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 聘
「海風號」急需廚師兼船員一名。即日開始工作,為時四周。本船為包租的單桅帆船,長五十英尺.接納客人不超過四人。有願應聘者,請來面洽。露西-巴恩斯著了迷似的直瞪著佈告板上的字。有人正在向她提供她最為渴望的東西!
每一個字母都是用擦不掉的大粗筆寫在一塊白板上的——我敢肯定是個男人寫的——露西腦子裡閃了一下。她把這則告示又重讀了一遍。
她抬起頭來,目光越過貼著告示的佈告板,移向陽光下泊在水泥碼頭旁的那一列帆船。其中有不止一條是單桅帆船。哪一條是「海風號」呢?似乎是在幫她尋找答覆,海風吹起了她的頭髮,長長的桃花心木色卷髮輕拂著她的脖子。——這是有名的信風!她興奮地想道。這是她在地理課上讀到過的西印度群島有名的信風。當時她還只是一個小女孩,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向她敞開著……可是直到現在她才有機會身臨其境。她可以在這風的推動之下駛出港口,在綠陰覆蓋的火山島之間航行,海面…片碧藍……她覺得興奮得要喊出聲來。她滿懷衝動地朝著碼頭走了兩步。
可是馬上她就停了下來。——想一想,露西,想一想,她命令自己。你由於一時衝動,已經給自己惹了一場麻煩,一場不小的麻煩,到現在還沒有了結。你還打算再一次不經深思熟慮就貿然行事,使自己麻煩之上再加麻煩嗎?不要迴避。一小時之前你還一心只想盡快飛離此地回老家去。在那裡你起碼知道遊戲的規則,哪怕你不怎麼喜歡這些規則。於是她站在那裡猶豫不決,咬著自己的下嘴唇,聽憑太陽暴曬著她的臉和雙臂。她的花裙子拍打著她的兩腿,就像鼓起來的風帆那樣。
她多想登上那條船啊!在維爾京群島中航行四個星期!四個星期啊……
露西把手插到裙袋裡,環顧四周。在這條通向小艇停靠區的馬路那邊,在一株橘子花盛開的大樹下,有一條木製長椅,沿路邊是一排由夾竹桃構成的矮籬,尖形的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淺橙色的花上下搖曳,多麼色彩斑斕,真足美不勝收!露西穿過馬路,坐了下來,這樣她還能看見是否有人過來讀了告示後到「海風號」上去找工作。
長椅的板條在她屁股下面顯得很硬。斑駁的樹陰在花叢和她的裙子上戲耍。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比羅德城盛開的花更美麗了。羅德城是英屬維爾京群島中最大的島嶼托爾托拉島的首都。她,露西-巴恩斯,現在就在羅德城。
她的錢袋緊裹著她的腰。至少她還有她的錢包,裡面有錢、回程機票和護照。儘管她所有的一切也就只剩這點了。行李現在放在雷蒙德-布洛格登所擁有的別墅客房裡。雷蒙德-布洛格登曾經是她的僱主,不過時間很短。要想去把行李拿回來,非得有人陪著不可,而且要身材魁梧的男性陪著,否則她絕對不能回去,這是肯定的。
當初她打算應渥太華一份報紙上的廣告離家應聘的時候,她的兩個姐妹都說她瘋了。她那冷靜務實的母親則說:「露西,你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老顧客關係戶怎麼辦呢?你已經因為生病,歇了三個星期了,現在再走開一個月,他們肯定會另外去找別人。你想過這點沒有?」
可是那份招聘廣告——就像路對面佈告板的那張告示一樣——在她看來似乎是一條來自上帝的旨意。四月將去英屬維爾京群島度假的一個家庭需要按摩師一名,薪金優厚,住在托爾托拉島山間別墅,寬敞舒適。
廣告是三月裡登出的,當時渥太華的冬天正是氣候最惡劣的時候。馬路兩旁都堆著雪。陰沉沉的天是灰色的。哪裡也看不見花,只有沒精打采的松樹和雲杉,而且是從十二月起就被凜冽的寒風拍打到現在的。難怪她會迫不及待地抓住這個享受溫暖、色彩和陽光的機會。特別是因為她病了將近一個月。流感病毒頑固地抓住她不放,就像她家公寓門前台階上的那片冰老也不肯消失一樣。她多想換個環境,改變一下生活,找一點新鮮而令人興奮的東西啊。
她苦笑了一下。不錯,她得到了想要的東西,而且比她想要的還要多。她努力不去想在山間別墅寬敞的前廳裡發生的那一幕,只閉緊了嘴,努力去想怎樣做才能得到姐姐馬西婭的認可。
現在她可以到警察局去,說明她如何幹了蠢事。相信他們會幫她取回行李,然後她就直接去機場。幸好,她的回程機票已經事先由布洛格登先生付了款。她可以坐頭班飛機回渥太華去。還是媽媽說得對。她,露西,四年來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建立了自己的信譽,有了一批固定的客戶,卻要去冒失去自己干辛萬苦所得成果的風險,實在是太不負責任了。
她站起來。警察局只有幾個街區遠。最糟糕的是如何向他們解釋她為什麼大白天中午不帶行李就從布洛格登的別墅裡逃出來。解釋清楚以後,她就可以自由地回家了。她應當回家。當然應當回家。雖然她已經還清了學生時候的貸款,可是她看中了渥太華郊外的一所小房子。為了取得買房的抵押貸款,她一定要千方百計確保有一筆穩定的收入。
她不想終其一生住在城市裡。她的好朋友莎莉認為她應當住在城裡,以便多認識一些男人。莎莉說鄉下沒有合格的男性。可是現在,露西再也不想找男人了。她歷來感興趣的只有身材魁偉的金髮男子,可是在她需要他們的時候,卻一個都找不到。
一個女人穿著一條花莎籠,正向長椅走來。露西停止了胡思亂想。現在可不是解決她同男人之間關係的時候和地方。也許這個女人能告訴她怎樣去警察局。
這時,露西的跟角瞥見在泊著的帆船上空飛起了一群海鷗。她不由得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它們在湛藍的天空所畫出的優美圖形。陽光使它們的白翅膀顯得像半透明似的。它們的叫聲似乎是一群女巫在哭,在嘲笑她心裡的打算。這使她的心緒更加紛亂。
「負責任」、「講理性」、「應當如此」……這些都是多麼可怕的字眼,露西茫然地想。她從小就是在這些字眼的統治下生活的。
那個穿莎籠的女人已經走過去了。露西下意識地急忙揮了一下手,似乎要把她叫回來,可是她的手隨即垂了下來。她的心跳得很厲害,因為她知道,她事實上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重大的決定。她不要回家。她要沿著碼頭去找「海風號」,千方百計地爭取當上那名廚師兼船員。
她在裙子上擦擦潮濕的雙手,把海鷗的形象牢記在心裡,當作自己的吉祥物,就跨過了馬路。那張告示還貼在那裡。它的黑色字跡仍像她記憶中的那樣有力。她感覺得出字裡行間隱藏著某種急切心情。寫這些字的人一定處在緊急關頭。那好,她得到僱用的機會就更大了。這意味著她能有四個星期在海上,她可以用這四個星期去想一下:為什麼她如此千辛萬苦才創造出來的工作機會不久竟把她吞噬了,為什麼她總是錯誤地被身材魁偉、金色頭髮、英俊而性感但又靠不住的男人所吸引。
四個星期的快樂?
她突然發現自己在微笑。露西深吸了一口氣,沿著碼頭果斷地走下去。
她經過了「珍妮夫人號」、「漫遊者號」、「瑪利耶斯號」和「三叉戟號」,突然停止了腳步。她覺得心臟在胸腔裡猛地一跳。「海風號」是白色的,鑲著暗綠色的邊。艏斜帆捲著,也有一條綠色的邊。駕駛艙上面的涼棚也是一樣的綠色。這船真漂亮,確實是從頭到尾非常漂亮。
「需要幫助嗎?」
露西嚇了一跳,她著迷的微笑還沒有來得及退去,就轉過臉來對著那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男子。他站在碼頭上,離她四五英尺遠,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藍T恤衫和海軍短褲。由於猝不及防,有一陣子露西覺得他可能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因為他身材魁偉、金色頭髮、英俊而性感——正是最近幾個月來她最不願意見到的那種男人,她想盡辦法要避免的那種男人。「不,謝謝,不,」她說,「我只是在找『海風號』的船長。」
「你打算申請那項工作嗎?」
同你有什麼相干?露西想。「對。」突然一陣絕望,又趕緊問了一句:「已經有人了嗎?」
「還沒有。你的資質如何?」
「我想還是留著待船長來問吧,你說好不好?」她甜甜地一笑說。
「我就是『海風號』的船長。」
為什麼不早說呢?露西不高興地想道。看在上帝的份兒上,你為什麼非要像這樣身材魁偉、金色頭髮和陽剛氣十足呢?她及時把這些話噎了回去,趕緊一面伸手,一面擺出她最拿手的微笑說:「我是露西-巴恩斯。」
他的握手很有力,可是臉上的微笑只是敷衍性質的。「特羅伊-多諾萬。告訴我你具備什麼樣的資質。」
他有充分的權利這樣問,他畢竟是船長嘛。她冷靜地說:「上船去說怎麼樣?我對這裡的太陽還不太習慣,而且沒有擦防曬油。」她的防曬油同其他東西都在那所別墅裡。
他遲疑一下說:「來吧。」
她從碼頭跨上「海風號」的船尾,不用人囑咐就先脫下涼鞋然後走上柚木的甲板。涼棚的陰處很大。在她的光腳下,木頭既光滑又溫暖。她一定要把這項工作弄到手,露西想,渾身上下暗下決心。等到特羅伊-多諾萬也上了船,她就說:「我十幾歲的時候,有四年的課餘時間全都用在船上。先是在小帆船上,後來在一條四十五英尺長,設計上很像這條船的單桅帆船上當船員。」
他用警惕的口氣說:「摘下您的墨鏡如何?我希望能看清我的談話對象。」
她把墨鏡往上推到頭髮裡去。她的眼睛是她最漂亮的部分——濃濃的睫毛、暗棕色的像翅膀一樣的眉毛,眼睛的形狀特別美,介乎灰色與藍色之間,還帶著細小的斑點,同她光滑的褐色頭髮相映襯。她的臉很有個性,不是那種傳統的美人兒。下巴有點尖,但很飽滿。還有一個略帶一些傲慢的鉤鼻。明眼人可以看出這張臉透出主人內心的矛盾,因為她的嘴唇固然柔和,她的微笑固然熱情,但是她的目光中有一絲警惕,顯示她表現在外面的東西可能還不如她保留在內裡的東西多。
特羅伊-多諾萬突然問道:「你現在幾歲了?」
「二十五。」
「從十幾歲以後,行過船嗎?」
他一下子發現了她的弱點。「沒有。我多年來一直住在渥太華,可是我知道我以前學到的東西一點也沒有忘記。」
「你以前在哪裡行船?」
「在加拿大,溫哥華。」
「這麼說,你對這一帶的水情一點也不瞭解?」
她的下巴一歪,說:「我能讀海圖,而且我學得很快。」
「你會做飯嗎?」
露西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她公寓對面的那個中餐外賣店,不過她的理論向來是:只要會看書,就會做飯。現在她想這個理論未必會對特羅伊.多諾萬起作用。不過媽媽總是教她:只要用心去做,沒有做不成的事。即使後來幾次物理考試不及格,一次訂婚失敗,露西對媽媽這一教導的信念也沒有動搖。現在她因為覺得什麼樣的答覆都不恰當而有點惱火,最後用了一句比較圓滑的話:「我從來沒有在船上做過飯。不過我想在船上和在陸地上,原理都是一樣的。」
「有沒有推薦信?」
他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不過與她的不同,他的顏色是那種什麼也看不出來的灰色,就像她西海岸的老家附近那所採石場裡出來的石板。她不無膽怯地說:「我是自由職業者。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的銀行,我的業務都通過他。還可以告訴你我的醫生,他會親自向你介紹我。」
他似乎毫無興趣。「巴恩斯小姐,你可以明天再來。如果到時候我還找不到人的話,我會再次考慮你。」
他這是在叫她走。他對我不感興趣。她夢寐以求的東西眼看就要失去了!露西趕緊說:「我想你沒有聽明白——我愛海!一上了船,在海上飛馳,我就渾身是勁。為了出海四個星期,我願意不惜一切代價——求求你了。」
他一直用一隻手抓住後支索站著。現在他直起身子,用手捋一捋頭髮,惱火地說:「要我操心的事已經夠多了,哪能再要一個從未在這裡出過海的人呢?對不起了,小姐。」
「我一分錢不要,」她脫口而出,「只要吃、住就行。」
「你是不是惹下什麼事了?」他警覺地問道。
「沒有!」她的腦子飛快地轉,想找些話來使他相信。「你有過這種體驗沒有?為了得到一件東西,你甚至願意付出你的一切?你並不一定知道為什麼如此,你只知道你整個身心都在告訴你:你想要這件東西。如果你無視這種要求,那就是在自找苦吃。」
一陣強烈的情緒飛快地閃過他那幾乎像雕塑一樣無動於衷的臉,快得她差一點看不出來。他同她一樣,也把墨鏡推到了頭頂上,推到了濃密的在陽光照耀下發亮的金黃色頭髮裡。露西在觀察人的姿勢所表達的情緒方面是個專家。她不費多少力就看出特羅伊-多諾萬在嚴重的壓力下生活已經太久了,這從他那陰暗的眼神裡、緊咬的牙床和端著的雙肩上可以明顯地看出來。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相反,他慢慢地開口說:「如果你真是這樣渴望……但是你為什麼這樣渴望呢,露西-巴恩斯?」
「這——這我沒法對你說。我自己也不清楚。不過我會拚命工作,盡一切努力使你的客人高興,而且我的身體肯定足以勝任這件工作。」
他用醫生那樣的客觀態度對她的臉審視了一番。「你看上去並不健壯,甚至可以說你已經筋疲力盡了。」他以近乎殘酷的精確性接著說:「看來你剛得過一場病,還沒有完全康復。」
真可惡!她所有的弱點他都發現了。更糟糕的是,她剛才對他講了一通她如何想要這份工作,把本來不想告訴別人的事也說了。「我得了感冒。」她乾脆回答。接著不顧他臉上雙眉緊鎖的表情,大膽地說:「你不妨帶著我出去試航一下,我好證明我能成為∼名夠格的船員。」
「告訴我起碼一條站得住腳的理由,說明我為什麼要不厭其煩地照你剛才的話去做。」
她反正一無所有,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她的指甲都摳到手心裡去了。她裝作不在意地說:「你的告示說你馬上需要人,」她環顧四周,再衝著他擺出一個天真的微笑,「而我似乎沒有看見有別人排著長隊來申請啊。」
他臉上的肌肉緊張起來,她感到一陣原始的由勝利帶來的刺激。他坦率地說:「討厭的是,現在大學生還沒有放假,別的稍微可靠一點的人都早巳被那些大型租賃公司搶走了。」他灰色眼睛裡一點兒沒有友好的意思,然後他又說:「我們把話說清楚,巴恩斯小姐。我是船長,你是船員。我發號施令,你來照辦。明白了嗎?」
露西絲毫不讓步地盯著他的眼睛說:「那是船上的規矩,沒問題。」
「你帶短褲來了沒有?」
她臉微微一紅,說:「沒有。我沒有。」
「前艙裡左邊床下有一個抽屜。你在裡面找找我可以把我的借給你。」
她說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帶我去試航?」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她給了他一個令人目眩的微笑。在一瞬間,她容光煥發,確實相當美麗。「謝謝,」她有點喘不過氣來,「你不會後悔的。」
趁他還沒有改變主意,她馬上爬上前甲板,光腳丫緊緊地摳住表面打毛了的纖維玻璃。前艙蓋開著,她就像十五歲時候那樣,身手敏捷地爬下扶梯,進入了他的艙室。裡面有兩張床,一張沒有鋪好。空氣中飄著一絲男子皮膚和須後水的氣味,挑逗著她的鼻孔。露西努力不去想它,也不去想自己怎麼又在費盡心思地使自己同一個身材魁偉、金色頭髮的英俊男子打上了交道。她拉開了左邊的抽屜,在特羅伊-多諾萬的衣服裡亂翻,不由得想道:這可不是陌生女人該做的事。最後,她抖落出了最小的三條短褲,褪下自己的裙子,穿上其中的一條∼儘管已經是最小的了,可在她身上還是太大了。腰大張著嘴,褲腿下擺到了膝部。幸好,她在抽屜一角找到了一條捲得好好的帆布腰帶,她把它纏在腰問,用T恤蓋在外面。
她現在看上去十分可笑。可是她隱約覺得:這不一定是壞事。
露西來不及細細推敲這件事,就趕忙爬回甲板。另外一條船的船長過來幫助解纜。多諾萬朝露西的∼身裝束譏諷地看了一眼,就說:「點火,開關在無線電旁邊。然後你可以收錨——我的手勢是這樣的。」他做了一個樣子。我們出發時用馬達推動,進入海峽之後你就可以升起主帆了。」她本來會覺得緊張的,可是柴油引擎在她腳下一開動,露西馬上覺得一種無比透徹的快樂迅速傳遍了全身,再也顧不上其他任何東西了。她走向船頭,戴上放在絞車旁的手套,回頭看著特羅伊,等他的信號。
絞車的呻吟聲和錨鏈的鏗鏘聲使她整個身心振奮起來,每根神經都興奮,每根肌肉都緊張。她一面把錨鏈順到位,一面發現自己多年來第一次回憶起十五歲的時候她曾經有過的幻想——非常仔細地想像過——如果在這種時候加上那神秘的行為將會產生什麼樣甜蜜的體會。那神秘的行為就叫做「做愛」。
可是她當時的想法多麼錯誤啊!身材魁偉、金色頭髮的男人……去他的!露西已經決定了:下一次愛上一個人,一定要是個禿頂的矮胖子。這時,「海風號」開始動了,於是她的一切念頭,包括關於愛情生活的想法,通通從她的腦子裡消失了。
用不了幾分鐘,她就把碰墊收上來放好了。碼頭正在離去。標著紅色和綠色浮標的航道在召喚他們。特羅伊說:「酒吧下面的櫃子裡有防曬油,你最好在我們出海之前先塗上點。」
露西再次通過艙口的扶梯下去,這個艙很寬敞。桃花心木擦得珵亮。兩張沙發、一張鑲著大理石的飯桌、兩張有坐墊的轉椅、一隻木板櫃,還有一個整潔的小廚房,放在一起卻絲毫不覺得侷促。露西再次感覺到那種說不清楚的快活。她把防曬油往臉上和胳膊上擦的時候,腳下的甲板已經在一起一伏地搖晃了。
她爬上去之後,特羅伊簡短地命令道:「現在可以升主帆了。」
她把升降索繫緊在頭板上,開始用力拽。她雙膝彎曲,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按照特羅伊的指示,她固定好絞車,將手柄插在槽裡,自己靠著升降口,然後展開艏斜帆,調整到左舷搶風的姿態。他們出了羅德港後,風大起來,特羅伊關掉引擎,「海風號」馬上活躍起來。它依風傾斜著身子,頭一起一伏,好像在說:「哈,該我露一手啦。」
「多好啊!」露西一面喊著,一面又給了特羅伊一個燦爛的微笑,其中絲毫沒有誘惑的意思,可是這笑本身就是無窮的誘惑。
她的T恤衫緊貼著身體,頭髮在耳旁飄舞。「放鬆艏斜帆。」他的命令很乾脆。
露西知道怎樣來執行命,可是在她心底裡有一點殺風景的感覺:她願意同一名顯然不喜歡這份工作的船長一道出海嗎?到現在為止,他連個略微有點笑意的表情都沒有。現往他正在調整桅頂輪和舵輪,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出海有什麼快樂。
「幾分鐘後我們要換搶,」他喊道,「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這次航向的調整進行得十分順利,其後露西掌了一會兒舵,很高興地發現她原有對風和帆的敏銳感覺一直沒有離開過她。又一次換搶之後,特羅伊向她提了幾個航道規則方面的問題,設想了幾種情況,看她如何應付。然後他們乘風回港去。最後,露西收起艏斜帆,把主帆收好在張帆桿上。在她不知不覺之中,特羅伊已經在把船退入碼頭了。她不能不承認,他這個船長不止是稱職而已。
引擎熄火了。在寂靜中露西簡短地問道:「我及格了?」
他靠在駕駛艙中間的折疊桌上,用一個問題來回答她的問題:「你已經十或者十一年沒有出海了,對嗎?」
「十年。」
「十年前你很喜歡出海。」
「對,那幾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露西聽見自己的回答,意識到這樣說意味著什麼,臉上的肌肉都僵直了。「那是隨便瞎說而已,」她趕忙說,「哪會兒真是這樣?」
「從那以後發生了什麼事,你還沒有告訴我。」
「對,沒有。」她輕聲說。
特羅伊-多諾萬無情地又向她提了兩個問題。「你結婚了——或者與誰同居了嗎?」
「都沒有。」她在努力恢復對自己的控制——這個冷酷的、一點也不友好的男人,靠的是什麼,竟然使她如此坦率又不明智地暴露了自己呢?她加上一句:「你呢?」
「是你在找工作,不是我,」他堵住了她的嘴,「既然你並無牽掛,而且如此熱愛航行,為什麼不回到西海岸去住?」
「多諾萬先生,」露西冷淡地說,「這是一次求職的談話,不是心理咨詢。」
「我的名字是特羅伊。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因為我不能!」她火了,「因為我住在什麼地方同你沒有關係。我也不打算問你你為什麼從來不笑,為什麼你要繼續從事一個你似乎壓根兒不喜歡的工作,因為這些同我無關。」她的臉色緩和下來,「請問……你是否打算僱用我?」
「看來我別無選擇,對不?」他怏怏不快地說,「第一批客人後天上船,在那以前我們有一大堆事情要幹。不過我不會叫你白幹的。」他說了一個數,一個比較高的數。「現在你開車去雜貨鋪——」
「你雇我啦?——整四個星期!」露西打斷了他,「真棒,天哪,我高興死了。」她抓起兩腿旁邊多出來的褲腿,像抓住裙子那樣,在甲板上跳起舞來。接著咧開大嘴朝他笑了一下說:「我一定盡力而為,我保證。」
特羅伊現在站在陰涼裡,所以他又把墨鏡推了上去。在他那無情的灰色眼睛裡,閃著一絲笑意——儘管是不情願的,但那是確定無疑的一絲笑意。露西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就不顧唐突地說:「這樣看來你還是知道怎樣笑的。你知道嗎,如果你好好地微笑,你是非常英俊的,」她露出牙齒,誇張地做了個鬼臉,「你應當找個機會試試。」
「露西,」他神情嚴峻地說,「恐怕現在就應當講清楚:一個月之內,你同我將在很小的天地裡共同生活和工作。但是我們之間不應當發生任何事情——明白嗎?」
他的微笑已經消失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似的。怒氣——她已經發現是他性格重要組成部分的怒氣——現在又露出來了。她直盯著他說:「這麼說,你怕我向你調情噦?」
他咬牙切齒地說:「我當然不怕你!可是在四個星期之內,客人們的舒適與安全應當是我們惟一關注的內容。你和我是同事——如此而已。」
她現在可以用自己的怒氣來對付他的怒氣——一這很容易做到——也可以保持一種幽默感。她選擇了後者,因為他的宣告確實有它可笑的一面。露西發出了一串笑聲:「沒問題!如果你是五英尺七英吋高,禿頂而且肥胖,那你要當心了。可是身材魁偉、金色頭髮而且英俊——不,我有免疫力。謝謝你了。」
「我看不出有什麼可笑的。」他悻悻地說。
「我認為你根本對任何東西都看不出有什麼可笑來,」露西說,這是她的心裡話而不是策略,「我發誓:在今天,關於個人性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會再說了,」他說——露西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知道這並非他的本意——:「免疫力意味著曾經感染過。」
「不錯,」她乾巴巴地說,「我十二歲的時候愛上了我的第一個偶像——學校裡的歷史老師。以後我再沒有幹過這種事。我來這裡之前發過誓:再不要金髮男子了,禿頂很漂亮。所以,特羅伊-多諾萬,你是相當安全的。現在,到雜貨店去買什麼?」
「為他們著想,我真高興他們沒有娶你做老婆。」他明顯帶惡意地說。
露西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她本來有可能同菲爾結婚的。菲爾有著金黃色的卷髮,曾經在裡多運河邊上的鬱金香叢中向她求婚,當時她二十三歲。可是菲爾在婚期前兩個月認識了莎拉——時髦而嬌弱的莎拉,就同莎拉一起到巴黎去了。他沒有留在國內同露西結婚。現在露西堅定地說:「如果有一個娶了我,現在我就不會來為你當船員啦。順便問一句,你原來的廚師呢?」
「她的兒子昨晚腳部骨折,今天上午她們母子飛到聖胡安去了。」他的臉越發陰沉下來,「我不該說關於結婚的那句話——我很抱歉。」
儘管她發過誓,而且至今還一心一意打算履行誓言,但露西已經發現,如果她不喜歡特羅伊,事情會更安全些。他比菲爾高大,比歷史老師英俊,而且比任何她見過的人都更性感。「雜貨店。」她冷冷地重複了一遍。
「我會把我的吉普車鑰匙給你。我要你今晚給我做一頓晚飯,就好比我是個客人那樣——一道開胃菜連同飲料,然後是正餐和甜食。今天晚上你要為今後六天訂好食譜,交給我過目。我們的第一批客人只有一對夫婦——來自紐約的克萊格和海瑟-梅立特夫婦。他們後天上船,在那之前你要辦好採購,把船打掃乾淨,銅質和木質部分都要錚光瓦亮,浴室一塵不染,鋪好床,由他們選擇船艙。我來負責冰和水的供應,還有酒吧,還要檢修引擎和水泵。有問題嗎?」
她眨了眨眼說:「沒有。不過今天我得抽個時間去取我的皮箱。」
「用那輛車去取好了。」他不耐煩地說。
現在再清楚不過:特羅伊一點也不喜歡露西。如果不是別無選擇,他根本不會僱用她。他對她根本看不上,甚至認為她還沒有結婚是男人們之福。所以即便是他更不喜歡她一點,也沒什麼了不起,總比去警察局好。於是她小聲說:「我需要借用你的車,也需要借用一下你。」
他眉頭一皺說:「你不至於有那麼多衣服吧?船上的空間有限,這你應當是知道的。」
露西趕緊說:「我今天上午才到達托爾托拉島,原計劃是為山間一座別墅裡的一家人工作,可是等我到了那座別墅之後,馬上看出並不存在什麼一家人。而且別墅裡的那個男人對僱用合同的想法同我根本不一樣。」
「他要求同你做愛?」
她苦笑了一下說:「對,所以我就顧不上禮儀,匆忙地從窗戶裡逃了出來。不過我的皮箱還留在那裡。」她聳了聳肩。「我不敢一個人回到那裡去,」她坦白承認,「不過如果你不想陪我去,我可以去找警察。我知道這與你本來沒有什麼相干。」
「我去,」特羅伊微笑著,凶相畢露,「一個星期來我一直忙得要死,現在正好活動一下身體。為什麼我們不一開始就去呢?」
露西退後了一步,說了實話:「我覺得你不見得不比雷蒙德-布洛格登更可怕。」
「我倒希望他反抗哩。」特羅伊說,揮舞著兩個拳頭。
他上臂的肌肉平滑有力地在曬黑了的皮膚下面動著,他的話裡集聚著很大的力,使露西又後退了一步,直到柚木長凳的邊頂住了她的後腿彎為止。「我對你毫不瞭解。」她囁嚅道,「可我還是同意和你一起在一條五十英尺的船上住一個月。也許我該向你要推薦信哩。」
「你可以去同我的銀行經理和醫生聯繫,」他又一次露出魔鬼般的微笑,「小管怎樣,如果你從十五歲以後最想做的就是出海,那你完全不必這樣小心翼翼。我們走吧。」
露西覺得這不是個壞主意。
可是正因為她不小心翼翼,她才到了托爾托拉島這個地方,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