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然其實很喜歡自己的工作。
她一向對文學著迷,不管古今中外的都好。此外,對於非文學類,像法律、政治及哲學的書,她一樣可以看得廢寢忘食。
她尤其喜歡琢磨中文與英文之間的奇妙異同,所以翻譯才成為她的狂熱之一。
英譯中不易,中譯英更難。許多時候,不是文字的問題,而是文化的問題。
禮教怎麼譯啊?禮教吃人又怎麼形容?更別提什麼獨釣寒江雪了。她收集了數十種唐詩宋詞的英譯本,每次都看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要譯得貼切就能讓人白頭了,還要譯得美?如果再求能配合原詩試圖押韻……哎呀,不如「獨跳寒江雪」算了!
所以她很明智,從商業和法律文件開始翻譯起,圖個餬口,也算是磨練譯功。
晚上躺在床上,她才慢慢地、愛不釋手地斟酌每一字、每一句,翻譯她的辛棄疾。
這些年來,唐詩三百首翻了一百八;宋詞比較慢,大約二十首。
她並沒有計劃將來要出書什麼的,這些是她的嗜好,和愛唱歌的人沒事就上KTV沒兩樣,不是真準備要出唱片。
不過也許把這種熱忱和蘇格拉底在街頭抓人就談人生之道相比,也許更為貼切。
在翻譯廣告文案、商業法規和契約的時候,她也興致盎然。主要是因為錯譯一個字可能就有嚴重的後果,她覺得極有挑戰性。
公司大計居然是操在她這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手中,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所以當企劃部的青艷如花蝴蝶般在商場上周旋時,她卻安之若素地半躺在自家沙發上敲計算機,工作時間表隨她排,只要如期交件便皆大歡喜。
這樣的人生,不管特定的目的是什麼,已經達到快樂的目的了,不是嗎?
人生的目的……這讓她想起淵平。或者是淵平讓她突然想起什麼人生不人生的?她不確定。
對於人生,她無慾無求,頂多是求有足夠的時間看書、翻譯,也許再加上無病無痛、家人平安。
喔,對了,還有世界和平、地球鮮綠。
她想著,噗哧一笑!這叫無慾無求啊?她求的簡直不能更多了!
還有一個需求,她一直都不避諱的,那就是生理需求。
她愛吃,也愛性。食色性也嘛!這很正常吧?雖然除了她,全世界沒幾個女人會承認。
有什麼不好承認的呢?千萬年人類自然演化下來,性慾不強的人早被淘汰啦!當然是那些「努力」做愛的人比較有機會傳下基因,而這其中不會只有男人。
反正性慾愈強的人愈是強者、能者、智者!這是她最喜歡的理論之一。
不過她生活力求簡單,需要歸需要,若要像男人那樣為性不惜去建立關係,她可不願。一夜情太危險,養情夫太花錢,交男友更糟糕,費時又費心。
什麼愛不愛的,最後總翻臉成仇人,難道當初都是瞎了眼?
她下的結論是:男人為了性而交女友,女人為了虛榮和安全感而交男友。最後會分手,大概就是交易結果,雙方或一方不滿意。
旁人也許會覺得她冷血,但她記得看過一個研究報告--如果全盤考慮人類的生理、心理各方面需求,一生中前後至少應該有四個伴侶。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初戀很少有所謂的「結果」了。第一個伴侶只能滿足第一階段的需求;在她看來,應該算是成功了才對,因為那個階段中兩人彼此滿足了啊。
不過這也讓她確信:什麼愛情、天長地久、生死不渝啊的,是違反自然、一點也不科學的期望,就跟希冀人能長生不死差不多。
至於為什麼想到淵平,會讓她想到這一堆有的沒有的……她暫時不想探究。
她放下手中的工作,踱到冰箱前打開門,拿出甜八寶,電話忽然響了。
她把罐頭打開,塞了一匙進嘴裡,才慢吞吞地蹭到客廳。
很不幸,電話聲毫不放棄地響,她不情不願地接起來。
「唔?」她的聲音有點像蛇吞象。
「嗨,我是淵平,打擾你了嗎?很抱歉我跟你公司要了電話。」
她嚇了一跳,看看話筒又貼回耳邊。淵平?怎麼搞的?
想想不禁皺起眉,「公司怎麼會隨便給人員工家裡的電話?」
他聲音裡有了笑意,「不是隨便給,我有翻譯的工作要找人,是公事。」
她非常、非常地懷疑,「這是找我的借口吧?要找翻譯的話,翻譯社多得很。」
他朗聲笑了,低沉的笑聲聽起來居然讓人有一種……舒服的感覺。
「原來我以前找你,用了太多借口,信用掃地了?」
「原來你以前找我幫什麼忙,都是借口?」
「當然不是,只不過下意識裡很有可能。」
「請問你下意識裡是想幹什麼?」
他輕笑,「我當然是想交你這個朋友。」
很沒來由地心跳起來,恣然皺了個很緊的眉。
「朋友?像一堆人一起出去吃飯、沒事寄個e-mail笑話、有事需要幫忙時可以開口相求的那種朋友?」
他頓了一頓,「那我至少合格三分之一了。我可以請你出去吃飯?」
他聲音中有笑意,她不大確定他真正的意圖。
「淵平,」她歎氣,「我朋友不多,能出去玩的時間更少,你真有翻譯工作的話我當然可以考慮,交朋友什麼的,還是順其自然吧,朋友不是特別交的,是機緣聚在一起就熟了的。」
「難道不是機緣讓我們重逢的?」
重逢?聽起來好嚴重。
「你說的翻譯工作,究竟是什麼?」還是拉回正題的好。
他又頓了一頓,終於說:
「我需要幫學校編寫一些英文課程,還有把我找到的一些教學文章譯成英文,給老師們參考。」
「咦?譯成英文?」
「我們有兩位外籍老師,他們教外文的經驗都是針對以外文為母語的學生,現在來到這裡,教學方式需要調整一下。」
「你們有幾位老師?」
專任的外籍教師是日見普遍了,但他的學校不是很小嗎?
「連我一共六位。」
「喔。」
她這兩個月來,幾次想起他的邀請,差點去他學校參觀了,想想又作罷。
她的下意識,是不是也在發出某種警告?淵平給她一種……很奇異的感覺,讓她有些忐忑,有些無措。
是否因為如此,她才特別敏感,質疑他的每一句話、尋找每個不存在的深意?
通常她滿海派的,朋友就朋友,這種關係又不要錢,更不會少塊肉。現在瞧瞧她,好像在拷問人家似的。
「我們是老同學了,這個工作聽來也很有意思,沒問題。你要e-mail文件過來,還是用fax的?」
「呃……e-mail好了,你直接在計算機上作。」
他顯然有些驚訝,她態度轉變得真快。
「你們預算大概也有限,不用付我薪水了,算我作義工。」
「那怎麼行!」他立刻反對,「我們照你公司的薪資比照辦理,這我絕對要堅持。」
她聳聳肩,這樣的話,她也不必強人所難。
「你是校長,隨你了。」
「我是老師之一,我們沒有校長。」
啥?
該死!這個菜花學校,和這個辦學校卻不當校長的男人,讓她又好奇起來了……
就算他沒有和女人交往的經驗,也知道她在打躲避球。
不,這麼說太對不起她,她說得不能再直接了,連躲也沒躲一下--
交朋友什麼的,就順其自然吧。
這是她的話,標準的方恣然口吻。
他對自己歎了口氣。等了兩個月,她沒有上門,連通電話都沒有,這還有什麼需要解釋的?
她仍是逍遙自在,過著獨立自由的生活。既沒必要交新知,也沒必要續舊雨。
她的世界想必很充足,不需要多餘的關注。
仔細想想,他自己不也是一樣嗎?
工作上很有成就感,身體健康,家人和朋友都不缺,錢足夠過日子。
這樣的他,過得不也是很好?
在電話中,他沒有試圖給她任何壓力,她只想談工作,他就配合她。
她曾自稱是反權威的人,也並未誇張。他連在言語上都無法佔上風;至於堅持付錢成功,是承蒙她不再反對,主權根本不在他手上。
這是兩人溝通時極其微妙的交流。他有比一般人敏銳的語感,從她的口氣、聲調、用字、態度上,輕易感受出她狀似隨和,其實不動如山的個性。
沒有機會和她多相處,因此他對她的一言一句特別珍惜,聽過的都不忘記,還一再推敲、回味。
這算是過於執迷了吧?
他們因言語而相識,連淺淺的一層關係,都是建立在幾次短短的交談之上。也許他只是喜歡找人鬥嘴而已。
說真的,這世上能鬥贏他的,他也只碰上這一個。
是了,就像當年一樣,他不過是惜才而已。以為遇上了知己--可惜對方並不真的知他,也不想多認識他。
知己,也許正如她所說的朋友,不能強求的吧。
青艷生日的前一天,幾個同事在午餐時幫她提前慶生。
為什麼不在當天呢?因為那天是屬於情人的嘛,不好打擾。
「明晚是跟誰?」
奶酪椰子蛋糕在恣然的盤中以光速消失中。
「什麼跟誰?聽起來像是我有個後宮似的!」
青艷吃了很迷你的一塊以後,就推開盤子,眼睛繼續對桌子中央那大半個蛋糕吃冰淇淋。
「跟後宮也不遠了吧?」
恣然又切第二塊,還比前一塊來得大,全桌的女人都倒抽口氣。
怎麼?恣然以為自己又說了什麼語驚四座的話,抬頭才發現大家的眼珠子是黏在蛋糕上,不是她。
「不遠?遠得很!簡直遠死了!我明天晚上居然沒人陪!」青艷喊道。
這是大消息,五個女人同步停下叉子,四張擦了亮紅唇膏的嘴微張,第五張繼續嚼,是恣然的。
「真的假的?」跟青艷同部門的小仙立刻求證。
「這種事若不是真的,我會無聊到說這種不吉利的話?」青艷嘴角悶悶地垂下,「當然,還有三個可以約出去,但都是劣品,除非世上只剩下那三個了,我才會考慮。」
青艷的追求者眾多,當然讓她倒胃口的也不少。但沒半個可以吃吃飯充個數?那真是新聞了。
尤其,是余大美人的生日哪!
「怎麼,明晚有球賽還是流行什麼我不知道的怪病?」恣然問。
青艷嘟起迷人的嘴,「誰知道?我是好久沒找人了……」
恣然看了看青艷,不知該不該在其它同事面前問「那個男人」的事。
那個男人明明有名有姓,還是「蕭千為」這種比「余青艷』風雅百倍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青艷總是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地叫,害得恣然也跟著「那個男人」起來。
「是啊,你通常都不用特別去找的嘛,問題是那堆男人死到哪裡去了?」小仙關心地問。
「我大概把他們踢得太遠了,他們找不到回來的路。」青艷的表情其實不是太在意。「恣然,我們這堆裡就你單身,你明晚陪我好了。」
死黨生日,恣然當然義不容辭--尤其,又多了個打牙祭的借口。
一堆人嘰嘰喳喳地聊了辦公室的新聞舊事後,恣然把蛋糕打包回家,其它人回去上班。
「我明天下班前再call你!」青艷踩著好高的涼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