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皇甫暄,皇甫一家人便退出房間讓她安靜休息,每個人的的臉色都顯得相當凝重,因為皇甫暄的體質特殊,習武路數別於家傳武學,尤其忌諱見血,背上的刀傷是個相當嚴重的問題。
「該死的……暄是不能隨便流血的!你居然還讓她被砍一刀,這算是哪門子男人!」谷夜曇臉上淚痕猶新,怒氣沖沖地對著風玄-低吼。
她忐忑不安地苦苦等候皇甫暄回來,要向她解釋所有事情,可她回來時卻是滿身血污的狼狽模樣,教她如何不心疼氣憤?枉費她還對風玄-好感有加,認為他是皇甫暄能托付終身的男人!
風玄-淡淡地省了谷夜曇一眼,未置一詞,沉靜的神情讓人看不出想法。
「為什麼不說話?暄受傷了你也無動於衷嗎?」谷夜曇氣得跳腳,她真的是看走眼了!
「夜曇,進去陪著小暄吧。」皇甫昭將她拉到身旁,掏出手捐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暄會原諒我嗎?」谷夜曇硬咽地吸吸鼻子,淚水又撲漱激地直掉,「我不該冒充她的……她從沒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她真的生氣了……」
「小暄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皇甫昭拍拍她的背,溫聲安撫道:「醒了就不氣了……真的,我保證……」
經過她好言好語地再三勸慰,谷夜曇才勉強止住眼淚進房,其他人見狀也紛紛離去,只餘風玄-與皇甫昭二人。
「這邊請吧,郎公子。」皇甫昭伸手做請,示意到別處談話。
風玄-劍眉一挑,將雙手負在身後隨她到不遠處的迴廊轉角。
「好個郎公子。」站定後,他微揚唇角,幽深的眸定定地望著她。
「哎,要我這樣的美人來扮黑臉可是會破壞形象的……」皇甫昭掩唇輕笑了起來,「事實真相還是留給始作湧者來揭示才適合呀!」
雖說妹妹受了傷,於情於理都該讓風玄-送回,但他的出現仍是讓她訝異極了,他厭倦匿名遊戲了?還是另有內幕?抑或他……真對妹妹動了心,想坦白心意?
她覺得自己的種種臆測都有可能,不過問出口就不是聰明人的做法了,尤其面對的是風玄-……
綜觀史冊,名君皆是毀譽參半的,即使得到對天下蒼生施以仁政的賢名,卻也難逃剷除異己穩固政權的非議,換句話說,能當個好皇帝的,就不可能是個好人。
風玄-初登基時發生的奪權叛變中,朝廷種種亮眼的表現說明了新君主慎謀能斷,知人善任,而他渾然天成的帝王風範更是她所領教過的,在因賑災有功入宮受封領賞的時候,她完全被鎮攝在那威凜的氣勢之下,當時她就領悟到,與哪個世家大族斗都無妨,唯有跟風玄-領頭的皇族作對是不可能有勝算的。
「你的確是個明白人,莫怪能以女子之身擔任皇甫家的當家。」
「您過獎了。」皇甫昭打住略嫌輕優的態度,眉頭緊鎖,「那一刀是小喧替您挨下的吧?」妹妹的武功稱得上是高強了,尋常刺客是傷不了她的,以傷口深而長的狀況來看,也只有在那種為了救人來不及防備的情形才可能造成。
風玄-不答,算是默認了。
「幕後主腦真是個殺千刀的王八蛋!」皇甫昭忍不住低聲咒罵,他們一家子可是把小暄當成寶來寵的,連輕微的皮肉傷也沒給她受過,那不知打哪來的渾帳,簡直該被凌遲處死!
「他的下場,你會看得到的。」即使心中對主使者的怒火已幾近沸騰,風玄-仍是一臉平靜,淡然的語氣中隱隱透著自信。
「喔。」皇甫昭應了聲,一點也不意外他的胸有成竹,她比較在意的是他對妹妹的情意,那始終沉靜的表情實在是讓人看不透真意。
『那麼……您何時想迎娶小暄入宮?」
風玄-並未正面答覆,反道:「當年若非騎虎難下,朕並無意立她為後。」
「騎虎難下,哼哼……」皇甫昭聽了不禁火氣隱起,從今天的意外,她曉得妹妹情根已深,可風玄-還不稍作表態,似乎是太過分了。
她深吸了口氣降火,習慣性地理理髮鬢,「人到底是護短的……畢竟皇族的面子遠勝於普通女子的終生幸福。」前年謠言四起之際,她就命人暗中深入調查,發現造謠者之一是風淨漓,風玄-若是不順水推舟,就必須降罪於造謠之人,但他不可能捨得懲罰風淨漓。
「你不也護短?」風玄-冷冷地挑眉,俊美的臉龐此刻顯得高傲難近,「你是聰明人,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你該明白。」
皇甫昭哼了哼,隨即淡然笑道;「您教訓得是。」
「真要立後,或許你才是最佳人選。」他以不帶感情的眼光審視著她。
「可惜,小女子福薄,並沒那樣的命格。」沒想到風玄-竟是如此薄情,皇甫昭皮笑向不笑地微微扯動唇角,極力克制著瀕臨爆炸的怒焰。
「無妨,聯要的只是『皇甫』這個姓氏,是你或是皇甫暄都無所謂。」略一揚眉,鳳玄-冷冷一笑,「皇甫家可以開始準備了,待朕命人議定吉日後,自會傳下旨意。」
「……」皇甫昭咬咬牙,嚥下幾乎要脫口的粗話,放柔了僵硬的表情,躬身一揖,「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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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風玄-表面上說得無情,猶如平湖無風,漣漪不興,事實卻不然……
這一夜,他輾轉難眠,乾脆披衣走出寢宮散心,不知不覺便走到了舊日當太子時居住的東宮前。
摒退宮女太監,他獨自步入了東宮庭園,仁立在涼亭中回想今日發生的一切。
見到皇甫暄為他挨下那刀時,他的心彷彿也被刺了一下,腦中有片刻的空白;待他反應過來,她已在他懷中,不斷湧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手……
狂猛的怒氣襲來,令他遺忘了師尊的告誡,提劍大開殺戒。
他沒後悔,因為他們死有餘辜,何況即使殺了所有刺客,仍是不足抵去皇甫暄肩背的傷!
她的傷莫名地教他感到在意,心中隱隱作痛……
因為她捨命替他擋了一刀?
是,卻也不是……
為他捨命的人很多,但他們為的是太子風玄-或是皇帝風玄-,而她卻是為了一個身份不明的郎焰君……他們因他的身份捨命,她卻是為了他的人……
想著,心又一陣刺痛,他的手上似乎仍留著鮮血的微溫,眼前又好像看到她蒼白虛弱的微笑……
你明知會受傷,明知我的武功遠勝於你,為何要替我擋那一刀?
我當時沒想那麼多,只是……希望你安好……
輕柔的話語彷彿咒語般捆住了他,感動、憐惜、心痛、恐懼……諸般心緒揉雜……
所以在皇甫家,他逃了……用平靜的外表掩飾心中的震撼,用冷漠的言語遮蔽紛雜的思緒,以他最擅長的君王偽裝面對皇甫昭的詢問,自欺地將一切淡化,他的目的仍只是為了皇家……
然而面對自己時,他卻無法否認一切已不同了……他確實被撼動了,想娶皇甫暄早已不僅是為她的姓氏,更是為了她的人……
只是這些,他都不能對她言明,因為他是皇帝,不能只講兒女私情,而要顧及所有的利害現實,更不能顯露出弱點,讓人有機可趁!
所以,就讓所有人都以為她只是「皇后」吧,即使她也是……只有他知道,她會是他的「妻子」……
是的,他能給予的,僅是奉上皇后的尊榮,其餘的,只能永遠埋在他心中……
但,她會怎麼想?是否能理解他的難處?即便能,她也可能成為另一個水泠,孤燈寒枕,寂寞訴菊花……
長歎一聲,風玄-抬起頭,只見一彎眉月斜掛天際,清輝冷月更映照出了他內心的孤寂。
高處不勝寒……
對著夜空,他悄聲問:「泠兒……暄,會不會變成另一個你?」
歲月模糊了水泠的容顏。但他仍記得她臨死前的言語……」
殿下,這是最後一次了……您叫臣妾的名字好嗎?
不是愛妃,而是泠兒……就算一次也好……臣妾好想聽您喚我的名,假裝我們……只是一對平凡夫妻……
不是太子,也不是太子妃……
泠兒……
你哭了……我終於確定……你對我終究有情……
你讓我猜得……好辛苦……
噓,別說話,你好好休息。
不……讓我說完……我……我……
泠兒!
知曉了你的心,我……死而無憾……
你不會死的!
答應我……別讓下一個真心愛你,你也……也愛的人……猜得這麼辛苦……別讓她像我……孤燈寒枕,寂寞訴菊花……答應我……
我答應你!
那……我就安心了……因為這樣……你的心再也……再也不會孤單……再也不必將所有心思……辛苦藏起……再也不必……不必……
微風拂過樹梢,沙沙作響,恍若絮語……
「泠兒……你在怪我沒做到答應你的事?」回望幽暗寂靜,無人居住的東宮宮殿,風玄恨垂首哺語:「可是,朕是皇帝呀……」
他的心只能寄托在他的行動,然後,期望伊人能理解……就算皇甫喧無法理解,他也不可能放開她。
水泠的死讓他知曉,即使是天子,手中能掌握的也只有現在,因為紅顏易逝,芳魂難留……縱使奉上所有,若伊人已渺,就再也喚不回……
如果不掌握現在,又如何有將來?
就算皇甫暄認為他自私也無妨,他會緊緊捉住他所能掌握的!
輕歎口氣,他仰天哺哺自語:「暄,你會明白朕的苦衷嗎?朕井不想讓你猜,可是你能懂嗎?能嗎?」
☆☆ ☆☆ ☆☆
谷夜曇輕手輕腳地將湯藥擺上小几,在床沿落坐,凝視著床上的睡顏。
半醒的皇甫暄睜開檬隴的眼,不太能集中意識,這兩天她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睡醒醒間總覺得疲倦極了。
疼惜地輕撫上她失溫的頰,谷夜曇輕聲問:「好些了嗎?」那天真不該讓風淨漓知道信的內容。
「一點都不好……痛死了……」皇甫暄皺了皺眉。
「向我喊痛,也不想想我有多心疼。」谷夜曇看著她
眼底的不悔,心中只有歎息,她真的會聽她的勸告嗎?
「哪時你也知道心疼我了?」皇甫暄微嗔,虛弱的語音中隱有撒嬌的味道。她讓谷夜曇扶著坐起,側身靠上較墊。
端起放涼的湯藥,谷夜曇一匙一匙地餵著她,「不生我的氣了?」
「不氣了。」皇甫暄輕輕一笑。那天她確實怒火中燒,可見到了夜曇欲言又止的淚顏,腹中氣火便削減了大半。從認識以來她倆間幾乎是沒有空隙的,突然插進一名男子而她又有意隱瞞,夜曇會不滿而做出冒充她的舉動,她能理解。
「要是你先說明了,那種尷尬場面也不會發生。」當時皇甫暄那疏離的表情和口吻讓谷夜曇打心底害怕,害怕會因此失去至親的知心人,害怕又要回到孤單的一個人……
「對不起,不會再有下次了……絕不。」皇甫暄十分內疚。時光總是匆匆,流逝的同時也帶走了許多記憶,曾幾何時,那雙令她揪心的寂寞眼眸已悄然自腦海中淡去,她都要忘了,她的本質仍是那個孤寂的谷夜曇……
「要說抱歉的人應該是我。」谷夜曇搖了搖頭,以指梳著她技散的柔亮秀髮,「還記得以前在苗疆雨花溪畔的事嗎?」
「我怎可能忘了……那是一輩子的約定啊。」
皇甫暄和谷夜曇定定地對望著,在彼方的眼中看見了十一歲那年的秋分時節,雨花溪畔獲花正開,一片渺然煙茫,她們兩個並肩坐在溪畔大石上,向天誓言要共享苦樂,絕不背叛離棄對方……
她們其實都是為對方著想的……
兩人都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前嫌盡去。
「暄,」谷夜曇誠摯地執起她的手,「這話你或許不愛聽,但我還是得告訴你。」
皇甫暄表情為微微一凝,「……沒關係。」她知道她要說什麼,而她也想瞭解她抱持何種看法。
「離開郎焰君。」谷夜曇一字一字說得分明,眼裡寫滿認真。
「給我理由。」
「因為,他是皇上。」
「他不是!」堅決的反駁想也不想地便脫口而出。
皇甫暄有些愕然,為何自己的反應會如此果斷激動?
好似夜曇的話語帶著刺,毫不留情地襲向心中某個被強硬封印起來的角落,而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躲開,全然抗拒面對……
「他是!你心裡早就有底了,暄,一國之君不會是一個好對象的……」谷夜曇語重心長地道:「皇帝只有一顆心,卻要由後宮眾多佳麗來分,皇后雖為眾妃之首,也不過是等待垂青的一個罷了!你能忍嗎?你能忍受把整個心掏了,換來的卻是一份零碎的愛嗎?」
皇甫暄默然。
她能嗎?能跟別人共享丈夫嗎?
不能,她做不到……所以她一直躲,一直逃,裝做不知情……
過了許久,她才道:「夜曇,我是掏了心,我對我認可的、喜歡的人一定是掏心相待,但也就是那樣子而已……郎焰君,好吧,我承認喜歡他,甚至……愛他,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像你、像其他家人一樣重要,不會再多了……我不會把唯一的心繫在唯一的人身上,那樣太孤獨了,我不可能只為了一個人活著……」
「別再自欺欺人了,你對風玄-的愛並不像你自己說的那樣簡單……或許你的情意總是雲淡風輕,可這樣的情絲已經足以扯裂你的心了!」谷夜曇硬起心腸,就是要她面對現實。
「別這樣逼我……」皇甫暄的臉色暗沉了下來。她難道會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嗎?只是,她早就回不了頭了……
「風玄-不會愛你的。」谷夜曇將額抵著她的,近乎懇求地低語,「離開他吧,我不希望見到你為情心碎的模樣。」
「我喜歡的是郎焰君,不是……」
「夠了!你怎麼還這樣執迷不悟呢?」谷夜曇有些氣憤地打斷她,伸手扳回她別開的臉,「你曉得風玄-對昭姊說了什麼嗎?他要的不過是皇甫這個姓,為了得到皇甫家的勢力,你也好,昭姐也罷,他娶誰都是無所謂的!」
前天,她因為不大放心,便又悄悄地從房裡出來,躲在角落偷聽皇甫昭和風玄-的談話,誰知風玄-的態度竟是如此冷酷無情,讓她心寒到了極點,所以,她無論如何也要說服皇甫暄離開風玄。
「他絕不是這樣的人,他對我是真心的!」皇甫暄撥開她的手,卻不小心牽動了傷處,疼得她擰緊了眉。
那番話聽在她耳裡成了故意低毀,因為夜曇一開始就存在偏見,在敘秋園的時候,她倆的氣氛鬧僵了,她又為郎焰君負傷,當然會刻意扭曲有關郎焰君的事。
「小心點。」谷夜曇見狀,立刻放軟了態度,仔細地調整皇甫暄身下的軟墊,又拿來絹巾擦拭她額角鬢邊的冷汗。
皇甫暄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破壞了和好的氣氛,深深吸了口氣後,才道:「夜曇,我感覺得出來,他待我的溫柔是出自一片真心……」
「若是有意,又有什麼是裝不出來的呢?」谷夜曇拭汗的動作依舊輕柔,可語氣卻冷冷的。
「你心存偏見,才會這麼認為。」皇甫喧不由得不悅,她還想鬧彆扭到何時?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相信我!?那是我親眼看到的!」谷夜曇努力按下的情緒終於爆發了出來,揚高聲音喊道:「嫁給風玄-那種無情的人,你不會快樂的!」
「夠了!」皇甫暄激動地將谷夜曇推開,「不許再說他的壞話!」不顧一切地吼完,她也痛得往旁倒下。
谷夜曇眼中閃過一抹受傷,但立刻又湊上前去扶著她躺下。
「暄……」她含著淚,心底難過極了。
「我想休息了。」皇甫暄懊惱地握緊了拳,飄開了視線,不去看那張令她感到無比罪惡的臉。
「你好好歇著……」谷夜曇沮喪地低下頭,替她拉上薄被。
皇甫暄咬著下唇看她轉身要走,終究是心中不忍,伸手拉住她的衣擺,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谷夜曇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
該死!望著空蕩的掌心,皇甫暄滿心悔恨。
她真該死!不但違背誓言在先,還三番兩次傷了夜曇的心!夜曇一直都是那麼依賴她的……因為孤單寂寞,所以才想抓她不放……她怎能忘了?怎能如此絕情?
她低咒了聲,將臉深埋在枕中,兩手抓緊了被褥,任憑眼角淚水流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