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試便是假期,不過對要面臨入學考試的高三生而言,假期根本是騙人的東西。即使在暑假,學校依然不會放過這群可憐的考生,舉辦自由參加的額外課程:說是自由參加,但凡是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如果自己不參加的話會有如何的後果等待自己。不管是老師們的硬性強迫或是同學間的壓力都會讓人無選擇地犧牲難得可以喘息的三個月暑假,穿著制服來學校面臨無數的課程或測驗。
放假以前,學校公佈考試成績。一直都維持在二十名以內的夏實這次一下滑到五十名,著實讓明良嚇了一大跳,就連他都沒退步,繼續維持在五十名以內,夏實卻降這麼多。然而,夏實卻毫無訝異地盯著公佈欄直看,似乎認為成績下降並沒甚麼大不了的事。
「夏實,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明良忍不住上前詢問,夏實恍如剛回過神,對明良眨了眨眼,然後露出一貫的微笑。
「我沒事,不過看來我大慨也要參加暑假班了。你會來吧!」
「這是當然……」明良想到他曾經說過不想來參加,當時還以為他是開玩笑的,不過現在看來那是認真的也說不定……
「一起加油吧!」夏實怕了他的肩膀,始終沒有對他說出這次成績下降的原因。
結果,假期來臨,所有學生都各自散去,唯有高三生依然穿著白色的襯衫和灰色的長褲來到學校。在這個時候,入學考試的壓力變得特別明顯,也或許是夏天的關係,連老師們都顯得有些心浮氣燥。
不過,大概比不上本來就精力充沛的明良吧!
「我再也受不了了!為甚麼老太婆要把她的兒子交給我們看!為甚麼那死小子不乖乖回鄉下去!我可是考生耶!」午休時間,明良對著夏實大聲抱怨道。這大概是唯一一個時候他有身為考生的自覺,而且大肆利用
「龍樹到你家去住了?」其實問也不用問,會讓明良這麼誇張的除了他高個子的小表弟以外別無他人。
「就是他啊!那死小子,不跟家人回鄉下去,居然死要賴在這兒不走!連我姐都拿他沒抓,結果居然把他扔到我們家去!天底下有這麼不負責任的母親嗎?」
「……那小子還真黏你哪。」
「可不是!真搞不懂他頭腦裡裝著甚麼東西,老是愛纏著我!夏實,讓我到你那邊去住幾天吧!我已經快受不了了!說甚麼房間冷氣太冷,老偷跑到我床上去睡。關了冷氣又說太熱,反正趕也趕不走!被他抱著我哪睡的著啊!又不是大胸部的美女抱著找,我才不要被男人抱!」
「我當然很樂意,不過到時候龍樹也會一起跟來吧,」有人願意陪自已,夏實何樂而不為。單獨一人的時候就會胡思亂想,他還真擔心自己哪天會精神崩潰。有樂觀的明度陪著自己的話,日子總會比較好過些。
桂木看到明良跟自己住的話,也不敢再妄想跑來了吧。
但是,明良卻在聽了夏實的話後滿面通紅,圓圓的眼睛睜得老大。
「我想,我還是再考慮一下其他方法好了……」
「怎麼了嗎?我是無所謂啊。反正家裡房間多,如果他怕冷氣太冷的話就把我的房間讓給他。那房間到了晚上開窗睡的話滿涼快的。」
「恩……不是這個問題。」明良吱吱唔唔的,甚至別過頭不敢看夏實。「……再看看吧。我要過去的話就打電話給你。」
「好。」雖然心裡有點渴望,不過也不好強迫明良。如果他老實說討厭那個家的感覺,夏實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實……這麼討厭那個家的話,他大可搬出去,到綾人那兒去住的,可是他不認為自已會習慣跟才認識沒多久的人獨處。雖然綾人是他父親,他到了現在還是一點面對父親的感覺也沒有,自從綾人逼問他媽媽死去的真相之後,夏實變得很怕綾人,怕他又會再問,而自己真的會受不了將一切全盤托出。因為這樣,他對綾人避而不見,以考試為由,也拒絕了一星期一次的相會。
如果他真的哪天無法忍耐地說出一叨,到那時候,綾人會如何看待自已呢?他還會繼續對自已東切,還會關心自己嗎?這是不可能的事吧。
想到對自己那麼親切的綾人用有如在看甚麼髒東西似的眼光來看自已,夏實便覺得一陣心痛,傷心的情緒佔滿了整個身軀。
沒有人能承受事情的真相的,沒有任何人……
他必須永遠守住那個家,以免它對外人透露更多秘密。
一切的罪,就讓他自己一個人來承擔就好。
# # #
放了學以後,夏實和明良二人到街上去閉逛一段時間,沒事做的二人決定到明良家去玩電動,夏實吃過了晚飯才回家。
到明良家裡理所當然地看到了明良口中的小魔頭,嚇了夏實一跳。去年看到龍樹時他已高過明良,如今看到他,居然整整比一七O公分的夏實高出一個頭!
「驚訝吧!不知道這小子到底是吃甚麼長大的,走出去絕對沒人相信他是小學生,」明良拍著他的肩膀笑道。
「夏實哥,好久不見了。」龍樹還記得夏實,對他露出屬於小孩子的稚氣笑容。
不管外表多高大,內在還是和年齡一樣,只要一個微笑,一說話就會被輕易識破了。
「你是全班最高的吧?」夏實看著他問。
「嗯,我比老師還高哦。連腳毛都長出來了,所以穿學校的制服看起來好醜,好好笑,」龍樹有些不高興地說。夏實聯想到他穿小學那種短褲和白色襪,差點笑了出來。
「反正再忍一年就過去了。進了國中,保證你是全校第一的大帥哥。」明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頭。龍樹雖然看起來有點不喜歡明良那麼對他,不過似乎很高興明良稱讚他。
「明良哥認為我帥嗎?」
「沒我帥就是了。」
「胡說!昨天那個快餐店的姊姊都說我好看,沒稱讚過你喔!」
話一出口,立刻被明良重重打在頭上。
「你給找閒嘴!是那女人變態,喜歡找幼齒的啦!」
--也難怪明良會生氣了。他看起來還比較像弟弟呢,不逝也只有外表像就是了。
在玩電動的時候,看到龍樹死趴在明良身上對他撒嬌的模樣,夏實不禁開始羨慕起他們來。
到了九點,夏實不得不回家。如果是平常,他都會乾脆在明良家裡過夜,不過今天有龍樹在,沒多餘的空位給他了。雖然覺得無奈,但也沒辦法。
坐在公車裡,夏實望著窗外的夜景發呆,書包裡的手機忽然響起,在安靜的車上顯得格外刺耳,害坐在後面的青年對他瞪了一瞪,夏實覺得丟臉,趕緊把手機拿出來,螢幕上一閃一閃地顯示著AYATO。在他仍在猶豫該不該接聽的時候,電話已經切斷,之後傳來了一封信件。
--有甚麼事儘管打電話給我。
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讓夏實一陣感動,在自己都沒察覺的情況下浮現淡淡的笑容。
因為太過注意留言,他沒發現自已竟然坐過了站,幸好下一站也離家不遠,只是稍微多走十分鐘路而已。他慌忙按鈴,順手把手機放進褲子的口袋裡。
雖然現在是天色慢暗的夏天。但是到了將近十點也已有晚上的氣氛了,四周圍都染上夜晚的色彩,只有路燈和從家宅裡透出的燈光還是亮的。一路經過的住宅不但亮著光,偶而還可以聽見裡面的人聲或電視聲,有種溫攀感。
相形之下--夏實停在大門前,仰望烏黑的大宅!
聳立在夜空中的房屋毫無燈光,建築物的黑色比後面的夜空還深。注視久了,令人產生一種就要往自己身上壓下來的壓力感。
夏實垂肩,拿出鑰匙打開大門。踩在一塊塊的石頭上經過前院,周圍的樹木忽然不安分地搖擺,樹葉發出風吹時會產生的聲音。問題是現在並沒有那麼大的風能吹動所有樹木。
--就連男為主人的我都要排斥嗎?想把我趕出去嗎?
夏實擰眉,但不多加理會地打開前門,進入家中,在門關上的那瞬間,樹木們更是激烈了。
關上門,打開玄關的燈,低身脫鞋。
回到二樓的房間以前先到客廳去開燈,好讓房子看起來亮些--手伸出去摸索開關,一隻手從黑暗中出現,一把抓住他!
「啊!!」夏實尖叫一聲,用盡全力把手抽回,書包嚇得掉在地上,還差點往後跌倒在地。
小偷!!--這是他的第一個想法,趕緊退到有光的地方去,順手拿了架子上的花瓶來防身。
黑暗中的人一步一步地踩在地板上,緩緩走到燈光內,露出尖瘦陰暗的臉孔,眼鏡後的無神的雙眼直盯著夏實瞧。
「你、你怎麼進來的?」門不是鎖得好好的嗎?他怎麼可能有鑰匙進來!
男人看到他充滿恐懼的臉,冷哼地訕笑一聲。
「何必這麼驚訝呢?我們是甚麼關係了,何必對我這麼提防?」
「給我離開這裡,不然我就報警!」為人師表,居然闖入學生的家!
桂木聽到他說報警,表情瞬間冷了下來,卻仍然不死心地問夏實逼近。
「你不要過來!」
夏實怕得舉高手上的花瓶做為威脅,可男人依然不停止,使他不得不繼續往後退,一時混亂的心不知該如何是好。
「夏實乖,雖然我有時候對待你是過分了點,可是我是真的喜歡你的啊。誰叫你一直拒絕我呢?我也想溫柔待你的……」
夏實只有搖頭,不願意聽他說的任何一句話。終於,他退到玄關來,想從那兒逃離,卻被桂木看穿心思,撲上前去眼看就要壓倒他。夏實反射性地把花瓶擊向他的腦袋,發出清脆的破裂聲。
桂木睜著一雙大眼,向前倒了下去。夏實慌忙往旁邊一閃,讓桂木的身體倒在玄關和走廊之間。他的上半身垂在玄關,下半身仍在走廊上,看來有些滑稽,但夏實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
他殺了人了。
在寂靜的夜晚裡,少年奪門而出,消失在黑暗中……
# # #
手機響起的時候,綾人正和川原以及上野部長在餐廳的個別室裡招待生意來往的友人。他打開手機,看到是夏實打來的,對眾人說道個歉,退出房間,到走廊上接聽。
最後一次和夏實見面是好幾星期以前的事了,之後他便對自己避而不見,連電話也沒接個幾次。現在他居然會主動打電話來,雖然內心高興,但實在無法叫人相信有甚麼好事。
「喂?」
沒有回音。
「夏實?是你嗎?」
「綾人……」
「你在哭?」綾人脫口而出。那確實是夏實的聲音沒錯,但裡面多了些鼻音和硬咽聲。他嗅到一股恐懼。「你怎麼了?你在哪裡?」
「我……在你家門口……」
我家門口?綾人呆楞。
「你在那兒別動,乖乖等我。」他看了看表。「給我三十分鐘的時間。不,二十分鐘就好。總之你一定要等到我來!」
聽到夏實「恩」一聲,他連忙關掉手機,進去和其他人打個招呼,隨便編個理由便跑出來了。上野部長雖然有些不高興地看他,不過有川原在,相信一定沒問題。
經過前門,匆匆和老闆娘打聲招呼,坐上車便快速地開走。他盡量選擇捷徑走,車子在住宅區裡高速行
駛,一邊心想這下一定被這兒的人詛咒個一千遍了。不過現在可沒這種心思去管不認識的人的想法了。
抵達家門前時,所費時間二十二分鐘。他亦不顧規矩地把車停在馬路旁,反正夜深時分沒煩人的歐巴桑會出來投訴。在大門旁蹲著的細小身影,就是讓自已的七沿途來跳得七上八下的人。
「夏實!」他急忙下車,跑到夏實面前。
蹲在門旁,頭枕在交叉的雙手上的夏實抬起頭,一副茫然的表情,紅腫的雙眼已不再流淚,但是依舊濕潤。
「抱歉,我應該叫你到最近的咖啡廳去等我的。」當時怎麼沒想到呢?居然讓他蹲在這兒!
他打量著夏實,看到他沒穿鞋的雙腳。一股不祥預感萌生。
「沒關係。」夏實搖頭。這下他連一個淺笑都給不了。「我也不想這種臉進去……」
幸好現在是夏天,不會凍壞,不過也有中暑的可能性。綾人懊惱地扶他起身,帶他進屋裡去,讓他在沙發上坐下後倒了杯水給他。
「你還好吧?怎麼回事?」
夏實雙手接過杯,聽到綾人的問題,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滾滾而下。這令綾人慌了手腳,趕緊起身到對面的茶几去拿面紙。
「我……我殺了人了……」
正要走回來的綾人停在原地。
--他殺了人?
不,不可能是說春美的事。不可能到現在忽然間引起這麼大的反應。那就表示還有另外一個人?
「夏實……」他跪在夏實面前,拿面紙塞到他手上,低頭去看他的臉。「你先不要激動,告訴我怎麼回事?」
「我……我拿花瓶砸在他頭上……他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恐怖的感覺籠罩全身。
拿花瓶砸人?動也不動?
「你打了誰了?甚麼時候發生的事?」
「就、就剛才……」夏實閉著眼睛,在咽泣聲間緩慢地說,瘦弱的身子顫抖不已。
「剛才是你來找我之前嗎,夏實?」綾人強迫自己的頭腦轉動,嚴聲問道。
夏實點頭。雖然這不是該高興的時候,但綾人的內心為他最先來找自己而感到欣慰。這代表在夏實心裡,自己已是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
「在哪裡?」
「……在家裡……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是他闖進來,我才會……」
--闖空門嗎?
「夏實,你先在這裡等著,我到那邊去看看。」也許那人還活著也說不定。如果沒有的話……他也有該做的事。「你在這裡乖乖等我,我很快就回來了。」
「不!不要拋下我一個人!」夏實怕得拉住他的手不放,一雙充滿淚水的眼睜苦苦哀求他留下來陪伴自己。
「……這樣好了,我們一起去,」他狠不心無視夏實恐懼的眼神,繼續說:「我們一定要回去看看才行。那個人也許只是昏倒,還活著也說不定。你一定沒鎖門吧?「要是被其他人闖進去的話……」
一張害怕的臉孔刷地蒼白。
綾人給他一雙鞋穿上,迅速駕車來到平井家。雙面的木門有一面敞開著,綾人馬上通過,快步走在前院,來到同樣是敞開的前門。原本牽著他的手的夏實如今害怕得攀在他的手上,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袖子,讓綾人暗暗叫疼。
他輕輕將夏實擁入懷裡,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如果照夏實所說,那個人應該就倒在玄關處--他推開門,往裡面一瞧,看到夏實一雙沒擺好的鞋子,夏實的鞋子。
根本沒有所謂的屍體,連人影也不見。
夏實張大口,不敢置信地看著。但是綾人知道他並沒有作夢,也沒有說謊。原本應該完好如初的淺綠色花瓶如今成了一堆碎片,躺在地板上,地板上也有尚未乾涸的血跡。
即使沒看到人,緊張的心情依然存在那人也許還活著,還在這房子的某處等著夏實回來,好報剛才的仇;如果他真死了,那屍體呢?肯定是被人抬走了,這樣事情就更嚴重了!
他望向身邊的夏實。受到一波又一波的打擊的夏實仍未從驚訝中回過神,眼晴依然望著可能是那個人躺著的角落。
「你在這等著,我到處去查看過後再回來好嗎?」綾人輕聲問,得到的回答是一陣搖頭,緊捉著他的手更加用力。
他無法,也不放心讓夏實一人留在這兒,唯有把手覆蓋在他手上,連鞋也不脫,躡手躡腳地踏上走廊,開始進行檢查。
客廳、廚房、和間、廁所、浴室、睡房……特別是一些沒再用的房間更不能放過。兩個人很仔細地把整個家搜過一逼,確定沒躲著任何人,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血跡看起來不像致命傷,那個人很可能只是昏過去而已。他可能在你離開以後醒來,逃走了。」綾人檢查過地上的血跡以後對站在一旁的夏實說道。夏實這才垂下肩膀,遊走在眼眶的淚水在鬆懈後又開始流出!
「……夏實,你再等一下。我要把這裡清理一下才行。到客廳去坐好嗎?我泡杯茶給你。」
確定過屋內無人之後,夏實這才敢獨自一人坐在燈火通明的客廳裡。綾人為他泡了一杯綠茶後,捲起袖子開始把花瓶的碎片扔進垃圾桶,跪下來很仔細地擦拭血跡。
那個人應該只是闖空門的小偷,不巧被回來的夏實遇到了,才會引起糾紛,被花瓶打昏的。這只是普通的插花的小花瓶,而且裡面一點水也沒有,不可能會打死人的。那個人一定是醒了過來,趁沒人的時候趕快逃走。一定是這樣的。
不只那一大塊血跡和幾滴斑點,在方圓一公里處,綾人都反覆擦了又擦,確定一點痕跡都看不見了才得以安心,用手背抹去額頭的汗水。
他到廚房去把水倒掉,那塊抹布丟迸垃圾桶後把帶子綁起來,決定一起帶回家去扔掉。不能夠把任何一點蛛絲馬跡留在這個家裡,他不能讓任何一個可能性產生。
一一因為那不是夏實的錯。對方要襲擊他,他才嚇得還手。那是自衛,而且那個人沒死,所以不是夏實的錯。
回到客廳,夏實依舊保持同樣的姿勢坐在原位,蒼白的臉色一點也沒好轉,看到這樣的他,綾人於心不忍,終於鐵下心腸,又上二樓夏實的房間整理了一些衣物放進行李箱,拿著那行李箱回到客廳。
「到我那去住。」他對夏實說。「我沒辦法把你獨自留在這。我老早該這麼做。」
夏實絲毫沒有反抗地被他拖起身,安靜地坐回車中,讓綾人載他離開家中。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離開了那個家,不必再擔任秘密的守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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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再度發生了……雖然是不一樣的事情,但是類似,導致兩年前的記憶又憤怒地衝出上了鎖的櫃子,充斥整個腦袋,在在提醒主人自己是不滅的罪惡。
兩年前的那個午後,春美倒在樓梯下,夏實因過於驚訝而楞在現場不知如何反應。過了好久好久,身軀才開始不住發抖,甚至抖得他不能走路,只怕一個不小心失去了平衡,連他也要掉下去了。
終於,發抖的雙腳無法支撐地發軟,跪坐在地上,雙眼卻怎麼也無法從樓下的身體開,眼球彷彿被灌了水泥般固定在一點,無法轉動。
「夏實!」以為還要兩個小時才回來的外婆此時出現了,還是根本不是她早回,而是自己已在毫不知情之下維持同樣的姿勢渡過了兩小時?外婆發出尖叫,先搖了搖在她腳邊的春美,然後才趕忙跑上來。
「夏實,到底發生甚麼事了?」她搖晃著夏實的身體,搖回了夏實的意識,也搖出兩道停止不了的眼淚。「到底怎麼了?你說話啊!」
「我……我騙媽要去檢查身體,可是她看穿了……,她不要去,不小心摔下去……」
說的話過於重點,反而讓人無法理解。
因為頭腦一片混亂,因為眼睛被淚水蒙蓋了,當他鎮定下來,恢復神志以後,發現自己已經在醫院的病床上,身邊有知道消息而趕過來的夏子和通知她的外婆。也在同一個地方,他得知媽媽跌下樓梯,當場死亡。
「這不是你的錯,夏實!」夏子在他尚未哭出聲以前。抓著他的肩膀嚴厲說道。
「這是場意外,你並沒有錯!跟你完全無關!」
夏子的眼神很恐怖,像是要吃人一樣。外婆別過頭,不說一句。
夏實覺得自己的喉嚨乾枯,但有些情況還是不得不弄清楚。
「……孩子,沒有了……?」
抓著自己的手震了一震,外婆忽然弓起背,發出細微的哭泣聲。
「沒有了。一切都結束了,你自由了。把這當作一場惡夢,忘了吧!」夏子的聲音有如在宣告判決,從此不願再提此事。
--然而他忘得了嗎?從自己長大以來,惡夢便不斷追著他,犯下的罪是一次又一次,他有可能在一夕之間當作全然沒發生過嗎?
他自由了嗎?不,他不可能有自由的一天。只要他一天還活著,事件就會繼續糾纏著他。即使外婆跟夏子不提,桂木也會提,即使桂木以後不在了,那房子還在,還會繼續借風聲及樹棺聲來訴說只有他才聽得懂的話語,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鑽入他腦袋,玩弄他的記憶,讓他一輩子不得安眠。
惡夢,會繼續做下去,自由已被扣上枷鎖。他只能永遠活在屬於他一個人的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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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綾人趁夏實換睡衣的時候倒了一杯酒,拿到他的房間去給他。
「喝下它吧,這樣你會好睡些。」他坐在床沿對夏實細語,看著他把琥珀色的飲料一點一點喝下去,直到一滴也不剩。
他握住夏實的手,發現它們像身在冬天一樣冰涼,不禁放在手裡摩擦。夏實乖順地隨他,渙散的眼眸仍余留著淚滴,濕透的睫毛輕輕抖動,抖出一滴淚水滑下哭過度而綁紅的臉頰。
「甚麼都不要想了,一切會沒事的。」綾人憐愛地把他額前的頭髮往後梳,露出潔白明亮的額頭。「你就好好睡一覺,把一切都交給我。」
「……你可以在這兒陪我嗎?」夏實小聲地請求。「我還是有點怕。」
綾人感覺自己的心揪在一塊兒。處處表現成熟老成的夏實第一次表現軟弱,需要人保護,依賴人,可見這事對他而言是多大的打擊!人命關天哪,他差點就親手殺害了一條生命!就算是自己也會害怕吧,更何況是才十七歲的夏實!
「我就在這兒陪你入睡吧。」他擠出一個笑容,把他的手握在手裡搓了又搓,試圖給他安心和溫暖。
夏實老實地點頭,轉而面向天花板,但是久久不閉眼。綾人靜靜地端詳他的側臉,看到他整齊的眉毛,半開的單眼皮,秀氣的鼻子和飽滿的淡紅色雙唇。再往下便是小小的下巴,可以看到喉結的頸項,露在睡衣外的鎖骨……他不但有一顆善良的心,還有遺傳自自己或春美的好看外表,是他們的傑作。然而,那顆心卻老早就遍體鱗傷,臉上看不到幸福的微笑,反而充滿憂鬱,整天強顏歡笑。
如果自己當時強要春美留下孩子,讓自己扶養的話,一切是否會不一樣呢?因為他負了春美,所以無論春美提出任何要求,他都點頭答應。更何況春美是個很好的女子,他以為她會比自己更適合擁有孩子,會把夏實教育成和她一樣善良溫柔的孩子,好好疼愛他。夏實確實如他初識的春美一樣溫柔體貼,可以說是過於善良了,遇到甚麼壞事都往自己身上攬,讓自己成為最痛苦的人!他不要夏實這樣啊!
如果讓自己扶養夏實,是否一切都會不同呢?他能否讓夏實繼續保有如此純真的個性,活得更幸福快樂呢?
自己,是不是就不會愛上他了?
這次的意外讓綾人迫切地認清了自己對夏實的感情--想到夏實有可能受傷,甚至從自己眼前消失,綾人以為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感覺到末日的來臨。
他喜歡夏實的感情並非假象。每次看到夏實,他都會莫名地高興,想要和他在一起,想聽他的聲音,看他對自己微笑。想要緊緊擁抱他,感覺到他在自己懷中的氣息和安心,因為自己的存在而安穩地閉上眼睛,把一切都交給自己。
身為人父,為了兒子的將來,就應該扼殺這份感情,而他也的確有這麼決定過。
但如今經過這場風波,封閉起的情感如海嘯般淹蓋全身,包括自己的理性和倫理--他沒想到自己的感情已如此深重了,比起失去夏實的恐懼,一點點理性的喪失算得了甚麼?
明明是自己的兒子,而且還是貨真價實的男人,為何會對他產生如此情感呢?難道是他把親情誤認為愛情?絕不可能。雖然他沒有其他孩子,但他有情人,而且還有過無數個,也曾一度談過真正的戀愛,他喜歡夏實的感覺,讓他想起了那一段愛情。
想著,他再也無法忍耐地低頭親吻沉睡中夏實的唇。只是單純的唇瓣相碰,已讓他感動得不能自己。
--神啊,就求你這一次。別把他從我身邊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