抬頭上眺,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風鎮羽的表情。
冷靜的表情。甚至和城下對視的瞬間,也不曾改變分毫。
斷後的兩百多名騎兵趕了上來。剛剛經歷深夜鏖戰的戰士們的眼中透出了茫然困惑的神色。
莫炎縱馬向前進了兩步,仰望著近在咫尺的巍峨邊關,聲音沉下,「風鎮羽,這是怎麼回事!」
站在城頭的風鎮羽不答,只是拍了拍手,身旁的一排士兵們立刻抽箭搭弓,沿著幾十丈長的城垛頭包圍成半弧狀,支支利箭瞄準城下。
一切準備停當,風鎮羽這才悠悠的開口道,「莫帥,請不要再擅自往前,否則的後果……末將已經事先提醒過了。」
仰望的姿勢牽動了後背的傷處,很痛。
我喘了口氣,低下頭,聽著風鎮羽鎮定如常的聲音一字字的竄入耳中。
透過前方的肩頭,我看見莫炎攥住韁繩的手猛然收緊,好像要勒進肉裡似的緊緊揪著。坐騎離火也似乎感受到周圍不同尋常的氣氛,在原地左右踏著小小的步,噴著不安的氣息。
短短一句話的時間,世界卻是天翻地覆。
察覺到現在身處的局面,太過於諷刺的巧合,我幾乎想要笑了。
半夜領兵劫營,卻撞上了弒君篡位的好事,自家的主帥和敵方首領原來是合謀,裡應外合打了個有史以來最莫名其妙的勝仗,率軍凱旋回來,卻又碰上兵變!
——還有比這更戲劇性的局面麼?
我慢慢的伸手擎弓,還沒有碰到掛在馬鞍下的箭壺,彎腰的動作就牽動了傷口,身體痛得一陣痙攣。
傷口的血始終沒能完全止住,越來越昏沉的身體和無比清明的神智格格不入,彷彿完全分裂開似的。我低頭看著鮮血從衣甲滲出來,沿著離火的鬃毛滴滴答答的落下。
不,不是普通的兵士嘩變。
風鎮羽的聲音平靜的不尋常,周圍將士的反應也不尋常。
如果真的陣前兵變,萬千軍眾茫然無主,必定嘩然大噪,又為什麼會軍紀凜然的守在城牆上?為什麼就連莫炎一手提拔出來的十幾位親信將領也都神色僵硬的出現在城頭?為什麼連身為左軍最高統帥的震林將軍展雲,也會對風鎮羽惟命是從!
僅僅一夜的時間,抓住莫炎唯一不在城內的時機,兵不血刃的拿下劍門關的指揮權。整個事件不知在暗中已策劃了多久。
一個聲音在內心裡說,出大變故了。
抬頭打量著城牆上晃動著的人影,莫炎瞇起了眼睛。
「風將軍,你不覺得欠本帥一個解釋麼?」
隔著數十丈互相對視著,風鎮羽的目光沉靜。
「不錯,今日之事,確實需要給莫帥一個解釋——符大人,請過來吧。」
周圍的兵士們向兩邊讓去,擁出身後一名穿戴官服的中年男子。
莫炎輕咦了一聲,「這不是上次的敕令使符政大人麼?想不到這麼久了,符大人居然還逗留在劍門關?」
符政面沉如水,「承蒙莫帥關心,符某得風將軍庇護,僥倖留得命在,得以見證今日。」
「見證什麼?今日各位將軍違背軍法,踞門不開,公然謀害主帥的行徑?」莫炎笑了笑,「符大人既然在,大約少不了幫兇這個名號了。」
符政臉色一板,喝道,「請大司馬慎言!」
莫炎冷笑一聲,語氣倏然不客氣起來,「符政,你還沒資格教訓我!」
符政氣的臉色青白,手指著城下的莫炎,嘴唇翕動個不停,卻一時怒極說不出話來。
莫炎不再看他,轉而迎上風鎮羽的視線,「風將軍,我平素帶你不薄,今日你卻叛我。」
風鎮羽往前跨進一步,遙遙對著城下拱手,道,「莫帥恕罪,今日之變……並非風某刻意為之,而是不得不為。」
莫炎冷冷的一哂。
只聽雜亂的馬蹄聲響,身後有騎兵縱馬跟上來,十幾個憤怒的聲音同時對著城頭喝道,「不知廉恥!」「忘恩負義的小人!」「風鎮羽陰謀奪權,你們都瞎了眼麼!」……
城頭的幾十名大小將領們臉上露出尷尬難堪之色,卻無人應聲。
風鎮羽的臉上平靜異常,等城下罵聲稍弱,這才又拱了拱手,繼續道,「末將在帳下五年,莫帥的種種恩義,末將一直銘記在心。只不過末將是兀蘭的將領,食的是兀蘭的俸祿,效忠的是兀蘭皇廷,今日為了陛下……」他頓了一下,「也只有得罪莫帥了!符大人,宣旨罷!」
符政神色冰冷,從衣袖中拿出一卷皇室火漆封印的羊皮卷紙,唰的展開。
剛硬的聲音在清晨的風中飄散——
「奉皇帝陛下敕令,護國大司馬莫炎行止驕矜,罔顧國紀,屢次抗令,孰不可忍。茲剝奪其一切官爵,逐出邊境,永不錄用。元帥一職由協風將軍風鎮羽暫領,敕令使符政任監軍。軍中有抗令者,斬。」
鴉雀無聲。身邊的將士們驚呆了。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一聲落地的悶響,羊皮卷紙從城頭扔下來,符政冷冷的道,「莫炎,敕令在此,給你看個清楚罷。」
沉默片刻,身後的李延萬夫長縱馬過去,將地上的敕令撿起來,交給莫炎。
泛黃的羊皮卷紙被再次緩慢的打開了。
果然是與宣讀字句一般無二的內容。國璽印章冷酷的矗立在文字的下方,印出大塊觸目驚心的血紅。
莫炎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忽然低聲問道,「易昭,我們是哪天從臨川出兵的?」
我閉了閉眼睛,回答,「四月一日。」
當日的記憶是如此的鮮明,無論如何,我這輩子也忘不了的日子。
「四月一日啊……」
耳邊聽到莫炎喃喃的念著,我覺得有些不對,順著他的視線注視過去。
他的手指在敕令邊緣輕輕劃著。指尖落處有一行小小的撰官記錄,寫在極不顯眼的邊角處——
「皇帝敕令四零九號。大陸歷七二三年四月一日書。」
看清楚的瞬間,我的心裡好像潑了一盆涼水,通體冰冷,五味雜陳。
四月一日,世間只看到三十萬軍馬出城的躊躇滿志,卻看不到在風光背後,皇帝在臨川宮廷秘密寫下的敕令。
一雙翻雲覆雨手,自古無情帝王家。
以前學習大陸風俗的時候,曾聽說兀蘭國有句俗語,叫做『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今日的場面,可以說是這句俗語的現實演繹麼?
凝視著那行字跡,莫炎的眉宇間一片蕭索。
凝視著他的側面,我心中悵然若失。
「昭將軍,李萬夫長,各位千夫長,此次夜襲大勝的英勇將士們!」耳邊忽然傳來風鎮羽的聲音,慷慨激昂的道,「此次事變,只逐一人,與其他將士無關。今夜各位以少擊多,獲得我國對狄支有史以來的重大勝利,各位的功績有目共睹,歸營後各有封賞!」
身邊的李延一動不動,只是斜眼看著城上。
身後的幾百名將士聽著封賞許諾,面無表情。
莫炎靜默了許久,問,「易昭,你如何打算?」
我不回答,只是望著城上。
等了一會,見我不說話,莫炎繼續說,「名義上是逐出邊境,但是現在劍門關擋在前方,身後是十幾萬的狄支大軍。我們這幾百人的處境……你明白麼?」
我依舊不回答,過了許久,說,「臨川讓我噁心。」
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不置可否的回過頭去。
見城下無人響應,風鎮羽自嘲的笑了笑,也停止了演說。
作手勢令小校送上一罈酒,他站在城頭,滿滿的斟了一碗酒,迎風舉起,「在下敬莫帥一杯,送莫帥上路。」
莫炎勒住躁動不安的坐騎離火,神色漠然的佇立城下,看著風鎮羽仰頭把酒喝乾。
霍平跟在風鎮羽身後大咧咧的走出來,搶過一碗酒幾口喝乾,砰的把酒碗在地上砸的粉碎,朝天大吼一聲,「老子悶氣啊!」
站在旁邊的符政臉色微微一變,正要抬手,風鎮羽在背後拉住了他的衣袖。
只聽霍平對城下叫道,「莫帥,今天早上傳過來的消息,內省劃撥的糧草已經在路上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吵了。霍平在這裡給你賠罪。」
話說完,他又仰頭喝光一碗酒,退了下去。
後面跟上來的是展雲。
他一言不發的端起一碗酒,走近垛頭,把整碗酒潑下城牆大地。
「飛鳥未盡,良弓早折,狡兔尚在,走狗已烹。祭酒蒼天,其人何辜!」
幾年都不說一句話的展雲突然開口,周圍將領士兵無不悚然動容。
「放肆!」符政勃然大怒,喝道,「來人啊!把展雲……」
風鎮羽搶上一步,「展將軍喝醉了,你們幾個把他扶下去。」
立刻上來幾個親兵推推搡搡,展雲一聲不吭,冷笑著被拉下城頭。
跟隨其後,一個個的大小將領走上來,帶著各種不同的神色望著城下,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重複同樣的敬酒動作,碗到酒干。
不多時,一輪已敬酒完畢。
「戲演完了麼?演完了我們就走罷,不勞相送。」
莫炎冷冷的說著,撥轉馬頭。
我神色複雜的回頭凝望。
金色的陽光照耀在巨大的劍門關牌匾上,黑底金字耀耀閃光。
想起這兩個月軍旅生涯,劍門血戰,捨了性命的奪回這峻嶺雄關,卻不料落得如此結局,心中一片蒼涼。
我咬了咬唇,揚聲道,「李萬夫長,借你的馬一用。」
莫炎一怔回頭,「你要作什麼——」
趁著兩馬並行的時機,我已經借力躍上李延的戰馬,
「李萬夫長,撥馬回頭!你的肩膀借我一下。」
李延依言行動,胯下駿馬朝著劍門關飛奔而去,我藉著他肩頭搭弓,指套勾弦,對準劍門關方向,用盡全身的力氣拉開一百二十斤的硬弓。
繃緊的弓弦吱嘎的響,弓身彎成滿月。
城頭將領大驚失色,紛紛躲藏。風鎮羽臉色蒼白,卻拒絕了盾牌遮掩,固執的站在城頭。
以為我要殺他麼?
殺他有什麼用?殺了他就能再奪回一次這劍門關麼?殺了他就能抹消這片大陸上所有醜惡的爭權,殺戮,背叛麼?
奪奪的聲音響個不停,不遠處的大地釘滿了城頭飛下的亂箭。
我凝視那巍峨雄關,眼中再無他物。
劍門關,劍門關。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看到這三個字!
錚然震響,連珠箭流星般激飛而出,疾如長虹貫日。
我拋了弓箭,撥轉馬頭,不再看一眼。
身後,巨大的牌匾轟然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