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四季如夏,樹木恆春。沒有了四季的分別,居住久了,竟然不覺得時光如梭。
聽到慧珍大談季風第三次新加坡演唱會盛況如何如何的時候,才忽然驚覺時間已經過去一年了。
在那塊偏遠地區租下這個房間的時候,怎麼也沒有想到同屋那幾個愛好音樂的室友居然是新加坡本地小有名氣的樂隊組合,更沒有想到混熟了以後會被他們拉去木船民歌餐廳,半認真半玩票的參與演出,從此一腳踏入本地原創音樂圈。
「Joe」,這個只有上學時候才用過的英文名,代表了一年的生活。平時是本地銀行的普通職員,週末是小有名氣的駐唱歌手。
週六週日兩天的空閒時間通常抽一天出來樂團練習,偶爾也跟著韻文學學吉他,可惜我在樂器方面實在是有興趣沒天賦,跟著高手學了兩個多月,除了左手指頭上多了一層厚繭以外沒有什麼其他斬獲,每次信心百倍的練習solo都以韻文捧著肚子狂笑結束,這段下成功的樂器教習經歷實在可以列為本人畢生恥辱之一。
如果勉強說有什麼收穫的話,那就是看了幾個月古怪的吉他譜之後,樂理知識大漲。雖然到最後我還是沒有弄明白,到底是誰發明了用五線譜代表六根弦的吉他的……
七點又要演出,大家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韻文不知怎麼的突然又提起當初這段經典歷史了,全體倒在飯桌上悶笑下止,笑得周圍的人很納悶,我很鬱悶。
「你們有完沒完啊?」最後我忍無可忍,強烈抗議。
最後還是小娟出來打圓場,「好啦好啦,今天Joe還要主唱,你們就不要影響他的情緒了。」隨即笑瞇瞇的岔開話題,「完吶,趁現在有空排一下演出表,今天第一首歌打算唱什麼?」
我想了想,「今明白妙。」
「哇,今晚挑戰高難度啊。慧珍,你的第二首呢?」
「《離沙》怎麼樣?」
「好。第三首?」
「第三首就選一首合唱歌曲吧。」韻文插嘴建議。
我和慧珍都表示同意,一致通過。
七點整,客人陸續進場落座,又一次的演出開始了。
熟悉的吉他伴奏在身邊輕快的溜過。《明白》是一首非常有意境的歌曲,我自己相當喜歡,平常有事沒事就在嘴邊哼個不停,不過正式演唱的機會倒不是太多,主要是這首歌無論是音域還是編曲的難度都不小,對於樂團裡的每個人都算是個考驗。
清了清嗓子,我舉起麥克風,輕輕唱出第一句。在那個伴奏停下的空白瞬間,清晰的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四周的音箱裡傳出來,悠揚的音調。
喜歡自己今天的歌聲。
在主歌和副歌之間的間奏,我稍微喘了口氣,停下來看韻文表演solo。這段solo難度非常高,不僅指法複雜,其中還蘊涵了無數細微的顫音相滑音技巧,真正稱的上「華麗」兩個字。練習的時候以韻文這種吉他高手都翻了好多次船,別看現在超炫一把的solo,引得台下口哨聲四起,他心裡擦著冷汗呢!
看著韻文帥哥在台上光芒閃耀的把那段華麗solo解決掉,全組人全部長呼一口氣,放心了。
韻文得意的衝我抬拾下巴。
跟我炫啊?中午的帳還沒找你算呢。
我若無其事的拿起麥克風繼續第二段歌詞。唱到這段的末尾時,本來就應該直接接上副歌部分,但就在這時,我忽然聲音一轉硬生生又唱成第一段歌詞末尾時那音調。
家鳴發呆了半秒鐘,手指在貝斯上本能的重複彈了一個小節。可憐的韻文一時沒收住手,吉他伴奏跟著音調就轉過去了……
再彈一遍吧,啊哈哈哈!
丟開麥克風,我笑,我得意的笑。欣賞某人當著台下幾個觀眾的面欲哭無淚的又彈了一遍華麗的悲慘景象,精彩至極。
但沒幾分鐘,就笑不出來了。
呂結束接上副歌的那個小節,吉他聲音一轉,音調突然調高了兩個音……
我的臉上立刻黑線密佈。
看著台下那些微笑注視等著演出的觀眾……算了,今天豁出去了!
深吸口氣增加肺活量儲值,音調飄高兩度。聲帶啊,平時小心把你保養的不錯,今天千萬撐著點,唱到高處時別破音了……
一曲下來,台下觀眾掌聲如雷,台上兩人冷汗涔涔,幾個知情人笑破肚皮。
直到慧珍的《離沙》唱完,我又連著喝了幾口水,這口氣才緩過來。
對了,下面的第三首歌應該是合唱曲目。
身為兼職主持人,我義不容辭的拿過來一堆觀眾現場點的歌目。
「請Joe演唱這首……」
「請慧珍演唱這首……」
連著翻了好幾張紙,好不容易看到一張點歌單的標題上寫著,「請唱這首……」
我的眼睛一亮,連忙把這張紙拿出來,仔細的分辨用鉛筆龍飛鳳舞寫下的歌曲名。
是兩個字的歌曲,名字是——
看清楚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猛然抬頭,沿著點歌單上的座位號望去。四十三號的座位上,一個陌生男子對著我點頭微笑。
他的旁邊,則坐著一個我很熟悉,但已經很久沒有聯繫的人。
手不自覺的攥緊,掌心的紙團硬硬的紮著掌心。
「JOe,怎麼了?」
背後的小娟最先察覺到異樣,輕聲的提醒了一聲。
輕聲的話語讓人從瞬間的茫亂忽然清醒過來。我笑了笑,麥克風湊近嘴邊,「對不起兩位四十三桌的先生,你們點的這首《醉夢》不是我們的原創作品。
「Anyway謝謝你們的點歌。謝謝。」
接下去的幾個小時過得沒什麼異樣。按平常那樣唱歌、主持,有時和慧珍搶搶麥克風,偶爾再抓住其他的組員互相吐槽,台上台下笑成一團。
時針很快就指到十一點了。演出完滿結束。
「喂!今天你搞什麼,唱得好好的怎麼突然串調?差點憋死我!你是不是故意的啊?」韻文收拾好他的寶貝吉他就衝過來質問。
我笑笑,「回去再說好不好?我今天有點急事要辦,等會再回去。」
韻文還想再說什麼,小娟扯了扯他的衣服,把人拉走。有些狐疑的望了眼四十三號桌上仍然坐著不動的客人,又望了望我,她擔心的開口,「他們是……」
我笑著回答,「不要擔心啦,是朋友。專門從香港來看我的。」
「哦。那就好。我們先回去了。」
我揮手相他們幾人道別,站在木船外面的大門旁邊等了幾分鐘,四十三桌的兩人從裡面走出來,筆直走向我站的方向。
「Hello!好久不見了!」
左邊的年輕人幾步小跑過來,遠遠笑著揮手,「小御!」
我笑著也揮手,「嘉晴!」
「這麼長時間怎麼不找我?我還在想這麼大一個人怎麼突然人間蒸發了呢,原來居然跑來木船混啦……EverIf樂團不錯啊,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這些日子過得怎麼樣?」那麼久不見,嘉晴還是一副精力過剩的樣子,說話又快又急,問題連珠炮似的丟出來。
我愣了愣,正在考慮先回答哪個問題,嘉晴的頭上已經被拍了一記。「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說話不要這麼咄咄逼人。」
西裝革履的男人從後面走過來,沉穩的伸出手,「你好,我是丁嘉岳。」
——丁嘉岳?
我愣了愣,掩飾不住吃驚的目光望著他。
丁嘉岳,嘉晴的哥哥,旗下歌手橫跨日本香港台灣,佔據亞洲唱片三分之二市場的星岳唱片的大東家。
只是聽說還不覺得,當面見到這個傳說中的人物的時候,突然想起這些背景來,心裡難免還是有些異樣。
呆了半秒鐘,有些僵硬的伸出手去和他握手。「你好。我是何御。」
丁嘉岳微笑,「我知道。」
我尷尬的回笑。他當然知道我是誰,否則堂堂星岳大老闆又怎麼會跑到木船來浪費幾個小時,只是專程點一首《醉夢》?
心頭滿不是滋味,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蓋過這尷尬局面。
互相望著沉默了幾秒鐘,還是他先開口,「很久沒見,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是啊,他想必還是通過那次看紅的現場演出認識我。相隔一年,外形當然會變化很大。
我摸摸剪短的頭髮,「原來頭髮留的很長,現在剪短了,清爽不少。」
他搖頭,「不是外形。是氣質變得多了,少了很多原來年輕的生澀。」
「是嗎?」我笑。
「台上表現也大有進步,該收斂的時候收斂,該張揚的時候張揚,非常善於煽動觀眾的情緒。」
「在這裡混了不少時間,多少都會有些長進。」
丁嘉岳點點頭,說,「我這次來,是因為本地有幾個音樂人向我推薦你。」
「推薦?」我看看自己,失笑,「推薦我做什麼?」
「推薦你進入音樂界。」丁嘉岳說,「何御,我個人認為目前你的各方面條件都比較適合,很有希望成為一名出色的歌手。有沒有考慮過發行個人專輯?」
我想也不想,「很抱歉。我沒有這麼打算。」
丁嘉岳的表情有些詫異,「既然你沒有退出演藝圈,為什麼要放棄這麼好的機會?」
沉默了幾秒,我輕輕吐了一口氣,「加入木船的演出,不過是個人興趣而已,我目前的正職是在銀行從事金融工作。這樣的生活我很滿意,所以……我不打算改變目前的生活。」
「是嗎?」丁嘉岳反問,「你確定不要抓住這次機會重新進入唱片界,嘗試新的生活方式?」
「我確定。」我立刻回答。
望望牆上的大鐘已經指向十一點三十分,我笑著說,「已經不早,我想回家了。
「丁先生,很高興今天見到你。嘉晴再見,有空我會聯繫你的。」
收拾了一下隨身的歌譜,我匆匆忙忙往街上走。動作要快點,明天還要加班,一定要快點到家,趕緊睡覺。
用力拉開大門,半夜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濕氣的風撫慰在手臂裸露的皮膚上,微微的抖了一下。
就在這時,我聽到背後丁嘉岳的聲音低沉的傳過來,「你要逃避到什麼時候?」
身體微微僵了一下,裝作沒有聽見,我急急往大街上走去。
「如果你想躲在新加坡過一輩子的話,OK,我沒有意見。不過我很失望,出了社會幾年的人卻連一點挫折都不能承受,連面對過去的勇氣都沒有。」
夠了,我不想聽。
我更加快速的往街道前面走。計程車呢?平常街上那麼多計程車,今天怎麼一輛空車都找不到?
「龜縮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只知道逃避現實,隱姓埋名的過日子。你以為這就是成熟的表現嗎?何御一年不見,你怎麼還是這麼天真!」
夠了!
真的受夠了!
我站出來,他指責我,我躲起來,他還是指責我!無論我做什麼,為什麼他都可以找到理由指責我!
驀然轉回身去,幾步衝到丁嘉岳的面前,我忍無可忍的大吼,「說的輕鬆!那是因為身敗名裂的那個人不是你!」
因為快速跑動而急促的喘著氣,「你以為我想在這裡待那麼久嗎!你以為我不想回……他……你以為……」越想說卻越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語元倫次的說著,聲音竟然不受控制的哽咽起來。
急促的喘了一陣,我擦擦眼眶,勉強控制住自己的失態。「對
丁嘉岳沉默的望著我。良久,他開口,「逃避不是辦法。在哪裡摔倒,就在哪裡爬起來吧。」
他從懷裡掏出張名片,拿出筆在上面寫了一串電話號碼,將名片遞給我:
「我會在新加坡三天。想通了就來找我。」
我愣了半天,把名片塞進皮夾,立刻往大門外面走。
剛伸手攔住一輛計程車,後面傳來小跑的腳步聲。嘉晴匆匆跑過來,「小御,你還好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我搖搖頭,反問:「今天的事,是你讓你哥來找我的吧?」
他欲言又止,吶吶的分辯,「那個,你聽我說∼∼」
果然是他,除了他還有誰知道我在新加坡。
我粗魯的推開他打開車門,「對不起,請讓我靜一靜。」
理智上雖然明知道嘉晴是好心,但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卻是另一回事。陳年傷疤被猛然揭開,那種激痛讓我無法理智的處理眼前的情況。
坐在車裡,往回家的方向開了大約一半路程的時候,我出聲叫司機停車。
不想回家。
就算回家了又怎麼樣?肯定又是在自己的房間裡輾轉難眠。
想到這裡,也不管現在到了什麼地方,立刻下車。左右打量了幾眼,沿著有明亮橙黃色街燈的大街走下去。
已經十二點多了,新加坡的夜生活不如香港的熱鬧,街上已經少有人跡,只是不時有車輛呼嘯著快速駛過。偶爾有計程車跟在身邊慢慢的開一陣子,見沒有招手喊停的意圖,便也離開了。
兩隻手插在口袋裡,我在大街上慢慢走著。
前面路口處是一家下大不小的ShoppingMall蘭,樓層內部的明亮光線已經黯淡了,但大樓外部的探照燈卻還是亮著,整夜不會熄滅。
現代都市的夜景,總是帶著幾分熟悉感覺,不是嗎?
沿著shoppingMall的外部轉了半圈,季風的海報果然貼在名牌服飾的櫥窗上。
嘴角微笑的弧度,在光線柔和的探照燈下,灼灼耀眼。
遠遠的凝視著,著了魔般的一步一步走向前去,伸出手,摸上那熟悉的輪廓……
手被灼傷了似的,猛然收回來。
我怔怔望著自己的手。
一陣巨大的恐慌忽然強烈的席捲過來,我逃也似的匆匆離開那個地方,不敢轉身多看一眼。
× × ×
週六,週日,週一。
心神恍惚,坐立不安。我厭惡這樣的自己。
一個上午犯下五次嚴重的錯誤之後,部門經理客氣的請我休息一天,星期二再來上班。
愧疚的向經理道歉請假,我收拾了下東西,隨即離開辦公室。
走在陽光燦爛的街上,手無意識的按上胸口。那裡的口袋裡靜靜躺著一張名片。
罪魁禍首就是這個東西。
每當靜下來的時候,想起這張名片,就彷彿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低沉的質問,「你要逃避到什麼時候?」
有好幾次,手裡緊攥著那張名片走到垃圾桶邊,想把它丟進去。但每次到了最後卻又收了回來。
我知道我在猶豫什麼。
不想再隱姓埋名的過日子,不想再這樣一直迴避過去,不想……真的不想……
「在哪裡摔倒,就在哪裡爬起來吧。」
那句語氣平淡的話,卻彷彿是帶有巨大魔力似的,一直在耳邊迴盪個不停。
耳機裡的音樂聲漸漸中止,隨身radio裡傳來電台DJ輕快的聲音,「下面一首歌是全島首播,絕對的新鮮熱辣!請聽季風給大家帶來的最新主打歌曲……」
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反射性的就要調頻轉台。但這次的心念轉動間,手卻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