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然唯一的弱點,也許就是那張嘴。
青艷會說那張嘴是弱點,因為只要有機會它就會損人,就算對事不對人,出口的也是一堆離經叛道的鬼話。
恣然自己呢,會說那張嘴是弱點,因為實在太好吃了。
她不偏食也不挑食,絕對稱不上是美食家,但食物於她,有種與養生無關的吸引力。
當她在冬夜寒風中、坐在路邊吃魷魚羹的時候,看到攤販主人熟練地舀著大湯瓢,就會有一種溫暖而心安的感覺。
她不知道攤販主人是否不得不如此營生,也不知道做這行的利潤多寡,但她能坐在這盞小燈下,聞著油香、嘗著熱湯,她就覺得幸運。
有人請客,或某種大型聚會時,她會在陌生的人群中穿梭,欣賞雪白的桌巾所襯出的高雅食物,想著人與食物的奇異互動。
大部份的人都是在那裡看人,或被人看的,只有她看的是食物,也看什麼人會選些什麼食物。
看他們吃東西的樣子,就是一種最高的娛樂享受。
所以今晚的晚宴,她又是自動當壁花--其實說是牆上的蒼蠅也不為過--她膝上是一盤高聳如小山的食物,嘴中不停咀嚼,兩眼骨碌碌地跟隨廳中眾人手上的食物打轉。
牆角這張椅子,是她從屏風後面拉出來的。物盡其用啦,沒事藏椅子做什麼?要她學別人那樣站著吃,太累了。
吃了大半個小時,她總算嘗遍了buffet桌上的每一道食物,算是不虛此行。
正在暗喜自己不認識半個人,免去了社交的虛套,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嚇!什麼時候跑出來的?她抬起頭。
「嗨。」
果然仍是陌生的臉孔。她對男人的長相從無研究,所以無法加以評估,什麼髮型、輪廓、身高、比例、體型……在她來說都毫無高下之別,瑣碎如同今天的雲量、濕度和風速。他給她的第一印象就只有三個字--不認識。
「嗨。」她回了一句就別開眼光,繼續吃她的。
眼前的人卻仍杵著,動也沒動。
好吧,這羅馬磁磚的地板又不是她鋪的,沒權利趕人家,所以她大方地任他站著。
「方小姐您好。」過了十幾秒,陌生人終於開口了。
咦!認識她呀?恣然再努力研究了一下那張臉。
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那張嘴正有禮地微笑著。這實在不是充分的信息,她還是認不出來。
「您好。對不起,您是……」她有自我介紹過嗎?剛才和誰打過招呼,她早忘了。
青艷總說她對事比對人有興趣,所以才很少注意到男人,恐怕只有當男人做出什麼叛離常理的事,才會引起她的注意,甚至欣賞。
總之,凡人都沒希望啦!
恣然才不敢苟同。青艷的男人論,至少要打個五折。
不過眼前這個男人持續地禮貌微笑,是那種商場上標準的世故男人,她真的是過目就忘啊。
他伸出手來,她只好站起身來回握。他的手平穩而溫暖,包裹住她的。
「我姓淵。」他簡單地說。
有點奇怪喔,他有什麼理由不說全名嗎?恣然把剛才冠在他頭上的「標準」兩字在心裡劃掉。
「淵先生。」
就算這男人不算標準了,她的興趣仍在海平面下拉不起來。既然他沒有多說的意願,她點點頭就開始轉身,準備走回buffet桌去進行補給。食物比男人有趣太多了。
「人生是從擺脫一切規則以後才開始的。」
她半轉的身子定住了,眉頭也皺起來。
他在說什麼啊?怎麼突然跑出這樣一句?而這一句話,又怎麼……聽起來有點熟悉?
她轉回身來,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心裡則在轉啊轉--人生是從擺脫一切規則以後才開始的?說得真好耶!她舉雙手贊同--但他幹嘛沒事冒出這一句?掉書袋也不是這麼掉的吧?
喃,是尼采的名言嗎?不對;梭羅有點反社會,可能是他說的……
「你是真不記得了。」他搖頭,仍帶著那種溫和如春風的微笑,高三全校辯論大賽,主題是『人生有目的嗎?』你狠狠打敗我這個辯論社社長,卻又拒絕入社,記得嗎?」
「喔,是你。」
她指著他,人是有模糊的印象了,但……呃……名字還是記不起來。
「淵平。」
他微笑加深,甚至含著打趣的意味,明顯地知道她在回憶之路上仍是個路癡。
「淵平。」
她合作地點頭。原來那是她自己的話嘛!難怪聽起來有點熟。好佩服自己,隨口說說都像世界名言,還讓人記得這麼清楚。
不對--
「你不會是一直記恨到現在吧?」
他嘴角弧度不變,但她開始懷疑他是在忍笑。
「不,我當然是服輸了,不然也不會三顧茅廬邀你入社。」
她一揮手,「什麼茅廬啊!你沒事就跑到我們班上來,害我被死黨煩了好久,以為我終於開竅了,這能怪我避貴社而遠之嗎?」
「開竅?」他有禮地詢問:「那你開了嗎?」
她眨眨眼。咦!什麼意思?那麼溫文的微笑、平靜的口氣,怎麼出口的是這麼……詭異的話?
他不可能是在跟她調情吧?怎麼也看不出來啊。
那一定是取笑了。她不懷好意地也邪笑了一下。要拌嘴她最行了,以前她能打敗他,現在難道會輸?
「淵先生,別說是七竅了,我全身上下沒一竅能讓男人通的,大概天生殘疾啦!」
他臉色不變,連眼也不眨,硬是把她這帶色的話給接下來了。
「這樣的你都能讓人歎服的話,哪天如果頓悟了,一定很不得了。」
喔,以讚美回應譏諷?還不帶任何顏色?果然高明!
「謝謝,不過聽說人快死的時候,就會豁然開朗,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嘛!所以我還是慢慢等的好,最好等到百年大壽,再來頓悟開竅也不遲。」
她連孔老夫子的話都照樣扭曲,一點罪惡感都沒有。
他終於笑出聲來,嘴角非常迷人,她看得卻皺起眉。
這個男人果然不大標準。自己辨識人的能力什麼時候變差了?
他明明是世故、矯柔造作、一百句話中勉強有幾個字是真心的、商場上圓滑如蛇的那類人種之一,不是嗎?
放眼廳內數十個男人,哪個不是這樣?成功就有成功的代價,通常代價是不可能再忠於自我。
聽青艷說,這是成功中小企業獎的年度聚會,而且這票人比在大公司裡居高職的人更拚命,也更可怕--其實青艷的用詞是更高明--因為他們都不願聽命於人,非要自己當老闆。
當老闆就高明嗎?恣然從來沒這種野心。當老闆是要發號施令、還是要賺更多錢?這兩者她都興趣缺缺。
這個淵平,當然也是那種一心想往上爬,而且非要爬到別人頭上的人了。但他笑得真心而爽朗,讓她很是意外。
「你一點也沒有變。」他輕聲說。
她不知道他以前怎麼樣,現在又是什麼樣,所以沒辦法響應一聲:你也是。她聳聳肩,算是不置可否。沒變總比變差好。
「你現在在做什麼呢?」他問。
「我今晚只是代替同事來充人數的,我白天替公司做文件的翻譯。」
他偏頭看她,「我記得你說過,想當無業遊民。」不帶一絲嘲笑意味。
「差不多啦!我很少進公司,都是在家裡做翻譯--或外面隨便什麼地方,年少無知的時候,以為喝西北風也沒關係,現在當然是向現實低頭啦!」
她說得一臉可憐,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我相信你不會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他卻沒被她誇張的口吻唬過去。
她這麼容易被看透嗎?奇了,他又不認識她,卻說得如此篤定。
「那你是做什麼的?」有點好奇了。
「我開學校。」
「什麼?」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間很小的實驗學校,類似森林小學或夏山學校,但因為在市區中央,沒山也沒海,只有菜園和花圃,所以稱作『菜花學校』。」
菜花學校?恣然眼睛瞪得好大。有這種好玩的東西?她怎麼都沒聽過?
也難怪,她沉迷於文學和翻譯工作,每天除了看網上的英文報以外,連收音機都不開的,電視呢……沒有。她也許是台灣屈指可數的無TV族之一。
但她在屋頂上有塊小花圃和小菜園--怎麼這麼巧?
「你自己開的?」
「我和幾位朋友合夥的,因為很小,也很節儉,所以不需要很大的投資。」
她發現自己往他挪近了一步。「你有幾個學生?什麼樣的學生?」
「我們現在有三十五名學生,從五歲到十八歲都收,學費也很低,但是實驗性質很濃,所以並沒有擠破頭的現象。」
聽他的口吻,似乎也不希望有太多學生排隊加入。
「什麼樣的實驗性質?你都教些什麼?」
「很難用說的。你想來看看嗎?」
她意外地眨眨眼,「你開放參觀嗎?我並沒有什麼甥啊侄啊的可以幫你廣告……」
他搖頭。「我不需要廣告,只是歡迎你來看看。」
「你不缺師資吧?」
他又起了笑容。她那種對任何推銷企圖高度過敏的反應,他似乎不以為忤。
「我不缺。」
「那……好吧。」
她是真的非常好奇,但從不打擾別人、淡泊無慾的日子過久了,還真難打破慣性。
他遞上一張名片。「隨時歡迎,我們二十四小時都開門。」
她又傻了,楞楞瞧著手中的名片。
菜花學校--可以作夢的地方
淵平 夢想家
沒想到,真的是沒想到。
沒想到又會遇上她。
淵平帶著微笑接過三個男孩送上的蘿蔔絲蛋包--這是學校裡雞捨撿來的蛋、菜園裡拔來的白蘿蔔,三個孩子合力煎出的,香味四溢,蛋也金黃而軟嫩,煎得恰到好處。
「很棒!」
淵平在三雙期待的眼神下嘗了一口,衷心讚美。
沒來由的,忽然就想起她,大概是那天她大啖美食的幸福神情太深刻地烙在腦海中。
這些年來……她還好嗎?
高中時的他,回想起來自己也不禁要苦笑。
爭強好勝、意氣風發,不只在辯論社出鋒頭,連學生會、吉他社和商管社也不放過。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當遇上了一個全身上下都有一種……雲淡風輕之感的奇怪女孩時,他才會一直忘不了。
說她凡事無所謂也不盡然,至少那份頭腦和那張嘴就快得很。她說起話來又狠又準,讓人難以招架。
想當年一場辯論下來,他不但甘拜下風,甚至驚為天人--不是在情感上,而是在心靈上。
他不只是對她的辯才驚奇,更被她的想法所震撼,幾次想請她入社,也想交她這個朋友。
她卻是不能再明白地拒絕了。
他記得第一次去她班上找她,引起不小的騷動。他是校裡的名人之一,雖然從來無心於交女友,仍然不免成為女同學注目的焦點。
他在門口一露臉,就聽到一陣竊竊私語傳來,還有女孩子專有的那種半羞、半表演的笑聲。
沒辦法,他本來是請女的副社長去邀方恣然入社,卻鎩羽而歸,他只好親自出馬。
「我想找方恣然。」
他對門邊兩位聊到一半、停下來看他的女生說。
那兩個女生互看一眼,好像是暗傳什麼密語一樣,他不懂,也不想懂。
然後兩個一起跑去找人了;他的眼光跟隨著她們,準確地鎖定方恣然。
她正埋頭啃著一本相當厚的原文書,對兩個同學像宣佈什麼世界大事的誇張模樣先是皺眉,然後是歎息,接著就轉過頭來看他。
他隔著半個教室,越過一堆好奇眼光,對她有禮地點了點頭,卻使她的眉皺得更深了。
他不確定她是不愛人打擾她看書的好時光,還是不喜歡男同學公然上門找人。
她常有男同學來找她嗎?他不禁要想。
這讓他頭一次對她的外表審視了一下。
根據他的觀察,他的同性平輩對女孩子的外表很挑剔,常常對美眉流口水,而對所謂的恐龍則是來上一堆不入流的評語。
愈愛批評的男生,通常自己長得愈不怎麼樣,常常讓他覺得好笑。
而她呢?
他對女孩子很少品頭論足,這大概是第一次。
她的眼睛很有神,黑白分明:頭髮長度齊肩,不燙不染,也沒特別剪成什麼型,這倒是滿少見的。
身材嘛……均勻適中,看起來很舒服。
這樣的女孩,應該不會常有男生如蒼蠅般繞著飛,這是他合理的評估。但她的眼神明顯帶著不耐,讓他狐疑。
她坐在原地好半晌,他本以為她是想熬到上課鐘響,讓他不得不離去,但她慢慢把書合上,起身朝他走來。
「嗨,我叫淵平,我們在辯論賽上遇到過,你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她很溫和地說,明亮的眼睛直視他。
當然二字,給了他不小的希望,他微笑說:
「我想請你加入辯論社,全市大賽就快到了,我們很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
「謝謝,但我沒有興趣。」
她仍然很有禮,仍然很溫和,他卻強烈感受到她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你會參加全校大賽,難道不是對辯論很有興趣?」
「那是個人自由參加,我愛說什麼都可以,若是代表班級或學校,就不一樣了。」
那場辯論賽是校運活動之一,所以設計得特別有娛樂性,由自由報名的個人組成一隊,和由他領頭的辯論社隊來打擂台,題目是:人生有目的嗎?
他是正方的結辯,而方恣然則是負方的結辯。
她是最後上台的那一個,一開頭就舉納粹屠殺猶太人的例子,把全場都嚇了一跳。
「納粹的人生目的是什麼?殺人嗎?猶太人的人生目的是什麼?被殺嗎?如果都不是,最後卻還是不折不扣地發生了,那人生的目的到底有什麼用?」
他和所有人一樣,都楞在那裡,不知道她是從哪個天外飛來的一筆。
她的邏輯詭異至極,卻又不能說沒道理,這才是最驚人的一點。
她卻彷彿自己說的是天經地義的道理,繼續下去:
「我們想想看,自己小時候立下志願,都想當些什麼?航天員?總統?老師?都是一些精英分子的職位,對不對?有人立志要當收垃圾的嗎?有人立志要當水電工、修馬桶的嗎?那如果大家的人生目標都達成了,誰來收垃圾?誰來修馬桶?如果說人生的目標沒達到就算失敗了,那我們要讓那些天天做著收垃圾、修馬桶這種社會很需要的工作的人,情何以堪?」
她滔滔不絕,最後又說到人生的目的,其實都是別人幫我們定的--
「我們為什麼要結婚?因為這樣才能傳宗接代?那我們為什麼要傳宗接代?如果這是人生的目的,那不能生的、或結不了婚的人,是不是乾脆不要活算了?」
觀眾中有的笑了起來,但大部份的人嘴都張得大開,跟他一樣。
「從小到大,我們有真正想過自己的人生有什麼目的嗎?小時候要聽大人的話,當學生時要拚命讀書,長大了要成家立業,然後要照顧子女及父母。這樣就是人生的目的了嗎?沒有自己真正決定的目的,最多也只是盲目跟著人群走罷了。
「人生是沒有目的的。當我們定下所謂的目標,人生就等於走進死巷,因為再高的目標,都是我們沒有經驗過、全憑別人告訴我們的。你要當大明星?但你知道大明星的人生是怎樣的嗎?如果你死拚活拼到當上大明星了,才悔不當初地發現,這根本不是你要的人生呢?」
她看了看台下的數百位觀眾,微微一笑--
「大家聽到這裡,一定會問:那怎麼辦呢?難道我從明天開始,什麼目標都沒有地過日子?人生如果沒有目的,我們到底要幹什麼?我的回答很簡單,人生是沒有目的的,人生本身就是目的。我們盡情地活、自由地活,這就是真正的人生了。根據別人幫我們定的目標去活,那才叫白活呢!那等於是活別人的人生,根本不是你自己的。
「你想要有事做?我給你事做;去告訴你爸媽--對不起,我不想當醫生,我想去學木工;去告訴你老師--對,我是同志,我並沒有錯,請不要大驚小怪,我並沒有頭上長角;去告訴你老闆--我不想陪你去喝酒,晚上應酬不是我的工作,要開除我你就試試看;去告訴你先生--不,我不想生孩子,請你諒解,不然我們好聚好散。如果這些是你的真心話,你就要照著真心去做。
「這種對自己誠實、面對別人也能堅持的事,你做不做得出來?這樣的目標夠難了吧?但人生中你做不到這些,還談什麼崇高的目的?人生夠短了,我們一定要擺脫所有別人定的規則,不然人生根本不是自己的。一句話,送給大家:人生是從擺脫一切規則以後才開始的!」
說完她下台一鞠躬,起先全場靜悄悄,連師長都面面相覷,但幾乎在同一秒,震耳欲聾的掌聲響起,還有人站起來叫好。
他看著坐回椅上的方恣然,她看起來很詫異,似乎對觀眾的反應極度意外。
他這才意識到,她並不是特意來比賽的,也根本不在乎是否被接受。
在那一刻,他也領悟到,那些是她的肺腑之言--她的人生,不會建立在別人的規則上。
別人怎麼看她,她一點也不在乎。
那是怎樣的境界啊!
她不過和他一樣的年紀,為何能夠有那樣的見地、那樣的洞察?
那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樣的疑問,大概是現在他會站在那裡的真正原因,不是只為了辯論社未來出賽的勝算。
但要說服她入社,看來不大簡單。
「我們不會給你壓力,只是想向你好好討教。如果你不想出賽,當然也不會勉強。」
她搖頭,「我空閒時間已經不多了,我不想花在社團上。」
「你想要多一點時間看書?」
她奇怪地看他,「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你在看書。那是什麼書?」
「對不起,那是我的事。」她開始轉身要離開,「入社的事就只有抱歉了。」
他苦笑,「你還真不拐彎抹角。」
她揮揮手,像是在說--有拐彎的必要嗎?
第一次求才,無功而返。淵平吃著蛋包,苦笑著回憶。
過了兩、三個月,學生會缺人,尤其很缺為學會憲章初步起草的文才,他又想起了她。
不知那樣銳利卻又不羈的腦袋,會想出什麼樣的大計?他簡直好奇得不得了。
他又回到她班上;這次,竊竊私語變成公然的指指點點,方恣然身邊的女同學甚至笑不可抑地捶她肩頭,使她瞥向他的眼神滿含不耐。
如果不是他特別挑了中午時間,可以等上是是一小時,她大概是不會出來見他的。
「又有什麼事嗎?」她挑起好高一道眉。
「這次想請你幫學生會一個大忙。如果不行,小忙也好。」
「我不是說對社團沒興趣了嗎?」
她的口氣仍不帶火氣,但是聽起來有些忍耐。
「你上次加入辯論賽,一定是對那個題目特別有興趣,對不對?」他忽然轉了個題。
她看了看他,「沒錯,看了那題目就覺得不吐不快,於是才決定報名。」
「所以如果是你有興趣的事,就可以考慮分出一些用來看書的時問。」他指出。
「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幫的忙很有趣?」
「我希望如此。」他微笑,「我們想要為學生會的新憲章擬定初步的草案,再交由學會幹部討論修改,最後由全體學生投票通過。我希望你能幫忙起草的工作。」
「舊憲章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嗎?」
他們學校都有近百年歷史了,學生會大概也同樣古老,憲章應是行之有年了。
「很八股。」他正經八百地回答。
她似乎很鄭重地考慮了幾秒,才搖頭。
「雖然有趣,卻是太過重大的責任,佔用的時間一定也不少。最重要的一點是,我搞出來的東西,絕對過不了校方那一關。」
她說的一點也沒錯,然而他不願立刻放棄。
「如果是當我的顧問呢?替我的方案下意見?」
她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在別人臉上,也許會顯得無禮,但她明亮的眼睛一閃一閃的,給他一種淘氣又神秘的感覺。
「我不是喜歡妥協的人,我的意見如果會被灌水或沖淡,對我來說會很痛苦。我相信你一定有許多好方案,照你的心去做就沒錯,你不需要我去攪局。」
「你不覺得學生會正需要人來攪局一下?」
不知為什麼,她的再度拒絕竟沒有讓他氣惱,也許他是快習慣了。
「若要我去,就不只是攪局,而是革命了。」她再搖頭,「你難道還沒搞懂,我根本是反權威的?學生會的存在,既無權力,又無影響力,校方才是你該攪局的對象。但你我都知道這不會是你選擇的路,那麼又何必多此一舉?」
他沉默了半晌,「你也並沒有採取任何的行動,不是嗎?」
「沒錯,我是被動分子,自掃門前雪,沒有半點拯救世界的夢想,那個重責大任,就交給你們這種有行動力、又知道怎麼在體制內行動的人了。」
他很確定她是在明褒暗貶,正想辯駁回去,她已經舉手阻住他。
「你會想邀我,我受寵若驚,真的。不過我很確定,你找錯人了,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她以為他是怎麼想她的呢?他自己都不甚確定。
第二次邀請又敗下陣來。在走回自己教室的短短路程中,不知怎地竟有些落寞。
他並未真正期望她會答應,不是嗎?
過了好幾個月,他投身於各種活動,忙得焦頭爛額,沒有再想起她。
要不是被學生會推出在翠業典禮上代表致詞,他大概不會再想起她的。
但師長建議他以「人生新階段的期許」為題,人生二字,好像與她連成了一氣,讓他不想到她也難。
他並不擔心再吃閉門羹,他的臉皮夠厚,也從不是內向害羞的人。不過再去打擾人家,好像有些說不過去。
她不想在他身上浪費時間,是很合理的要求。
但最後他還是出現在她班上了。
這次是準備期末考的最後關頭,他以為她會拉著長臉,她卻只是懶懶地打了招呼。
「怎麼還有空來啊?」
他聳聳肩,「只是來請教一下而已,不是找你去忙什麼大不了的事。」
「請教?沒這麼嚴重吧?」
她拿起手中的東西咬了一口,他看了看,是個蛋餅。
他偷瞄一眼她桌上的東西,又是一本名著之類的,不是課本或參考書。
她還真勇啊,不會是要準備拒考吧?
「你想上什麼科系?」他忽然問。
她慢條斯理地嚼了嚼,「這跟你有關係嗎?」
她還真是注重隱私。
「只是好奇而已。我來是因為我得在畢業典禮上致詞,主題是『人生新階段的期許』,想聽聽你有什麼意見。」
她微笑了,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地微笑。
「還真八股啊!」
他不禁回應她的笑容。「題目既然八股,就只有在內容裡努力了。你有什麼建議嗎?」
「你敢告訴大家,人生是從擺脫一切規則以後開始的嗎?」
「當然敢。」
他的回答似乎出她意料之外。她想了想又說:
「還是不要好了,那話已經說過,就沒有新意了。你大概的主旨是什麼?」
她沒有再趕他走,讓他大喜過望。
「我想告訴大家除了讀書之外,還應該去經驗人生。打工也好,旅行也成,當義工更佳。總之不要走一直線的人生,以為除了死拼大學之門,人生再無第二選擇。」
「很好,我喜歡。」
他啞口了,她拒絕時不留餘地,讚美起來竟也毫無保留。
「你要聽我的想法,其實只有簡單的幾個字--人生該學的,去活就學到了。坐在教室裡,能學到什麼呢?工作技能,要去工作才學得到;待人處世之道,更要面對各式各樣的人、處理各式各樣的問題時才能學得到。學校把我們聚在一起,其實是可以教些東西的,可惜都教了些廢物。」
果然又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不過他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那學校該教什麼東西?」
「性、理財和育兒之道。我們踏出社會後最需要的就是這三樣。」
什麼?!他愕然瞪視著她,不知該笑還是該臉紅。
「性排第一位?」
「這難道不是青少年最念念不忘的東西?結果老師不教、父母不談,大家只好上色情網站。這算什麼鴕鳥政策?」
他眨著眼,實在不知該怎麼接口。最主要的是因為她說得一點也沒錯,只不過說的是別人怎麼樣也不會說出口的東西。
「這些你不必放進講稿裡,免得嚇死太多人。」她又微笑了,「照你自己的想法去說最重要,因為只有真心話才最動人。」
他訥訥地道謝過後就回自己教室了,一路都沒有注意到別人的招呼。
真心話最動人……
她說的話,他都沒有忘記。
淵平吃完最後一口蛋包,看著三個男孩笑著跑遠的背影。
又重逢了啊……
這樣算是重逢嗎?
對於她是否會來看他的學校,他並不抱任何期望。他說她一點也沒變,是真心這麼覺得。她仍喜歡文學,仍直言不諱,仍淡泊無求。
淡到幾乎不記得他了……
說不出是悵然還是悸動,他看著窗外正在菜園裡嘻笑除草的學生,想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