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入夏,天色亮得早,卯時剛過東方便已泛白,聶紫芊躲在一塊風化已久的岩石後,小心翼翼的探頭望向不遠處的礫石荒灘,那兒有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正以極慢的速度在原地迴旋相持,比拚內家功力。
黑色的頎長身影是燕墨陽,聶紫芊一眼就能認出來,而那個穿白袍的老者……應該就是魔羅天教教主宗寒麟吧?
風不停的吹,捲起陣陣灰沙,令眼前的景像有些模糊不清,聶紫芊不敢置信地眨眨眼。
她曾想像過許多幅有關魔鬼的畫面,也在腦中勾勒過無數遍宗寒麟恐怖可怕的長相,但……絕不是眼前這位氣宇軒昂、衣袂飄飄的白袍老者。
似乎感覺到什麼,燕墨陽大喝一聲驟然發勁,就見兩人越轉越快,腳下的黃沙旋風般漫天飛起,看得聶紫芊眼花撩亂,根本分不清誰是誰,更別提插手幫忙了。
想不到燕墨陽的武功竟如此高絕,完全超乎她的想像!看著不遠處糾纏在一起的模糊身影,聶紫芊不禁愕然。
如此說來,那天他在魔羅天教的左右護法和她大哥的圍攻下,並沒有施展出他應有的功力,這又是為什麼?寧可挨上一刀,也不願取勝,難道在他中毒負傷的背後,其實另有隱情?
就在她冥思苦想之際,忽聽場內一聲悶響,彷彿當頭落下個驚雷,兩人身形驀地分開,像斷了線的風箏般向後飛去,落在幾丈開外。
四週一片靜止,連空氣都凝固了,場內兩人互相盯視對方,誰也沒有動,聶紫芊則滿手冷汗捏了捏腰間的軟劍,一時間說不準是該衝上去,還是該伺機而動,她為人是衝動了些,但在面對此等大事時並不魯莽。
「好小子,功夫不錯!若在幾年前,本教主還真不一定是你的對手。」
就在這時,宗寒麟的聲音清楚傳來,雖是誇獎的話,語調卻忽高忽低,帶著說不出的陰惻之氣,令人不寒而慄。
「宗教主客氣了。」
燕墨陽淡淡挑眉,目光卻仍舊凝在宗寒麟身上一動也不動。較量了幾個時辰,他知道自己遇到了生平罕見的強敵,絲毫不敢大意。
「前些日子我那幾個不成器的手下傷了你,原來是你故意的,哈哈哈……」見燕墨陽並不答話,宗寒麟話題一轉。「本教主向來喜歡聰明人,依本教主看,你也不用跟著燕北漠那個廢人,不如把封天聖女交出來,跟著本教主好了,只要我們兩人聯手,我就不信魔羅天教不能雄霸一方。」
「就憑你?」燕墨陽眸中精光一閃,冷冷哼聲。「你魔羅天教向來好事不做,壞事幹盡,要我入教,作夢!」
這人果真是魔羅天教教王宗寒麟!聶紫芊屏住呼吸聽他們的對話,眼睛瞪得老大,心中還是不能將眼前這個仙風道骨的老者和那個專門奪人錢財、攝人魂魄的魔羅天教教主畫上等號。
「少年人,火氣別那麼大。」長袖攏起,宗寒麟突兀一笑。「魔羅天教騙人錢財是有些卑鄙,可你們隱淵堡殺人如麻又高尚到哪去?我看比我們魔羅天教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我邀你入教是愛惜你這身本事。」
「少說廢話!」燕墨陽雙眉一橫。
宗寒麟嘖嘖搖頭。「少年人,你若執意不肯答應,可別怪本教主出手無情。」
燕墨陽還是那副不動如山的冷凝神情。「悉聽尊便。」
宗寒麟怪笑一聲,從身後抽出一把通體黝黑、近刀柄處有一圓洞的刀。「少年人,本教主原不想從兵器上佔你的便宜,只不過……嘿嘿……」他的笑容益發古怪,目光閃爍不定。「迫不得已,本教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殘花寶刀!
此刀一出,躲在邊邊上的聶紫芊大駭之餘,不由得倒抽一口氣,胸中更是五味雜陳。
大哥把殘花寶刀獻給了魔羅天教,魔羅天教教主卻拿它對付燕墨陽!
雖然她對這事也能料到個大概,可為什麼當事情一旦被證實後,其中的滋味竟是如此苦澀?
說到底,在和燕墨陽相處的這段日子裡,她對他的感覺一直在變。他,早已不是她從前所認為的那種土匪頭子,而是一個霸道中帶點溫柔的陽剛男子。
就她自己而言,她也變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爽快俐落的女捕快,而變得黏黏糊糊、奇奇怪怪,因為心底有了牽掛——就是他,燕墨陽!
所以她才會不顧自身安危跑來救封天聖女,會不顧理智將封天聖女單獨留在山洞,自己又跑了回來——雖然見到眼前的情景後,她很懷疑自己是否幫得上忙,但無庸置疑的是,她心中時時刻刻都掛念著他。
聶紫芊失神地望著宗寒麟手中那把殘花寶刀,絲毫沒注意到燕墨陽腳步移動,他背向自己,右手一抖,滿臉凝重地抽出隨身攜帶的軟鞭,準備迎敵。
相持片刻,一道白光突起,宗寒麟的身子如利箭般射出,但他並沒有衝向燕墨陽,而是冷不防向著聶紫芊隱身的岩石直撲過來,顯然,他早就發現了聶紫芊的存在。
她在怔愣之下蹬蹬蹬連退幾步,眼看著殘花寶刀就要當胸劈下,下意識地想要拔劍,誰知慌亂之中怎麼也抽不出腰中的軟劍。
燕墨陽也早就發現到聶紫芊,這就是他為何會突然發力和宗寒麟急打的原因。方纔他移動幾步,也是想藉機用身體擋住宗寒麟的視線。
他的確不該奢望宗寒麟並未發現聶紫芊,可他萬萬沒想到,宗寒麟居然同他一招不出,就逕自向她發難。此時的他臉色驟變,扭身大叫一聲「看招!」,手中軟鞭長蛇般掃向宗寒麟後背幾處要穴,身子則如疾風般追出。
哪知宗寒麟聽見風聲,只是將身形略微一縮,而後頭也不回的反手兩刀,燕墨陽手中的軟鞭立刻斷成幾截。
見此情形,燕墨陽臉色不禁又是一變,眼看宗寒麟手舞寶刀在空中畫了個圈,揮動著又要撲向聶紫芊,而聶紫芊則踉蹌著腳步根本來不及躲閃,他心中一急,什麼也顧不了了,足尖蹬地猛一下就飛撲過去,將聶紫芊一把推開,自己的背脊則硬生生挨了一刀。
被推著滾到一邊,聶紫芊腦袋裡一片空白,呼吸也在瞬間窒息,她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他居然為了救她,不顧性命的替她擋刀!
眼圈一紅,淚珠也跟著在眼眶中打轉,感激,自責,悔恨盡揉其中。
「燕——墨——陽!」
聶紫芊嘶啞地喊出他的名字,爬起來正想奔上前,宗寒麟卻搶先一步落到燕墨陽身邊,旁若無人的開懷大笑。
「小子,殘花寶刀上如今也餵了赤毒,看你去不去找封天聖女解毒!」宗寒麟得意洋洋地說,而燕墨陽身子顫了顫,一股腥黃的血液從傷口流出。
大概怕燕墨陽死得太快,宗寒麟還啪啪幾下點了穴道替他止血。
眼前這一幕令聶紫芊渾身發顫,心口像被棒槌狠狠砸了一記,血液直衝腦門,想也不想就掏出一枚彈丸向宗寒麟擲去,口中大喝一聲:「看暗器!」
見一團漆黑濃霧在眼前炸開,一直沒把聶紫芊看在眼裡的宗寒麟猝不及防,大驚之下雖然極快的向後急閃,但終究還是慢了一步,眼前已一片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死丫頭,敢暗算本教主!」
一時間以為自己的眼睛瞎了,宗寒麟尖叫怒罵,又怕有毒氣攻心,連忙翻了幾個觔斗,盤腿坐在地上運功護體。
聶紫芊不敢搭腔,趕緊衝過去,扶起倒在地上的燕墨陽轉身就跑。她的確是想來幫忙的,但沒想到竟幫了個倒忙,害得他身負重傷……悔恨的淚水自臉上滴答落下,她的心不停的顫抖。
她以驚人的爆發力帶著燕墨陽躍上馬背,夾著馬肚往南直下。
趕快去找封天聖女,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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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即便是清晨,風中也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熾熱。行走在荒灘上的聶紫芊,並不覺得有半點燥熱,心頭反而一片冰涼。
從小到大,她經歷過的危險也不算少,可沒有一次像此刻這般令她心驚。和燕墨陽一起騎在馬上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卻好像過了十年般漫長不堪。
馬兒每跑出一步,她的心就跟著顫抖一下,尤其當她抽馬鞭時,每一鞭都像抽在自己的心上。她想快點去找愛蘭珂為他解毒,又怕跑得太快他身體會吃不消。
身體彷彿被抽空,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晃晃腦袋想甩掉那份無措。往前趕了一段路,感覺到身後之人搭在她腰間的手已然燙得像塊烙鐵時,終於忍不住回過頭。
「你、你的傷要緊嗎?」她問,聲音裡有掩不住的哭腔。
「還好……和宗寒麟對打前……我吃過解毒的藥……」燕墨陽回答著,語調有些顫抖,額上佈滿熱汗。
望著他赤紅的臉龐,聶紫芊哽咽一聲,幾乎快哭出來。「都是我不好……我要不多事就好了……」至少他可以跑掉,不會平白挨上一刀。
「沒有的事……你要是沒來……」燕墨陽勉強笑了笑,想給她安慰,頭卻無力地垂了下來,接下來的聲音幾不可聞。「……說、說不定我已經死在宗寒麟的手裡了……」
聶紫芊心中一驚,感覺到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急得滿頭大汗卻無計可施。她再也不敢說話,握緊他幾乎鬆開的手,快馬加鞭往南奔去。
一路倉皇,聶紫芊好不容易到了那座白石山丘前,抬頭瞧見山腰上的山洞,忙道:「好了,好了,你馬上就有救了……」
話才說到一半,身後的人晃了晃,幾乎摔下馬去,聶紫芊大驚,連忙跳下馬扶住已經不省人事的他,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噙著眼淚、咬著牙把他拖進山洞。
此時天色早已大亮,陽光透過洞門射入,為山洞裡染上一層淡淡暈黃,封天聖女愛蘭珂就躺在石榻上,正安靜的熟睡著。
看著解藥就在跟前,聶紫芊覺得自己的心幾乎快跳出胸膛,她慌忙衝到愛蘭珂身邊,食指一點解開愛蘭珂的穴道,口中則不住喃喃:
「愛蘭珂,全靠你了!」
沒料到,愛蘭珂一睜開眼就滿臉驚嚇的尖叫起來。「魔鬼,有魔鬼!墨陽!墨陽!」
「愛蘭珂,你冷靜些,燕墨陽就在這兒,現在他需要你的血解毒!」來不及多解釋些什麼,聶紫芊指著平躺在地上的燕墨陽急聲道。
哪知愛蘭珂一看見燕墨陽,就嗚咽一聲,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孩忽然見到自己的親人般,猛地撲到燕墨陽身上,毫無形象的號啕大哭起來。
「愛蘭珂,你別哭了,救人要緊,他現在要你的血救命!」聶紫芊急了,趕緊跟了過去,半蹲在愛蘭珂身邊說話。
愛蘭珂卻彷彿沒聽見一般,只是抱著燕墨陽的身子猛哭。
見愛蘭珂沒有反應,聶紫芊額頭上不禁冒出滴滴冷汗。
「愛蘭珂,你冷靜些,別哭了!」
用力搖了搖愛蘭珂的肩膀,聶紫芊又在她耳邊大叫,可當她看見愛蘭珂那張幾乎哭成白癡的臉時,終於認命的一咬牙,再次出手點了她的睡穴。
救人要緊,她沒有時間慢慢安慰愛蘭珂,只好用強了。
將身子軟成一團的愛蘭珂平放在燕墨陽身邊,她刷地一下抽出腰間軟劍,而後動作極快地拉起愛蘭珂的手,正想一劍戳下去時,目光卻在接觸到愛蘭珂指尖的那一剎那,錯愕的驚叫一聲。
原因無他,只因愛蘭珂纖細白皙的手指上,竟佈滿了蜘蛛網似的刀痕!
「怎麼會這樣?」
聶紫芊倒抽一口氣,急忙拉起愛蘭珂另外一隻手,就見她柔嫩的手指上,同樣也佈滿一道又一道細小的傷痕。
「怎麼搞的?」
她抓住愛蘭珂的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細翻看,見她除了指尖之外,並無其他傷痕,心中正在奇怪,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動作幅度過大碰到了什麼,躺在一旁的燕墨陽突然悶哼一聲。
糟糕,瞧她忘了什麼?
聶紫芊臉色一變,立刻拉回心思。
也不再探詢究竟了,她拿起軟劍對著愛蘭珂的手腕淺淺一壓,一串鮮紅的血珠旋即滴下,落入燕墨陽口中。
手腳俐落的完成一連串動作,聶紫芊擦了擦頭上的汗,長長噓了口氣,又撕下一塊衣襟,從懷中取出金創藥,先替愛蘭珂包紮好手腕,而後翻過燕墨陽的身子,小心翼翼替他也上了藥,目光凝在他泛紅的臉上。
這個男人,要弄懂他還真不容易,照理說他是隱淵堡少堡主,應該不會捨命救她這種無足輕重的女奴,可是剛才……
想起他替她挨的那一刀,聶紫芊眼中不知不覺蓄滿淚水,唇邊卻掛著一抹喜悅的笑。
許多說不清的感覺在一瞬間湧上心頭,是感激嗎?好像不僅僅是……
她想,她這一生中,不會再有如此混亂的情感了,興奮、激動、悲傷、沉重、卻又刻骨銘心,難以忘懷……
陽光刺入她的眼簾,聶紫芊情不自禁閉上眼睛,淚水如珍珠般顆顆落下,她低低抽了幾下鼻子,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那燙人的溫度令她不由自主輕輕一顫,一顆心被溫暖得無以復加。
從小失去父母,她已看盡世態炎涼,但毫無疑問的,眼前這男人是這世上除了大哥外,另一個讓她感到溫暖的人。
胸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盪,她不禁抱住自己的身體,低著嗓子嗚咽起來。
如果從前對他,還有著類似少女懷春的情懷的話,那此時此刻,她已經分不清自己對他到底是什麼感覺了。
「傻丫頭,哭什麼,我死不了。」
無聲無息睜開了眼,燕墨陽的臉色已有些許好轉,不再紅得嚇人。他吃力地望著聶紫芊,輕輕地說,但虛弱的聲音令她脆弱不堪的心,又是一陣起伏。
「你醒了,感覺還好嗎?」趕緊抹去臉上的淚水,她關切的問,卻不敢看他的眼。
「別管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燕墨陽蠕動著嘴角。「宗寒麟要找愛蘭珂,你趕快帶著她跑……我……咳、咳……」
宗寒麟?
聶紫芊心中一驚,驀地睜大眼睛,整個人硬生生定在原地。
她的煙霧霹靂彈只有半個時辰的功效,宗寒麟又有傳地辨聲的功夫,此刻的他肯定已在追來的路上了。如果不設法引開他,他應該很快就會找到這裡,那時……只怕他們三人全都在劫難逃。
想到心驚處,聶紫芊霍地放開燕墨陽的手,站起身來。
「紫芊,不許做傻事!」明白聶紫芊的心意,燕墨陽輕喝,反手想抓住她,卻被她飛快的點住睡穴。
她,竟敢再次偷點他的睡穴!
燕墨陽不敢置信地瞪著聶紫芊,眼中幾乎能噴出火來。
「下面的事就交給我吧。」
就在燕墨陽即將昏迷之際,聶紫芊衝著他甜甜一笑,拉過石榻上的毛毯輕輕蓋在他和愛蘭珂身上,想了想又解下腰間的軟劍放在他身邊。
和宗寒麟這種高手過招,她根本沒有用劍的餘地,還不如把劍留給他防身,順便留下個紀念……
凝眸看了燕墨陽片刻,聶紫芊一抿唇,起身便往外走。
洞外的陽光燦爛刺眼,但她的心在陽光下卻不住發冷。
記得大哥教過她,捕快要訣有無數條,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保存自己的實力,而現在……
唇畔不由自主漾起一抹動人淺笑,聶紫芊的眼波在金黃得近乎壯麗的連綿沙丘上流轉,想不到素來靈活機變的她,也會幹這種飛蛾撲火的蠢事,可至少……她覺得值得。
她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在一個天色清朗的早晨,有一個她心儀的男子,奮不顧身為她擋了一刀,那一刀插上他的身上,流著他的血,融化的,卻是她的心……
山丘下,「追月」甩著尾巴,靜靜等待著主人。
聶紫芊快步上前,翻身上馬小跑幾步,忽而又勒住馬韁回過身來,對著山洞的方向張了張唇,在心底輕輕的說了一句話。
墨陽,多保重,想必,我們不會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