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一開始就注意到他的。
那個看來骨架單薄,眉心無時無刻都微皺的男子的存在像幽靈一樣。要不是因為他來的時間很不平常,又都會在店裡耗上好長的時間,高山紀之大概也不會發現這麼一個人物吧!
高山紀之在一家住宅區附近的書店工作,很多時候都只有他和另外一個打工的小弟小妹在顧店。老闆很多時候都在後頭整理資料、訂單什麼的,要不然就外出不在,所以高山就像這家店的小老闆一樣,可以代替不在的老闆決定很多事情。
他現在注意的男人很熟悉地走到小說部去,站在新書前開始翻看一些小說,頗有要看免費書的味道。
現在是早上十點多,上班的上班,上課的上課,家庭主婦不是在整理房子就是在別人家和其他主婦閒話家常,書店的人群和其他時間相較起來沒那麼忙碌,偶而還會陷入「中空」時候。
從高山意識到那名男子開始,便發現他幾乎隔幾天便會來報到,有時候還是每天來,一天最多來兩次,而且都是選擇沒人的時候來。
他穿著一件有點褪色的乳白色外套,一雙帆鞋,就算知道高山在看自己也無視於他,直接走到小說部去拿書來翻。
到底是在幹什麼的呢?如果是上班族就一定會穿著西裝,手拿公事包,更不會像他那樣頭髮過眉,後面的發尾都碰到肩膀了還不修剪。
難道是重考生還是大學生嗎?高山很肯定他不是。在書店工作,接觸的人多了,高山已經可以很輕易的分辨出客人的職業,就算沒有百發百中也有八成會對。
不只是年齡的關係,他的氣質就不像個學生。會在這時候賴在書店不走的,難道是靠家裡養活的無業遊民嗎?
男子完全沒有感覺到高山的眼神,旁若無人地拿起一查天剛上架的小說就看。高山算準了時間,裝做整理書籍的樣子走到那個書架去。
「對不起,我們這裡是不可以站著看書的。」高山開口提醒他。
男子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書,卻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樣子,往右邊個位,又開始環視書架上的書。
——真是難纏的客人。
被瞪的高山也沒給他好臉色,不過礙於身份,不好跟客人吵起來,繼續守著他也顯得自己小家子氣,唯有往別的書架移動。
「高山先生,可以麻煩你過來幫一下嗎?」來上早班的籐田喚道。
今天是書店進書的日子。為了能趕在開始營業以前把大多的書都整理好,高山和打工的籐田特地早來,把大部份的書都上架了,但是還有很多比較舊的書要移位。將近一八五公分的高山經常被拜託把舊書往上,或者搬箱於等勞力工作。
把空箱子拆開,放到後面的架子上以後,高山出來往小說部一瞄,男子已經不在了。
看來他已經走掉了。
高山歎一口氣,叫打工的籐田顧店,自己則到後面去點貨。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男子又出現在店門口。
「你好。」正好在玻璃窗貼海報的高山大聲對他打招呼。
男子看他一眼,沒任何表情地對他輕輕點頭,再度走到小說部去。
「高山先生,那個人昨天也來過吧?你想他會是誰呢?」在櫃檯處的籐田小聲問道。
看來連籐田也注意到了。
「我也不清楚,不過還是注意一下比較好。籐田你幫我看看吧!」
「好。」籐田笑著回答。
還是和昨天一樣的外套。雖然外套屬於春天的布料,不過他在下面穿了一件套頭高領毛衣,露在袖子外的手蒼白無色,還有幾條明顯的青筋,整個人和今天的天氣完全不符。
高山他自己穿了件薄質料的七分袖上衣,來的時候只多帶了一件擋風外套,對他來說是綽綽有餘。就連籐田也穿件綿襯衫和短外套就來了,所以他無法想像有任何人可以在這種天氣之下還把自己包得那麼厚。
「高山先生!」籐田忽然壓低聲音喚他,然後手指向那個人的方向。
高山往那方向的監視鏡看去,連忙放下手上的工作,向他走去。
這時候,那男子已放下手上的書,把筆也收進口袋裡。
「先生,請等一下。」
他看到高山走來,立刻慌張地走向高山,不理會高山叫他而硬是從高山身邊穿過。
沒想到他會有這種反應的高山來不及阻止他,男子已經走到店外,向右邊快步離去。
「高山先生,沒事吧?」籐田從櫃檯出來,跑到高山身邊。
「嗯……」
剛才雖然沒有和他撞個正著,但是為了避開他,高山往背後的書架壓去,小腿的地方很用力地撞到架子上了。
高山皺眉,來回活動自己被撞的腳,眼睛在架子上來回。
——應該是這裡……
他拿起男子塞到第四還是第五本的小說,翻到內頁去。
「啊,被塗鴉了!」籐田叫了出來。
在第一頁的標題旁有用黑色鋼筆寫的字——不,也許說是簽名比較妥當。可以用「龍飛風舞」來形容的字勉強可以看到「相葉直樹」、而這本小說的作者正好就是相葉直樹。
「咦,騙人!他是作家嗎?」
「不可能吧!」高山來回翻看那本小說,聲音有些氣惱。「作家有可能會隨便進來,在還沒賣出去的書上簽名嗎?我可從來沒聽說過。搞不好那傢伙的頭腦有問題。」
「也有可能吧……那個人看起來有點危險耶。」
「總之這本書大概賣不出去了,真是的!把它收起來吧!」
「好。」籐田接過書,把它拿去櫃檯收好。
這並不算出版社的責任,搞不好他們不會換吧!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昨天也在翻這本小說吧!這麼喜歡這作家嗎?
高山雖然在書店工作,但這並不代表他就看過所有書。
如果沒記錯的話,相葉直樹是幻想歷史作家,挺受歡迎的,他的作品幾乎都賣得不錯。
「該不會也在其他書上動過手腳吧……高山開始查架子上的其他相葉直樹的作品,所幸都沒有發現類似的塗鴉而鬆了一口氣。
乾脆下次看到他逼他把書買下來好了。高山甚至這麼想到。不過前提是如果他還敢來的話。
下一次可不只是監視這麼簡單了,而是警告,嚴重的話還可以嚴禁他再踏進這家書店。
「這樣大概有點反應過度吧……」
總之,從沒遇見過這種事,看是要跟老闆談一下還是隨機應變了。
「塗鴉?」老闆聽到高山的話,從檔裡抬起頭看他。
「是的,你有什麼對策嗎?」
「在哪?我看看。」老闆看來興致勃勃地跟高山要來那本書。
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是因為喜歡書而開書店的,高山並不清楚,但他肯定老闆就是那種人。雖然他沒看完書店裡的所有作品,但大多數的作家名字他都念得出來,而且還可以告訴你是屬於什麼樣的作家,什麼風格,適合什麼人!
老闆翻開封面,看到那個簽名的時候沒有立刻做出反應,反而很專注地看著。
「高山,我記得你不看相葉直樹的書吧?」他忽然問。
「是的,不過我聽過那名字.」
「有機會的話你可以看看哦!我認為滿適合你的。相葉老師本來是個歷史學家,結果卻跑去寫書,現在好像已經成為職業作家,不再做研究了。所以他的書裡面有很多自己的論點,給年輕人看也許有點困難吧?不過真的很好看。」
老闆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同時起身到身旁的書架去拿出一本小說。
那同樣是相葉直樹的作品。如果沒記錯的話是他的出道作品。
老闆把兩本書平行放在桌上,翻到內頁去,發現在那本舊書裡同樣也有個簽名。
「這是相葉老師剛出道的第一本小說,我一看就很喜歡了,還特地跑去他的發表會。記得那時候出席的人幾乎都是大學的學者和教授,出版社的老闆什麼的,像我這樣單純的讀者身份的人沒有幾個。這本小說就是我在現場買的,那時候的一百本簽名書裡的其中一本。」
也就是說這本是本人的簽名了。高山上前去仔細看。
——兩本書的簽名一模一樣。
雖然很不想承認,不過無論怎麼看,兩個簽名就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連筆劃的粗細也一樣。
高山也翻看老闆的那本書,在裡面還是找不到作者的照片。
「老闆,相葉老師看起來很年輕,瘦瘦的,有點神經質嗎?」
「喂喂,說人家神經質太失禮了吧?」老闆苦笑。「不過他確實滿年輕的,現在大概也才二十幾快三十歲吧!我認為他很有學者的氣質。」
年齡是滿符合的,但是到底是不是本尊還有待商榷。
「那這本書怎麼辦?要賣嗎?」高山指那本新作。
「說得也是呢,怎麼辦呢……乾脆送給你好了。」
「什麼?」送我?
「有什麼關係嘛!反正擺出去也不一定有人欣賞,那乾脆送你好了。也才這麼一本書而已。」老闆輕鬆地笑。
「老闆,你這是強迫推銷耶。」高山歎氣。
雖然沒有不喜歡,但是也說不上喜歡啊!無緣無故拿到一本簽名書,說老實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高山看了看書後的簡介,又看看裡面那個雖然龍飛風舞,但不失秀氣的簽名。
在回家的電車裡,他稍微把第三早看看,但是回家以後就把書放到書架上去,再也沒在接下來的幾天,那個應該是相葉直樹的男人沒有再出現,可見他也有點自覺自己做的事即使不是錯的也帶給人困擾。
但是他這下子不來反而讓高山傷腦筋了。
雖然跟真正的簽名比對過,不過高山還是對他有些懷疑。在這幾天裡,他不斷在考慮如果對方出現的話,該以什麼態度面對他,結果這一切很
可能都會泡湯,一個也用不上。
「他今天也沒出現呢……」另一位同樣是打工的久能望著小說部低喃,不過還是被高山聽到了。
「你該不會是指那個穿著大衣,有點神經質的男人吧?」
「啊,高山先生你也注意到了嗎?」久能有點訝異的態度讓高山擰眉。
他注意到很奇怪嗎?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久能難為情地搔頭。「他看起來好像是我喜歡的一個作家的書迷,所以我就注意起他來了。」
「你是說相葉直樹?你看他的書?」
「是的。我是歷史系的,本身對歷史也很有興趣,所以很喜歡相葉老師的書。上個星期不是有相葉老師的新作進來嗎?我以為他一定會出現的說,但是都沒買書就是了。」
是出現了,不過也被我嚇走了。高山在心裡想,雖然他繼續面帶微笑。
「高山先生有機會可以試試看,真的滿有趣的。怎麼說呢?相葉老師好像把自己的論點全盤放進他的作品裡,用故事的方式寫出他的學說,我認為好厲害!」
「如果有機會,我會看看的。」
他怎麼也想不到身邊居然就有兩個相葉直樹的書迷了。也許他真應該看看相葉直樹的作品吧!
話說回來,把那本簽名書給久能的話他會不會很高興?
晚上,高山關店以後和老闆、久能一起到附近的小吃店吃晚餐。
晚餐過後,高山和兩個人分手,往車站前進。
在這涼爽的春天裡,漸漸開始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在街道上旁若無人的露宿,一連經過好幾個的高山完全不以為意,一直到他來到一個靠著牆壁蹲坐的男人。
說是坐,不過那身體幾乎要滑下來,躺到地上去了,背後的牆壁是他唯一的支柱,偶而還用手來扶穩自己左搖右晃的身體,讓他還下至於倒在那骯髒的洋灰地上。與其說是流浪漢,還更像個喝過多的醉漢,因為衣服實在太乾淨了,而且有些眼熟。
高山彎腰,仔細觀察藏在頭髮下的臉孔,倒抽一口氣。
是他了,那個三不五時會到店裡,最近卻鬧失蹤的男人。剛才還和老闆跟久能談起他呢。
男子似乎有些神智不清,閉著眼睛,完全沒注意到在觀察自己的高山。
不知何原因,高山覺得自己不能放任他在這裡不管,決定上前去輕輕推他。
「先生,先生。」
對方終於發現有人在推自己而勉強拾起頭,睜開瞇成一條線的眼睛看眼前足以遮住自己的男人。
「先生,你沒事吧?要不要去看醫生?」高山繼續問。
「是你啊……那個書店裡驕傲的傢伙……」他似乎也認出高山,從鼻於發出兩聲冷笑。
——給你驕傲的印象,還真是對不起了。
高山耐住性子,繼續彎著腰看他。一股嚴重的酒氣在他說話的時候撲鼻而來,讓高山懷疑他到底喝下多少酒了。
「你要不要緊?」如果沒事的話就不管你了。
男子搔搔頭,向左右環視過後又垂頭,但是從他坐直身子的情況看來並沒有睡著。
坐好以後,他繼續靠著牆壁,不在乎來來往往的男女用什麼眼光看自己,緩緩地昂起頭面向高山,眼睛彷彿忍受不了路燈光線地瞇得更小了。
「對不起,我好像站不起來了……你能不能借我靠一下?」
「我知道了。」高山雖然心裡不願意,不過這也是自己主動過去搖醒他的,不可能就這樣放下不管。
他把男子的右手環到自己的肩膀後,手放在他的腰後支撐起他,然後一二三,把他扶起。
「還好吧?你要不要吐一下比較舒服?」
「嗯……現在還沒有……對不起,請你扶我回家好嗎?我家就在這附近而已。」
他跟高山說了地址,發現還真的很近,就在剛才經過的街道轉角的公寓罷了。
反正都做到這種地步了,人也掛在身上,乾脆好人做到底,把他送回去好了。
下定決心之後,高山扶著體重比自己輕很多的男子,小心地往回走。
那是一間塗著白色漆的高級公寓,和高山住的兩層樓公寓完全不同。
在大門前,高山搖醒男人,接過他的鑰匙,用掛在上面的密碼卡打開玻璃門以後搭電梯到五樓,來到外面掛著「相葉」的門牌。
「真的是本人……「高山無法置信地怔在原地,盯著門牌看了好一陣子。
這時候,相葉直樹本尊發出難過的聲音,用空出來的手搗住嘴,高山才發現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慌張地拿起鑰匙插入鑰匙孔裡。
門二打開,相葉立刻擺脫高山,衝入浴室,抱著馬桶嘔吐起來。
——真難看……
高山幫他開了浴室的燈,隨後把起居室的燈也打開,對眼前的景物讚不絕口。
那是個21DK的房子,高級木板鋪成的地,價格不菲的皮沙發和平面電漿電視、音響組合。相通的廚房相形之下顯得過於簡單,似乎外觀重於功能,不過看大理石台上空空如也,想必主人並不常在家煮食,也就不在乎它有多實用了。
聽到沖馬桶的聲音,高山立刻回過神來,走到浴室門口,看到還抱著馬桶不放的背影。
「你沒事吧?需要什麼嗎?」
「麻煩你給我一杯水好嗎……」
高山轉到廚房,從櫃子裡找到一個馬克杯,盛滿水後拿到浴室裡去交到他手上。
對方含糊說聲「謝謝」,接過杯子先漱了幾口,然後一飲而盡,發出舒服的喘息聲。
「你還好嗎?」
「嗯……」也不知道有沒有把高山的問題聽進去,只是恍惚地點頭,鬆開抱著馬桶的手,呆呆地坐在原處。
看他的樣子很有可能會這麼坐著睡著了。
高山自認倒楣,把手放到他的腋下,警告過後便把他抬起來。
「你的房間在哪裡?」
「第二間……」
「第二間嗎?」他故意在相葉耳邊喊,希望他多少可以清醒一點,可是看來無效,只換來他的皺眉。
好不容易把房門打開,讓他躺到雙人床上去以後,高山發現這任務比搬裝滿書的箱子還辛苦。
當事人完全感覺不到高山的苦勞,依舊穿著黑色綿織外套,炭灰色的西褲,閉起眼睛進入睡夢中。
「真是的,不能喝就別喝那麼多嘛……」
看著他入眠的高山反覆思考自己該不該把他的外套脫下來,把他人塞到棉被底下去。
送他回家已經是極限了,再照顧下去搞不好今晚連家也回不去了。反正半夜感到冷的話他也會自己鑽進棉被裡吧!
心裡雖然是這麼想,卻發現自己在不自覺間已經動手幫他脫掉外套,拿起棉被蓋在他身上。真是連本人都會感到害怕的自然。
話說回來,怎麼到這種季節還沒把冬天的棉被收起來呢?
相葉黑色的頭髮和黑色的枕頭套融為一體,讓高山產生錯覺,以為那全是相葉的頭髮,或是他根本沒有頭髮,全是枕頭,唯有一張因為酒精而通紅的臉蛋格外突出。
看看床邊的鬧鐘,已經快十二點了。
確定他不會再醒來之後,高山悄悄關上背後的門,覺得疲憊不堪地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