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脂 第十章
    第三天的「毒害天下」,鷹奇站在正廳之上,容光煥發,為著毒宴進行順利而喜不自勝。

    雖然毒宴開始之前小有混亂,但那是在開宴之前,不算,不算啦!想想他落鷹山莊從此留名毒史,嗚,想到就讓他好男兒要淚輕彈……

    「各位毒家、貴客們,」鷹奇抖擻衣袖,大聲宣告。「如大家所知,今日毒賽,是我們愛毒之人最高的競技之所。每年由主辦者與前年推出之評審者,共同決定競賽題目;今年較為特別,因為高人指點,我們將提出自有毒宴以來,最為艱深的題目。」

    眾人竊竊私語,脖子都伸得好長。

    「天下之毒,中毒而能解,是因為有病必有病象,有毒必有毒跡。然而天下無奇不有,若有毒家能夠煉成無跡之毒,中毒者渾然不覺,至死不悟,連旁人也誤為另有死因,神不知鬼不覺,死無對證,這豈不是真正讓人心驚?」

    人群之中再起騷動。

    鷹奇非常滿意大家仰首傾聽的模樣,拉出一個籠子,高高興興再說下去:

    「因此,今年毒害,凡有人能現場將此籠中野鼠毒死,而眾評審或任何一位在場毒家,均無法驗出毒跡,只能歸出其它死因,那麼毒王封號,便屑該人!」

    眾人嘩然,只見大部份是搖頭稱難。如此題目,無法說比就比,若非身上已有類似毒物,即使想破了頭,大概仍是落個望籠興歎的份。

    在廳中一角,是滿臉得意的薰薰。「師父,您的話果然有份量!」  

    「那是當然,我的建議,諒是天子都要聽個三分——不不,是十分!何況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莊主?」

    「師父,別這麼大聲。」孟捷勸道。 「莊主若聽到,教他多失面子。」

    「唉,這筆帳我是記在皇上老大的頭上了!」薰薰有更驚人之語。 「若不是要幫他查毒,我容薰薰幹嘛幫忙定一個我明明贏不了的題目?!」

    「若好人不願在毒害中出頭呢?」孟捷低問。 「要反朝廷、殺皇上,是何等大事,區區毒王頭銜,相比之下不是如蚊蠅般不值一提?」

    「這我知道啊!」薰薰搖頭晃腦。 「但天下沒有真正的秘密,如果真有這種毒,絕對不可能只有一個人、或少數人知道;而要反朝廷,需要一大票人才能成事,壞蛋又不會有永遠的朋友,毒王這個頭銜,一定可以誘出某個小壞蛋來洩密的啦!」

    「有進步!」常偏老拍拍薰薰本來就很不穩的髮髻。 「如果這次能成事,明年毒害為師的再讓你來,讓你如願搬個毒王頭銜回去!」

    「真的?!」薰薰跳得老高。 「師父,您說的喔!不能反悔!」  

    常偏老非常滿足地笑,這個皮徒兒雖什麼事都敢亂來,倒還是聽話得很,沒有他的許可,不會滿天下亂跑。他教出來的,果然不錯啊。

    廳上一片嘈聲,但就是無人出頭,連個問題都沒人提;鷹奇站在那裡乾等,等到已有些急了,正要將題目再解釋一遍,忽然有人大喝:

    「我有無跡之毒!」

    這下子眾人抽氣的抽氣、驚呼的驚呼,然後是一片靜默。

    走出來的是一個小伙子,滿面鬍渣,面色相當不濟,身上的衣服倒是價值連城。

    「貴客如何稱呼?」鷹奇滿臉堆著笑,快揖到地上去了。

    「銀山堡『柳暗花明又一毒』——柳銀光。」他的聲調十分自負,雖然是個沒人聽過的稱號。

    終於有人要出頭,薰薰興奮地就要跑上前去,被孟捷拉得死緊。

    「薰薰,不行!」孟捷憂慮地低語。「千萬不可靠近那人……」

    那人才向籠中鼠跨近一步,廳中氣流忽然有變,只聽得「啪啪」幾聲,那人發上銀簪飛脫,他立時收步,臉色變了,身子一矮,險險避過落下的銀簪。

    銀簪落地,「啪」地又起,被無形內力吸上空。

    不過瞬間,眾人齊動,鷹奇武術平平,但情急之中竟伸手欲截下上飛的銀簪,保住好不容易盼上門的人。

    「簪上有毒!」

    常偏老大喝,以內力將銀簪震得更高,鷹奇右腕被內力撲擊,如被木棍劈打,直退了好幾步,差點忍不住呼痛。

    銀簪直飛向屋頂,卻又生生停住,兩股內力相拉相推,竟使銀簪在空中懸著,不住抖動,像被看不見的線拉扯,造成奇異的景象。

    常偏老臉色不豫,對方內力與他相當,無法讓他順利收簪,一時相持不下。

    柳銀光臉色則慘白,想閃出內力流域,又怕破壞兩力的平衡,若毒簪失力亂砸下來,反而可能受害。

    眾人皆不約而同向前,但毒簪高高在上,險象環生,妄然介入兩股內力之間,可能欲助反害,於是都躊躇不進。

    「找出那人!」薰薰對孟捷低喚,開始沿著廳內快速移步。

    不現身、不出明招、只想殺人滅口——這個叛徒心機夠高!孟捷緊跟在薰薰身後,以自己的內力護住她全身,如果她真找出那人……

    薰薰閉眼摸著廳牆而行,她的內功不佳,但本能是她的最佳武器,她直覺認為此人為避人耳目,必定不在人群之中,而是躲在某個隱蔽之處。

    凡施內力,必動氣流,她全神貫注,終於察覺屋頂一角似有奇風竄入。

    「那裡!」她急向孟捷道。

    孟捷抬眼,廳上畫梁四繞,緊復非常,果真是藏身的好地方。然而,如果連師父都不能立時勝出,他貿然進攻,也是過於冒險,何況他絕不會拋下薰薰獨自行動。

    「柳銀光!」

    薰薰突然大叫,眾人均是一驚,柳銀光猛然收回仰著死盯著銀簪的眼光,向她看來。

    「你說,誰給你的毒?」

    柳銀光眼光驚詫,完全沒料到她有此一問。

    「他想殺你,你快說,說了就沒必要殺你了!

    銀簪劇烈抖動起來,眾人眼光被吸回空中,驚呼四起,柳銀光雙腳差點軟下。

    「快啊!」薰薰大叫。

    「是那——」銀簪忽然斷為兩截,一截飛向屋樑,插入木中,另一截卻直向柳銀光砸下——

    驚叫聲中,竄出兩人,一人將柳銀光推向鷹奇,另一人飛向屋樑,正朝推動銀簪的內力來處。

    「快走!」薰薰說著已奔出大廳,孟捷不需她說,寸步不離地跟隨。

    「那人絕對不可能藏身死角,屋頂有逃逸之道!」薰薰逢奔邊大聲嚷嚷,全廳的人大約都聽見了。

    這不知是她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不過這驚醒了眾人,有的跟著躍上梁去,有的隨薰薰出廳堵人,一時混亂極了。

    將柳銀光推開的,是不知何時已回莊中的裘恩。如此出手並非小事,因為常偏老與那不明之人的內力相交,用盡全力,不但柳銀光不敢亂動,任何人要進入內力流域之中,有如置身亂箭飛舞的戰場,少說也要被傷個幾分。

    裘恩是文武雙全的高人,修為實是在專攻毒學的常偏老之上,他先前未出手,是在伺機而動,看看柳銀光是否真有牽連。

    銀簪上有毒,卻是毒家才能識破之處,常偏老及時救人,免了柳銀光死在自己引以為傲的傳家之寶上。如此看來,粱上之人,武功既高,毒學也深,實在可怕。

    「到哪裡去了?」

    「是誰?」

    現在樑上梁下,此嚷彼叫,鬧烘烘地亂成一團,倒看不出是誰在逃、誰在追了。

    「世兒?」裘恩扶住收力不及,踉蹌了一步的常偏老,舉首揚聲問道。他並沒預料到徒弟會出手,但要阻止已是不及。

    「抓住了……」楊世的回應中途哽住,彷彿喉嚨被人掐死。

    裘恩急了,循聲飛去。這徒弟膽子不小,但武功比起那人還差得遠,如果被挾持……

    粱上掉下兩人,砰然落地,眾人急急退開,生怕被什麼毒給沾上。

    倒在地的是喉頭冒血的楊世,他被壓在下方,身上那人軟綿綿地橫—癱著,面朝下方,看不出是誰。

    裘恩跪在楊世身旁,按住楊世被掐破的喉嚨,只見兩個大窟窿,鮮血泊泊湧山。

    按了三穴,止住血流,裘恩撕下衣角包紮傷口。

    「……唔嗯……」楊世勉強要發聲。

    「先別說話!」

    楊世推開身上那人——那是個氣宇不凡的中年男子,衣著平常,然而魁梧精健,全身散發著練家於的威氣,然而,還有一種隱隱的氣勢……

    裘恩蹙眉審視那人的容貌,似曾相識,卻又叫不出名來……

    楊世發不出聲,只是吃力地舉起右手,攤開掌心,現出死死抓著的物事。

    一個半龍身、半女首的奇特玉珮,精細滑潤,閃著眩目的亮紫異光。

    「是……怎麼會在此?」即便是處變不驚的裘恩,也不禁要詫異,將玉珮雙手捧起,極是慎戒。

    楊世虛弱的手指指喉頭,裘恩會意,再點了一穴,讓他勉強可以說話。

    「……是……是納王……」

    「納王!」常偏老已順過氣來,拊著胸道:「原來如此!方才姓柳的說『是那……」說了一半沒說完,原來他想說『是納王』!」

    廳口起了新的騷動,薰薰大刺剌地押著柳銀光回來。

    這小子,居然逃過了死劫,還想逃活的!趁亂想溜出廳門,她剛才沒逮著逼簪之人,正急著要衝回廳裡看師父如何,正好讓她逮著了這個小叛徒,是他倒楣啦!

    呃,老實說來,也不是她逮的,而是捷……不過是她叫捷逮的,而且捷和她,不分家嘛。

    她硬拉著踉踉蹌蹌的柳銀光擠出人群,常偏老一見就知她對那可憐人下了麻筋散,讓人寸步難行,連站著都吃力。

    薰兒什麼時候把麻筋散給拿到手了?據他所知,這是玲瓏冰愛用的毒,除非……薰兒被玲瓏冰下過這毒?

    這瘋徒兒常常有毒也不避的,就是要中毒後偷學起來,真正混蛋——不知道這樣為師的會擔心嗎?

    很想罵人,不過蘸董已經先開口了:「納王是誰啊?」

    裘恩見人多嘴雜,超近廣奇低語了幾句,鷹奇立刻拍手喚人,幾個僕役合力將納王及楊世抬出大廳,進入楊世的廂房,柳銀光則先押在後廳。

    眾人當然好奇想跟,鷹奇及時宣佈毒賽暫休,醫人要緊,並吩咐端上豐盛午膳,才將眾人留在大廳進食。

    不過現在廂房裡有兩個傷患、裘恩、常偏老、薰薰和孟捷,再加上一個緊張兮兮的鷹奇,實在也滿擠的。

    「需要大夫嗎?」鷹奇聽說是個「王」,完全失了主意,只是頻擦著汗。

    「暫且不要,」裘恩搖頭,「事關皇族,愈少人牽連愈好。」明示暗示,一句話就將莊主大人也請出去了。

    等房中只剩下他可信任之人,他才問道:「世兒,是你將納王打昏?」

    這點讓他疑惑,看納王昏迷不醒,卻不似重傷;況且世兒的修為,應該還不到在被傷之餘,還能制服對方的程度。

    更別提對方功力,比楊世要高得多了!

    「我……」

    楊世說著咳起來,常偏老取出一方藥劑,讓他著水服下。

    「納王到底是誰嘛?」薰薰重新問最基本的那個問題。都沒人

    更別提對方功力,比楊世要高得多了!

    「我……」

    楊世說著咳起來,常偏老取出一方藥劑,讓他著水服下。

    「納王到底是誰嘛?」薰薰重新問最基本的那個問題。都沒人要回答,她很悶喔!硬是擠到那個納王身邊,想瞧個分明。

    「多年不見,又稍有遮掩,難怪我認不出來。」裘恩喃道。

    這樣說,她就聽得懂嗎?薰薰大翻白眼:「到底是誰啊?」

    「是我……大皇伯……」楊世終於能再開口,乾啞地回答。「聽說父皇即位後,大皇伯以重疾為由,匿隱宮中,多年未見外客,年前還傳出垂危的消息……宮中人都說拖不過這月了,不知為何竟然……」

    「看不出有疾,倒是內力不差,分明是修練多年了。」常偏老說得酸溜溜。沒能勝過皇族中人,讓他很不是滋味。

    「納王伺機叛變,佯裝重疾,竟等上近十五年,難怪無人疑心!」裘恩搖頭。「但世兒,你究竟如何制服他的?」

    「……他見藏身之處曝露,想趁亂逃走,我出手要攔,不意扯下他的玉珮……他回身要奪,我卻已經認出玉珮了。他下殺手,不但要我死,還要我不能在死前開口……但他沒料到的是,我知道他的致命傷!」

    「什麼致命傷?」薰薰聽得欲罷不能。

    「……這是我皇族之人,特有的暗穴……我在入宮之後,父皇相告,才得知的……只要是皇族血親,均生有此穴,若被人直攻,輕則昏迷,重則立肘暴斃……」

    「那他怎麼沒攻你的暗穴?不是比指斷你的喉嚨更快?」薰薰毫不避諱地問。

    「……暗穴之為要害,是皇族的致命傷……族規有令,除了皇上及皇儲,即便是皇族中人,也無人可知此穴究在何處……」

    眾人面面相覷,皇上告訴了楊世,這不就表示了……

    裘恩將玉珮鄭重放回楊世掌中,唏噓不已。「當年太后臨終之時,定是將此皇家至寶秘密贈與了她的長子納王……孽障啊!皇上從未詢查玉珮下落,必定是不想旁人知道,他並未受贈玉珮。他上有皇兄數名,一向相安無事,沒想到最不可能生事的那個,正是禍源!」

    「他既然已經把無跡之毒搞到手了,那還來這兒幹什麼?」薰薰看著那昏死之人,怎麼看都看不出帝王相。

    「這個嘛——」常偏老笑得很得意。「皇上既然已經中了毒,當然被守護得滴水不漏,好人再要下手,一會自曝身份,二來搞不出正當死因,還怎麼出頭搶皇位啊?他籌備多年,一切就續,沒想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候,皇上卻來了這麼一招,逼得奸人不能不救皇上,免得弒君之舉,天下皆知——這不是諷刺極了嗎?」

    有一點不必強調大家也該知道——皇上能出這一招,是他辣手千隻的功勞啦。

    「那麼納王是來毒宴找解藥,先解皇上自服之毒,等皇上復原、風平浪靜後,再行刺殺?」孟捷問。  

    「不錯!」常偏老答。

    「我還是搞不懂——就算是無跡之毒,死都死了,難道能不讓人起疑?」薰薰皺起小鼻子。

    「能不露痕跡的死因可多了!」常偏老興致大起。「有吃飯時不小心哽到的、騎馬騎到一半沒抓穩跌下來的、沐浴時腳一滑就沉人池裡的、朝政辯論到一半就氣急攻心的……」

    「我知道了!還有在後宮玩得太用力,一口氣喘不過來累死的!」薰薰跟著嚷。  

    眾人嗆咳、抽氣,只有常偏老哈哈大笑,笑得彎成兩截,老淚湧出來。

    裘恩連笑連搖頭,開始著手安排押訥王和柳銀光回宮,並召來皇軍暗中追捕其他叛黨,即刻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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