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耶律翰雲剛佈置完上京城內所有的哨卡,南院大王府的老總管余庚便領著三五個家奴火速找了過來。
「二少爺,您快點回府吧,王爺今天又昏過去了!」一見他,老總管就哭喪著臉扯住他的馬韁。
耶律翰雲心中一顫,父王今年不過才五十出頭,難道真的已老到一天連著昏過去兩次嗎?他轉身吩咐手下自行回營,自己則跟著老總管匆匆趕往南院大王府。
自十九歲那年,他無意中救了遇刺的先帝而被特命為上京衛戍長後,耶律翰雲就一直住在衛戍營裡很少回家,尤其三年前,他和好友北院大王耶律肆及乙室王爺蕭靖海成功匡扶新帝繼位後,回家的日子就更少了。
對他幾個月不回家的生活,父親以為他長大了,受不了王府裡的繁瑣規炬,也就沒在意,由著他去了。
可耶律翰雲自己知道,他不願回家,除了討厭王府裡沉悶的氣氛外,不想碰見他大哥耶律翰海,卻是主要原因。
大哥耶律翰海長他兩歲,與他同母所生,文武雙全、才華橫溢,照理說該是大遼朝廷裡名聲顯赫的青年才俊之一。
但事實並非如此,有他這個光芒四射的弟弟在,耶律翰海不論如何努力上進,所有的光芒仍被他遮掩掉了。
以至到了今天,朝野上下無論黎民百姓還是王公貴族,都只知道南院大王府有個出類拔萃的耶律翰雲,並不知道還有個叫耶律翰海的長公子。
當然,不是人人都能出名,但耶律翰海除了翰林編修這個閒職外,並無其他官銜,就未免令人寒心。
看著許多根本不如大哥的人春風得意,大哥卻始終沒沒無聞,耶律翰雲可以想像大哥這些年的鬱悶心情。
但這些還不算什麼,頂多懷才不遇罷了,最令他們尷尬的,則是一度視大哥為親家女婿的左丞相賀朗天的曖昧態度。
「耶律老弟,我家娟兒一出生就許配給你們南院王府是不錯,可娟兒是大遼之花,我們賀族獨一無二的小公主,我可不想委屈她嫁個平凡的夫婿,我看……不如讓她和翰雲定婚吧……」
好幾次,賀朗天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拍著南院大王耶律良的肩膀說。
由於外界對耶律翰雲的評價越來越高,甚至有內僕透露,南院大王耶律良已經開始考慮,王位傳給長子的老規矩,到他這兒是否該改一改了。
在這種情形下,耶律翰雲和耶律翰海這對曾經親密無間的兄弟自然漸行漸遠,以至到了現在,兩人除了相見時敷衍似點個頭外根本無話可說。
耶律翰雲當然知道大哥對他的心結所在,他也知道,自己每受一次朝廷的褒獎與重用,對大哥而言,無疑都是再一次沉重的打擊。
而他,實在不願看到有這樣的結果。
所以,他不但安安心心做他的三品衛戍長,還私底下多次拒絕了聖上給予他陞遷的好意,並刻意擺出一副毫不在意、意興闌珊的樣子。
但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你越是想要,就越是得不到;你越想迴避,它卻偏偏找上門。
就拿幾個月前的那件事來說吧,拜好友蕭靖海的貼身愛將泰非所賜,他在淨古山遊玩時,擒下了受大宋皇帝趙匡胤指使、正在作法妄圖弄瞎契丹地龍眼睛的大宋風水師莫上陽。
當時,如果不是蕭靖海喜歡上莫上陽的女弟子桑晴,掉進愛情漩渦裡的他愛屋及烏,偷偷放走莫上陽,作為好友的自己也跟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要不然,他又要為朝廷立下大功一件,而他與大哥的關係,只怕會弄得比以前更僵。
有時想想也真覺得奇怪,他一點也不想出風頭,一點也不想有什麼驚人之舉,為什麼那些功在社稷的事情,一件件都不請自來呢?
想起大哥那張淡漠沒有表情的臉,他真想對大哥說——
賀娟兒雖然漂亮,看在他眼裡不過像幅風景畫,對她並無意思;南院大王這個位置雖然誘人,他並不在意,用親情換來的王位,就更不值得他去追逐了。
但他可以預見,如果這話他真說出去,對大哥的傷害只會更深。
到目前為止,誰都沒有正式提出賀娟兒的婚嫁一事,至於南院大王府繼承王位的事情更是捕風捉影,他若如此自說自話,也未免太狂妄、太自以為是了。
只可惜大哥並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就算知道,也必定以為他在演戲、裝模作樣以博得更多的-采吧。
因為有這樣的認知,他在想不出其他好法子的情況下,只有遠遠的躲開,眼不見心不煩。
可是今天……
看著遠處在夜色中仍舊燈火輝煌的南院王府,耶律翰雲微微歎了口氣,轉而擔心起父親的病情。
從過年時父親突然昏倒開始,父親昏迷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今天竟然連著昏倒兩次,看來父親的身體真是愈來愈差了……
一路無言,跟著老總管來到內室廂房的時候,耶律翰雲正好看見從昏迷中甦醒的父親。
「爹?」他下意識地放輕腳步。
「你還知道有我這個爹?」
耶律良平躺在床上,為自己的不受重視而冷哼。
今天早晨他就昏迷過一次,雖然沒多久就醒了,但那時翰雲並沒有來看他,到現在都第二次了,自己最心愛的兒子才姍姍來遲,想起這些,原本挺高興見到他的耶律良心中不免氣悶。
耶律翰雲自然知道父親在想什麼,連忙跪到耶律良身邊。
「父王,兒臣不孝,但兒臣今天有要事在身,實在脫不開身。」
「要事?」以為兒子在敷衍,耶律良又是冷冷一哼。「大遼如今四海昇平、風調雨順,上京百姓更是安居樂業、豐衣足食,你一個芝麻大的官會有什麼要事?」
「回父王,兒臣確有要事。」耶律翰雲跪在地上,面容平靜地說。
「翰雲……」見兒子還在狡辯,耶律良忍不住皺起眉,沉沉一歎。「你翅膀硬了,眼裡沒有父王也就算了,何必另找托詞?」
「回父王,兒臣沒有,是有關……」說到這兒,耶律翰雲抬頭看了眼一直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的繼母察月恭,聲音不禁一頓。
「是什麼?」耶律良忍不住追問。
耶律翰雲想瞞也沒用,他們遲早會知道,便挺直身體說道:「是奚飛泉的事。兒臣一早接到平海郡八百里加急公文,說是殺人魔王奚飛泉從苦島逃跑了,正偷偷潛往上京,兒臣急著佈置關哨所以一直忙到現在,來遲了還望父王見諒。」
此言一出,廂房裡的人頓時變了臉色,尤其是南院大王妃察月恭,不但唇色鐵青、臉色煞白,整個人甚至抖到指尖都在發顫,那是她心底最不堪承受的痛啊!
見愛妻如此模樣,耶律良輕咳一聲,也後悔逼兒子說出這件事情。
「翰風,不早了,你陪娘回房休息去吧。」他對身邊八歲大的小兒子說。
不用吩咐,伺候在一旁的侍女們很自然地上前。
見愛妻在侍女的攙扶下緩緩走了出去,耶律良這才朝耶律翰雲點點頭。「起來吧,別跪了。」他說著,心中驀地一酸。
想當年,他也像翰雲一樣春風得意、意氣風發,是朝廷不可或缺的棟樑,沒想到人生的旅途竟如此短暫,一眨眼的工夫,子女皆已成人,他也老弱得三天兩頭倒在床上了。
「是。」耶律翰雲恭順地站起身,看見燭光下一身病態的父親,一股哽咽自喉頭滑過。
父親有病,他卻不能隨侍在側,真是不孝!
耶律良側過臉,默默盯著耶律翰雲看了一陣子。
「我累了,你們忙了一天也辛苦了,都下去休息吧。」他突兀地揮揮手,聲音低啞地說。
見王爺情緒低落,眾人也不好多說什麼,行了個禮魚貫而出,耶律翰雲自然也跟著走了出去。
「二哥、二哥……」一到花園裡,走在他身邊的弟妹們便耐不住好奇地圖了上來。「那個奚飛泉到底是怎麼回事嘛?告訴我們好不好?」
他們雖然知道奚飛泉的大名,也知道他所犯下的滔天罪孽,但這種殺人魔王居然越獄逃跑了,還要來上京,好刺激喔!
面對一雙雙期待的眼神,耶律翰雲無法拒絕。
「好。」他微微頷首,在花園中的亭子裡坐下。
弟妹們見了,高興地一下將他團團圍住。
這一次,大哥耶律翰海沒有像往常一樣逕自走開,反而選擇了靜靜的站在一旁等他開口。
看著兄長那張異常認真卻又異常淡漠的臉,耶律翰雲不知怎麼的,心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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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翰雲這次回府並沒有急著走,反而還吩咐手下將他的行李搬回府內,準備長住。不為別的,就為了能讓父親感受一下也許為日不多的天倫之樂。
對於他回家,除了耶律良外,最高興就是他八歲大的小弟耶律翰風了。
一有空閒,他就繞在耶律翰雲身邊二哥長、二哥短的叫個不停,整天纏著要聽故事,他的母親察月恭也一反素來的沉靜,不但對此表示高興,還小心翼翼地探問一些有關奚飛泉的情況,但當耶律翰雲真的把話題轉到奚飛泉身上時,她又不堪忍受地逃開。
至於大哥耶律翰海,雖然在他回家後的第二天,曾向他點頭表示歡迎,但在那張一如既往的冷淡臉龐下,這樣的歡迎究竟有幾分可信,只有天知道。
好在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面,耶律翰雲這些天最掛心的,仍是殺人魔王奚飛泉究竟有沒有潛入上京。
照理說,加急公文已經到達五天,朝廷正式發出的海捕公文也在大遼境內四處張貼,奚飛泉就算腳程再慢,只要沒被抓住,應該早進到上京了才對,為什麼城裡卻一直沒有他的任何動靜?
是平海郡的情報不準確,奚飛泉沒往上京來?
還是他到了上京,見城裡戒備森嚴,膽怯了,不敢輕舉妄動?
膽怯?這樣的殺人魔王,他會嗎?
這些天,耶律翰雲雖然一直住在王府大院沒回衛戍營,但他的腦子卻半點不敢鬆懈,時刻緊繃精神,準備讓上京成為殺人魔王奚飛泉的葬身之地。
又是一個雪後的春夜,迷離的月光撒在雪地上白晃晃的,剛剛巡視回來的他怎麼也無法入眠,索性披了件衣服,走到庭院裡。
院門推開,簷上的積雪輕輕落下,朦朧了眼前的景致,也朦朧了他的心。不知怎麼的,他忽然想起那天的邂逅,想起那張如雪蓮般純淨的臉。
記得那天也下了場大雪、天地間也是這麼白茫茫一片,她就這麼跌在雪地上,茫然而又無助的望著他,在他心底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影子……
此時此刻,若是那女子也在,和他一起看著這片雪白純淨的世界,她會對他說些什麼呢?
他一向自在慣了,和朋友相處的次數遠超過女人,直到這兩年大哥總以防備的目光看著他和賀娟兒,他才讓自己身邊多了一些女人。
至少可以讓大哥放心些,他是這麼想的。
話雖如此,他對那些女人的態度卻隨意得可以,看得順眼的多說幾句,不順眼的理都不理……
到現在,與他交往過的女子不在少數,在這些鶯鶯燕燕中,他對誰都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唯一留在腦海中的,卻是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女子!
他知道自己有這樣的念頭很奇怪,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彷彿又回到熱血沸騰的少年時代。
不!就算那時,他也從未為一個女子如此掛心!
但不論心中有多牽掛,想起自己不過一個轉身,那女子便悄然無蹤,他又不免有些失落。
難道……除去身上炫目的光環外,他竟不能靠自身的魅力吸引喜歡的人?
獨自站在台階上,耶律翰雲沉思了好一陣,若不是料峭的寒風吹得他身上有些冷,他恐怕還會一直站下去。
怎麼搞的,只不過驚鴻一瞥,竟讓他莫名其妙的想起她?
為自己的失常感到不悅,耶律翰雲轉身正想回房休息,遠處屋頂上一個移動的黑影突然引起他的注意。
刺客?!
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贍,竟敢夜闖南院大王府?難道是……奚飛泉?腦中閃過這個念頭,耶律翰雲的瞳眸在瞬間收縮。
沒有任何遲疑,他縱身飛上屋頂,就這麼眨眼間的工夫,前方已經沒有了那人的蹤影。
難道是他眼花了?他情不自禁問自己,旋即又否定了這個想法,他的眼力向來很好,而那人的動作在潔白一片的雪地上又非常顯眼。
既然來了,就別想輕易離開!耶律翰雲快速掃視一周,而後沿著屋脊起起落落地向前追去。
他自認為有足夠的能力處理這件事,所以在事情完全弄清楚之前,他不想驚動任何人。
踏著水銀般流瀉在大地上的月光,他飛身穿過幾個庭院,來到黑衣人消失的屋簷上。
四周靜悄悄的,除了夜風吹過的聲音外,沒有任何異樣。
他不信,瞇起眼睛仔細看,終於發現屋簷一角的積雪上有幾個不起眼的腳印,但令人奇怪的是,其他地方卻沒有任何人走動的痕跡。
難道那人會飛?
耶律翰雲不由自主一怔,而當他看見庭院中那間還亮著燈的屋子時,心中愈加奇怪。
他要是沒記錯的話,這兒是大哥住的地方,而大哥每天早上都有晨起練武的習慣,多年來一向早眠,怎麼今天這麼晚了,大哥居然沒睡?
耶律翰雲在原地思忖片刻後,並沒去找耶律翰海,而是抽身前往清心居。
不是他不關心大哥的安危,而是他相信大哥的能力。再說,以目前他與大哥之間的關係,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還是不要以保護者的姿態出現較好。
耶律翰雲提氣縱身,穿越南院大王府的層層樓宇,來到父親耶律良所住的清心居。
此時夜已深沉,清心居內居然透出明亮的燈火。
難道爹出事了?
耶律翰雲心中一驚,轉眼看見屋子門口把守的侍衛,又把心放了下來。那些侍衛一臉平靜,爹不可能出事,是他想得太多了。
果不其然,他的念頭才轉到此,屋子裡就傳出父親沙啞中帶著威嚴的聲音。
「來喜,喝了茶我有些餓了,把桌上的糕點給我拿來……」
在確定父親沒出任何狀況後,耶律翰雲又不著痕跡地離開了清心居。
因為心有不甘,他漫無目的的在南院大王府的屋頂上四處遊走,而當他飛身躍上府中最高的望月樓時,清冽的眸光不禁一變。
他在王府的西北角捕捉到一點微弱的燭光!
就算他離家多時,也知道那是王府的後花園,裡面除了一間書房外並無其他建築,這個時候書房裡怎還會亮著燈?難道有人在大雪天裡,不畏嚴寒的挑燈夜讀?
不,不可能,要是弟妹們有這麼用功,家裡早就出狀元了。
他想著,情不自禁向花園直奔過去。
藉著風聲的掩護,耶律翰雲來到花園內側,又藉著屋簷下陰影的遮擋,透過窗戶的縫隙小心朝裡頭望去。
咦?怎麼會是她?
一個他怎麼也想不到的人,正獨自坐在書房的木桌之後。
察月恭,他的繼母,南院大王妃察月恭!
見察月恭全神貫注地在看手上的一卷紙,耶律翰雲不由得瞇起眼睛。今晚是怎麼了,大家都不睡覺嗎?
察月恭低著頭,將手上的紙卷左右翻看,耶律翰雲看不清她臉上是什麼表情,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卷紙……那卷紙他看得多了,應該是朝廷平日頒發的海捕公文。
但,他繼母,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說話連聲音都沒有的柔弱女子,怎麼會獨自一人深夜躲在書房裡,偷看朝廷的海捕公文呢?
耶律翰雲正在狐疑,書房裡的察月恭忽然幽幽歎了口氣,放下手中的公文。
就在她抬頭的那一瞬間,他陡然看見一雙淚水漣漣、無比傷痛的眼睛,與此同時,他也看到了公文上的畫像——
奚飛泉,居然是那個在大遼境內被到處通緝的殺人魔王奚飛泉!
對於海捕公文上的人是奚飛泉,耶律翰雲並不感到意外,讓他意外的是繼母臉上的神情。
照理說,奚飛泉殺了她妹妹,她應該無比憤怒才對,可是……她看著奚飛泉畫像的時候,為什麼不是憤怒、不是怨懟,而是哀傷,難以言喻的徹骨哀傷?
絲毫沒有察覺屋外有人,察月恭吸了幾下鼻子,用袖口抹了抹眼淚,可眸光一觸到奚飛泉的畫像,眼淚又情不自禁湧了出來。
耶律翰雲對自己繼母的行為實在不能理解,既然那麼難過,有必要看那個殺人魔王的畫像來折磨自己嗎?
心中雖然懷著一份深深的困惑,耶律翰雲卻沒有再做停留。
繼母的行為雖然古怪,但不管怎麼說,她不會是他要找的那個闖入者。
耶律翰雲悄然離開花園,站在高高的屋頂上,正想著下一處該往何處搜尋,風中忽然傳來一記極其輕微的噴嚏聲。
有狀況!
精神驀地一振,他瞇起眼睛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發現府內西側遠處有個模糊的黑影!
什麼人這麼晚了在馬棚邊鬼鬼祟祟的?
耶律翰雲放鬆的身軀再度繃緊,鷹隼般的眼眸牢牢盯住眼前的獵物,他縱身從屋頂跳下,幾個起落就悄無聲息的來到那黑影身後。
那是個嬌小的身影,穿著緊身的夜行衣,從姿態中不難看出她是名年輕女子,而此刻,她手上似乎拿著樣東西,正在馬車護欄前看得起勁。
耶律翰雲一眼就認出那是繼母察月恭陪嫁時帶過來的馬車,因為馬車護欄上有察月族的家族族微。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女子身後,女子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低低咕噥了一聲回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