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溢的寧馨時刻,突然一道聖諭傳來,打破了原先的寧靜。
風玄煒心中一凜,叮囑黎海晴好好休息,自己則出去聽領口諭,過了一會兒才回內堂。
見他神色有些不安,黎海晴關心地問:「皇上說了什麼?為何你的臉色這麼不好?」
「沒什麼。」他勉強裝出微笑,「只是皇上傳召,沒什麼。」他溫柔地幫她蓋好棉被,輕撫著她的額,「我很快就回來,你好好躺著休息。」
「嗯。」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他回以一笑,轉身出去,沒發現她的笑容在他轉身後染上了愁緒。
出寢宮前,他神色肅然地吩咐眾宮女太監,不許任何人進入寢宮,然後才懷著忐忑的心情,隨那名傳令的太監離去。
他不知道風玄-為何召見他。若是有所責罰,那麼他絲毫無畏,怕的只是風玄-突然改變了主意,決定提早下旨賜婚,那麼他和風淨漓的計策便無用武之地……若真是那樣,他也只好抗旨了!
除死無大事。無論如何,他絕不負黎海晴!
這麼一想,風玄煒的心情登時平靜,從容地穿廊過戶,來到了御書房外,隨即被傳入御書房裡。
行禮之後,抬頭卻見風玄-神色凝重地望著自己。
「不知皇上何事召見?」風玄煒心中暗暗猜測。
然而風玄-卻一語不發地走下御座,遞了件東西要給他。
風玄煒定睛一瞧,竟是他的玉珮,不由得一愣,無言地望著兄長。
風玄-淡淡地道:「不認得嗎?這是八叔送你的玉珮。」攤開手掌,玉珮在他掌中散發著溫潤的光華。
「我知道。」說完,風玄煒再度沉默,目光停在玉珮上,前塵往事紛紛湧上心頭,紛雜的情感在心底交戰……忽而是幼年時八叔待他的慈愛,轉瞬間卻憶起殺父之恨;忽而想到八叔向來和藹的面容,霎時又記起戰場上猙獰的臉孔……
明明是恩義深重,為何卻成了怨恨糾結?
玉珮還是原來的玉珮,八叔卻不是他所以為的八叔……
「你可以拿回玉珮。」
風玄煒聞聲抬頭,只見兄長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面無表情。
猶豫了許久,他終於從風玄-手中接過玉珮,心情沉重地問:「皇上打算怎麼處置八叔?」
「等他被押解到京時,朕自有處置,你不必多問。」跟著話鋒一轉,「你許久未曾請安,母后掛心不已,等一下你便和朕一起去向母后請安,朕另外有事要告訴你。」
聽兄長提起母后,鳳玄煒心中有愧,低頭答應了。
風玄-隨即命人擺駕,往太后居所而去。
路上,風玄-一直默默無語,思索著該如何告訴風玄煒他的婚事。
見兄長神色,風玄煒已知先前的猜測恐怕要成真,該來的終究是會來,只是不知風玄-會怎麼開口。
兩人各懷心事,步伐更形沉重。
突然,風玄-停住了腳步,側身問:「你可知我朔風皇朝立國至今多少年了?」
「知道。從高祖建號稱帝開始,到今年已有三十八年。」
「朕再問你,一統天下又有多少年呢?」
「父皇於始元六年統一天下,至今尚不滿二十年。」
風玄-點點頭:「不錯,你記得很清楚。」跟著歎了口氣,「這不到二十年的時間,我朝國力日盛,但是始終有一個隱憂。」
「敢問皇上是什麼隱憂?」風玄煒不知他何以突然說起這些,心中疑惑,但既然不是說自己的婚事,心情便稍微舒緩。
「自前朝以來,世族的勢力便牢不可破,當初我朝也是依靠世族協助,方能一統天下。如今世族影響力雖然漸漸減弱,但是仍然不容小覷,因此朝廷多方拉攏,或賜以爵祿,或與皇室聯姻,只為了鞏固朝局,守住祖先基業,使天下不必再陷入戰火之中。」風玄-說完,定定地看著風玄煒。
風玄煒終於明白兄長的目的。說了那麼多,只是為了說服他娶皇甫暄,卻扣上為國為民的大義,說得冠冕堂皇。
他料想再來風玄-便要說賜婚的事,心下憤然,顧不得什麼君臣、兄弟之禮便要發作,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聲急切的叫喚,回頭才發現竟是他宮裡的宮女,連忙搶上前兩步。
「參見皇上,參見殿下!」那宮女上氣不接下氣地行禮,神色慌張。
風玄-微微皺眉,擺手示意她平身。
不等她站好,風玄煒便著急地問:「發生什麼事?」
那宮女驚慌地回答:「殿下吩咐不許任何人進寢宮,可是東平侯——」
她話還沒說完,風玄煒已匆匆奔離,連告退都忘了。
***
望著風玄煒的背影消失,黎海晴悄悄歎了口氣。
皇上為什麼召見他,她輕易便能猜到緣由。多半還是因為她吧……
雖然當時皇上命人找她,讓她留在風玄煒身邊,但那是因為他病重,不得不如此;如今他病好了,她不敢奢望皇上真的會同意讓他留下她,並且娶她為妻……最多,是個妾吧!即使他信誓旦旦……
在那天來臨之前,她還能獨佔他的情;但是之後呢?她該走,或是留下?
走,就再也見不到他;留下,卻得看他另娶他人……她相信他的心意不會改變,卻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和別人分享他。
驀地,眼前浮現母親終日哀怨的臉龐。
漫長的十餘年裡,母親將所有的青春耗費在等待,等待一個不歸的人,讓思念染白了青絲,憔悴了花顏,卻仍抱憾以終……
黎海晴想著,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在思念中衰老,在絕望中憔悴……如果離開,她會變成母親那樣嗎?
她曾說自己可以藏好回憶,靠著曾有的少許幸福活著……但她真的能嗎?做得到嗎?
「不!」她猛地坐起,雙手緊緊環住自己,拚命搖頭。
當她在他懷中說出那些話時,感覺到的只有他的溫暖,竟忘了心頭的寒冷;如今沒了他的懷抱,陣陣寒意襲上心頭,她才明白自己先前說的根本是做不到的事。
那太可怕,也太可悲。
瞬間也好,永恆也罷,她只想緊緊捉住。
妻也好,妾也罷,她不願再想……
萬般思緒最後只化作一聲歎息。
忽聽得外面一陣嘈雜,似乎有事發生,她稍一猶疑,著衣出去一探究竟,只見幾名宮女太監正慌慌張張地阻止一名紫衣男子進寢宮,定睛一看,那紫衣男子原來是之前見過的東平侯夏侯應天,還有個侍衛打扮的男子站在他身後,那男子肩上則停著一隻鸚鵡。
「候爺,您不能進去呀!殿下吩咐……」
夏侯應天雙眉一軒,冷冷地看著說話的宮女,那宮女登時閉嘴,不敢再說。
「怎麼不說完?」他微微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此時,一名太監使了個眼色,最靠近門口的那名宮女立刻悄悄跑開,夏侯應天眼角餘光瞥見那宮女離去,卻毫不在意。
一名太監鼓起勇氣,低嚅道:「殿下說過……如果讓人進寢宮,奴才就……就沒命……」
「喔?風玄煒會殺人,難道我不會嗎?」夏侯應天揚眉冷笑,「腰斬或是凌遲,你們自己選吧。」
那些太監宮女聞言,一個個噤若寒蟬,低著頭打顫。
「侯爺,您何必為難他們。」黎海晴雙眉微皺,步出內堂,斂衽施禮。
夏侯應天挑了挑眉,跨步走進寢宮,從容落座,他的侍衛連忙跟進。
待他坐定,黎海晴輕聲問:「侯爺突然造訪,不知有何賜教?」
「造訪?看來,你好像把自己當成這裡的主人了?」夏侯應天斜睨著她,不屑地冷笑。
她臉色慘白,勉強一笑:「民女自知身份低賤,豈敢如此。」
「只怕你口裡這麼說,心裡卻不如此想。」他一邊說,一邊逗弄鸚鵡,眼光全沒向她瞟上一瞟,竟是全然沒將她看在眼裡。
「侯爺言重了……」她低著頭,語音輕渺。
他輕拍了下鸚鵡的頭,那鸚鵡叫了兩聲,振翅飛出去,然後他才挑眉問:「既是如此、那麼你何時離開?」他終於正眼瞧她,只是目光中充滿嘲弄的意味。
離開?!
她身子一震,無力地退了兩步,默然無語。
「怎麼?捨不得榮華富貴?」他冷笑兩聲,不屑地道,「烏鴉豈能隨綵鳳,就算上了枝頭,依舊成不了鳳凰。
「民女知道……」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老實告訴你,皇上已經為十殿下安排了親事。」
此語恍如晴天霹靂,狠狠地打在黎海晴心上。她身子一軟,頹然坐倒在地上。雖然心中早已想過,但真的知道了,心病卻一分未減……
她緩緩地抬起頭,無神地問:「是……哪家千金?」
見到她那模樣,一旁的侍衛面露不忍之色,夏侯應天卻像沒看到一樣,低頭睥睨著她;「對方是皇甫家的次女,不但家世顯赫勝你千百倍,容貌、才情也遠過於你。只有這樣的女子才有資格匹配皇家。娶了她,可以拉攏皇甫家;娶了你這個鄉野村姑,卻要激怒各世族。」
她無力反駁,只能任他貶損。
彷彿覺得不夠似的,他又繼續說道:「本侯爺真不明白,你到底使了什麼伎倆,居然把玄煒迷得團團轉。不過這些都不要緊,至多就是讓玄煒收你當側妃,反正王孫貴胄有個三妻四妾是常事,嬌妻美妾中多個醜八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當是個陪襯。」
他睨著黎海晴,彷彿施恩一般地說道:「念在你曾救過玄煒的分上,如果你求本侯爺,本侯爺說不定願意大發慈悲向皇上進言,讓你留在他身邊。如何?」
到了此時,黎海晴已是心如死灰,緩緩起身,淒然一笑:「不敢勞煩侯爺。」
夏侯應天「嘿」的一聲,含諷道:「這是你惟一的機會,好好把握,不要妄想以退為進,更別奢望從玄煒身上下功夫就可以當正妃。做人要識時務,懂分寸。」
「民女有自知之明。」
「真的?莫要口是心非,到時就後悔莫及了。」
「民女句句實言。」
「既然如此,你現在就隨本侯爺離宮。」夏侯應天起身朝黎海晴走了兩步。
「現在離開?這麼快……」她身子微微一晃,險些要倒下,幸好夏侯應天的侍衛及時扶了她一把。
「黎姑娘,你沒事吧?」那侍衛有些同情地看著她。
黎海晴搖搖頭,低聲稱謝。
「不必假惺惺了。」夏侯應天哼了一聲,皺眉道,「你若不想離開就直說。本侯爺說過,可以賞你一個小妾當當。」
「不必了。」黎海晴一咬牙,施禮道,「民女這就隨侯爺出宮。」
「不准!」隨著這聲暴喝,一道狂怒的身影飛奔進宮,「我不准你走!誰也別想帶走你!」說著,一把推開扶著她的侍衛,將她擁入懷裡,緊緊抱著。
「阿煒……」黎海晴合上雙眼,感覺到他溫暖的氣息,淚水終於悄悄滑落……
至少,她在離開前見到了他,該滿足了……
「你答應過不會離開的!」風玄煒急切地重複她曾說過的諾言。
「我們……或許注定無緣……」她睜開眼,顫動的睫羽沾著幾顆晶瑩的淚珠,眼中閃動著水光。
「不!我們之間的緣分誰也斬不斷!」他更加用力抱緊她,微微顫抖著。
「世間的事,不是我們怎麼想就能如願的……」哀婉淒楚的眸光流連在他臉上,似乎想借此將他牢牢記在心上。
「我不管!就算是天擋在我們面前,我也要跟天鬥!」他吼完,突然惡狠狠地瞪著一旁的夏侯應天,怒道,「夏侯應天,一定是你挑撥離間,逼晴離開!」
「不錯,正是我。」夏侯應天蠻不在乎地挑了挑眉。
「我就知道!」風玄煒咬牙切齒地道,「不要以為我不敢對你怎樣!」
夏侯應天斜睨著他,冷笑一聲:「你能奈我何?」
「你!」風玄煒一怒之下,放開了黎海晴,順手抽出那侍衛腰間的劍,手腕一抖,挺劍刺向夏候應天。
夏侯應天身形不動,臉微微一偏,避開那一刺。
一擊不中,風玄煒愈發惱怒。手腕一抖一點,迅捷地連刺十幾劍,銀光交織成一張劍網,團團罩住夏侯應天。
卻見夏侯應天只是左移幾分,右挪幾寸,輕易閃過了攻勢,風玄煒連他的衣角都沒削到。
他甚至一邊閃避,一邊輕蔑地道:「憑你這種微招末式,出去可別說你和我是同門。」
風玄煒被他一激,刺得更急了,但招式卻因此顯得浮躁,破綻迭出,反倒不如原先凌厲。
夏侯應天呼了一聲,嗤笑道:「枉你學武多年,竟然只學到這種招式;就算我不閃,只怕你也殺不了我!」
風玄煒恨恨地道:「有種你就別閃!」說著,劍尖直指夏侯應天的咽喉——
沒料到夏侯應天真的不閃不避,風玄煒一愣之下,急忙打住,亮晃晃的劍尖停在夏侯應天咽喉前的約兩三分之處,微微顫動著。
夏侯應天低頭看著長劍,嘴角微揚,冷冷地道:「我早說了,這樣的招式殺不了人。」
「你!」風玄煒大口喘著氣,臉色鐵青,長劍往前遞了一分,卻又打住,怒氣騰騰地瞪著夏侯應天。
「求殿下息怒!」夏侯應天的侍衛在一旁見了,憂心不已,趕緊求情。
風玄煒全然不理會他,劍尖兀自指著夏侯應天,怒道:「像你這樣的人,根本沒有常人的感情!你愛的只有你自己,否則你不會處處進逼,不留半點情面,一定要拆散我和晴!」
「你說錯了。」夏侯應天揚眉微笑,眼中卻是一片寂冷,「親愛的表弟,你錯了,我連自己也不愛……」他伸手握住劍身,鮮血湧出,染紅了他的手,順著手肘滴落,一滴、兩滴……漸漸成了一道細流……
所有人都呆住了,四周頓時鴉雀無聲,只隱約聽到鮮血滴落地面的輕響……
但聽得夏侯應天冷笑道:「應天、應天,應天而生,也應天而死。父親取了這樣的名字,不就是要我將命押給國家嗎?我夏侯家歷代族長皆為皇朝而死,再多我一個也不妨。」說著,他手上一用力,折下了一截劍,扔在地上,陰寒的眼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風玄煒和黎海晴身上,「只要有人妨礙了皇朝的安定,不管是誰,不論用什麼手段,殺無赦——」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那侍衛連忙跟出去。
他一離開,風玄煒才發覺自己手心冰冷,卻是被他氣勢所懾;再看黎海晴,卻見她臉色慘白,無力地扶著一旁的椅子。
「晴!」他急忙攬住她,心裡只有她虛弱的模樣,將夏侯應天一事全拋在腦後。
她輕輕搖頭,低聲道:「我沒事……」
眼角餘光瞥見宮女太監們仍在發呆,風玄煒皺眉喝道:「去做你們的事!」
他們這才如夢初醒,趕緊各歸其位。
風玄煒不再理他們,橫抱起黎海晴,在她耳畔柔聲道:「我抱你進去休息。」
她雙臂環著他的頸項,閉著雙眼,靜靜地任他抱著。
到了床邊,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床上,她卻不肯鬆手,反而抱得更緊。
「晴?」他側頭看她,卻見兩道清淚自她緊閉的眼簾流出,心中一痛,不捨地吻去了她的淚,未料溫柔的舉止更觸動了她的心事。
「阿煒,我不離開,可是……」她深深吸口氣,勉強止住淚水,艱難地開口,「我……我希望你遵從皇命……娶了……皇甫小姐……」想到他另娶別人的模樣,淚水又再度潰決。
「為什麼?這是你的真心話嗎?」風玄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聽到這種話,憤怒到想掐住她的脖子,問明白她到底置他於何地;可他又怕傷了她,最終只是握緊了雙拳,拚命壓抑心中的怒氣。
觸及他悲苦憤怒的眼神,她淒然道:「夏侯應天的威脅……你聽不出嗎?娶了我對你全無好處……」
第一次,她怨自己出身卑微……
風玄煒凝視著她的眼眸,溫柔而無畏地道:「就算他真的要殺我,我也不怕!只要有你……」
「可是我怕。」她伸出顫抖的手,輕撫他的頰,急切地道,「你答應過的,除了離開,你什麼都依我。那麼,我求你好嗎?求你娶了皇甫小姐……我不離開,寧可……寧可……當你的妾……」她收回手,低低啜泣。
「我的妻子只有你,就算是死,我也不願委屈你做妾。何況你根本不是真心這樣說。」
「我是……真……真心的……」她別開臉,不敢觸及他的眼光。
「說謊。否則你為何哭泣?為何不敢看我?」他扳回她的頭,讓她無法再躲開他。
她無言以對,靜靜合上了眼。
他低頭吻去她睫羽上的淚,在她耳畔溫柔地呢喃:「晴,相信我好嗎?沒有人可以拆散我們,即使是死,我知道,你也會陪我。……」
她睜開了眼,像立誓般地低喃:「是的,就算死,我也會陪你……」
「那麼,你還怕什麼呢?」他抬起頭,微笑著解凝她。
是呀,她還怕什麼呢?
「只要我們在一起,役什麼好怕的……」她不再猶疑,不再恐懼,露出了恬適的微笑,稍一抬頭,在他唇上烙下粉蝶般飄忽的輕吻。
他滿足地笑了,低頭吻住了她的唇,傳達心底最真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