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親兵在帳外徘徊,就是不敢擅自進來。
我靠在凌亂的行軍床上,閉著眼睛,彷彿還能感受到昨夜灼熱的呼吸。
心亂如麻。
多少天來,支撐著我度過難眠之夜,那埋藏在心底的強烈慾望,就像被攻破的城牆那樣在瞬間坍塌了。
復國……
光復易水……
或許父王是對的。
如果不是意外,或許破城當日我便不在人世了吧。
或者,如果碰到的不是莫炎,而是被莫都那樣玩弄,只怕結局會和籬真表哥一樣吧。
我這樣性子的人,本來就不能擔當復國的重任……
我苦笑著閉上眼睛。
莫炎臨去前那複雜的眼神彷彿就在眼前,經過昨夜,他的心思再也瞞不過我。
正因為其明晰,在此時此境,讓我的立場越發難堪。
誰說自古艱難惟一死?驕傲的死去,遠比艱難的活著更容易。
莫炎,莫炎,我是該謝你還是該恨你?
或許昨夜確實是個錯誤。但經歷了情緒徹底的發洩,頭腦彷彿乍然清醒般的,一切突然清晰起來。
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王兄定然正在厲兵秣馬,尋機謀動。說不定什麼時候挑起反抗的大旗,想必會一呼百應吧。
我低頭望著手中的匕首。尖亮的匕身無意識的擦過指尖。
易水的擔子本來就不是我該挑的,現在可以放下了。
好了,現在我是一個人了。不用再為了莫須有的責任強自忍耐,不用再把易水沉甸甸的未來繫在心頭,什麼都不必做,甚至可以就這樣在兀蘭待下去……
匕首掉落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我摀住了自己的臉,深深的把頭埋入自己的手掌中。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就如同本該殉城而死的人,現在卻在大陸的另一邊活著——
就如同原本不共戴天的仇敵,現在卻在如此近距離的身邊——
如此變幻莫測的現實——
父王,就如你所說,無論多麼痛苦,無論多麼艱難,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那麼——
只要還活著,我想做什麼,能做什麼,父王,難道你就能判定?誰又能判定我的未來!
我霍然站起,青色的披風披在身上,豎起的高領遮住一切瘋狂痕跡,深吸口氣,大步走出帳去。
清晨的風吹在臉上,低迷的精神頓時清醒了不少。
寒冽的晨風中,排成隊列的將士們已經整裝待發,一張張激動的臉龐顯示他們對故鄉的渴望與思念。
站在中軍邊緣的位置上,莫炎的幾名親兵陪在身邊。
「回家了。」旁邊一名三十多歲的十夫長低聲喟歎著。
「是啊,回家了。」小伍笑著回答。
我淡淡聽著,抬起頭,望著天際的遠山。
總有一天,我也會這樣,帶著欣慰喜悅的笑容,回到我的故鄉。
※ ※ ※ ※ ※
時間,就在這安靜的等待中漸漸流逝。
半個時辰過去了,中軍的最高統帥還沒有出現。周圍的騎兵已經有些沉不住氣,雖然仍然端正的站立著,眼睛卻不時的瞄向遠方的帳篷,莫炎可能會出現的地方。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後方突然喧嘩起來。
異常的嘈雜聲音,在軍紀嚴正的軍隊中是相當反常的場景。
我回頭望去,遠方塵土飛揚,竟然是有一小隊騎兵對著營門的方向飛馳而來!
為首那騎兵的人還沒到,聲音已經先到了。遠遠的就聽到一個大嗓門吼道,「莫帥在哪裡?!」
那聲音聽起來熟悉的很,再稍微辨認幾眼,我微微一愕——來人竟然是霍平!
棕色的駿馬長嘶著人立而起,霍平猛地勒住馬匹,硬生生的在我面前停住,甩蹬下馬。
「昭將軍,莫帥人呢?」
「那邊大帳。」我指向莫炎所在的地方。「出了什麼事了,竟然讓霍將軍自己回來?」
「大事!」霍平甩下兩個字,急匆匆的奔大帳的方向去了。
我心下起疑,也跟在後面過去。
莫炎就在大帳裡,霍平通報進去的時候,一個軍吏打扮的年輕士兵正向他稟告著什麼,估計就是清晨剛到的軍糧庫傳信使了。
他示意那個傳信使停下,視線在我身上微微一頓,隨即挪開,落在霍平的身上。
「霍將軍,怎麼在這裡?你的前鋒營呢?」
霍平大聲道,「前鋒營就駐紮在前方十里處。莫帥,末將可是拼了老命先回來通報一聲的。風將軍,展將軍估計過不了兩個時辰也就到了。」
莫炎的臉色登時難看起來。他一把抓住霍平的肩膀,喝問道,「發生了什麼事,竟然讓三支軍隊同時回頭?!」
霍平看了我一眼,湊近過去,附耳低低說了些什麼。
聽了幾句,莫炎的臉色稍微好了點,聽到後來,又陰沉下去。
「你說敕令使隨後就到?」霍平一說完,他便追問道。
霍平咂咂嘴,「看著吧,最遲這個下午,他們准來。」
莫炎在大帳裡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冷笑一聲,「來的正好。等著瞧吧。」
※ ※ ※ ※ ※
一個早晨,加一個中午。兵馬不動。
焦躁的情緒在士兵之間慢慢的湧動起來,渴望著回歸故鄉的戰士們伸長了脖子等待軍令的出現,戰馬不安的噴著氣,用蹄子刨著沙地,騎兵安撫的撫摸著愛馬的鬃毛,低聲的和周圍同袍抱怨著。
等待到了中午,原地起灶做飯。就在士兵們短暫的休息期間,一些小道消息不脛而走,不可遏制的在軍中傳開了。
「聽說了麼,四個糧庫,幾十萬石的軍糧,昨天一夜之間全被狄支騎兵燒得一乾二淨!」
周圍一片咋舌聲。「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全燒光了,那火光幾里之外都能看見。為首的好像就是那個叫塔龍的——」
聽到那個名字,我心裡一驚,不由停住了腳步。
難道塔龍還活著?!
再凝神聽去,卻是有士兵嗤道,「說的這麼活靈活現的,你親眼看到了?」
那先前說話的士兵呆了一下,「我也是聽人說的……」
另外有人插話道,「管他糧草燒沒燒,反正咱們很快就要回去了。」
「咱們能不能回去還是個問題!沒看到霍將軍風將軍他們都帶著兵回來了麼?」
「就是,為什麼啊?」
「誰知道——」
話還沒有說完,旁邊已經走過來一個百夫長,嚴厲的喝道,「你們圍在這裡幹什麼?不要忘了軍法第二十五條,擅論軍政者,斬!」
那群圍坐吃飯的士兵頓時呼啦拉散開了。
我從旁邊走過去,走回唯一還沒有撤掉的大帳裡。
「莫帥,打聽來了。」
莫炎應聲抬頭,「昭將軍,情形怎麼樣?」
我把剛才聽到的那些流言原原本本的複述了一遍,最後道,「放任軍中四處流言,不太好吧?」
莫炎笑了笑,「牽涉到軍糧問題,就算想瞞也瞞不住。再說——軍中流言這東西雖然危險,不過有時候倒也有些用處。」
思忖片刻,我點點頭,「不錯,軍中無糧,實在是退兵的最好借口。」
莫炎拊掌大笑道,「被你猜到了,就是這個打算!」
想起早上霍平的話,我問道,「敕令使是怎麼回事?幾位將軍陸續率軍返回,是不是因為敕令使到來的緣故?」
「敕令使?那是什麼東西?」莫炎漫不經心的道。
我的眼皮微微一跳。這麼不敬的語氣,早已暨越了臣子的本分。
「沒有事的話,末將告退。」
正要離開大帳的時候,「易昭。」他突然在後面喚我的名字。
我回身望他。
「中午無事,不妨在這裡坐一會。」油燈的火光在風中不時閃動,映得他的臉色也明暗不定。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末將遵令。」走回去坐下。
「告訴我,想回去麼?」相對安靜的坐了一會,他問道。
「……我有選擇麼?」我反問。
他看看我,「沒有。不可能留你下來戊邊。」
我閉上了嘴。
「我知道你不喜歡臨川——不過還是要回去。」他笑了笑,「世上的事,哪有可能件件都遂了心意的。」
一邊說著,他站起身,從角落裡挪了一盞油燈放在面前,又坐下來,小心的把油燈的火撥到最旺。
「這是做什麼?」我看著他的舉動,隨口問。
「毀屍滅跡。」 他也是隨口回答。
我愣了愣,忽然有些明白過來。「你要燒什麼?」
「監國令。」
「……難道是……」我倏然住了口。
「就是你想的那樣。想看麼?」莫炎抬頭看看我,語氣說不出的輕鬆。
我盯著他的眼睛,想要從他的神情中看出幾分端倪來。
「嘖,一盞看來還不夠。」他從角落裡又挪了一盞油燈放在面前,重新坐下來。「你也不用顧慮什麼,反正這裡只有你我兩個人。既然叫監國令,顧名思義,自然是我們尊敬的大殿下在監國期間下達的命令了。」
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拿了卷羊皮紙來。在燈下仔細望去,那羊皮紙打造的極薄,接口處封了火漆,果然是皇家用品。
「監國令是何時下達的?沒有聽說過。」我試探著問道。
「你自然沒有聽說過,那天你們所有的將軍都在我的帳裡喝酒。」莫炎把羊皮紙慢慢的展開,「在我已經決意退兵之後,這封命令三軍出關迎敵的監國令才到。——真可惜。」
空氣裡傳來燒糊的焦臭味道。我啞然看著他把羊皮紙的一角湊到油燈的火苗上,那小小的火焰迅速變大,整張羊皮紙被舔噬成一片焦黑的灰燼。
「這麼看我做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只是個皇子。」 他嗤笑一聲,拍拍手上殘餘的碎片,若無其事的站起身,「讓我們恭迎敕令使閣下駕到吧。」
※ ※ ※ ※ ※
三軍將士,甲冑鮮明,無數雙眼睛沉默以對。
步兵手中的長槍交叉高豎,排成長達一里的槍林,絕對算不上歡迎的場面等待著臨川派下的敕令使的來到。
王都欽令的旗幟在風中呼啦拉的展開,在幾名隨侍的陪伴之下,敕令使輕身簡裝,穿過高舉頭頂的槍林陣,自遠方策馬而來。
莫炎端坐在中軍帳的長桌盡頭,金色的頭盔包裹了他的大部分面龐,深褐色的眼睛異常閃亮。
帳簾被刷的揭開,中年清瘦男子手持火漆封印的燙金捲筒,昂首走進來。
諸位將領的注視下,身為敕令使的男子大聲道,「護國大司馬莫炎何在?」
莫炎身體微微前傾,注視著那名男子片刻,笑了,「我道敕令使是誰,原來是符大人。」
「正是符政。」那清瘦男子臉色肅然,「皇帝敕令在此,大司馬為何不跪下接令?」
莫炎笑道,「正是,正是。三軍將領在此,還請符大人當眾公佈敕令內容。」
符政臉色微變,厲聲道,「敕令是頒給大司馬一人,大司馬如此要求又是什麼意思!」
「啪!」的一聲巨響,莫炎騰的站起來,掀翻了身邊的几案!
「敕令頒給我莫炎一人,但影響到的卻是三軍!」
莫炎視線掃過帳內眾將領,冷冷道,「各位將軍們可曾知道,昨夜狄支劫營是假,襲擊四處屯糧倉是真!如今軍中已經無糧,如果此敕令內容是責令三軍繼續戊守邊關,試問這幾十萬大軍拿什麼果腹!」
諸位將領的表情不一,有之前就聽說過的神色還算平靜,沒有聽到過的則齊齊大驚。
莫炎盯著符政瞬息幾變的表情,步步進逼,「試問符大人,敕令可是此內容?」
符政沉聲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最好。如果當真是的話……大軍無糧,不得不退兵。否則萬一激起軍中嘩變,誰都擔待不起。因此,即使符大人手中握有敕令,臣——」莫炎的聲音頓了頓,語氣強硬的拋下一句話,「臣也只能不受了!」
「放肆!」符政厲聲喝道,「敕令在前,大司馬說話請三思!」
莫炎冷笑不語。
符政深吸口氣,道,「縱然三軍無糧,可用軍費從商賈手中贖買,可從臨近內省調撥,事態緊急的話,從劍門關附近徵糧也能應一時之急。大司馬這『退兵』二字,說的未免太輕易了!」
莫炎眉頭上挑,望著符政良久,突然笑起來。
我所站的地方離他們二人最近,眼看著莫炎幾步走過來,狀似親密的攬住符政的手臂走到旁邊,對符政低聲了說了句什麼。
雖然聽不清,看看他的唇形,卻依稀是說,「閣下倒也是個人物,只可惜——明珠暗投。」
符政臉色頓時變了,「大司馬這是什麼意思?下官為陛下效力,對兀蘭帝國忠心耿耿,何來『暗投』之說?」
「陛下?」莫炎勾了勾唇角,「大殿下雖然身份尊貴,不過目前還不算是皇帝,當不起這個稱呼罷?」
符政微微一愕,突然反應過來,「我明白了。大司馬難道以為下官這個敕令使是為了大殿下而來的麼?」
「難道不是麼?」莫炎微笑著反問。
符政深吸口氣,撕開捲筒的火漆封口,將裡面的羊皮紙左右展開,走到大帳中央,肅然道,「護國大司馬莫炎,接皇帝陛下敕令!」
眼中的嘲弄神色一閃而過,莫炎整了整裝,應聲道,「臣在。」
「茲令護國大司馬暨元帥莫炎攜麾下將士恪守邊關,護我國土,不得有誤。」
宣讀完畢,符政將敕令遞過去,冷冷道,「若大司馬還有顧慮,請看清敕令末尾的印章。皇帝陛下親手所蓋的國印,大司馬定然認得的。」
莫炎也不接,只是掃了一眼,點頭道,「國印倒是沒錯的。只不過——」
他微笑著俯下身,貼在符政耳邊道,「本帥最近聽聞陛下病重臥床,最近兩個月的所有國事都是由大殿下經手,那麼蓋一兩個國印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了——符大人自臨川而來,請問本帥聽到的這些消息對不對?」
雖然微笑著,但那笑容卻沒有升到眼睛裡。
站的最近,才得以勉強聽到他的話語聲,我心裡一驚,卻寧願沒有聽到。
說的如此直白,莫炎只怕已動了殺機。
一瞬間,符政大約也察覺了自己的處境,臉上閃過緊張神色,往後退了半步。
「敕令是陛下親口頒下無錯!」他大聲道,「陛下果然睿智,在下官出發前曾特別囑咐,如果大司馬對敕令有任何質疑,就讓下官轉告大司馬一句話。」
「是什麼?」
符政昂起頭,竭力穩住微微顫抖的音調,一字一頓的道,「陛下說,請大司馬勿忘下城之約。」
一瞬間,莫炎似乎愣了愣,臉上的微笑漸漸斂去了。他背過身,在大帳裡慢慢的踱起步,踱到第三步的時候,已經是面無表情。
「除此之外,陛下還說了什麼?」他轉頭問。
符政走上一步,低低的說了句什麼,聲音小到我也聽不清。
莫炎慢慢的走到議事桌前,撐著桌面不語,良久,歎了口氣,「符大人回去王都之後,請將大軍的現狀轉達陛下聖聽。」
符政明顯鬆了口氣,臉上顯出如釋重負的神色,「這個自然。還請大司馬接敕令。」
莫炎垂下眼睛,盯著桌面看了許久,目光閃動著不明的光。沉默了許久,他除下了頭盔,單膝跪下,深深的低下了頭,「臣莫炎接令。恭祝陛下安康。」
※ ※ ※ ※ ※
自當日客客氣氣的將汗濕重衫的敕令使送出大帳,符政這個人便再沒有出現過。
由風振羽將軍親自護送出營,自然是禮節周到。至於這個人究竟護送到哪裡去了,是不是真的回了臨川,也不會有人關心。
第二日清晨,三軍原路返回,撤回劍門關。
與此同時,軍中派出了十幾名徵糧官,持軍符去臨近幾個內省調糧。
對莫炎當日竟然接下敕令那件事,將領之間議論紛紛。只不過沒有人敢當面問訊,討論到最後的結果也只是不了了之。
莫炎白天的神色舉動倒是像往日一樣正常,只是當天晚上坐在帳內,盯著那敕令看了整整一夜。
隨後幾天,堂堂的三軍統率居然拋開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親兵,整夜整夜消失的無影無蹤。
第四天,大軍回到了劍門關,依舊駐紮在城西。
糧庫雖然被燒了個七七八八,但總算還有些僥倖剩下來的,加上軍中還有十幾日的存糧,計算徵糧官來去的時間,怎麼也夠了。
日子一下子變得悠閒起來。
自上次之後,我便不再飲酒。每日無事的時候,就策馬到附近的荒原上尋幾處合適地方,放任馬兒吃草,我就躺在半人多高的茅草間,瞇著眼睛看頭頂的碧空如洗,白雲悠悠。
時間,便在這樣的平淡中緩慢流逝。
時間已經是五月初,刮過曠野的風中逐漸帶了暖意,枯黃的茅草也開始返青了。
一望無垠的洛河高地上,呼吸著青草的清新氣息,我放鬆韁繩,迎著撲面的風的方向,任馬匹帶我在高地上奔馳。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周圍景物飛似的在眼前閃過,被風吹低的茅草間竟然現出了——戰馬?
我頓時警覺心起,不由的仔細又看了幾眼,卻原來只有一匹馬而已。在馬匹旁邊的那塊大石頭上,手枕頭躺著的人如此眼熟……
怔了怔,想要裝作沒有看見,卻已經阻止不了奔騰急促的馬蹄聲。不過片刻間,大石頭上那人已經敏銳的回頭。看到我的時候,他也是一愣,隨即笑起來,「這裡也能碰上昭將軍?實在太巧了。」
我深吸口氣,用力的勒住了坐騎,下馬走過去,「怪不得他們四處找不到莫帥,卻原來在這裡。」
他不答,眼睛往我身後轉了幾圈,不由的失笑,「難怪這麼大的地方,偏偏被你碰到……沒想到還有這種尋人方法的。」
我愕然回頭。順著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一棕一黑兩匹坐騎居然已經靠在一起,正親暱的互相蹭鼻子。
「這……純屬意外。」啞然半日,最後我只能這樣說。
莫炎大笑。「我想你也沒什麼心思專門尋我回去。」他隨手拍了拍大石,「昭將軍,既然見到了,過來坐吧。」
我站在石頭旁邊,卻不坐下,「莫帥,這兩天將領們找你快找瘋了。」
「隨他們找去。難得出來一趟,偶爾偷偷懶也不妨事。」他又躺了下去,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你抬頭看。內省再也看不到這麼湛藍的天空,如此壯麗的山川。」
我抬頭,注視著高地上異常開闊的天空,周圍那覆蓋著白色冰川的皚皚山峰。
「美麼?」他問。
「……確實很美。」凝神望著四周廣闊景象,我承認。
易水地處大陸南麓,景物豐潤柔美。見慣了那樣的青山碧水,第一眼看到一望無垠的荒原景象時候,不得不承認,那種來自大地的沉重蒼涼別有一番滋味。
「每次回到臨川的時候,都很懷念這裡的天空。」莫炎喃喃的道,「關外的天,看起來總是特別澄清。」
我抬起手,遮住耀眼的陽光。
目光隨意的追逐著一片浮雲,我突然注意到天際邊忽近忽遠的幾個黑點。
那是……
順著我的視線仔細看了幾眼,莫炎說,「那是克什鷹——只有洛河高地附近可以看見的品種。」
我瞥了他一眼,「沒想到莫帥對鷹這麼有研究。」
「倒不是特意研究的,只是印象太深刻了。」他指向飛得最近的那個黑點,「你看那鷹。他現在翱翔的姿態,多麼的自由自在。」
「確實如此。」我隨口應著,有些不以為然,「不過其他的鷹也都是這樣的吧。」
他笑著搖搖頭。「知道麼?臨川有一陣流行馴鷹,那麼多的品種,只有生長在洛河高地的克什鷹是始終無法馴服的——你站著不累?坐吧。」
「……是。」被第二次催促,我不再堅持,隔開一段距離坐下來,依舊望著天空那些黑點。
「那些克什鷹,果然如傳言所說的那樣麼,莫帥是不是親自試驗過?」
「是啊。那時候我還小,別人說的都不信,便高價買了只有兩個月的克什幼鷹來,打算從小訓練。」
「後來呢?」我追問。
他的聲音頓了頓,隨即長長的吐了口氣,「關進籠子裡就開始不吃不喝,絕食了一個禮拜……餓死了。」
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
「……那一個禮拜之內,它還是活著的吧?既然知道無法馴服,為什麼不乾脆放了?」 沉默了許久,我問。
「捨不得。總想著也許明天它熬不住就會吃東西了,沒想到……」他輕聲歎息著,「——真可惜。」
我望著那些在藍天中盤旋的克什鷹。
剛烈的死亡,或者完全的馴服,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被擒獲的幼鷹的悲哀啊……
「在想什麼?」或許是見了我的出神,莫炎這樣問道。
「我在想——沒什麼可惜的。死亡對它們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也說不定。」
「可能吧。」他笑了。「鷹族如果有靈性的話,一定很痛恨那些捉捕幼鷹的人。」
「想要買下它們馴養的人才是根源吧?」
「……你這麼說,可是把臨川一大批貴族罵進去了。」
「末將惶恐。」
「惶恐?看不出來。」他歎了口氣,隨手撥撥被風吹亂的頭髮,「不過我們之間這麼平和的對話,實在罕見的很。」
「莫帥不希望這樣麼?」
「倒不是不希望。」他在大石上翻了個身,喃喃的道,「只不過有些懷念過去針鋒相對的日子了。」
荒原上遲來的暮春的風帶著泥土的芳香,被吹起的草莖和蒲公英的白絮不時飄過身邊。
「易昭,如今我們的局勢,你怎麼看?」曠野的風中,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模糊。
我沉默著,腦中不由想起了燒掉的那封監國令,當時這個男人臉上淡淡譏諷的笑容,還有皇帝的敕令頒下之後,那雙按在桌子上緊捏成拳、浮起青筋的手。
『下城之約』,這短短的四個字,竟然能讓這樣一個狂放不羈的人屈服……
我語氣平靜的回答莫炎的問題。「局勢對我軍還是有利的。既然是陛下的命令,我們身為將士,自然是要戊守邊關,鞠躬盡瘁——」
「別用那套搪塞我。」他嗤笑了,音調中帶著濃重的嘲諷意味,「劍門關已經奪回來了,還需要幾十萬大軍戊守邊關?」
仰頭望著那晴朗開闊的天空,他輕微的歎了口氣,幾乎聽不見的低聲道,「……他還是不放心我。」
我的嘴唇翕動一下,隨即緊緊的抿起來,裝作沒聽到的轉過頭去。
兩個人,四隻眼睛,一起盯著天空中自由翱翔的克什鷹。
他的身子突然轉過來,輕聲的問道,「易昭,還恨我麼?」
我還是裝作沒聽見,瞇起眼睛,望著頭頂的天空。
他不再問,也轉回去繼續看著天空。「不管你怎麼看我或者兀蘭,至少這次,我們都沒有選擇。」
漸漸大起來的風勢遮住了一些細小的聲音。當我突然察覺的時候,本來相隔差不多有兩尺的人已經幾乎貼到我的背上。
依舊臥在大石上,除了距離接近,甚至連躺著姿勢都沒有變。我盯著他近在咫尺的臉,他的眉峰微微擰起,認真的神色注視著我。「易昭,最近有什麼打算麼?」
他這樣子……有些奇異的感覺。
我垂下眼,平穩的回答,「在此戊邊。或者,回臨川。總之一切按皇命。」
莫炎的嘴角又勾起了那種熟悉的弧度。「又敷衍我。」
單側手臂撐著身子,他半認真半戲謔的伸出手,食指按了按我的心臟部位。「你的這裡,不是這樣說的。」
「莫帥認為我的這裡是怎麼說的?」我語氣平淡的反問。
他凝視著我,笑了。「你的心裡——放了太多的東西。」
一邊說著,他居然靠過來,彷彿要聆聽我的心臟跳動似的,把頭枕在我的胸膛上。我吃了一驚,推拒的右手剛剛抬起手,卻被趁勢抓住,按在了身側。
他身體的重量完全壓在我的身上,空閒的那隻手往下滑,攬住了我的腰,稍微用力,身體已經被壓在大石上,背部立刻傳來一陣摩擦的鈍痛。人體的溫熱觸覺透過衣衫,兩具軀體緊緊的貼在一起。
我的左手撐住身後的大石,支撐著兩個人的體重,勉力控制自己不要一拳揍過去——
「你喝酒了?」忍了半天,說出這句話來。
本來還沒有察覺,只在他乍然靠近的時候,他身上淡淡的酒氣才傳入鼻腔。
莫炎靠在胸口,低低的笑了。笑聲引起的震動通過貼近的身體,傳到了我身上。
「你放心,我喝酒一向留三分醒,不會像某些人每次都喝到醉得像豬一樣,夜夜被人扛回來都不知道。」
他的手指按在我的心臟部位,指腹輕輕的劃著圈圈,「昭,你的這裡……始終念著你的易水。所有的悲哀,憤怒,喜悅……都離不了它。」他咕噥著,類似於下結論的肯定語氣。「一個時時刻刻忘不了家的人,不是個有野心的人。」
我深呼吸,保持聲音的平靜,「——這麼說,就是對我放心了?」
他的嘴角又是微微的一勾。手肘依舊壓在我的胸口,他抬起頭,正對著我的視線,若無其事的道,「更讓我放心的是你的降將身份。」
「……什麼意思?」
「你是個降將。也就是說即使你說什麼出去,別人也不會相信。」
我盯著他。「就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你今天才對我說這麼多話?」
他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我,半晌,笑了。「你不高興了?」語氣非常的輕鬆。
回望著他因醉意而變得朦朧的眼睛,我也笑了。
無論是真心相告也好,假意試探也好,抑或是半真半假的陳述,又有什麼差別。
「怎麼會?能得到莫帥垂青,直言相告,是末將的榮幸。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他果然接著話題追問。
「只不過這些話實在不該對著我這種降將說的。莫帥,難道你身邊已經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莫炎靜靜的趴在我身上,下個瞬間,他彷彿聽到什麼好笑的東西似的縱聲大笑起來。
我沒有笑。
笑了一陣,他撐坐起來,望著天邊鮮艷的晚霞,喃喃道,「天色不早了,該回營了。」
牽馬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他停了腳步,低頭俯視。
我依舊躺在大石上面,抬頭迎上他的視線。
他翻身騎上馬背,再次望過來時,原本帶著醉意的目光突然變得如刀鋒般犀利。他冷冷的道,「不過是上過一次床而已。不要試圖揣度我,昭將軍。」
我扯了扯唇角,算是回應。
※ ※ ※ ※ ※
兩人沿路沉默,一前一後的回城。
沒想到只相隔了大半日,城內的氣氛卻和出來的時候大不相同。往常熱鬧的集市居然冷冷清清,沿路百姓民居門戶緊閉。
心裡覺得詫異,不由加快了速度回去。
剛剛邁進營門,迎面便看見幾個親兵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到處亂轉。有眼尖的士卒看到我們,齊聲大叫道,「莫帥回來了!」
我與莫炎相顧愕然。如此緊張,必然是今日發生了什麼事。
大步往營帳裡面走,不多時便遇到聞聲趕來的幾位將軍。
仔細問了幾句,竟然是今天關內突然傳起謠言,說是狄支大軍要捲土重來,報復上次戰敗的恥辱。
莫炎一驚,「消息確認了麼?」
「沒有。」風震羽回稟道,「探子今天回報,沒有發現狄支任何異動。」
「這麼說外面是虛驚一場了?」 莫炎想了想,又道,「謠言一天之內傳遍關內,只怕不是空穴來風。更加注意探察才好。
往裡面走了幾步,他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問風震羽,「上次查出來的那條廢棄河道那裡,現在有多少人看守?」
「派了一個步兵大隊駐紮。」
「再加派兩個騎兵大隊過去。」
「是。」風震羽應了聲,有些遲疑的道,「不過……」
「怎麼了?」
「軍中糧草還沒有運到,有些吃緊。現在派他們過去,糧草方面的供給……」
莫炎想了想,道,「叫他們先帶五日的口糧過去。內省的糧草這幾日就應該撥過來了,等來了再按原來的配給運送過去。」
看著風震羽領命下去,莫炎往床上一靠,懶洋洋的便不動了。
我端一碗藥水給他,「喝了。」
「這是?」他微皺起眉頭,看看那黑黝黝的東西。
「醒酒湯。」我把碗塞過去,「醉後發號施令是主帥大忌。」
他盯著我看了一陣,最後卻笑起來。
第三日夜裡,溫度一夜之間倏然轉冷,到了第二天清晨,便起霧了。
白茫茫的大霧籠罩天地,登上城頭瞭望,千里曠野影影憧憧,遠處景象再也看不清楚。
劍門關本就是四面環山的山勢,加上溫度劇變,霧氣濃重,大霧竟然整天不散。
假如狄支當真意圖報復的話,這樣的天氣是再合適不過了。
霧起當日,崗哨加緊了巡邏,邊關防禦日夜警惕,派出的探子也數量倍增。軍中的氣氛逐漸繃緊。
當日夜間,正是軍中準備就寢的時刻,卻有軍士快馬衝進營來,大聲稟道,「五十里急報!探知狄支駐紮在洛河平原的大軍有異動!」
※ ※ ※ ※
大風凜冽的城頭,青色的戰旗在風中呼啦拉的響。
我幾乎可以聽到旁邊士兵們急促的呼吸。
窒息的壓迫感。
這是第一眼望過去時,我的感覺。
彷彿黑色的烏雲自濃霧中破出,不是往日裡見慣了的血紅戰甲,而是鋪天蓋地的濃重墨色。
——墨服,那是狄支國祭奠亡者時專用的顏色。
那一片令人窒息的墨色,就這樣從視野盡頭出現,先是一排,然後又是一排,無數的狄支兵馬就這樣連綿不斷的從濃霧消盡的地方出現,源源不絕,不知道有多少,彷彿沒有盡頭。
在場將士面色凝重。
一陣車輪聲響起,上次劍門關戰役立下大功的十座火炮被推上城頭。
機械的吱嘎聲中,黑黝黝的炮口被工匠們調整角度,對準關外圍近的狄支軍隊。
關內關外,兩軍對峙。
無盡的壓迫感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
幾十名工匠同時動手,不多久,十門火炮已經盡數架起來,居高臨下的對準遠方。
因為有城牆的高度優勢,火炮的射程比原定遠了許多,估計竟可以籠罩幾百丈的距離了。
也就是說,無論狄支軍隊多麼驍勇,在火炮的射程之內,可以說是完全一邊倒的局勢。
或許就是這樣想吧,火炮架好之後,將領們的面色雖然依舊凝重,但原來憂心忡忡的表情卻少了許多。
如果注意看的話,風震羽的表情尤其輕鬆,甚至還在跟幾名萬夫長低聲談笑著什麼。
扒在垛頭觀察了片刻,我心中忽然微微一動,瞥了眼周圍的士兵。
這麼久了,在場那麼多將士,除了幾名將軍偶爾說些什麼,那些守城的士兵們竟然沒有人說話。
自上次大勝之後,得到了許多的賞賜撫恤,打包行裝準備回返家園的士兵們,卻被一紙皇令勒令原路回返,繼續戊守邊關。
而今,強敵竟然捲土重來,這戰若是打起來,只怕沒有三五個月是打不完了,不知道在場的士卒們,還有多少能活著回到家裡。
不動聲色的在周圍逡巡一圈,我的目光最終落在正在討論軍情的莫炎的背影上。
莫炎,比起關外的敵情,你最先要應付的,只怕是三軍的士氣低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