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
無言秋心頭愁
頑蝶偏恣惹情塵
積雨不覺悲
但願風不起
她是擁有一切,還是一無所有?
一個聲音在她腦中響起,不斷反覆的問著。
胸口的血肉像是被活生生的刺穿翻攪,連呼吸都成了一件艱難的工作。
隱約中似乎聽到有人在說話——「……傷在要害,又流血過多,恐怕……」
「救活她!」低沉而威嚴十足的嗓音不容轉圜的道,語氣中卻透著焦慮。
「可是……」蒼老顫抖的嗓音掙扎著。
「若救不活她,我就要你給她陪葬。」
意識飄了開去,談話的聲音漸漸淡去,不可聽聞。
神志半浮半沉,在黑暗中飄飄渺渺,有時周圍是一片窒人的寂靜,有時則是隱約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說話。
她努力的想聽清楚,但那聲音總是模糊,教她聽不真切。腦海裡響起的!依然是那個疑問——她是擁有一切,還是一無所有?
像過了一輩子,又像只是一瞬間,當那抹淡黃色取代了黑暗在她眼前浮動時,她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她閉了上眼,再睜開來時,那抹淡黃色依然在她眼前浮動,從模糊變成了清晰。那是一頂淡黃紗帳,兜頭罩著她所躺的床榻。她看著那紗帳,心頭一陣茫然。
突然,她聽到一個喜悅的嗓音喊道:「姑娘,你醒啦!」
她緩緩偏過頭,看見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走了過來,「姑娘,你昏迷了十來天呢!都快把咱們給急死了,還好你總算醒了。」這少女一張鵝蛋臉,腮旁生了顆小痣!容貌倒也俏麗。
她撐起身子想要坐起,才輕輕一動,胸口便一陣劇痛,她不由得悶哼出聲。
梅兒嚇了一跳!道:「姑娘,您別亂動,您胸口的傷還沒好呢!也不知是哪個沒天良的,竟把您傷得這ど重,也不怕夭打雷劈,真是造孽呀!」她自顧自的說著,語調如連珠炮般,看來是個極愛說話的人。
君莫舞重重的喘了口氣,問著,「這是哪裡?」
「啊,您流血了。」梅兒答非所問的尖叫一聲,「我這就去叫大夫來。」便匆匆的走了出去。
沒一會兒,一個約莫六十歲的大夫走進來。
大夫看了傷口後道:「還好,只是滲了點血,沒什ど大礙,不過,你的傷口還未結痂,絕不能亂動,否則傷口很容易再裂開的。」他轉向梅兒交代著,「我開張補氣血的藥方,你照三餐煎給這位姑娘喝。受了這ど重的傷,可得好好調養,不然,日後可就頭疼了。」
梅兒連連點頭,跟著大夫離開。
折騰了這ど會兒,她體力漸感不支,又昏了過去。再次醒來,依然是那鵝蛋臉的丫鬟隨伺在側。
一看到她醒來!梅兒趕忙端來藥湯,「姑娘,大夫交代過,您醒來就得快些喝藥。」
君莫舞一口口的喝下苦澀的藥湯,再次問:「這是哪裡?」
梅兒回答,「這裡是沉家呀!」
沉家?她一怔。哪個沉家?想問清楚時,偏偏梅兒又匆匆的離開了。
昏昏醒醒的過了幾天,君莫舞總算從梅兒口中得知,她所住的地方正是大理首富沈東望的府邸,是雷傲天把她帶來這裡的。
「那天雷爺把您帶來時,可把咱們嚇了一大跳。您渾身都是血,臉色白得像紙,那模樣可真嚇人!」梅兒邊幫她擦藥,邊道。「大家都說您傷得這麼重,恐怕不行了!可雷爺就是不死心,硬是把咱們大理出了名的大夫都給叫來,說是沒醫好您,就要他們陪葬哩!」
君莫舞不由得想起昏迷中所聽到的焦慮聲音。
「那兩天真是忙壞了大夥兒,大夫急著幫您止血,偏偏您一直掙扎著,念著什麼有呀沒有的,後來雷爺就在您身上點了一下,我聽老爺說,那叫點穴,雷爺一點,您就不動了,大夫才能幫您止血療傷。」
說話間,梅兒已替她換好了藥,纏上布條,攏起她的衣襟,扶著她靠著枕頭坐著。
梅兒依然絮絮叨叨的說著救治她時的事情,但她的心神早已飛了開去,眼神飄向窗外花木扶疏的園景。
養了幾天的傷,清醒的時間慢慢拉長,她的精神也好多了,可是人總覺得懶懶的提不起勁來,不想思考,也無法思考。
窗外蝶舞翩翩,時節已進入盛夏,陽光將大地染得更為神采奕奕。
恍惚間,一朵朵白色的東西由窗外飄了過去。
她一怔,是蒲公英!
六年前,嶺南山頭的那一片蒲公英曾經帶給她新的希望,於是,她成了君莫舞,開始新的生活;可是到頭來她才發現,君莫舞也不過是個假象而己。
她望著窗外兀自出神,就連梅兒開口喚她,她也沒聽見,直到梅兒伸手拉了拉她,她才驚跳了下,回過神來看向梅兒。
「姑娘,您在想什麼?想得這ど出神?連我跟您說話您都沒聽見。」
她垂下頭,「失禮了。你跟我說什麼?」
「我服伺姑娘這麼些天,還不知道姑娘怎ど稱呼呢!」
君莫舞這名字在大理市井中無人不曉,但梅兒自小被賣入沉家,少有機會外出!因此並不認識她。
「我……」她怔住了。
不想做趙雅,又當不成君莫舞,她到底是誰,連她自己也回答不出來。好半晌,她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梅兒眨著訝異的眼睛看著她,「姑娘,您在護我嗎?只要是人,都會有姓名吧!」
「只要是人都會有名字?那我應該叫什ど?」她喃喃的道,聲音迷惘。
梅兒只當她是不願吐露,便轉移話題,「那您和雷爺……是什ど關係?」聲音裡滿是好奇,顯然對這個問題存疑了好久。
「雷傲天……我們是……仇人。」
「您騙人,若你們是仇人,雷爺為什ど對您這ど好?」
「他對我好?」她冷冷一笑。
「是呀!」梅兒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您剛來的那幾天,因為傷勢太重,稍微大意就會有生命危險,所以雷爺幾乎是衣不解帶的守在您身邊,親自幫您換藥、餵藥,看得咱們好生感動。」
「他只是不想我死,我死了,他就少了個可以任意擺佈,打發時間的對象。」她譏諷道。
「才不是呢!雷爺一定很喜歡您。從我見到雷爺起,他總是那麼從容、自在,好像天下的事物都掌握在他手中,可您重傷的那幾天,雷爺竟焦急得對著大夫又是吼、又是威脅的,甚至為了照顧您,還瘦了一大圈。他若不喜歡您,怎可能這樣做?」
她一怔,隨即搖頭,「不,不可能的!」
「怎麼不可能?那可是我親眼所見。我從來就沒見過雷爺這副模樣,在您傷勢最危險的那幾天,他急得眼眶都發紅了。當時我還記得有一名大夫說您已經不行,就被雷爺一掌打了出去,登時斷了兩根肋骨。之後,他連飯也不吃,只是緊緊的握著您的手,老爺說他是渡真氣給你,這對練武的人而言是很傷元氣的,可是雷爺為了您,什麼都不顧了。」梅兒振振有辭的說著。
君莫舞仍是搖頭,「不可能的!雷傲天不會愛人,更不可能愛我!」
梅兒還要繼續說,卻被她攔住了,「你說雷傲天喜歡我?但我自清醒以來,也有十餘天了,他卻一次也沒來看我,你說,喜歡一個人會這樣嗎?」
梅兒為之語塞,隨後又道:「或許雷爺有事在身,忙不過來呀!過兩天他就會來看您了。」
君莫舞還是只能搖頭。
雷傲天不可能愛她的!那個男人不懂愛人,他愛的只有他自己。他為她擔心、為她失態,都只是因為不想失去會反抗他的遊戲對象。
錯誤犯過一次就夠了,她不會再相信雷傲天可能愛上她,絕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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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休養了幾天,君莫舞已經能夠起床走動,但雷傲天依然沒出現。她幾次提及自己的病已痊癒,想要辭別,卻總被攔了下來,說是得問過雷傲天,似乎怕她一走,就會得罪雷傲天。
沈家人雖然對她親切有禮!她卻覺得自己好似囚犯般,被困在小小的臥房中,動彈不得。
雷傲天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他又在算計些什麼?她反覆猜測著,卻始終沒個頭緒。
這夜,君莫舞翻來覆去良久才睡著,似睡似醒間,突然感到一股力量扼住她的脖子,那力量雖然不重,卻也足以令她驚醒。
她睜開眼睛,就著昏暗不明的油燈,她看到雷傲天坐在床側,面無表情的看著她,那張俊美的臉龐被黑暗所籠罩,散發著詭譎的氛圍。
怎ど也沒有想到,與雷傲天見面竟會是這樣的場面。
她輕輕蹙起眉,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脖子上的手問:「你想殺我?」
幽暗邪魅的雙眸凝視著她,不發一語,彷彿過了一世,那低沉的聲音才響起,平板的語調聽不出喜怒哀樂,「只要我手掌一收,你就會氣絕而死,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你怕嗎?」
「為什ど?」不明白呀!他費盡心思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就為了殺她?這太荒謬了吧!他要殺她,就像捏死一隻螞蟻般簡單,何必繞這麼一大圈呢?
「為什ど?趙雅呀趙雅,你這ど聰明,難道還會猜不出為什ど?」
「你也未免太高估我了,我能猜得出全天下人的心,卻不可能猜出你的。」
「你猜不出我的心,卻能佔據我的心,這算什麼?」
佔據他的心?她的心猛地跳了下,隨即沉下臉,「雷傲天,你又在玩什ど把戲?」
雷傲天定定的看著她,然後低低的笑了起來,笑聲滿是嘲諷之意,「把戲?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這只是個把戲,可是這些天來,因為你的傷勢,我為你擔心、為你無法安枕、為你食不知味,這許多滋味,都是以前的我連嘗都沒嘗過的。我從來不知何謂懼怕,卻因為你,我破了前例!我若不殺你,你必然會成為我最大的弱點。你說,我能不殺你嗎?」
這番話,聽得她瞪大了眼,腦袋一片混亂。
一手仍然扼著她的頸項,雷傲天伸出另一隻手撫著她的臉,動作輕柔的說:「我向來冷心、冷情,從來沒有任何人能讓我如此牽絆,可唯獨你,你一絆住我就是六年,我本以為是因為得不到你,才讓我這樣執著。若非趙諒貞插手,我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發現自己的感情。」
他歎了口氣,「雅兒,你別怪我狠心,這一切都得怪你,如果你平凡一些,不要那麼聰明、不要那ど冷靜、不要那ど吸引我,我也不會想殺了你。」
她的腦袋嗡嗡作響,淨是迥蕩著他方纔所說的一字一句。
他說他為她牽掛?
他說他為她懼怕?
他說她會是他最大的弱點……
難道,他也是把她放在心上的?在這場糾纏不清的關係中,付出真心的不單單只有她?
愛恨情仇一擁而上,在她的心頭翻湧不已。同時,她感到扼住她頸項的大掌慢慢收緊,她的呼吸漸漸變得困難了起來。
她下意識的開始掙扎,可是頸項上的那隻大掌卻執意的收緊,阻斷她的生路。
從沒有任何一刻,她的求生意志如此旺盛,連她也不明白自己哪來的力氣,竟對著雷傲天又踢又打。然而,動作太激烈,牽動了胸口的傷勢,讓已然結痂的傷口裂了開來,鮮血汨汨流出,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
鮮血燙上鐵臂的那一瞬間,深邃冰冷的瞳眸突然一閃,扼住她頸項的手掌一鬆。
她貪婪的深吸了口氣,抓住他遲疑的剎那用力的推開他,然後翻身一滾,「砰!」的一聲重重摔落在地。
這一摔摔得她眼冒金星,一時間爬不起身來,眼看著雷傲天已邁步朝她走來,自己卻無力閃躲……
就在大掌欲伸向君莫舞的瞬間,傳來一抹清朗的嗓音,「這麼嬌滴滴的美人兒,你真狠得下心來殺她嗎?」
話聲未斷,一道銀光猛地射向雷傲天的手!阻住了他。
君莫舞只覺得身子一輕,腰肢被托了起來飛向窗外。
雷傲天臉色大變,縱身追了出去,看見一名少年抱著她,一躍跳上琉璃屋頂。
暮色已褪,一輪明月懸於他身後,映出一幅妖異的景象。
「你是誰?」雷傲天喝問。
少年嘻嘻一笑,晃了晃手中方才攻擊雷傲天的武器,「雷爺還未認出來嗎?」
君莫舞只覺得這聲音好熟,奮力側過頭,不由得一怔,竟是阿歡!
「奪命銀絲。」雷傲天一凜,「你是無極們白虎堂堂主殷無歡?」
「沒錯,正是區區在下。」殷無歡嬉笑著,一派天真。
君莫舞一臉震愕。她雖然不懂武功,但她從小在武林世家長大,對於武林知名人物自然也略知一二,可她怎麼也想不到,成天在安來飯館無所事事、晃來晃去的阿歡,竟是殺手界第一把交椅的白虎堂堂主殷無歡。
她怔怔的看著那張露出天真無害笑意的少年臉孔,腦袋一片空白。
「殷無歡,你無極門故意把紫玉足環送來給我,引我來到雲南!這回你又劫走她,可是存心與我作對?」
殷無歡一臉無辜的道:「冤枉哪!我不過是聽人差遣罷了,這一切可跟我沒關係。不過話說回來,這還不是得怪你,誰教你這些年來一直在擴張地盤,連我師姊的生意你都想搶,自然樹大招風,你可怨不得別人。」
雷傲天冷冷一笑,原來是玉狐在背後指使。殷無情人呢?叫她出來。」
殷無歡聳了下肩,「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那師姊忙得很,又得打理大江南北的朱雀商行,還要陪著她那神醫相公四處行醫,就連我這當師弟的,一年也難得見到她幾回。你若想見她,我便幫你找找好了,說不定一年半載後就可以找到人了。」說完,轉身要走。
雷傲天退了過來,喝道:「站住,把人放下。」
「放下?有何不可。」只見殷無歡雙手往前一送,將懷裡的人兒拋向他。
雷傲天飛身去接,然而,殷無歡這招行的是欺敵之計,在拋人之際,手裡的銀絲也同時射出,筆直的往雷傲天的胸口擊去。
雷傲天往旁邊一閃,避開銀絲,銀絲轉了一圈後,捲住欲墜落地面的人兒,用力一帶,又拉回了殷無歡手中。
君莫舞重傷初癒,身體還很虛,方才又因用力掙扎而讓傷口裂開,鮮血頓時泉湧而出,此刻又被這麼一折騰,如何支撐得住,她登時眼冒金星,幾欲暈過去。
殷無歡一手拉住她,一手按上她的天靈蓋對著雷傲天道:「雷老大,我拖著個人,也打不過你,你若真要窮追不捨,那我只好這麼一掌把她給了結。」
雷傲天硬生生地煞住腳步,厲聲道:「你敢!」
「我殷無歡長這ど大,好像還沒有不敢做的事哪!」殷無歡依然一臉笑嘻嘻的,恍若無害的少年。
「你……」自己動手殺她是一回事,眼睜睜看她命喪於他人之手又是另一回事。
白虎堂堂主殷無歡殺人不眨眼,他要殺掉趙雅是易如反掌的事,雷傲天投鼠忌器,面對這種情況,縱是堂堂塞北霸主的他,也束手無策。
身體越來越沉重,君莫舞勉強撐著一口氣,從迷濛的視線中,看到雷傲天又是焦慮、又是驚恐的看著殷無歡按住自己腦袋的手,那樣的表情做假不得。
千百種滋味在那一瞬間湧上她的心頭,酸甜苦澀,不知該如何訴說。
意識越來越模糊,她依稀聽見殷無歡笑嘻嘻的不知說了句什麼,然後黑暗迅速籠罩住她,下一瞬間,她便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