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一般而言,林慎喜歡坐轎上朝,可今天,他卻前呼後擁帶了一大幫侍衛在馬棚裡轉了又轉,就是沒有離開的意思。
馬廄裡的長工個個神色緊張,站在原地縮手縮腳,生怕被他挑出什麼不該有的毛病。
「大人,您是不是不中意平時的坐騎?小人另挑一匹好馬,保證讓您騎得舒舒服服。」掌管馬廄的習臨被他轉得滿頭淌汗,大著膽子建議。
「習臨,你一輩子和馬打交道,怎麼越老越糊塗了。你說,這世上哪有比血汗寶馬更好的?那可是大宛進貢的絕品,宮裡僅有的一匹也死掉了……」
「是,是……」習臨惶恐地應聲,不知道這個平時還算和善的主子,今天怎麼像吃錯藥一樣。
林慎皺著眉,拿眼角掃過在場的所有長工,即使看不清每個人的臉,但毫無疑問,其中並沒有他想找的女子。
「習臨,你最近有特別的手下嗎?」他忽然有此一問。
「特別的手下?」習臨一頭霧水,確認自己耳朵沒出問題。
「算了,還是替我備馬吧。」林慎擺擺手,不願在這事上拖延太久。昨天皇上突發奇想,特意邀百官今天一同出遊,若讓皇上等可不好,大不了回來後再問秋管事,總能查出她的身份。
「是,小人這就去牽馬。」習臨剛要轉身,就見林慎原本不太起勁的眼睛驀地亮起,正在納悶,忽然發現程洛喜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柳樹下,探著腦袋向這邊張望。
很明顯,林慎早他一步發現程洛喜的到來。
「她是誰?」林慎嘴上問著,心裡卻讚歎她長得實在可愛,柔嫩的肌膚被初升的陽光一照,泛起淡粉色的銀光,讓人看了根本沒法子移開眼。
「她是犯官之女程洛喜。」習臨趕緊回答,接著又解釋說:「秋總管兩個月前叫她來馬廄幫忙,人雖笨了點,做事還算認真……」
見她不曾對自己說謊,林慎暗自點頭,也不等習臨把話說完,直接走到一臉困惑的少女面前,勾勒出一抹極淡的笑容。「程姑娘,好巧,我們又見面了。」
呃……怎麼又是他?昨晚都沒理他了,怎麼一大早,又陰魂不散地找上門來?
程洛喜瞪大眼睛,滿懷戒備地看著眼前這個笑容可掬的男子。
明明不想和他多說話,但看他錦衣玉袍,不知是什麼身份,只好勉強點頭道:「公子好勤快,這麼早就出來溜馬,倒讓您笑話洛喜懶惰了。」
林慎忽略她臉上的淡漠,注視她良久才道:「你昨晚一直到起更才回去,怎麼會懶?倒是我沒幫上你的忙,心中過意不去。」
她的事,要他幫什麼忙?程洛喜莫名其妙看他一眼,總覺得眼前這人長得雖然好看,腦子卻秀逗透頂。
林慎也不管程洛喜怎麼想,自說自話道:「這樣吧,程姑娘,你去隨便牽匹馬出來,我今天就騎你照看的馬。」
什麼嘛,瞧他說得像天大的恩賜一樣!
程洛喜不高興了。「我照看的全是進貢的極品馬,只有林大人能騎!」她努努嘴,希望他知難而退。
林慎一愣,哈哈大笑。
這小姑娘別看她長相細緻,身段也纖巧,一顆心卻粗得可以。進府兩個多月,連主子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就敢在這大放厥詞?
他閱人無數,知道這樣的人少見,尤其是女人,但……這也許就是她吸引他的原因吧,就不知在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後,還會這樣與眾不同嗎?
想到這兒,他有趣地瞟她一眼,忽然笑問:「程姑娘,你既是尚書千金,對朝廷官員的補子,應該有所瞭解吧……不,肯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補子?」不知怎麼,程洛喜心裡有點發毛。
「你爹是戶部尚書,正三品官職,用的是孔雀補子,我今天穿的雖是便裝,但衣服前後都繡著仙鶴,你說,該是幾品?」
「仙鶴?」程洛喜縱然再聰明,也猜不出仙鶴的品級。
見她一臉呆滯,林慎只道她被嚇住了,不禁輕笑起來。
「程姑娘,你現在明白了也不算晚,看在你一個弱女子的份上,我就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求我騎你照看的馬,我就原諒你的魯莽。」
求他?程洛喜腦袋一甩,不屑地哼聲。「不過是只仙鶴,又不是鳳凰,和我爹的孔雀比起來都寒酸,你有什麼好神氣?大概也只有那種花了家裡不知多少銀子、買個不上品官職的人,才會像你這般喜歡到處炫耀!」
林慎微愕。
「程姑娘,你的見解實在獨到,獨特到不但令我大開眼界,還讓我懷疑你是否真是官家小姐。」
見她睜大眼睛使勁瞪住自己,林慎忍不住微微湊前。「就算有官家千金不識補子大小,但正一品的仙鶴圖案,是絕不會有人認錯的。」
正一品?程洛喜沒想到仙鶴會是正一品象徵,她還以為鳳凰最大呢!
她高燒回復的時間不長,雖然母親有跟她提到過官職的大小,也提過象徵浩名夫人身份的補子是隨夫婿父兄而定,但她根本沒當一回事,自然也沒往心裡去,想不到今天竟當眾出醜。
見情勢不對,習臨趕緊上前求情。「大人,小姑娘她不懂事,出言頂撞大人,還請大人原諒!」
「習臨,你起來,她都不急你急什麼,要跪也是她跪……」林慎說著,忽然想起她剛才說的話,不禁詫異地看向程洛喜。「你剛才說什麼?不過是只仙鶴,又不是什麼?」
經過昨晚的對話,他知道她的記憶似乎出了問題,也知道她搞不清補子品級,那不算奇怪,奇怪的是──
「鳳凰,鳳凰不是鳥中之王嗎?」程洛喜理所當然地回答,不知為什麼,她的心卻有些發顫。
「鳳凰啊……」林慎緩緩打量她,低喃的聲音中透出難懂的情緒。
習臨在一旁急得滿頭是汗,就怕惹來什麼禍事。
程洛喜則小臉漲得通紅,極力忍住心中的慌亂,與他對視。
幾日後,中書府──
林慎手托下顎坐在桌後,不太起勁地掃著手裡的書,漆黑瞳眸不時投向窗外,似在思考什麼問題。
他的貼身侍衛戰天從門外走進。「大人,人找來了。」
「哦?」林慎挑眉問道:「是伺候程姑娘的貼身丫鬟嗎?」
「不是,是程姑娘的奶娘。」
「怎麼找的是奶娘?」林慎奇怪。
「回大人,伺候程姑娘的丫鬟大概怕受牽連,早就逃得無影無蹤,屬下實在無從下手。」
「既然這樣,叫她進來吧。」
一盞茶的工夫過後,身著藍裝的中年婦人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回答。
「……小姐剛出生,民婦就進府給她當奶娘,直到小姐十二歲時才離開。大人您知道的,名門千金大多知書達理教養好,我家小姐也不例外,不但模樣一等一,性子也一等一,溫柔嫻靜,和陌生人說話都會臉紅……」
溫柔嫻靜?和陌生人說話都會臉紅?她?!
林慎不露聲色,嘴角勾笑道:「原來你家小姐如此溫柔可人……好,你起來,到後屋休息一下。」再回頭吩咐戰天。「去,請程姑娘來一趟。」
等屋子裡沒了旁人,林慎終於開懷笑出了聲。
「程洛喜啊程洛喜,今天奶娘的描述讓你露了馬腳,不管你是誰,總叫你原形畢露!」
出生名門的小姐,不論才貌如何,對象徵身份的補子有著天生的敏感,她神經大條,認錯補子也就算了,更重要的是,居然把象徵後宮嬪妃的鳳凰硬扯到官員頭上,這也太離譜了吧?
當然,她可以推說腦子發燒受了傷,勉強解釋這一切,但他就是覺得自己不會走眼看錯人,才會請人辨認程洛喜的真偽。
傻瓜,真是個大傻瓜!竟然冒名頂替,為別人受奴婢之罪!
但她究竟為何,才做出這種事呢?
是為了銀子,還是被家門人情所累?
管他的,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抓住了她的把柄!
想起她漆黑的大眼睛會再度楚楚可憐地望住自己,他就難掩心跳加快,血液沸騰的衝動。
冷靜,冷靜!
他要好好想想,要她怎樣賄賂自己,他才點頭同意不治她的罪呢?
連著幾天,程洛喜情緒低落。
「收工了,收工了!」
習大叔的吆喝聲傳來,程洛喜低低應了一聲,等別的同伴走光了,才低著頭離開馬廄。
拜林慎所賜,這陣子真的沒人理她了,連習大叔也對她敬而遠之,不像從前那般隨意。
想起那天發生的事,她就控制不住想去撞牆。
她好恨,恨自己為什麼不機靈點,那麼大的排場,那麼多人前呼後擁,除了中書府的主子林慎外,還會有誰?
都怪自己先入為主,以為只有頭髮鬍子一把抓的白鬍子老公公,才能做到中書令那樣的大官。
程洛喜穿過院門,路上的行人紛紛對她投以怪異的目光。
事實上,這幾個月她已經習慣了別人的指指點點,但如今,面對眾人變本加厲的鄙夷,她仍忍不住心中沮喪。
「洛喜,你怎麼了?心不在焉的?」
程洛喜抬頭,看見母親不無擔憂地站在門前,趕緊掩去內心的不快,急步走了過去。「娘,你這幾天身體才好了點,怎麼就站在門口等我?在府裡,我才不會走丟呢!」
「飯菜做好了,我一個人在屋裡等著難受。」楊鳳看著她說。
「我正好餓了耶……」
程洛喜跟著母親進到屋裡,才捧起飯碗,不知怎麼的,想起這幾天的經歷,食慾頓時去了大半。
別想了,別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沒什麼大不了!她明明這麼告訴自己,臉上的表情卻控制不住的僵硬。
「怎麼,胃口不好嗎?」楊鳳看著她,心中疑惑。
「沒、沒有啦……」程洛喜假笑著信口胡謅。「今天馬廄裡雜活兒多,有點累了……」
楊鳳怔了怔,忽然哽咽地自責道:「洛喜……是娘不好,讓你受苦了……你忍忍,再忍忍,等你爹謀逆案的風頭過後,娘一定想法子讓你恢復自由,不叫你給人做牛做馬了……」
啥?娘是不是病久變糊塗了?雖無賣身契,但她們比那些有賣身契的人,還難贖身啊!
可是……瞧母親淚眼汪汪的,程洛喜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故作輕鬆道:「娘,其實我是騙你的啦,我並沒有很辛苦。」
楊鳳也不看她,自顧自搖頭低泣。「別騙我了,娘知道你是為了安慰娘才這樣說的。」
「真的沒有!」見她不信,程洛喜急了。「我是在煩林慎……」忽然瞧見母親一臉驚駭地抬頭,連忙改口道:「林大人他好無聊喔,放著自己的寶馬不騎,每天跑來騎我的馬。」。
「林大人每天都騎你的馬?」楊鳳聞言,不禁驚奇地盯住程洛喜。
「是啊,我看他是故意惡整我,搞得現在都沒人同我說話了……算了,不說他了……」程洛喜一臉愁容,低下頭就要扒飯。
楊鳳卻伸手擋住她的碗。「洛喜,你今年十七歲了吧?正好像花兒一樣盛開的年紀……」
娘今天怎麼怪兮兮的,連自己的年紀都記錯?
程洛喜心中納悶,嘴裡應聲道:「娘,我今年十六,是不是像花兒一樣盛開不知道,只求那個林大人高抬貴手,別跟我這個小姑娘過不去就行。」
「是了,你是十六歲,瞧娘的記性。」楊鳳微愕後,神情古怪地笑起來。「洛喜,你想過沒有,林大人他堂堂正一品官員,每天有多少事要忙,哪來那麼多閒情逸致和你過不去?」
是啊,哪來那麼多時間啊?
程洛喜想了半天也沒個頭緒,乾脆搖頭給母親看。
瞧女兒傻的樣子,楊鳳知道她根本沒開竅,笑著道:「我看啊,他根本就是喜歡你!」
「喜歡我?」沒料到母親說出這樣的話,程洛喜錯愕地瞪大眼睛,繼而使勁搖頭。「不,不,不可能!我看他想報復我還差不多。」
楊鳳不以為然。
「傻孩子,哪有人這樣報復女孩子的?他若真討厭你,大可不理你,或者讓管事修理你,犯得著整天在你面前出現嗎?」
見她仍一副狀況外的樣子,楊鳳只好繼續道:「這明明就是喜歡你的表現啊,對了,洛喜,你知道什麼是喜歡嗎?就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喜歡?」
聽完這輩子最令她驚奇的話,程洛喜呆了好半晌,才結巴道:「他喜歡我……怎、怎麼可能?他根本就是在找我麻煩……」
「這就對了,府裡那麼多人,怎麼不見他找別人麻煩,偏偏只找你?這就是喜歡啊。」
有這樣的說法?程洛喜望著母親,一時沒法子接受這個說法。
楊鳳笑笑,也不多說,剛想叫程洛喜多吃些飯,院內忽然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一般奴僕住的小院子,怎會有皮靴踏地的聲音?
楊鳳張頭望向門外,就見院裡多了個全身戎裝的侍衛。
怪了,難道有人犯錯?
她正在納悶,程洛喜看見來人就脫口道:「戰天?他不是林慎的貼身侍衛嗎?跑到這裡來幹嘛?」
聽她又叫林慎名字,楊鳳擔憂的眉心不禁更為蹙攏。
「程姑娘。」戰天目不斜視,直奔程洛喜住的小屋。
「啊……叫我嗎?」程洛喜一愣,和母親從屋裡迎出來。
她只是個小小的奴婢,又是犯官之女,在府裡照看的也只是馬匹,戰天找她會有什麼事?
偷偷看了眼母親,見母親一臉從容,暗示她隨機應變。
「程姑娘,大人有請。」戰天交代了來意。
「他……找我?現在?」程洛喜莫名其妙。「我還沒吃飯……我……」瞧見母親不贊同地朝她直擠眼睛,連忙改口道:「你等等,我換件衣服就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