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遼交界處的祁安城外,剛落過一場雷雨,走在濕潤的青草地上,行獵到此的耶律肆忽然將手中的弓箭一甩,提起韁繩,向著前面的山坡策馬狂奔。
「少主!」
陪在他身邊的風烈一驚,趕緊催馬跟上,隨他一同出來打獵的眾將官都不明就裡,也紛紛追了過去。
對部下的呼喚充耳不聞,耶律肆一馬當先,馬鞭抽得更急,不一會兒就將眾人甩得老遠。
山谷連綿,青翠的樹木遮天蔽日,一直延展到天邊。
就在這片蒼綠中,一隻幾個月大的小梅花鹿,停在遠處的山坡上,時而昂頭望天,時而俯首吃草,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那神態,那氣息,如此的清靈純淨,就像初見時的她!
也許是馬太急,也許是嗅到了生人的氣息,那頭小梅花鹿突然頓下身子,機警地扭頭望向四周,而後拔腿溜進樹林不見了蹤影。
耶律肆身子一僵,仍策馬前奔,酸澀的滋味不知不覺溢滿胸腔。
兩年了,他胸前的傷口早巳癒合,只留下一道狹長的疤痕,但他內心深處的傷痛,卻絲毫沒有減輕。
那年在祁安的將軍府中,孟千竹用那把匕首,剌得他整個人都亂了。
即使讓他一個人面對千軍萬馬,他也不會這麼失措。尤其當他發現,那把鋒利的匕首上竟然餵了毒時,他心中的痛苦簡直無以復加。
若不是他身體夠強,若不是從小被父親餵藥培養他的抗毒能力,若不是大遼的妙手神醫韓扉正好在南部訪友,他恐怕早已是黃上一塚。
震驚和憤怒過後,他曾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
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是不是他太主觀,太自以為是,被愛蒙蔽了雙眼,所以看不出她的蛇蠍心腸?
然而,當想起她純淨的面容,想起她甜美的笑顏,想起她臨走時那悲痛欲絕的神情,他的心不禁又軟了。
在心底,他不斷為她開脫,她不是有意刺傷他的,按照當時的情形,很有可能是誤傷。她會離開也許是無奈,也許是其他原因。
就在這時,從容城傳回的消息卻給了他重重一擊,令他整個人都傻住了。
「孟千竹是容城總兵孟喬生的親侄女,因為刺傷了將軍您,她大哥孟建書被大宋朝廷封官,當上了廊西的縣尉。」記得當時風烈曾遣走身邊所有人,小心翼翼向他回稟這件事。
在那一瞬間,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已全然崩潰。
孟千竹,這個他傾心所愛的女人,竟是容城總兵孟喬生的親侄女!
原來她一直在說謊,原來她真是奸細,原來她的婚變、她的誤人大遼只不過是個謊言,一個博取他同情的手段!原來他對她的喜歡,只是一廂情願!
那時他突然有種想殺人的衝動,恨不能馬上抓她回來,狠狠搖她一頓。問她為什麼能將他的感情棄如敝屣,為什麼能狠得下心刺傷他,為什麼要在匕首上喂毒,置他於死地?
然而當他冷靜下來,想到她的身份時,他的心就寒了。基於她漢人的立場,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事後,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去找她,可找她做什麼呢?
殺她?
他下不了手。
強擄她來?
就算人被他擄來,可她的心呢?
也就在那個時候,他才明白,他和她終究是對立的,終究是有緣無分!
這件事帶給他相當大的衝擊,也著實令他消沉過一陣子。那時候,多虧風烈在一旁沒日沒夜忠心耿耿的保護他,要不然,他肯定逃脫不掉當時穆宗皇帝所指使的兩次暗殺。
原以為他終有一天會遭穆宗皇帝的毒手,沒想到去年二月,穆宗皇帝耶律景身邊的侍從已不堪忍受他的虐待,竟聯手將他殺死。
皇帝一死,大遼群龍無首,天下頓時大亂,而在二芳長期虎視眈眈的大末又乘機出兵,企圖強取燕雲十六州。
戰事紛起,處在極度消沉中的他猛然覺醒。
他一面命令手下領著燕雲十六州的守兵,利用地勢之利對外抵禦強敵,一面親自回京,聯合乙室王府的新任王爺蕭靖海和南院大王耶律良之子、上京衛戍官首領耶律翰雲,以及一些文武大臣,擁立前朝世宗皇帝的次子、也就是剛剛遇刺身亡的穆宗皇帝耶律景的侄子——耶律賢為帝。
耶律賢即遼景帝,他即位後重用漢宮,革除弊制。才一年多的時間,大遼就出現中興,而耶律肆也官復北院大王一職,統領遼國一半兵馬。
這一次,他來祁安視察軍情是例行公事。
記得來祁安前,風烈怕他重返故地心緒下佳,曾極力反對;但他以為從前的一切在他心中早已成了過眼雲煙,仍堅持前往祁安。
事實證明他錯了,錯得厲害!
踏入祁安,睹物思人,過往的一切如洪水般滾滾而來,擋也擋不住。他的那座舊宅,比往日愈加恢弘的將軍府,更讓他的心不由自主揪痛起來,痛得連指尖都在發顫。
若不是風烈發現到他不對勁,趕緊建議迎接的官員一起去郊外打獵,只怕他這個北院大王就要當眾失態了。
都說時間能夠沖淡一切,但為什麼只要一想起她,他的心還是會忍不住深深的抽痛著?說到底,他心中仍舊喜歡她啊!
這兩年來,他仍孤身一人。家鄉的父親經常來信催他成親,朝中的文武百官對他的婚事也異常關心,就連聖上也有賜婚之意,臨出京前還問他看上哪家的姑娘,想要親自下旨為他求親。
看上哪家的姑娘?耶律肆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澀。
他看上的是月宮的嫦娥,不,月宮的嫦娥也沒她遙遠。如果是月宮的嫦娥,他至少還能就著月兒一解相思之苦,而她呢?
山中吹過一陣風,清冷的感覺立刻湧人大腦,耶律肆甩了甩頭,努力收回紛亂的思緒。
怎麼又想起她了,那可是他心底最不堪的痛啊!
當風烈追上來時,就見耶律肆獨自一人站在半山坡上,孑然佇立。
自從那次遇刺後,少主整個人陰沉許多,變得比以往更寡言、更沉默,常常一臉肅然,十天半月都不開一次口,讓他倍感壓力。
這段時間少主的情緒雖然有所好轉,但少主心中的傷口卻觸碰不得。這一次,只怕真不該讓少主來的。
心中焦急,他翻身下馬,快步奔到耶律肆身邊。
「少主?」
「大王有何差遺,小的隨時聽命!\"緊隨而來的眾將官們也不敢這次,紛紛下馬,恭敬的立在後面。
耶律肆此時已經恢復了平靜,展顏一笑,用平和的語氣說:「沒什麼,忽然覺得這裡風景不錯,便上來看看。」
少主這麼失控的一路跑來,真的只是為了看風景?
風烈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少主看似平靜的外表下,會不會蘊藏著一顆比火山更熾熱的心呢?
耶律肆在祁安待了兩天,第三日準備離開前往別處時,祁安的地方官員苦苦挽留不住,只好由太守羅揚在驛站為他餞行。
「祁安邊境小地,沒什麼東西可以孝敬大王,所以卑職昨晚親自帶人到大末境內去打草谷。托大王洪福,卑職等收穫頗豐,不但搶了不少金銀珠寶,還擄得漢女佳麗三名,望大王笑納。」
「你們為我去打……草谷?\"耶律肆聽完,有些不可思議的盯著面前的祁安太守。
打草谷始於遼太宗時期,當時太宗皇帝滅後晉,兵入開封城,到處擄掠人口和財寶。後晉雖然被滅,但遼兵因為打草谷,遭到百姓的頑強抵抗,損失慘重,太宗皇帝為此悶悶不樂,引起舊疾復發,最後病死在樂城。
自此之後,遼漢之間雖然戰事連綿,但因有前車之監,一般將領都極少允許手下官兵去打草谷,以免引起漢人百姓的強烈反應。
沒想到這次為了給他送行,祁安太守競親自去打草谷,還擄回三名漢女?耶律肆轉念一想,忽然明白他們打草谷的真正原因。
兩年前,他寵愛一名漢女的事人盡皆知,這兩天有許多人向他敬獻漢女,都被他婉言謝絕。想必大家以為他不喜歡燕雲十六州內已經契丹化的漢族女子,所以冒險跑入宋境幫他找真正的漢女佳麗吧。
「這是我等一點心意,還望大王笑納!\"見他猶豫,在場的大小官員齊齊跪了下來。
望著眼前一張張誠懇的臉,耶律肆哭笑不得,終於頷首道:「大家的好意我心領了,我耶律肆無才無德,受下起諸位如此大禮,都起來吧。」
聽到耶律肆要收下那三名漢女,站在他身後的風烈急得臉都白了。 「少主,漢人陰險奸詐,您難道忘了兩年前的教訓?\"
被風烈觸到痛處,耶律肆臉一沉,也不待和祁安的地方官員告別,隨即掉頭出門而去。
風烈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緊追上去。他剛才是太擔心、太著急,才會說出那種大不敬的話。
眼前的氣氛雖然不太對,祁安的大小官員也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但還是連忙跟上去為耶律肆送行。
隊伍吹吹打打、浩浩蕩蕩,引得沿途許多百姓跟著湊熱鬧,直到走出祁安城三十里外,送行的隊伍才漸漸散去。
一馬當先在空曠的山野裡走了一陣,耶律肆的氣漸漸消了。他扭過頭,看身邊除了跟著自己來的隨從外並無其他人,這才冷著臉向風烈吩咐道:「你去把那幾個漢女給放了。」
「放人?」
風烈一愣,口中喃喃幾遍,這才明白自己誤會了耶律肆。他紅著臉向耶律肆道了聲歉,然後動作極俠地向隊伍後面一輛寬篷馬車跑去,那幾名被打草谷擄來的漢女就坐在上面。
見風烈已經跑到馬車跟前,耶律肆便回頭繼續駕著馬兒前行。雖然他讓風烈放走那幾名漢人女子,但風烈會怎麼做他並不在乎。放走她們,他已經仁至義盡了,其餘的一切都和他耶律肆再無關係。
然而,他手上的一記馬鞭還未抽下—
「啊——」隊伍後面陡然傳來的尖利女聲令他不由自主眉心一皺。是殺人嗎?叫得這麼恐怖。
耶律肆不悅地回頭,正想斥責幾句,眼前的景象卻令他大吃一驚。
平日低調寡言,從不擅作主張的風烈,此時居然手持尖刀,向一名跌坐在地上的紫衣漢女疾風般剌去,而那名紫衣女子大概受驚嚇過度,竟仰頭瞪著風烈,一動也不動。
就在刀光一閃之際——
「不要傷我家小姐!\"
一個丫鬟打扮的黃衫女子不顧一切的從車上衝了下來,猛一把推開跌坐在地的紫衣女子,用自己柔弱的身軀擋向刀鋒。
顯然沒料到突然會冒出個不要命的女人,風烈微微一愣,本能的想停下刀,可刀既出鞘再難收回,雖然他盡了全力,但刀尖還是深深沒入黃衫女子的胸肋。
「小姐!」
黃衫女子痛苦地呻吟一聲,整個人如破碎的瓷娃娃般向後倒去,重重跌落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上。
這場變故來得太快太突然,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就連耶律肆也愣住了,只有那名被推開的紫衣女子,披頭散髮趴到黃衫女子身上。 「順兒!順兒!\"嘶喊著她的名字痛哭起來。
被她這麼一哭,風烈突然清醒過來,他刷地一下抽出藏在靴子裡的匕首,紅著眼就要朝跪在地上哭泣的紫衣女子後心刺去。
風烈狂野的動作嚇壞了在場所有人,在一片驚呼中,耶律肆如夢方醒,惱怒的暴-一聲。
「風烈,住手!\"
聽見耶律肆的叫聲,風烈額頭上不禁滲出黃豆般大小的汗滴,但他牙一咬,非但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反而加快匕首刺出的速度。
風烈是不是瘋了?!
耶律肆氣悶之下,身子騰空而起,疾風般向前撲去,手中的馬鞭也同時揮出,就在匕首即將剌入紫衣女子衣衫之際,猛一下將它捲飛。
「風烈,你在搞什麼名堂?!\"
身形落地,耶律肆狠狠瞪他一眼,口氣很沖。光天化日之下豈能隨意殺人,就算她們真該死,也不能如此草菅人命!
不敢正視耶律肆惱怒的目光,風烈垂下頭,眼睛死死盯住地上的匕首,狼狽的呆立著。
耶律肆當然也不忍心過於責備自己的貼身愛將,他哼了一聲,扭頭看向那名被風烈刺傷的黃衫女子。
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頓時呈現在他眼前,黃衫女子胸前滿是鮮血,臉龐則痛苦地扭曲著,血色全失。
耶律肆皺了皺眉,正想派人叫大夫來替她療傷,眼角餘光一閃,那名跪在一旁的紫衣女子瞬間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那是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腰肢纖細柔美,背對著他,已經停止哭泣,頭垂向地面,兩隻手緊握成拳,似乎在凝盡全身的氣力,不讓自己失控顫抖。
瞪眼看著這名紫衣女子纖細的背影,耶律肆腦中突然嗡的一響,感到自己的心在瞬間狂跳。
此時此刻,世間所有的一切皆可拋棄,他眼中只有這名紫衣女子。
耶律肆走近幾步,深幽難辨的眸光似乎想穿透她的身體。 「把頭抬起來!\"他一字一句的說。
聽見他的聲音,紫衣女子的身子微微一震,上半身挺起,臉仍垂向地面。
「我叫你抬頭!\"
耶律肆逼近她,語氣驀地加重,彷彿醞釀著狂風暴雨。
知道避無可避,紫衣女子咬住嘴唇將頭緩緩抬起。她的眼中蓄滿淚水,清秀的面容也過於蒼白,看在耶律肆眼中,卻有如耳邊響起一道驚雷!
是她,果真是她!
這究竟是一場夢,還是上天的安排?
長久系念的人就在眼前,耶律肆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向前踏出一步,正想抓起這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
「少主,讓屬下替你除了這名妖女!\"站在一旁的風烈忽然拾起地上的匕首,搶前一步朝紫衣女子猛刺過去。
匕首的寒光,讓耶律肆臉色驟變。
「住手!」
他狂吼一聲,想也不想的揮掌擊出,就見風烈在空中一個翻滾,失控的身軀跌落在幾丈開外的黃土地上,吐出一口鮮血。
周圍的侍衛和隨從都驚呆了,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們既不明白風大人為什麼一定要置這名嬌弱的漢女於死地,也不明白少主見到這名漢女,神情為何會變得如此古怪。
而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孟千竹,也就是風烈要刺殺的紫衣女子,在剛剛的震驚過後,心竟奇跡似的平靜下來。
她緩緩仰起頭,面對耶律肆那張緊繃至極的臉,不知為什麼,她一點都不感到害怕,只是指著地上受傷的順兒,向他懇求道:
「她是我的丫鬟,為我挨了一刀,求你救救她,並放過她,有什麼事衝著我來就好,別傷及無辜。」
聽了她一番話,耶律肆心底陡然襲上一股火氣。
在她眼中,他難道是那種冷血的人?他難道只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喜歡亂傷無辜的人嗎?
他凝著臉,回頭看了看痛苦不堪橫躺在地上的順兒,又看了看冒著冷汗掙扎坐起的風烈,再看了看圍在四周神情緊張的手下。最後,他直直盯住孟千竹,冷聲問道:
「我為什麼要救她?我為什麼要放過她?\"
孟千竹一愣,眼神頓時黯淡。
她不該奢望的。在她兩年前如此傷他,刺傷他又從他身邊逃開之後,她怎能指望他善待她呢?
事實上,她早就想清楚了,他怎樣對她都不要緊,只是可憐了順兒,要是再不救治,說不定會賠上一條命……
想到難過之處,孟千竹眼中的淚水忍不住滴落,但她倔強地扭過頭,不願讓耶律肆看見自己傷心的模樣。
耶律肆眸光深斂的站在原地,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她微顫的肩頭卻令他呼吸一窒。
他驀地回身,大手一揚。
「來人,去叫大夫,把地上的這個女人和風烈都看一看!\"
被他這麼一喊,圍觀的人群霎時清醒過來,抬人的抬人,叫大夫的叫大夫,一個個忙忙碌碌全都行動起來。
彷彿對週遭喧雜的一切視若無睹,耶律肆的目光透過層層混亂,牢牢定在孟千竹的身上。
直到現在,他仍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真的又出現在他眼前了!
兩年未見,她比從前瘦了些、也成熟了些。臉上的神色雖然有些憔悴,卻仍掩不住那清純中帶著嬌艷的面容,看在他眼裡竟比從前美,更能吸引他。
她是不是都用這樣的面貌來吸引男人,再給人狠狠一擊呢?
長久的思念,乍逢的欣喜和憤怒,在耶律肆心頭掀起一片前所未有的狂瀾。那種又愛又恨的感覺,再一次將他的五臟六腑攪得七零八落。
他猛地抓住孟千竹的手,不顧她跪得已經站不直的腿,拖著她就往前走。
孟千竹被駭住了,不明白耶律肆突如其來的暴戾所為何來,但她強迫自己跟上他的步伐,強迫自己鎮定,忍住欲奪喉的尖叫。
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了,她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不能崩潰。
「就地安營!\"將孟千竹粗魯的丟上馬背,耶律肆大聲命令。旋即甩開所有人的追隨,帶著孟千竹縱馬向西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