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急急忙忙地下到艙裡去,換上了自己的裙子。五分鍾之後,他們已經向西駛出了羅德城。特羅伊開吉普車就同他駕駛帆船一樣熟練。一路上她不由自主地感覺到特羅伊的大腿肌肉同他兩臂的肌肉一樣引人注目。她不得不強迫自己重溫自己的誓言。幸好,在她看來,一個真正性感的男人必須要會開懷大笑……
路上走著一群山羊,他們不得不剎車。接著又是一個減速墩:“岔道口就在前面不遠。”她的心跳已經在加快了。
通向別墅的汽車路盤旋上山,有一系列的急拐彎。她至今清楚記得自己當時怎樣慌慌張張地跑下山來;還不時回頭看是否有人在追。從那以後,已經發生了許多許多的事。使現在回想起當時來,恍如隔世,似乎那是另外一個女人身上所發生的事。現在那西班牙風格拉毛粉飾的別墅已經展現在眼前了。她的心不安地咯登了一下。一切看上去那麼平靜。一叢叢紫紅色的九重葛掛在石牆上。別墅的窗戶都拉上了厚窗簾。
特羅伊把車開到大門口,把鑰匙放進褲袋裡,說:“你留在車上好了。”
她隱約有一種願望要再次同雷蒙德-布洛格登較量。“我知道箱子在什麼地方,”她一面下車一面小聲說。
特羅伊按了一下門鈴。鈴聲在屋子裡面回響。一只蜜蜂在露西耳旁嗡嗡地飛過,一只野鴿在屋後的面包果樹上單調地咕咕著。特羅伊又使勁按門鈴。屋子裡一個男人的聲音不高興地說:“等著,我來了。”
露西一下子就聽出了這個人是誰。她下意識地朝特羅伊挪近了一步。屋門大開,特羅伊不經邀請就邁進屋去,露西跟著也進去了。“怎麼——你是誰?”雷蒙德-布洛格登憤怒地說,“出去!”這時他看見了露西,馬上態度就變了。“好。好……巴恩斯小姐,你回來了我真高興,”他獰笑著,“我正准備去叫警察哩!你撕毀合同,損壞我的私人財產,對不對?”
這個人身材高大,黑頭發油光珵亮,身上裹著昂貴的亞麻西裝。他的肌肉早已被脂肪所取代。手上有不止一個戒指,都在閃閃發光。露西回想起它們曾經刻入她上臂的肉裡,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特羅伊冷冷地、一板一眼地說:“我要是你,布洛格登先生,我就不那樣做。你應當感謝巴恩斯小姐沒有去警察局控告你人身侵犯……露西,去拿你的箱子。這回你是安全的了。”
整座房子都拉著窗簾,室內又陰涼又安靜。露西急忙沿著走廊來到原來安排給她的臥室,發現她的行李袋原封不動地放在磚地上。她一把抓起,跑回前廳。現在雷蒙德-布洛格登的臉色比剛才紅多了。“年輕人,也許你願意告訴我你的名字?”露西吃驚地看到他一面說,一面把右手悄悄地移向衣袋口。
“特羅伊,他有武器!”她叫道。
特羅伊迅速地發起攻擊。三秒鍾之後,雷蒙德-布洛格登的一只胳膊被擰在自己身後,特羅伊則平靜地說:“露西,搜他的衣袋。”
露西戰戰兢兢地,似乎雷蒙德-布洛格登衣袋裡有一只大蜘蛛似的,把她的手指頭伸進去,拿出了一把特別重的小刀,刀柄上鑲著珍珠。“我們把它帶走,”特羅伊快活地說,“同時,布洛格登先生,由於我對同我打交道的人比較挑剔,所以我想還是不告訴你我的名字為好。”
“她完全是個婊子,”雷蒙德-布洛格登罵道,“她用花言巧語騙人,其實她就是個婊子。”
“閉嘴,”特羅伊十分輕柔地說,“要不然我剝下你的皮來做椅子套……露西,准備好了嗎?”
她早就准備好了。她打開門,聽見特羅伊用毫無誇張因而也就更顯得有力的口氣說:“如果我再看到你離巴恩斯小姐不到五十英尺遠,我就用你的漂亮白西裝擦地……再見了,布洛格登先生。”
陽光幾乎使露西睜不開眼。特羅伊發動車子,一路加速駛下山去,一面在牙縫裡吹著口哨,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你似乎很喜歡干這件事。”露西一面搖晃一面說。
“當然,”他不經意地拐過彎去,“你怎麼竟然會想給這樣一個人工作?”
“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她為自己辯解,“他是通過他的私人律師在多倫多同我談話的。”
“那麼你干了什麼,使他把你叫做婊子?”
“我是個按摩師,”她說,“有些人總是認為按摩同治療沒有關系,只同性有關系。我對這種風言風語和下流玩笑真是煩透了。”
“可那是一種很有用的職業。”特羅伊溫和地說。
她向他投去一個懷疑的目光。“你真這麼認為嗎?”
“請你不要把我同那個別墅裡的小人相提並論。”
只是為了換個話題,露西看著膝上的那把刀.用厭惡的口氣說:“我怎麼處理它?”
“留著它,說不定你又傻裡傻氣地去為某個像 他那樣的人工作呢。無論干什麼工作,天真幼稚都沒有好處。我想在你這種工作裡,尤其如此。”
特羅伊口氣裡的輕蔑刺傷了露西的心。我不哭,她想,我不哭。當時我都沒有哭,現在為什麼要哭?
可是車道兩旁的木槿花結成了許多大紅球,就同雷蒙德-布洛格登的臉似的。她拼命朝旁邊的車窗外面看。這時她覺得特羅伊把車慢慢地在路口停了下來,用他的手碰了碰她裸露著的肘。“別!”她喃喃地說,把肘抽走。
“看著我,露西。”
“不!”
“露西……”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她回過頭來看著他,滿眼是怒氣和淚水,嘴倔強地抿著。“你只有在船上才是船長,”她哽咽著說,“放開我!”
他反而更緊地握住了她的肩。他兩頰的肌肉緊張起來,眼裡露出陰郁的神色。他說:“看來我又該向你道歉了。你得原諒我,我——好久沒有同女人打交道了。你離開他是對的。我好久沒有見過這樣壞的人了。”
她的睫毛下面掉出了一滴眼淚,掉在他的手上。“我當時——真害怕。”
“當然,這不奇怪。你膝上的那個漂亮玩藝兒是把彈簧折刀。”看到她正用害怕的目光看著那把刀,特羅伊就問:“你當時怎麼逃脫的?”
“他在走廊裡放有一些玉器收藏品。我抓起兩件,對他說不許靠近,否則我就把它們摔碎。我——我想他未必信我,就摔了一件,它登時就碎了。我覺得很可惜,可是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她輕輕一笑,“你要是能看到他當時的表情就好了。他說那件東西花了他九千五百四十美元。我爬出了窗戶之後,就把另外一件放在窗台上,逃走了。”
特羅伊臉上出現了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表情。那是贊佩加上笑意,還摻雜著一種難以名狀卻使她為之一動的東西。她煩惱地說: “我們離開這裡吧——我想回‘海風號’去。”
特羅伊看了看路況,就向左拐彎。“故事的高潮過後,我們把超市做故事的結尾吧。”
露西知道自己烹飪技術不高,所以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表示同意。可是同食譜打交道總比同雷蒙德-布洛格登打交道好得多。“我要擤擤鼻子,”她含糊地說。
特羅伊從短褲口袋裡摸出一小包紙巾來,看了看,對她笑笑說: “沒有沾上機油——我想能用吧?”
露西擦干兩頰上的淚水,然後使勁擤了一下鼻子,心裡在想:如果我對特羅伊-多諾萬沒有好感,可能更安全一些。可是他對她一笑的時候,不僅看上去年輕了許多,還使他的性感程度大大提高,高到可以同電影明星羅伯特-雷德福比美的程度。她又擤了一下鼻子,同時提醒自己:他之所以笑了,首先是因為出現了暴力——同另外一個男人進行了暴力對抗。她應當記住這一點。
她把剩下的紙巾放在裙子的口袋裡,趁著還有膽量,說:“特羅伊,謝謝你陪我去了一趟。本來我正在擔心怎樣向警方說明情況哩。”
“我很願意幫這個忙,”他說,“好幾個月了,沒有這樣好玩過。”
“你滿可以當個能干的海盜。”她干脆說。
“金黃色胡子的海盜?”
她努力不使自己笑出來,繼續板著臉說:“你喜歡暴力?”
“嗨,露西——當時的情況同迪斯尼的電影裡一樣。他是那個壞人,我是那個好人,來救那個美女。我比他身材高大,而且,容我自誇,我比他強壯,所以就獲勝了。當今社會上好壞難分,有這麼一個善惡分明的機會多麼難得啊!”
她皺皺眉頭說:“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認為你臉上的笑容不是這麼簡單就能解釋的。”
“當然不是,”他簡短地說, “你不要多管閒事。”
這麼說來,特羅伊不會告訴她為什麼他好幾個月沒有這樣好玩過。他的語氣很堅決,就好像在對她施暴之後又把她推開似的。追他的女人一定成群結隊,她緊咬著嘴唇想。那麼他不喜歡女人嗎?當初她問他是否結了婚或是與人同居,他可沒有回答她呀。她全身的警覺系統全都開動起來。保持距離!他是個金色頭發的英俊男子又怎麼樣?你知道你在這種人面前有弱點,同時你並不打算再次掉入陷阱。你絕對不能!
可是陽光透過擋風玻璃,正照在特羅伊手臂上的金黃色毛發和隆起的青筋上。他的手指抓住方向盤,透出一種靈敏與力量的結合,令人心動。露西想起他多麼麻利地將雷蒙德-布洛格登的手別在了身後,幾乎把那個人舉了起來。渾身鎧甲閃亮的騎士。那個壞蛋。她自己則是那個美女。這是一個講爛了的故事。可是從她脈搏的跳動來看,她知道這是一個原始的但仍舊影響很大的故事。
她最好還是回來想食譜吧。她能應付得了“海風號”。她從來沒有害怕過什麼。可是連著幾天四個人的食譜,其中還包括這個目光冷峻的特羅伊-多諾萬,這可是個挑戰。
但是同這個目光冷峻的特羅伊-多諾萬保持距離,說不定是個更大的挑戰!
一個小時之內,付完了十美元,拿到了駕駛執照,知道了特羅伊在超市的賬號,聽清了嚴格的指示要靠左走,這下子露西終於可以自主了。現在她只需去弄到今天晚飯所需要的東西,想一想以後幾天怎麼辦就行了。
站在賣肉的櫃台前面,她苦笑了一下:“這就行了?”真後悔在上九年級的時候沒有認真聽家政課。當時她的注意力只把家政課放在第三位。第一位是駕船出海,第二位是那個籃球隊長——六英尺高,金色頭發,而且按照十四歲女孩還不很高的標准來看,簡直性感得不可思議.
那是湯姆-奔特漢姆,他同露西約會了兩次,然後就固定同嬌小玲瓏的丹尼亞-霍立戴約會了兩年。
有人撞了她一下,使露西把注意力拉回到現實中來。她在商店裡漫游,一面搜腸刮肚,努力回想媽媽用過什麼食譜。她媽媽既是一個法醫病理學家,同時又享有全市最能干的主婦這樣一個美稱。可是露西最有興趣的還是星期六晚上的一群朋友,和從附近意大利飯館訂來的一杯啤酒、一個比薩餅。
她開始把東西往小車裡放。那對從紐約來的夫婦一定口味很高。特羅伊想必也一定同他們差不多。一個男人只憑在托爾托拉島包租游艇,不會有他那種骨子裡透出來的自信.她不能讓他瞧不起。她並不認為他會解雇她——他現在離不開她——可是如果他心裡想把她解雇,她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又過了四十五分鍾,她才抱著幾個裝滿食品的牛皮紙口袋上了船。特羅伊赤裸著上身,兩手沾滿機油,水泵的各種零件在駕駛艙裡擺滿了一桌。她從他身旁擠過去的時候,他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說:“你不在的時候我讓引擎工作了一陣——所以冰箱裡是冷的。”
“謝謝。”她說,然後盡快地躲進了船艙。他的形象已經在她的腦海裡打上了深刻的烙印:他下巴上的凹處,鎖骨部分誘人的窩,胸脯上的金黃色毛發……真不公平,她瞎想,男人怎麼能這樣漂亮呢?
不僅是漂亮,而且他對自己的魅力毫不在意。她可以肯定特羅伊根本不是想用他身軀的偉岸來引起她的注意。特羅伊只是在給水泵上油而不想把自己的襯衣弄髒而已。
他並不想設法吸引她的注意,因為他對她還沒有感興趣到那種程度。
露西悻悻地走進廚房。已經過了下午六點鍾。她最好馬上開始動手。她決定要做一道蟹肉沾奶油乳酪、惠林頓雞、甜薯鍋型菜、綠菜花加荷蘭酸辣醬,最後是巧克力蛋白酥加水果。這些都是她媽媽久經考驗的食譜。她自己本人也做過至少一次。她先把糊糊做好放入冰箱讓它結凍,然後做兩個配菜,把沾醬放進烤箱。
一個小時之後,特羅伊一面穿襯衣,一面走下樓梯說:“你干得怎麼樣?我有點餓了。”
荷蘭酸辣醬已經變得太稠了,她只得把它再放到攪拌器裡去。她忘了為巧克力沙司買奶油。廚房的桌子上現在堆滿了髒盤子和燒了一半的半成品。“不錯啊。”她說,努力擺出冷靜沉著的樣子,可是覺得臉頰開始發燒,脖子裡濕漉漉的。
“我可不願意讓客人們看見廚房裡像這樣的亂七八糟。”他說。
“特羅伊,”露西回嘴說,“我還沒有弄清楚什麼東西在什麼地方。我已經忙累了一天,再說混亂正是創造性的一種表現,你不知道嗎?”
他身上永遠存在的怒火馬上燃燒起來。他回應說:“混亂也可以是缺乏組織能力的一種表現,你不知道嗎?”
露西這一次實在累死了,可是她突然明白自己正在走向吵架。於是她英勇地控制住了自己,說:“蟹沾奶油乳酪還有十五分鍾就行了,我會給你送到駕駛艙去。”
“露西,我是認真的……人們來乘游船是為了放松,想躲開一切。廚房現在的這種狀態是根本不行的。”
她本應數到十,本應有禮貌地微笑並問他要不要喝點什麼。可是露西把一只平底鍋“砰”地一聲砸在桌上,叫道:“你是船長,可我是廚師。廚房是我的領地,不是你的。我請你記住這一點。”
他身子前傾,聲音尖刻得同那把鑲著珍珠的彈簧刀一樣鋒利:“別以為我缺乏船員,不能把你解雇。”
“隨你便,”她憤怒地喊道,“我量你不敢。”
她的眼睛裡冒著火,就像在灰色天空下面翻滾著的藍色的海。她的手裡抓著一把剛才用來切洋蔥的刀。她的胸脯在藍色針織襯衣底下起伏。整個身子都緊張著,向他挑戰。
特羅伊刻薄地說:“你的行為像個十歲女孩。”
“至少我還有感情!”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就像冰箱那樣冷,像一塊冰那樣無情。”
艙口飄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嗨,‘海風號’,……船上有人嗎?”
特羅伊咒罵了一聲,使露西連眨了幾下眼睛。他憤怒地說:“別以為這事就這樣完了。還沒完。我是船上的頭,露西,你最好把這一點記牢。”然後他轉過身去,三步並作兩步地跨上扶梯。她聽到一個陌生人高興的笑聲,然後是男人們談話的聲音。
她真想跟著特羅伊跑上去,徑直走上碼頭,把他扔在困境中。讓他再去找一個船員兼廚師好了,她才不在乎呢!她之所以決定當個自由職業者,就是因為不願意同獨斷專行的男老板打交道。現在有一件事她已經看清楚了:特羅伊身上先前她認為是自信的東西其實根本不是自信,是自以為是,完全是自以為是。
獨裁、暴君、高壓統治!
爐子上的定時器響了。蟹肉的顏色正像她媽媽做的一樣好,而且聞起來香極了。
露西長歎了一口氣。盡管特羅伊是個暴君,她還是想後天能出海。她想聽見海水拍打船頭,想體驗船舷的震顫,想在珊瑚礁旁藍寶石一樣的海水裡游泳……
她拿出買好的那包餅干。五分鍾之後,露西端著一個盤子爬上樓梯。盤裡是蟹肉沾奶油乳酪,周圍很藝術地擺放著餅干和一些芹菜梗。“你好。”她對坐在特羅伊對面的那個男人露出友好的微笑。
“傑克-納維爾,”他站起來,快活地說,“‘珍妮夫人號’的船長……這是給我們吃的嗎?你交好運啦,特羅伊。”
露西憋住不笑。特羅伊說:“不錯。”露西聽出了他口氣中的冷淡。 “傑克,要啤酒?還是更凶的?”
“啤酒不錯……女士喝不喝呢?”
“我的名字是露西,”她有氣無力地說,“我很願意喝,因為在廚房裡相當熱。”
她的眼睛裡一派天真無邪的樣子,同特羅伊的目光相會了。他聽出了她的雙關含義,這使她很得意。他淡淡地說,“傑克,那個得了諾貝爾獎的化學家叫什麼來著?普裡高京?他的理論是:當一種系統的不平衡達到極頂的時候,就會自動地產生自己的秩序——我想這就是露西做飯的理論。”
“如果按這道菜來說,那這個理論很有效啊!”傑克興高采烈地說,“露西,請坐。”
“啊,不,”她甜甜地一笑說,“我最好還是去工作。特羅伊是個嚴厲的監工哩。”
“那只是因為我希望在午夜之前能吃上晚飯,”特羅伊也用同等的友好回應說, “謝謝你,露西……待會兒見。”
這一回合誰贏了?露西一面走回像蒸籠一樣熱的廚房,一面在盤算。如果從好的方面去看問題,那麼她可以把這一回合叫做打個平手。
不過也許是傑克-納維爾和她媽媽的蟹肉沾奶油乳酪救了她,使她沒有被解雇。
兩個小時之後,露西把最後一顆草莓在巧克力沙司裡轉了一圈,又喝了一口德國葡萄酒。她喝得已經太多了。也許是為了掩蓋特羅伊話講得很少這件事吧。或者也許是為了增加自己的勇氣去對付下面堆積如山的髒盤子。“多好的夜晚啊。”她由衷地贊歎。
傑克消滅了蟹肉和三瓶啤酒之後,已經告辭。她和特羅伊還在甲板上繼續用餐。四分之三圓的月亮照亮了平滑如墨的海水,頭頂上星星在閃爍。夜色涼爽宜人。
“這頓飯好極了,露西,”特羅伊突然開口說,“但是太費工夫——我可不能讓你整天在廚房裡。我需要你在甲板上幫忙。”
她喝了一口葡萄酒。 “你這是不是在小捧大罵?”她挑釁地說。
他的眼窩深陷,眼珠反射著港灣裡墨黑的水。“那也是我要說的一個問題,”他以同樣生硬的語氣說,“你我可以明天一整天從日出到日落,像兩只公貓一樣斗個不停。可是當梅立特夫婦上船之後,就絕不能再吵架了。我們哪怕要憋死,也必須相安無事。”
她吃驚地聽見自己說:“你的意思是你真會用較好的態度對待我?”
他把拳頭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餐具都震得跳了起來。“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喜歡斗嘴的女人。你真是從來也不肯放松一步嗎?”
“如果你的行為像個人樣,我的脾氣也不會這樣壞,”她回敬了一句, “這都是因為你是那樣的——那樣的難以捉摸。”
“對,我就是難以捉摸,而且我打算繼續保持難以捉摸,”他沉著臉說,“我說過了:不要有什麼男人女人之間的事。我是認真的。如果你想活命,就別問為什麼。”
露西本想隨口回答,但她止住了,因為她聽出特羅伊的語調裡分明隱含著真正的痛苦。在清冷的月光下,他緊咬的牙床和緊閉的雙唇分外觸目。她不由自主地想:他的嘴很美,線條粗獷有力,卻仍有表露溫柔的潛能。是什麼使他如此難以捉摸?使他心裡的憤懣到了隨時都要溢出來的程度?
不管是什麼,那是他的秘密。同她不相干。
露西把這一結論給她帶來的那種苦澀咽了下去,讓自己的思緒繼續進行下去。特羅伊說的每一件事其實都是對的。這頓飯是太費工夫了。人們花了高價來包租游艇也不是為了來聽船員吵架的。她把最後一點酒喝完,坦率地說:“以後我將准備簡單一點的飯。我還將盡力控制,使自己不發脾氣,”她微微向他一笑,“起碼一天不得超過一次。”
他的嘴角極細微地軟化了一點。“我本應當告訴你:在一條小街上有一家極好的食品店,你可以在那裡買到各種現成的東西然後放在冰箱裡。其中許多都是西印度群島風味的,客人們會喜歡,你也可以省許多事。”
“這可是個好主意。”由於特羅伊的口氣連同他的表情已經溫和了一點,還由於她現在一個人在熱帶的月光下一條帆船的甲板上,同一名英俊的金色頭發的男人在一起,她就有說不完的話:“明天我
打算好好打掃一下廚房,然後才去買各種食品。黃銅燈和裝飾都已經失去了光澤,所以我打算把它們擦亮,然後我——”
“行啦,露西……今天我明白了一點:你干起活來很勤奮。現在你可以睡覺去了,你一定累壞啦。你可以在下面挑一個艙位,我睡在船頭。”
“我想你剛才是在誇獎我,”露西有點受寵若驚地說,“一次真正的誇獎。”
“我想是吧。你現在可以走了。”
露西努力恢復理智,喃喃地說:“我打算先洗盤子,要不了多久的。”
他站起身來說:“我來幫你忙。”
他伸了個懶腰,T恤衫和短褲之間露出了一窄條裸露的皮膚。她努力把自己的目光從上面拉開:“你不必來幫忙?”
“今天你兩次面對雷蒙德-布洛格登,加上同我大吵一通,你一定筋疲力盡了。來吧,咱們一起動手。”
“當你不發火的時候,原本待人挺好的。”露西脫口而出,接著,在他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之前,趕緊就說:“我知道——我不該這樣說的。我姐姐總是囑咐我要先想再說。她們是對的,她們差不多總是對的,”她抑郁地說,“真沒勁。多可惜啊,你本來可以一直待人很好嘛!”
“那你就會覺得沒意思啦,”特羅伊說,然後一面收拾桌上的甜食盤子,一面揚起一邊的眉毛用嘲笑的口氣說,“再說,我只是在為迎接客人做演習呀。”
露西想:沒什麼可說的了。於是收拾起剩下的巧克力沙司——現在看來已經太甜了——跟在特羅伊後面下了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