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
肆虐的西風,惡質地擦過飛簷琉瓦上的幾經斑駁,拭過朱紅樑柱上的百年滄桑。
天隱山莊很平靜,平靜中透漏出詭異。敏感的人都感覺得出,空氣中充滿了讓人喘不過氣的鬱悶。
坐在銅鏡前,用精美的木梳梳理自己的長髮。緩慢而細心地一梳到底,慕容羅衫滿意地看著手中的這縷青絲泛起柔和的光暈。
就在此時,只聽得一聲巨響,門被人粗魯地大力推開,其中還夾雜著丫環珞雨勸阻的聲音,「岳總管!岳總管!小姐還在梳妝,請容珞雨先行通報……啊!」
一把推開礙眼的珞雨,「囉嗦!」岳西樓不耐地訓斥道,「我找小姐有急事!耽誤了,你擔當得起嗎?!」
「什麼事?」驚訝於岳西樓的失態,慕容羅衫不悅走出內室。
珞雨從地上爬起身來,委屈地帶著哭腔,「小姐!是岳總管……」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慕容羅衫臉色一沉,吩咐道,「你下去吧。」
「是,小姐。」不敢有絲毫怠慢,珞雨退了出去,並帶上了房門。
岳西樓則俯在慕容羅衫的耳邊凝重地輕聲細語。
「什麼?!」慕容羅衫雙手一用力,失控地折斷了手中的木梳,「你說名冊不見了?!」
「是……」
「這麼重要的東西……」美目一瞪,「什麼時候的發現的?」
岳西樓搓了搓手,「就在剛剛……」
「你是怎麼保管的?!」慕容羅衫憤然地把手中已經慘遭分屍的木梳砸向岳西樓,語氣尖銳地叫罵道,「你是豬啊!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好!」
忍耐!忍耐!不要和這個只會衝動的草包小姐、比自己還沒有人性的自戀千金一般見識。岳西樓低下頭,掩住了眼中一閃而過的惡毒,「小姐放心!岳某一定盡快名冊收回來,把偷名冊的賊凌遲處死!」
「你以為有什麼時間可以供你窮磨!」慕容羅衫鄙夷地掃了岳西樓一眼,揮了揮手,好像是在揮退匍匐在腳下的一條狗,「你還在等什麼?!還不快點給我去找!」
「是!岳某馬上去辦!」暗中狠狠地咬了咬牙,最後還是卑微地應了一聲。心中卻難抑思緒翻騰,總有一天,他會讓那個把他當狗一樣看待的人知道——誰才是天隱山莊真正的主人!
驟然,房門第二次從外面被人猛地推開。剎時,一陣冷風撕裂了岳西樓的美夢。
「原來你們慕容小姐和岳總管都在這裡啊,害得我好找。」蕭蝶樓笑盈盈地率先走了進來,身後則跟著月使花非離以及少年書生梅心,神態悠閒至極。
慕容羅衫與岳西樓的臉色同時大變。
還是岳西樓的反應夠快,城府夠深,只見他很快便恢復了鎮靜,雙手抱拳,皮笑肉不笑地道:「原來是蕭公子。不知道公子如此匆忙地尋找我家小姐與岳某所為何事?」
「其實有沒有什麼大事。」蕭蝶樓踱到了椅子前,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旋即,偏著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岳西樓,「不知岳總管神色如此匆忙,是否是有什麼要事要去處理?」
「有勞蕭公子掛心了。只是想找回一個失物而已。」說話間,岳西樓一直注視著蕭蝶樓,他希望能從蕭蝶樓的身上看出一點端倪來。
「很重要?」
「很重要!」
「需要我幫忙嗎?」蕭蝶樓說得輕描淡寫。
「不敢!不敢!」沒有任何可疑之處。疑惑之餘,岳西樓連忙推拒,「不敢勞煩蕭公子。」
「既然岳總管都這麼說……」蕭蝶樓故意漠視岳西樓期待他下文的眼神,修長的手指輕輕叩了叩桌面,「我有些口渴。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還沒有人上茶?」
「啊……」珞雨那個死丫頭!慕容羅衫臉上的完美表情出現了裂痕,露出一絲猙獰來,「珞雨……」
「來了!來了!茶來了!」珞雨端著茶具走了進來,利落地倒水上茶。
「剛才說到,岳總管想去尋找一失物對不對?」
蕭蝶樓若無其事地端起茶杯,「可有具體線索?」
「岳某無能,暫時沒有任何頭緒。」其中最可疑的就是你!這句話,岳西樓是死也不敢說出口,只好藏在心中,暗暗嘀咕。
「哦……」就唇淺啜了一口茶水,享受地微微瞇起眼瞳,蕭蝶樓慢吞吞地從花非離手中接過一本書冊——就是斷鴻交給他的那本,晃了晃道:「是不是這個東西。」
是……名冊!
完了!
這下全完了!
真的落在了他的手中!情勢……大大地不妙!
岳西樓拉動臉上快要僵掉的肌肉,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怪不得岳某四處尋它不著,原來是被蕭公子『拾』去。不知道蕭公子可否……」語氣到此一頓,他知道下面的意思,彼此心知肚明。
先禮後兵,如果不還的話……岳西樓眼中殺機一現。
「好說。」蕭蝶樓一副好商好量地點了點頭。
「啊?」沒想到一向難纏的主,今天竟然如此好說話,岳西樓當場愣了一下。
「我說可以還給你們。」說著,真的把手中的書冊遞了出去。只是,誰也沒有看見蕭蝶樓低垂的眼瞼下閃過一絲詭譎。
梅心悠閒地端了一杯茶水坐在一邊,完全是一副看戲的神情。
花非離則警戒守在蕭蝶樓的身側,注視著室內的每一個人。
難道這其中有詐不成?疑心甚重地盯著蕭蝶樓手中的書冊,岳西樓略一遲疑。
慕容羅衫當然不瞭解岳西樓心中的千回百轉,見他快要到手的東西,卻遲遲不肯伸手去接,實在沒有這個耐心陪他繼續耗下去,神色一凝,沉聲催促:「岳總管……」
上頭之命,不可不聽。再說,小姐也是用毒高手,想到這點,心也為之略寬。岳西樓暗中咬牙,小心翼冀地雙手接過,「謝蕭公子成全。」
「這回一定要好好保管,千萬不要再大意地遺失掉。」修長的手指緩緩地滑過杯沿,待杯中的茶水由滾燙降到溫熱,「畢竟那些登錄在冊的都是惹不得的大人物、朝中的重臣。」
原來天隱山莊早在幾年前便已經跟朝廷掛上鉤,每年都奉上大把的銀子給朝廷命官,讓朝廷成為自己強大的後盾。只是,岳西樓再老奸巨滑也不會想到,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內。
見名冊內容已然洩露,岳西樓頓時惱羞成怒,嘶聲厲吼:「十八!死活不論!立刻帶著你的人把這三人拿下!」
斷鴻帶著兩名黑衣人舉劍闖了進來。
沒有多餘的任何動作,蕭蝶樓僅冷冷地抬了一下眼,「斷鴻!把他拿下。要活的。」
話剛落,已有兩把劍架在了岳西樓的脖子上。
劍鋒上的寒氣刺激著頸部敏感的肌膚,岳西樓開始冷汗直流。他流冷汗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冷,也不是因為有兩道冷芒威脅著他的頸子。而是他全身得來不易的功力,竟然在一瞬間散盡,化為虛有!
沒有神功護體只有任人宰割的分!岳西樓當下紅了眼睛,咬碎了滿口牙,抑制不住迅速上漲的恨意。如果眼神可以殺人,恐怕蕭蝶樓已經死了上百次。
「蕭公子。」見自己莊內的總管被外人所制,慕容羅衫面子上掛不住地臉色一沉,「您這是幹什麼?」
「江寧、洞庭、湖州、揚州、杭州等地二十八戶富豪鄉紳的滅門慘案、姑蘇風家滅門慘案、長白山翔龍堡滅門慘案、『七刀斷魂』向黃昏被殺、『漂泊怪客』莫等閒被殺……被殺之人中,亦不乏朝廷命官。」漫不經心地隨口念來,讓岳西樓驚出了一身冷汗。
「武林盟主這個位置永遠都是那麼吸引人。」蕭蝶樓狀似無限感慨地低聲一歎,「總管挪用銀子數目甚巨,達五百五十萬兩。私下勾結朝廷貪官,只手撐天,稱霸一方,燒殺掠奪『好』事做盡。更不用說暗中培養自己龐大勢力這種小事……」隨意地翻動著手中的書冊,蕭蝶樓眼裡閃過濃重的譏諷,嘴角一彎,「慕容小姐,你這千金當得可算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最佳典範。或者……你就是幕後主使?」
武林盟主?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
一字一字皆戳在慕容羅衫的痛處。「這不是我的錯。我什麼都不知道!不要問我……」一遍又一遍在失去血色的唇上滾動著,機械的語調裡有細微的惶恐。
雍容之態盡去,慕容羅衫一指岳西樓,語氣激動地控訴道:「是他!都是他幹的!不思感恩的小人!竟然敢背叛慕容家!當年要不是因為我娘好心救了中毒的你,你早已經屍骨無存被狼群拆吃入腹了!」
「閉嘴!你這沒大腦的醜八怪!我做的每一件事還不是為了你們慕容家!」岳西樓再也裝不來什麼低下與卑微,色厲內荏地嘶吼。
「醜八怪?!你罵我醜八怪!」顫抖的手指指向岳西樓,慕容羅衫臉猙獰地扭曲著。最後,乾脆一口氣沒提上來地昏厥了過去。
這就是那些所謂的名門千金?真是一堆垃圾!蕭蝶樓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
「十八竟然是你的人!」顧不得昏倒在地的慕容羅衫,岳西樓咬牙切齒地道,眼中的恨意足以在蕭蝶樓身上燒出兩個洞。
「對。」慵懶地靠在椅背上,蕭蝶樓攏了攏衣袖,「你的人已經被我解了所中迷藥並且遣散了一半,保證你再叫也不會有人來。還有,一定沒有人告訴你們,天隱山莊名下的所有錢莊商號已經全部倒閉。真是恭喜。」
他,一路行來可不是白走的。只要動動腦子,張了張口,沒出幾日,慕容世家的錢莊商號就成了歷史名詞。
一切毀於一旦!多少年來的心血頃刻間付之東流!岳西樓的臉色已經由綠轉黑。
「對了。岳總管。」蕭蝶樓笑盈盈地瞇起眼瞳,「我好像忘記告訴你一件事。」玩味地揚起手中的書冊,「這本名冊才是真的。至於岳總管一直不放手的那本……」
「啊!」當移動的視線觸及到自己那雙已經泛起不自然青綠色澤的手時,冊子被岳西樓驀地拋了出去,重重地掉到地上。旋即,冒出一陣青煙,紙張在青煙中緩緩消失於無蹤。
「毒!有毒!」一股瀕臨死亡恐怖的寒意竄上了脊樑,岳西樓全身都在顫抖,一時顧不上脖子被劍鋒劃出了兩道血痕,流出的血赫然也是淡淡的青綠色!
詭異的一幕,看呆了壓制著他的兩個人。
「蕭公子!」岳西樓撥開長劍,不顧自己的形象,不顧自己的尊嚴,什麼都不顧卑微地跪趴在地上,「小的只是一時的鬼迷心竅,被權勢蒙蔽了雙眼,才膽敢做出冒犯公子的舉動!」不停地磕頭乞求,「小的知錯了!蕭公子,求求您!饒了小的賤命一條吧。小的願意為公子做牛做馬!」
「這種毒的毒性可是要比水風輕劇烈得多。」
雲淡風清的一句,讓岳西樓叩首的動作一僵。水風輕?難道……他們已經發現了蠟燭的秘密?!而且,根本沒有中毒?!或者,他們根本就是衝著天隱山莊而來……
當下,隨著磕頭的動作而垂下的眼裡,閃過慌亂與……恐懼!
「可惜……」
「嗯?」心一緊。岳西樓所有的心智都集中到自己手指已經遠遠不如以前靈活這一感覺上,恐懼兩個字,化為滅頂的洪水,徹底淹沒了他。
蕭蝶樓笑盈盈地道:「剛才毒素還沒有散開的時候,要是當機立斷地砍下兩隻手臂,也許可以保住性命……」只是,勾起的弧度越發清冷。
聽聞此言,岳西樓一探手搶過黑衣人手中劍,想也沒想地快速揮出。在血霧揚起的同時,伴著一聲悶哼,兩隻斷臂落了下來。淡淡的青綠色血液,噴灑了一地,詭異得很。
幾近惋惜地看著岳西樓,看著他的斷臂,看得岳西樓一陣膽寒,蕭蝶樓緩緩地,僅僅道出了兩個字:「可惜。」
血,雖然仍在流,傷口卻沒有任何痛楚,岳西樓心中一緊。
「你真的下得了手。」平靜的語氣裡,有讓人膽戰的冷徹。
晴天霹靂!
被耍了!頓時清醒的頭腦中閃過這三個字的岳西樓,腳下一陣踉蹌。終日打雁,沒想到今日反而被雁啄瞎了眼睛!
「其實那上面塗的只是我特製的散功散以及藥力超強的麻醉散而已。」至於其他的副作用,你是沒有興趣知道的。
「你……算你狠!」他不甘心!好不甘心!
蕭蝶樓只是輕輕地一笑。
在沒有吐血身亡之前,麻醉散已然麻痺了全身,惡狠狠地瞪著蕭蝶樓,岳西樓「咚」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一直處於昏厥狀態中的慕容羅衫,於岳西樓斷臂時緩緩恢復了神志。在半睡半醒間,只覺得臉上一陣奇癢難忍。
臉?!驟然睜開雙眼,手撫過自己的兩頰,整張臉明顯浮腫,著手處有一層細小的斑點遍佈其上,「我的臉!我的臉!」捂著臉,指尖的觸感讓她驚恐,「你……你下毒!」
「你不是自詡姿色過人?」蕭蝶樓神色自若地喝著茶水,像是啜飲著敗者的鮮血,「現在我敢保證你現在的容貌絕對也是天下第一。」輕揚起嘴角,「天下第一丑。」
「你胡說!你胡說!」打翻了茶杯,跌跌撞撞地衝到蕭蝶樓的眼前,慕容羅衫眼神狂亂地衝著他嘶吼,「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是天下第一美女!我是天下第一美女!我是美女!怎麼會是天下第一丑?!」
「還真是吵。」挑釁地悠然一笑,蕭蝶樓用眼角不屑地掃了她一眼,輕蔑地道,「你現在的樣子任誰看了……應該說連鬼看了都會退避三舍。」
花非離不忍地移開了視線。
梅心則嫌惡地別開臉,差點沒把肚子中的美酒都嘔出來。
「我不信!我不信!」身子一軟,慕容羅衫跌倒在地,瞪向呆若木雞的珞雨,聲音尖厲地叫道:「死丫頭!發什麼愣!鏡子!快把鏡子給我拿來!」
好似被嚇傻了一般,被劈頭蓋臉的怒斥聲乍然驚醒,珞雨慘白著臉,畏畏縮縮地閃進了內室,很快取出一面鏡子。
性急地伸手搶過,當慕容羅衫意識到鏡子中那張讓人駭然的臉竟是自己時,所有的神經悉數斷裂,只留下「她徹底完了」這一信息。
鏡子中映出的是怎樣的一張臉?柔亮的青絲如浴火一般焦黃,昔日的芙蓉面上滿是青紫的浮腫、不斷擴張的潰爛,無法合攏的傷口恐怖地外翻著,難以找到一處完好的肌膚。
而除此以外,自己的身體……
原本圓潤光滑的指甲,呈現出沒有生命感的深灰色,片片折斷繼而脫落。全身的肌膚已經如樹皮一般,鬆弛粗糙,褶皺叢生……
鬼!比鬼還不如!
「啊!啊!啊!」一陣高亢而淒厲的尖叫聲響起,受不了如此打擊的慕容羅衫,抓著鏡子歇斯底里,「解藥!給我解藥!」
「非常抱歉。」蕭蝶樓的怡然自得與慕容羅衫的瘋態形成鮮明的對比,「誰都知道,我身上只有毒藥而沒有解藥。」
「我撕爛你的臉!」妒恨交織的慕容羅衫當下怨毒地衝了過來,沒有一點徵兆。
一直留心觀察的花非離,看得最為真切,反應也最為迅速。見慕容羅衫撲了過來,不容細想,挺身護在蕭蝶樓身前,抬手出掌。
功力方面,慕容羅衫還是略勝生性淡泊的花非離一籌。閃過雙掌攻擊的同時,慕容羅衫的指風已到。
「非離!」猝不及防之下,蕭蝶樓沒有料到這一變故,眼看花非離躲閃不及,就要喪命於慕容羅衫的纖纖細指之下,焦躁牽引著氣血一陣浮動,他猛地站起身來。
同時,慕容羅衫如鬼手一般的十指,帶著怨氣襲向花非離的咽喉。
然,斷鴻也沒有閒著,他及時躍起身形,運足全力,一掌拍向慕容羅衫。
「啊!」慘叫聲響起。毫無防備的慕容羅衫,被斷鴻的雙掌擊中的一瞬間,手指不死心地一勾、一帶,順手扯下了花非離臉上的面紗!
青絲半掩下,竟然是一張分辨不出原本面目的容顏。駭人的粉色傷疤殘忍地佈滿了大半張臉,只有那雙淡泊的雙瞳,如水依然。眸如秋水,可以由此看出,她原本的容貌必定不俗。
暗中,一直保持著旁觀姿態的慕容蘭舟愣住了,他呆呆地注視著花非離,想從她身上拼湊出記憶中的那個人影,卻發現,自己熟悉的只有那雙眼睛——和記憶中的母親一般無二的眼眸。
慕容羅衫一邊嘔血,一邊笑得瘋狂,其聲如夜梟,樣貌恐怖如從地獄中爬上來索命的厲鬼,「花非離!你這個小賤人竟然還沒死!你……」
該死的你!蕭蝶樓幽深的雙眸中寒芒一閃,揚起自己修長秀美的手。
數道銀芒夾雜著怒意,飛快沒入人體的同時,慕容羅衫如同一個被人丟棄的醜陋而破敗的娃娃般癱倒在地面上。只聞呼氣之音,不聞吸氣之聲,血水順著嘴角不斷湧出。
室內,瀰散著濃濃的血腥味,刺激著每一個人的嗅覺。
死了嗎?蕭蝶冷冷地瞇起眼瞳,踢了踢眼前沾滿血污的女體。
斷鴻過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公子,她還有一口氣。」只是,也就只有這口氣撐著她到現在還沒有死絕而已,也讓她看起來不像是一具僵硬的屍體。
「我已經封住了她的穴道。」如果就這樣死了的話,未免太便宜了她。
「要如何處理岳西樓?」
揚起嘴角,形成一個完美的弧度,蕭蝶樓一字一頓地道:「等他醒了,一寸一寸地,溫柔地,捏碎他的骨頭。」
還真是狠!梅心暗中吐了吐舌頭。
不言不動,惟有花非離平靜異常。
在面紗被強扯下去的一瞬間,眼前的一切都忽然變得遙遠,聲音也漸漸聽得不甚真切,眼前只有一片不斷擴張的紅……
她討厭血腥的殺戮。
她討厭血腥味。
她頭昏。她想吐。因為她知道,別人看到她的容貌時也想吐。
她並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她,只是為了避免不必要麻煩,想給自己留一份該有的尊嚴,她才一直帶著面紗,如是而已,很簡單的想法。
她知道,終究會有這一天自己會在他的面前除去面紗。只是沒有想到,竟然是以如此突然的形式——突然到沒有一絲的心理準備。
碎了,一切都碎了。殘酷的命運逼迫著她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她,如何匹配得上他——有著絕世容顏,絕世才情的他!
他,會如何看待她,看待她的臉……
醜陋的容顏,這才是她的真面目!
是終於鬆了一口氣放下了一件心事,還是惶恐地七上八下?心,冷了一半,以及思緒錯綜複雜的她什麼都不在意。她只怕,在他眼中看到「嫌惡」二字。她知道,屆時,她一定會瘋掉。
青絲遮住了臉頰,花非離平靜地低垂蜂首,平靜地輕言道:「公子,屬下身子不適,想先行告退……」
她在逃避!
她想從他的身邊逃開!
「非離……」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心思縝密的蕭蝶樓壓下漫天的心痛,壓下想一把把她擁入懷中的衝動,暗歎了一聲,「你先下去吧。」
瞇起眼瞳,蕭蝶樓意識到花非離消失在陽光中那道毫無生氣的身影,彷彿會在下一刻隨風而逝一般不可捉摸。「斷鴻。」
「公子有何吩咐。」
「剩下的交給你了。」越想越是擔心,難以忽略心中隱隱不安的騷動,「我去去就來。」丟下這句,眉頭一皺,蕭蝶樓旋身追了出去。
「哎呀呀!」梅心捏著自己的下巴,一臉的不可思議,「沒想到!真是沒想到!」這個蕭蝶樓的品位還真是……不是一般的怪啊!不過……小花本身的氣質也足以讓人忽略她臉上的缺陷。
烏髮飄散,衣袂揚起。她站在池塘邊,平靜地站在母親的投水之地,看著鎖住了一抹芳魂的湖面,泛起重重漣漪,而湖底的水草,如同寂寞的青絲,糾纏了生生世世……
她,彷彿也在這裡站立了生生世世一樣久。
至少,蕭蝶樓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景。
伸出雙臂,他從後面抱住佇立在風中的人。緊緊地,卻又不失溫柔。當感覺到懷中的溫度,聞到讓自己安心的味道時,蕭蝶樓滿足地想歎息。
這個身子苦苦地拖過了將近十年的掙扎,與將近十年的壓抑,年幼的蕭蝶樓早已經不在了,死在了十年前的那場風雪中。被莫名情緒用力拉扯的渺茫,再加上身體內冰與火的抗爭,使身心俱疲的他總會不時覺察自身靈魂的顫抖,得不到片刻安寧。
真想閉上眼睛,就這麼一睡不起。
只是,即使閉上了雙眼,也依然放不下腦海中那如烙印一樣的身影——她的身影。
如果說在未找到她以前,他的尋找只是對她的幻影存在混淆了感激的執著,那麼,現在的他可以確定,自己戀上的是她的那份淡然與安詳。獨特的清雅恬靜,是除了她以外,任何人都沒有的氣息。
原本,迫切地想與某人相伴一生的心情,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而今生,他遇到了她,他沒有錯過她。
真好……
感覺到了身後人的輕顫,花非離不甚確定地道:「公……子?」
「非離……」接下來的話語,語調雖然平淡,卻字字控訴,「你在逃避我。」
「公……公子!」從來沒有和任何人如此親密接觸的花非離,看著環在自己胸前的手臂,全身不禁一僵。
注意到懷中身子的僵硬。蕭蝶樓適時放開手,拉著她轉過身來,「你可以解釋給我聽。」
修長的手指滑過花非離的臉頰,他拂開了垂下的青絲,「不過,我不想聽你對自己的容貌自卑或者你覺不適合我這一類的言辭。」
不待花非離回應,蕭蝶樓雙手捧住了她的臉,看著她驀然瞪大的眼睛裡閃爍著驚異,更多的則是不解。
輕輕一笑,蕭蝶樓不著痕跡地緩緩逼近,「不過,誰適合我,誰不適合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想玩什麼愛情遊戲,因為我玩不起……」
弱水三千,惟取一瓢飲。早在十年前,他的心已經給了風雪中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子,再也沒有其他的情可以分給別人。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了花非離的額上,帶著淡淡的蓮花香,柔軟的唇掃過臉頰,在嘴角處細細地吻著,「好了,你可以說了。」第一次把自己的感情攤開,蕭蝶樓忽然發現,這種感覺不錯。
不是遊戲……
自己真的沒有聽錯?
那麼,這些算什麼?
自己又算什麼?
僅僅是單純地兩唇相貼,花非離只覺得身子一軟,自然地偎進張開的雙臂,連帶著所有的思緒都被炸成了碎片,雙眼染上了一層氤氳的水氣。
「公……」
「我不准許你再逃!」沒有進一步躁進探索的舉動,只是憐愛地一遍又一遍地吻著她冰冷的唇,直到唇上有他的味道和溫度,吐出的是幾近企求的話語,「相信自己的感覺好嗎?」
心跳得好快!從來沒有這麼快過。就像是快要跳出了胸腔一樣的感覺。
是了!
那日所感不是她的錯覺,原來自己真的早已身陷於一張肉眼看不見的大網中——一張慢慢收緊的由細細的情絲為經,深深的眷戀為緯,緩緩交織而成的情網!
所有的忐忑的心事都沉澱了下來,花非離依偎在蕭蝶樓的胸前,怯怯地伸出手,回擁著蕭蝶樓瘦削的腰,感覺自己就像是在風雨中播曳的一朵殘瓣,於一吐一吶侵人心田的蓮香中,放任自己沉淪再沉淪。
不遠處一座假山後——
「喂!」梅心拍了拍蹲在自己旁邊的蘭舟,「你不知道偷窺人家親熱是不道德的行為嗎?」
「有人佔我姐姐的便宜,我當然要盯緊一點,順便看清楚是哪個人,好讓他負責。」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剛剛認識的梅心,「你又怎麼說?」
捏著下巴,掃了一眼仍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纏綿得忘了今夕是何夕的兩個人,「我只是適逢其會而已。」
沒想到啊!沒想到!那個蕭蝶樓也有溫柔的時候。只是,他溫柔起來,還真是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不好!他得去收收驚才行。
——+++ ※ +++——
塵埃落定。
事情終於告一段落。
連受打擊的慕容羅衫瘋了,瘋得再也分辨不出美醜。
已經不成人形的岳西樓,帶著他的武林盟主夢下了地府。
蘭舟說,他要留在天隱山莊做完最後一件事,然後,浪跡天涯。緣由不外乎是因為他堅信自己本身就是一名浪子。只是,他說話的時候,卻頻頻看向斷鴻,難掩眼中的依賴,看樣子是跟定了他。而斷鴻,一直鎖著清愁的眉間也難得面露難色地皺起了眉頭。
沒有忽略梅心竊笑的表情,蕭蝶樓心中難免泛起一絲疑問:他們兩人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嗎?旋即又把這一想法拋到了腦後。
原因是——與己無關。
如果他喜歡跟,就讓他跟著斷鴻吧。兩人結伴也好。漠視斷鴻無聲的祈求和抗議,微微合上眼瞼,蕭蝶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公子,斷鴻……」
蕭蝶樓闔上眼,「如果接下來說的話是想跟我們兩人上恆山的話,一切免談!」
「可是……」
「沒有可是!」
「屬下……
眼角冷冷地微挑,蕭蝶樓邪魅地一扯嘴角,「你很閒是不是?」
斷鴻打個冷戰。每當自家主子用這樣的語調說出這句話以後,他準會交給自己諸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惡意地把自己操練個半死。再不然,就是被毒昏之後慘遭「棄屍」,哎,記憶猶新哪!慌忙識時務地猛搖頭且閉緊了嘴巴,再也不敢提有關跟了去的隻言片語。
斷鴻只得快快地退了下去,同時,眉頭皺得更緊。
——+++ ※ +++——
告別了斷鴻與蘭舟,在他們起身離開天隱山莊的時候,真的起了雲,下了雨。
雨不大,卻很冷。
一把紫竹柄八十四骨的油紙傘,游浮在細雨中,撐起了一方天地。
在暗暗鬆了一口氣之餘,蕭蝶樓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一路跟來的梅心,「你沒有錢?」
梅心把玩著手中的雨傘,「你知,我知,又何必明說?」
「這裡有一張五百兩全國通用的銀票。只要你幫我辦好一件事,它就是你的了。」蕭蝶樓拿著那張銀票在梅心的眼前晃了晃,讓他看個真切。
捏著下巴,梅心瞇起狹長的風眸,「你先說說看是何事?」
「幫我送一封信。」
「給誰?」
「聚蝶樓的星隱……」幽瀲眼瞳中泛起一絲詭譎。
梅心恍然道:「是他!你說過的……」
「可願意幫這個忙?」
「為什麼不讓斷鴻他們去?」雖然理智已經被那張銀票吸引去一半,但,仍然有一部分懷疑在。
「因為我還有另外一件事情拜託你。」蕭蝶樓笑盈盈地補充道,「一件只有你才能辦到的事情。」
「到底是一件還是兩件?」
「因為我和非離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辦,樓內的事務又不能耽擱太久,所以,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出任聚蝶樓的月使?」越想越覺得適合,蕭蝶樓微微瞇起眼瞳,「每個月的薪資五十兩,如何?」
「讓我考慮考慮……」捏著下巴,梅心心中的天平在自由與白花花的銀兩間左右擺動。
「你不想見見星隱……」
「嗯……好吧!好吧!我去!」天平明顯偏向了第三邊,梅心心一橫,手一伸,「把信給我。還有,別忘了銀票。」
蕭蝶樓取出事先準備好的書信,與銀票一併遞了過去,「這裡面有謁口兩句,上句為月使,下句為星隱。你要熟記。」
梅心小心謹慎地收好,「原來你早就計劃好想陷害我。」握在手中,還是銀票可愛。
「另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蕭蝶樓拋出一件東西,「這是信物。」
梅心伸手接住,細看下,發現躺在掌心的赫然是一塊晶瑩的綠玉蝴蝶墜子,雕工是世間少有的精細。要是當掉……
「這是我的貼身玉墜,他一看即知。」蕭蝶樓優雅綺麗的嘴角牽出一絲清冷的弧度,「千萬不要打把它當掉換錢的主意,否則……」
「小氣!」不以為然地把綠玉墜子揣到懷中,旋即,梅心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抬眼辨認了一下方向,「時辰不早。我也該上路了。」
說著,隨性而灑脫地調轉身形,道了一聲後會有期,便順著曲折的山路悠悠哉哉地下山去也。
遠遠的,在漸漸看不到梅心身影的方向,有歌聲傳來——
「……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浮雲出處原無定,得似浮雲也自由……」
歌聲高亢,扶搖直上九霄,裊裊消散的尾音,漸漸被漸瀝的雨聲所取代。
花非離把傘往前挪了挪,終於把蕭蝶樓整個人都罩在了傘下。「這樣好嗎?公子。」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屬於武林,亦不適合勾心鬥角,只是一直苦於該報的恩情,苦於沒有可以安心放下重任的機會,才會在江湖中浮浮沉沉,像無根的浮萍般,隨波逐流。只是,這位梅公子……
「放心。這是最合適的安排。」希望大哥能喜歡他送去的這份大禮。蕭蝶樓瞇起眼瞳淺淺地笑了笑,白皙修長的食指玩味地拂過下唇,卻不知自己的神態魅惑已極,「我想,他們兩人都會感謝我的。」也許,會感激一輩子也說不一定。
不想承認,自己因為蕭蝶樓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而臉紅心跳。「公子,」歎息的話音驟然一頓,花非離驀地指向回路,「天隱山莊……」
隔著稀薄的雨霧,仍然可以清晰地看清那驟然騰起的大火,無視飄零的細雨,焰紅的火反而燃得更炙,帶著怨念的瘋狂迅速地吞沒了整個山莊。
在灰與紅的交織中,山間冷雨,不屑地踐踏著繁華三千。
九月初六,天隱山莊成為一片灰燼,慕容世家就此沒落,自武林除名。
浮生如斯!
名乎?利乎?注定一切成空。
「是蘭舟和斷鴻。」蕭蝶樓收回視線,非常肯定地道。
驟然恍然,「原來這就是他要留下來的目的。」
目的是——
徹底毀滅天隱山莊!
「非離……」
「公子?」
「心病還需心藥醫。」輕柔的話語和著雨水的滴落,「你的心病醫好了嗎?」
莞爾輕笑,「一切全賴公子妙手。」
接過花非離手中的傘,自然地把她納於傘下,「我們也該趕路了。」
「去哪裡?」
「上恆山。」
「上恆山?」
「去找……水龍吟。」
蕭蝶樓飄忽的視線投向雲霧繚繞的綿綿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