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分鐘後,排水溝裡響起莫丹"撲哧撲哧"的腳步聲,她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既沒碰上霍華德,也沒見響尾蛇的影子。這趟路沒白跑,不僅讓她緊張的心情趨於平靜,身體也放鬆了。現在,她可以放心地睡上一覺了,她想著,信步登上巖壁上那塊凸出的石頭。
帳篷拉開了,門簾打開著。
她的心"呼"地一下提到嗓子眼。她放下背包,跪在地上用手電筒向帳篷裡面照。
雷利不在。
睡袋沒有疊,襯衣扔在一邊,牛仔褲和皮靴也不見了。
一定是霍華德和德茲干的。一定是他們找到他,把他抓走了。
莫丹滿懷恐懼地退出了帳篷,環顧四周、她睜大眼睛,向崖底的陰影裡搜索著,尋找男性屍體。她心裡很清楚,這一次霍華德肯定會置他於死地。
皮靴跟摩擦岩石的聲音觸動了她的神經末梢。她猛地轉過身去,身體警惕地縮起來,藉著月光,她看見一個高高的人影,光著上身,穿著牛仔褲和皮靴,一條腿跛著站在岩石旁。是雷利。
他是一個人。
她一屁股坐在岩石上,把頭埋在兩條腿中。昏厥的老毛病又犯了,莫丹,她迷迷糊糊地想,同時隱隱約約地覺得雷利一瘸一拐走過來。
"莫丹,你怎麼了?"
她渾身哆嗦,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是搖搖頭,示意他離得遠點兒。
"上帝,你到底怎麼了,受傷了嗎?莫丹,你說話呀,我實在蹲不下去。我要是蹲下去就站不起來,"他的嗓音沙啞。"莫丹……"
她慢慢抬起頭。岩石仍在原地,穩穩地在她腳下,月亮仍高高地掛在空中。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想止住哆嗦。雷利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木木地說:"我回來時,看見帳篷開著,你不見了,以為霍華德把你抓走了。"她身上又一陣發抖。"我以為你——死了。"
她不知不覺地倒在了他的懷裡,緊貼著他那裸露的胸脯,臉頰碰到他的鎖骨,聽見他的心臟怦怦地跳動。真安全,她想。她感到一種安全感。
"我水喝多了,出來方便方便。"
她還在哆嗦,就像夏天的微風吹過木棉樹的樹葉一樣。"下一次再這樣,你得給我留個條。"她小聲說。
"得留上一封五頁的信,"他一本正經地說。"我以為在你回來之前,我就回來了。"
"我沒用那麼長時間。"
"如果說句對你有用的話,那就是你走之後,我時時刻刻都在為你擔心。"
"幸虧沒讓我看見。"她笑起來,他也笑了。
"沒碰上霍華德和德茲?"
"沒有。"
這一天彷彿特別長,莫丹只覺得週身乏力,頭暈目眩。她像一隻依人的小動物,把臉頰在他的胸毛上蹭來蹭去。"你應該能覺出,"她天真地說,"我不是個動不動就歇斯底里的女人。"
雷利把臉貼在她的頭髮上。她覺出他的嘴正輕柔地觸到她的前額,於是渾身像觸電似的猛一抽身,喃喃地說:"通常我也不會在一個身處險境的男人面前垮下來。"
"你沒垮,"他說,"聽我說,我有個習慣,如果女人垮在我面前,或者在我身邊歇斯底里大發作,我會掉頭就走。"
但是他沒有從她身邊走開。他始終在她身邊安慰她,令她深受感動。莫丹說:"我要去睡了,得好好睡一覺,越快越好。"
雷利沒理會她的話,平靜地說:"我們之間的防線似乎在一個個地被打破。你瞧,從我在峽谷裡撲向你到現在雖然只有四個小時,可感覺像是永恆。"
她敢肯定,他說的這些話絕沒有恭維她的意思,她現在也沒精神頭和他談什麼打破還是沒打破的事。"你先走。"她說。
月光下,他的嘴抿成一條縫,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他不慌不忙地去拉紮在她腦後頭髮上的皮筋,笨手笨腳地把它解開,然後塞進衣袋裡。他雙手插進她的頭髮,捧著她的臉,"聽著,我一直想做,這也讓我感覺像是永恆。"
莫丹再也沒有安全感了,一點也沒了。她又開始哆嗦。但這一次哆嗦不是因為害怕發現他的屍體,而是害怕活著的他:害怕他用手掌捧著她的臉,用手指摸她的頭,害怕他大聲表白他的需要,而她卻沒法解釋,或無力阻擋。
她將和這個男人睡在一起,而這個男人對她來說幾乎完全陌生?她知道他的身體狀態還不至於能在夜裡攻擊她,但也親眼目睹過他巨大的忍耐力。"雷利……"她為難地說。
"你害怕我。"他直截了當地說。
她到底是一個天性誠實的人,於是點點頭,"我不習慣和別人睡在一起。我總是一個人來這兒。"
"莫丹,你真的以為我會引誘你,以報達你救我的勇氣和善良嗎?" "請往心裡去!我……我實在太累了,都累糊塗了。但是你……"
他嚴肅地說:"我這輩子曾被人侮辱過幾次,但這次最讓我傷心。"
她火了,"哦,是嗎?那你給我聽著,雷利-漢拉恩。你比我高五英吋,比我重七十磅。頭一次我們在峽谷相遇,我就領教過你的強壯,你總不能睜著眼睛硬說我們在體力方面是平等的吧!"
"別把所有的男人都當成強姦犯。"
"我可沒那麼說。既然我們都困得睜不開眼了,還站在這裡吵什麼?"
他用手指擼了一把頭髮,"問得好,答案呢?"
她喜歡他聲音裡的笑意,讓她想起上等白蘭地那濃郁的琥珀色。"今晚不要。"她說。
"我也不。"他咧嘴一笑。"幫幫忙,幫我回帳篷去好嗎?我發誓再也不會碰你。"
她不安地說:"我的話是不是很傷人?"
他的笑容頓時消失了。"可以這麼說吧。就算又打破了一條戒律:一般當我的感情處於危險時,通常不喜歡讓女人靠近。進帳篷吧,莫丹,馬上。"
為什麼不喜歡呢?
她真想大聲問他一句。她忐忑不安地半蹲著,好讓他能靠在她身上走過帳門。他和她身體的每一點接觸都令她心驚肉跳。"我等等就來。"她咕噥了一聲,回去取她的包。她發誓再也不浪費時間去琢磨雷利-漢拉恩的所作所為了。她把水壺藏在一個自認為安全的岩層上,抖開另一個睡袋,暗自慶幸多虧把它帶上了。現在要是有個三人帳篷就更好了。
她舉目凝視天上的星星,希望那些冷漠、古老的星光能幫她恢復心理上的平靜。雷利也是個人,不過如此。只不過偏偏在她快彈盡糧絕,特別希望獨自一人時,他卻闖入她的生活,要與她為伍。這也難怪她處理整個事情時,不那麼通情達理了。
她一點兒胃口也沒有。由於一直處於亢奮狀態,她居然忘記還沒吃晚飯。想起來也怪有意思的,自己本來是個貪吃的人。
現在最好不過的事是美美睡上一整夜。明天再去求救,然後就可以繼續悠閒平靜地度假了。
她會像忘記吃晚飯那樣把他輕易地忘在腦後。
莫丹輕輕地倒著走進帳篷,放好睡袋,脫下靴子,磕了磕泥,放在角落裡,然後把帳篷簾子拉上。雷利的睡袋遠遠地靠牆放著。當她看他時,發現他也望著她。他一隻胳臂枕在脖子下,露著黑黑的腋毛。頭髮濃而密,剪得短短的,就像動物皮毛。
她把睡袋展開,從包裡翻出一件T恤衫。"閉上眼睛。"她命令道,迅速將襯衣從頭上脫掉,換上T恤衫。她在野營時從不穿胸罩,一穿上T恤衫就一目瞭然了。她用力脫掉叢林褲,兩條腿伸進睡袋,並抓起外套枕在頭下。她和他的枕頭之間相距大約有五英吋。她轉過頭來問聲悶氣地說了聲"晚安"。
"睡個好覺,莫丹。"
當然,她想。五分鐘不到她就睡著了,全然不知道雷利好長時間沒睡,一直注視著她。
莫丹一覺睡到天亮。刺眼的晨光和灌木叢裡的松鴉把她弄醒了。她對這些鳥的生存戰術佩服得五體投地。她皺了皺眉頭,發現一直拉到下巴上的睡袋不是她平時用的那個紫色的,而是醬黃色的。隨著記憶的逐漸恢復,她才慢慢反應過來,向右看了一眼。
雷利還睡著,身子彎向她,一隻胳膊越過兩個睡袋間的界限,手放在她的睡袋上。他的手指彎曲著,上面有許多小疤痕。他的手掌讓人一望便知他是個從事野外工作的人,不是坐辦公室的。他的手真美,莫丹不由得想,那是一雙堅強有力、靈巧能幹的手。
雷利突然動了一下,嘴裡喃喃地說了些什麼。莫丹探出頭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他滿臉通紅,頭髮都被汗水打濕了。他拚命揪枕芯裡的羽絨。莫丹從睡袋裡爬出來,試了試他的額頭,很燙。
莫丹迅速穿好衣服,走出帳篷,以最快的速度方便了一下,然後拿著一條毛巾和一大瓶水回到帳篷。
她把冰涼的濕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他一把推開她,嘴裡咕噥著:"不,姐姐,不……"
這麼說他有個姐姐,她想道,對他又多了點瞭解。她繼續著必要的護理。過了大約五分鐘,他突然睜開眼睛,盯著她,但卻認不出她是誰。他清楚地說了一句,"安娜,我晚點吃飯。"
莫丹趕緊把水舉到他的嘴邊,對他說:"喝口水吧,再吃點藥。"
她把抗生素片放在他舌頭上,把水杯送到他嘴邊。他像個聽話的孩子,順從地把水喝了下去。"你告訴安娜,別忘了。"他重複道。
"好的,"莫丹冷靜地答應。"我會告訴她的。"
他又閉上眼睛。莫丹責備自己,為什麼昨天夜裡沒叫醒他吃藥。這時,她的擔心和害怕,遠遠超過她偷偷靠近霍華德和德茲在的叢林時的感覺。因為雷利連她是誰都認不出來了。
而安娜又是誰?
你以後再操這個心吧,莫丹-卡西迪。現在當務之急是讓他退燒。
她讀了急救書中的有關章節,連忙查看他的傷口,見他的傷口很乾淨,腫也消了,這才如釋重負。她把濕毛巾放在他的額頭和前胸。不管他怎麼狂躁不安,她始終耐心哄著他;他一遍又一遍地提到安娜這個名字,她也盡量不往心裡去。
安娜和她沒關係,雷利和她也沒關係。
到了下午,他的病情不但不見好轉,反而加重了。莫丹慌了神,得找個醫生,光靠她這個半瓶子醋護士不是個辦法。可如果她去索來爾,把他一個人扔在這兒怎麼行?要是再遇上霍華德呢?
她已經把他的睡袋去掉,讓他能活動自如。可他依然躁動不安。要不是他腿上有傷,說不定會跑出帳篷。她又擰了一條毛巾給他擦洗前胸。
他粗暴地喊著:"她很忙……你們別老打攪她。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事!"當冰涼的毛巾擦過皮膚時,他竟然揮起了拳頭。
莫丹正彎腰伏在他的身體上方,不偏不倚當胸挨了一拳。這一拳夠厲害的,打得她半天喘不過氣來。她疼得大叫。
雷利猛地睜開眼睛,目光費力地凝聚在她臉上。他終於看清楚她,認出她是莫丹,而不是安娜或什麼姐姐,更不是那個忙碌得讓他著急上火的不知名的女人。莫丹喊了一聲:"雷利……"
他口齒不清地說:"對不起,我打了你……"
"你不是故意的,沒關係。"
"我聽見你喊了。"
他搖著頭,像一隻被打昏了的動物,努力掙扎著要回到現實中來。他一隻胳膊撐著身體想爬起來。"莫丹,真對不起……"
她趁機趕緊說:"雷利,我得去找個醫生來。我很擔心,我怕……"
"不!"他撲通一聲躺了下去,胸脯一起一伏。"不要醫生。"
"那就叫警察,"她著急地說,"霍華德他們要殺你,我得找人救你。"
"不要醫生,也不要警察。"
她小聲問:"你犯了什麼事嗎?在躲什麼人嗎?"
"不……我發誓真的沒有。"她看出他顯然在聚集力量。"等我好一點兒,和你一起去公路那邊。萬一碰到霍華德那小子,我一個人也能把他擺平。你明白嗎?"
"可你一整天都神志不清,我擔心你會越來越糟。"她有點急了。
"一整天?現在幾點了?"
"快四點了。我是昨天找到你的。"
她看出他在想辦法。"阿司匹林,"他小聲說。"能降溫。"
她從急救包中翻出裝阿司匹林的小藥瓶,遞給他兩片。"四片,"他說,並且一片接一片地吞了下去。然後伸出手,"答應我,不要走,莫丹。你要是因為我有個三長兩短,我後悔都來不及。"
他那疤痕纍纍的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腕。奇怪的是,她覺得這會兒他們好像換了個位置,他成了發號施令的指揮員,她倒成了他的下屬。"除非你病情惡化,否則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我不會……不會惡化的。"他大口喘著氣。"和我說會兒話好嗎?這樣我就不會昏迷了……"
真讓人難以置信,他在靠頑強的毅力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只因為他誤打了她一下,只因為他不願意讓她受委屈。
這種情況她以前從未遇到過。
莫丹用平靜、柔和的嗓音說了起來。她描述著沙漠燦爛的黎明,黎明時草叢上亮晶晶的露水;檜屬植物那銀白色和青綠色的果實;蜥蜴深藍色的尾巴;霸王樹仙人掌鮮紅色的花朵;橫跨天際的七色彩虹;石灰石和蛇的曲線在亮度和暗度上的差別,等等。當她充滿深情講述她深深迷戀的沙漠時,他被她生動的表情和優雅的動作所吸引,眼神始終沒離開她的臉。
她講到有一次她和一頭黑尾鹿迎面遭遇的情景。講著講著,突然發現他呼吸的節奏變了。原來他已經睡著了,是自然入睡的。她長長鬆了口氣,他的高燒開始退去。
他的手仍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腕。
自己彷彿是他的生命線,她想,是溺水的人用盡吃奶的力氣緊抓不放的一根救命繩索,因為他知道他的生命就維繫在這根繩子上。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膝蓋痙攣了,口中乾渴,但卻始終坐著不動。她不願意動,不願意下班。這和值班一樣,只是情況不同罷了。這是一種特殊的值班。
在她的生活中,父母的婚姻堪稱楷模。他們之間的關係平靜而穩定,他們互相依賴,相敬如賓。而朋友們的父母卻在吵鬧、分手、離婚。沒有高八度的嗓門,沒有惡語傷人的爭吵,真誠相愛,白頭到老——這是莫丹從青少年起就追求和嚮往的婚姻。她一直在尋覓能給她帶來平靜和安寧,讓她忘卻人間煩惱和憂慮的男人。她尋覓著,卻始終沒有找到。
她曾一直以為奇普是個完美無缺的人。
直到十三個月前的一天,她才知道自己錯了。
當然,雷利也不是她所尋覓的人。他身上沒有任何安寧和理智可言。他是個愛發號施令的男人。他那超常的毅力著實令她震驚,可當她特別認真的時候,他卻譏笑她,這又令她討厭。
可她忍著腿疼蹲在這裡,又是為什麼呢?是因為她不想讓他的手指離開她的手腕?還是因為他正在高燒和昏迷中奮力掙扎,需要她的幫助?
奇普從不需要她。她也不需要他。有時她甚至以此為榮,津津樂道,並對朋友們糾纏在她認為不夠細膩、又過於混亂的關係中很不以為然。她記得她把自己形容為一池波平如鏡的湖水,而朋友們則像奮力衝向岩石的奔騰咆哮的海浪。
現在想起來,自己才是個超級傻瓜。
可她始終不知道,怎樣才能得到她父母的那種婚姻呢?她到這裡來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弄清這件事嗎?
除此之外,要弄清的問題還不少,比如教書這個職業、自己的情緒、與奇普的關係,還有薩利的病等等。
莫丹苦笑著,伸了伸腿。她早該吃點東西了,到沙漠來不是為了把自己餓死。
她輕輕把手腕掙脫出來。雷利喃喃地說:"莫丹?"
這回他沒說安娜,而是說莫丹。"沒事兒。我去弄點飯吃。你餓嗎?"
他搖搖頭,睜了一下眼睛。
"你把頭髮扎到後面了。"
"鬆開太亂,礙事。"
"不要這個樣子。"他含糊地說了一句,又陷入昏睡。
哦,不,你怎麼能這樣,她倔強地想。我梳什麼髮型跟你有什麼關係?我要是高興,還會戴一個假髮套,亞麻色的。
莫丹想像著黃黃的、鬈曲的假髮套襯著她的臉,不禁咯咯笑出了聲。她一邊笑著一邊弄吃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