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多紛擾,武林之中更是征亂多於平靜,沒有一刻不是暗波洶湧,爭名奪利、弱肉強食之事層出不窮,不負江湖之名。
然,世人都知東方西北有四樓,始終於風雨飄搖之中,屹立不倒。
統領四樓的四位樓主都堪稱人中之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此四人分別為——
浮雲樓樓主:「水月鏡花」花飛緣。
青霜樓樓主:「月煞青劍」展青漣。
聚蝶樓樓主:「蝶舞銀針」蕭蝶樓。
杞柳樓樓主:「魅聲夜影」沐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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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卷,月隱,星稀。
夜未央。
一路的琉璃燈,在花香中搖曳不熄。暖暖的熒火深處,被假山所掩的是一處雅致樓閣。閣內,一燈如豆。昏黃的光線,小心翼翼地在鏤空的木窗上投下一個纖長的身影,靜若止水。
紫檀桌上展開的一張張信箋上,清晰且條理分明地記載著——
五月初九,武林四大樓之東方「青霜」遭十三年前被囚禁的「天罡」狄狂襲擊,三大主管之一猝死,得水玲瓏。
五月十三,「青霜」主管許淡衫上北之「浮雲」,請求聯盟,未果,待查。
五月十五,「浮雲」遭襲,十二管事之徐華被殺,得水玲瓏,浮雲樓主「水月鏡花」花飛緣下令與死敵「青霜」聯盟對抗狄狂。
五月十六,「聚蝶」、「杞柳」與「青霜」聯合,至此,武林四大樓正式與「天罡」成敵對狀態,形成正邪兩股勢力。
五月二十,「青霜」樓主「月煞青劍」暗入「浮雲」五十里外的「三里亭」,奪取「浮雲」內部機密。
五月二十一,「浮雲」中,漸生暗變。
五月十三,夜,「天罡」狄狂潛入「浮雲」,擄走「浮雲」樓主「水月鏡花」花飛緣以及「青霜」管事許淡衫。
五月二十六,齊聚浮雲……
五月二十七,「天罡」狄狂被「青霜」管事許淡衫所誅……
所有形勢瞭然於胸,如溫玉般白皙秀美的手指劃過桌面,旋即把信箋就近紅燭付之一炬。輕然吹落燒焦的紙灰,低咳了一聲,身上僅著一件白色單衣的人滿意地嫣然一笑。
接下來……
會不會如我所願?
花飛緣……
片片密函不斷傳來——
六月初三,「青霜」被「浮雲」吞併,「水月鏡花」花飛緣掌權。「月煞青劍」展青漣失蹤。
六月初丸,「杞柳」、「聚蝶」兩樓繼「青霜」之後接連被「浮雲」所制。其間,天下武林一統,各門各派無不俯首稱臣,尊「水月鏡花」花飛緣為武林盟主。
六月十二,「水月鏡花」花飛緣欲殺「青霜」管事許淡衫。許淡衫命危……
六月十七,江湖局勢驟變,一時間武林震驚。
至此,四樓仍是四樓,四樓的四位樓主依然是四樓的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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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晴,焚心谷聚蝶樓之清心小榭——
即眼處似夢非夢,似幻非幻的景致,仿如仙境。
從錯落的樓閣深處綿延而出的二百里蓮池,在柔風迴旋間,從時淡時濃的溶溶氤氳中,飄散出宜人的蓮花香。因此地地質特殊之故,池水始終保持在不溫不熱的溫度,滿池的白蓮也得以常開不敗。
水色微漾,一池清碧中隱隱映出不堪被風兒拉扯,飛揚而起的軟羅薄紗的淺影。
就在此時,忽聞水榭中有清朗的聲音淺淺吟道——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閒……」
話音未落,一抹紅色的人影已經足不沾塵地閃進水榭之內。來人沒有任何拘謹的動作,鳩佔鵲巢,在鋪著厚厚錦墊的躺椅上坐了下來,一張口便毫不客氣地道:「整天除了吃喝睡以外很少管理樓中事務的你,真的很閒!」
「哦……」沒有意料中的氣得跳腳,亦沒有惡毒的反唇相譏,一直背對著來人的玄衣人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呃……」終於意識到自己受到漠視的人怒目拍案而起,「喂!你這是什麼意思?!」
回首,玄衣人以紅衣人絕對想不到的速度拉起了他的衣領,「什麼意思?你還好意思問我?!你明明知道我最最討厭這種大紅的顏色,居然還敢穿著它到處亂晃?!」
「這個……這個……」愕然間只能發呆地盯著突然欺過來的這張絕世脫俗的容顏,一時大腦亂做一團,失去了原本的伶牙俐齒。
危險地微微瞇起眼,「這個什麼?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清淨的水榭,已然硝煙四起,火藥味十足。
眼內精光一斂,紅衣人當下冷哼了一聲,「我看你還沒有搞清楚!在這裡享清閒的是你!這幾年來一直在外面奔波的可是我!不僅如此,必要時候還得頂著你的名號為你疲於奔命。前一陣子更是離譜,竟然被迫與狄狂砍砍殺殺,最後還差點去見閻王的也是我!」
「哦。」壓下微微的氣喘,任紅衣人掙脫自己的掌控,玄衣人簡直像在表演變臉,「你有怨言?」
「當然!」氣極地一抬下巴,「我、不、干、了。」
「你有膽子再說一遍。」
「聽清楚了,蕭蝶樓,我不會再說第三遍。我說——我不幹了。我要回家。」傲氣地放下話來,說完,真的就要拂袖走人。
「理由是?」
「受不了你陰陽怪氣!」
「……那你還記得……」長睫微垂,淡然一笑,卻冷絕如冰,「你當初是如何答應爹娘他們的嗎——聚蝶樓的星隱蕭書御?」
「我會照顧好蝶樓,不讓他遇到任何危險。」十六個字,字字放在蕭書御的心頭,時刻不敢有絲毫淡忘。但是,但是自己當初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為什麼啊?!
還有就是,那兩個不負責任的爹娘,好好的為什麼拋家棄子出去遊歷天下?為什麼啊?!
一挑眉,平凡的一張臉上露出掙扎的情緒,「你,你不要逼我。」
「又或者,你認為自己的功力夠高夠深,所以可以視冰茗之毒於不顧。」蕭蝶樓陰險地笑著。
「你在我身上下毒?」愕然!
「權益之計,不無不可。」悠然。
「你!你……算你狠!」憤怒之色染滿了蕭書御的雙瞳,猛地回身,「解藥拿來。」
「你不走了?」偎進蕭書御原本僵硬又本能為突來重量而放鬆的懷中,淺笑著抬首問道。舒服地合上眼瞼,蕭蝶樓汲取著對方身上自己所沒有的溫暖,「你會繼續幫我吧,大哥?」
作孽!蕭書御!你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明明知道懷中的人冷酷絕情的個性,卻還是為了一個親近的動作勾起這輩子也捨不掉的手足之情。
他一直不敢問——
是什麼樣的事情,導致原本率性單純的人變得現在這般陰沉?又是什麼樣的原由,讓自己甘願接受這樣的改變?每每想到這裡,蕭書御都會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他知道——要蕭蝶樓改變自己的個性,還不如一刀殺了他來得快些。
倔強叛逆,率性為之,好似在天地間遊走的一縷不羈的風,又似肆意燃燒的火焰,這是他所熟悉的蕭蝶樓,是他最為瞭解的手足,他一直如此堅信。
闊別三年,再次相見,眼前悠然而立的卻赫然已經是一個陌生的人——一個讓他驚恐、讓他無所適從的蕭蝶樓。
事事把握先機,掌控全局。時時運籌帷幄,成竹在胸。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這是現在的他!
況且,他的身體狀況總讓蕭書御隱隱擔憂不已。卻也無可奈何,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名醫者,不僅如此,還是一位名滿天下的神醫。
無奈地輕歎,伸手擁緊了窩在自己懷中比上一次的觸感更為瘦削的身子,「好吧!我不走了。快把解藥拿出來吧。」
「我有說過在你身上下毒嗎?」眼裡閃過一絲詭譎,清冷的嘴角牽起一個傲然的弧度,「沒有吧?」
無視於那絲礙眼的淺笑中滲透出來的淡淡的譏諷,蕭書御仰天長歎,壓下把這個從自己雙臂中逃脫的禍害一把掐死的衝動。
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迅速斂起所有外露情緒,咬著牙狀似恭謹地道:「既然樓主萬安,此間事已了,請容屬下先行告退。」
話一落,人已在數丈之外。
行如流水般轉過迴廊,沐夜聲冷冷地掃了一眼幾乎是以落荒而逃之姿閃出清水小榭的人,「蝶樓,你又做了什麼讓星隱失去常態的事?」
並沒有傳喚下人,蕭蝶樓親手斟了一杯茶水遞了過去。
順手接過茶杯,在石凳上落坐的沐夜生自得地淺啜了一口,揚聲讚道:「好茶。」
淡然—笑,視線回到眼前這盤形勢複雜的棋局上,蕭蝶樓左手執黑子,右手執白子,一心二用地在方寸之間繼續攻城略地。
沉思著放下一顆黑子,這才悠悠地看向兀自細細品茗的沐夜生,「我還什麼都沒有做,你就來了。」
「看得出。」還有命留著逃,這是好現象。沐夜聲放下茶杯,「我以為你不會出手。畢竟許淡衫這個人對你來說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物。」
「我只是臨時改變主意而已。」
「臨時?」
「既然救活那個女的可以有『江湖三樓』作為診金送我,這等便宜事,我又何樂而不為。」
「你的本意不是順水推舟將聚蝶樓雙手送給花飛緣嗎?」
蕭蝶樓漆黑的瞳孔更為深邃,「你捨得?」眼眸間的漩渦更像一種隱含了嘲諷的微笑。
三個字,頓時讓沐夜生無言以對。半晌,眉毛一凝,俊美的一張臉上,竟顯出與冷漠無關的苦澀,「我無法舍下……」不是捨不得,而是沒辦法。
「所以,這樣的結局又有什麼不好。」一子落下,白子佔了先機,黑子步步為營。
「看來是我多慮了。」抬眼搜尋著蕭蝶樓一直藏於羽睫下的眼瞳,「差點忘了正事。我這次來是……」
「是來與我辭行的。」深吸一口氣,笑著拂亂了滿盤棋子,旋即,蕭蝶樓長身而起,「什麼時候走?」
「馬上。」
蕭蝶樓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有她的消息了?」
定定地望進那雙可以看透世間一切,卻彷彿任何事物都無法進入的一雙眼,沐夜聲輕歎,「當真是什麼事情也瞞不過你呀。」神色一整,平靜的語氣透露出關切地道:「你的身子還好嗎?」沐夜聲當然不會忘記,蕭蝶樓在浮雲一役中為救瀕死的許淡衫而元氣大傷一事。
「不必掛心。已經調理得十之八九。」青絲揚起,憑欄而立。他忽有感而發道:「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衣袂飄飄間回首淺笑。
這一笑如春雪消融,竟讓沐夜聲想到了「她」——那個溫柔的小女人,那個狠心的女人,那個他無法拋下的女人——那個女人,他的妻!
沐夜聲眼神恍惚。須臾,若有些迷離的雙眼很快恢復為一片清明與坦然。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人之常情……
——+++ ※ +++——
沐夜聲走了,馬上孤傲的背影帶著幾絲欣慰,幾絲期盼,幾絲淡然的憂愁。
他的欣慰,蕭蝶樓知道。
他的期盼,蕭蝶樓也知道。
就連他淡然的憂愁,蕭蝶樓亦瞭然於胸。
只是,他與他的「她」之間的事,他蕭蝶樓不想插手,理由是與己無關。
如是而已。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收回落於被煙霧所籠的青山上的視線,獨自湖畔的蕭蝶樓喃喃自語:「既然身體已無大礙,且按老頭的要求保住了聚蝶樓。細算下來,十件大事已滿。那麼……」傲然一笑,「索取我應得的報償的時間到了。」
言罷,駕輕就熟地穿過幽深曲折的長廊,揮退恭身見禮的侍女,行至走廊的盡頭,視門外「妄入者死」的招牌於無物,一掌拍開谷中禁地——曉風別院的大門。
蕭蝶樓揚聲喚道:「死老頭!」人則直接奔書房而去,「這回你還有什麼話可說?快點把你答應要……」
平日整潔乾淨的書房整齊依然,只是乾淨不再——紫檀的書桌上已經落了薄薄的一層塵土。這個禁地中的禁地顯然許久沒有人打掃了,而那個應該天天按時打掃並且這個時刻必須應該在的人,此刻卻是不知所蹤。
所有的跡象都顯示——此間主人已經離開足足一月有餘。
「該死的臭老頭!」一直壓抑的情緒再也不受控制,體內憤怒的火焰剎時燃到了頂點。當下,遷怒於所見到的一切,用力把桌子上的幾卷書冊以及紙墨筆硯等等全部掃落到地上,「什麼閉關練功?!什麼更上佳境?!竟然敢乘我病弱之時一走了之!好一個世人景仰且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
繼續摧毀著所有伸手所及之物,摔掉了一個精緻的水晶紙鎮,砸碎最後一個青瓷花瓶,穩住在體內翻滾的氣血,任強烈的失落感驟然吞沒自己的蕭蝶樓,氣極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是了,是了!早就瞭解他的為人,為什麼自己還傻傻地相信他?
原本七情不動的臉上奇妙地融合了說不上是憤怒、屈辱、失望、痛心、悲傷等等道也道不清的種種情緒。
蕭蝶樓一直緊咬著牙關,慘白的唇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齒痕。漸漸冷卻下來的思緒,在心念閃轉間直覺地意識到——
不好!
他又上了那個老狐狸的當!
心一悸,再也控制不住迅速上湧的血氣。嘴中嘗到的是熟悉的甜腥味兒,鮮紅的血順著掩口的指縫蜿蜒而下,以奇異的形態滑過天蠶絲織成的玄色外衣,卻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地在他的腳邊處彙集。
罷!罷!罷!暗歎三聲,無力地跌坐在地板上,蕭蝶樓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一段時間的調養正式宣告功虧一簣。這樣的身子根本無法遠行。
他,又走不了了……
他,為什麼不可以走?!
他,非走不可!
拭去唇角的血跡,嘴角牽起的笑意越發傲然堅定。
正欲起身,卻從桌下摸出一封不知何時掉下的信箋,開頭赫然寫道——吾徒見字如面:
十數之約已滿,吾乃守約重誓之人,不欲留下背信之名,徒增落人口實之嫌。故,所應之事不敢有絲毫淡忘,時刻銘記於心,現好意告之——
常言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此句真乃至理名言也。
似花還似非花,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切記!切記!
言盡於此。深信憑汝之能,定不負吾望早日得遂心願。
師天機老人筆
果然不負處處刁難,以打擊他為樂的老狐狸之名。
來不及往下細看,平整的信紙已經被一雙纖長白皙的手抓出了數道不自然的褶皺。不知道該氣該惱該悲該喜,身子不可抑制地一陣輕顫,蕭蝶樓驀地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便非常乾脆地昏迷倒地,不省人事。
那句久違的三字真經終究沒有送出口。
——+++ ※ +++——
一條柔軟的絲巾輕輕地擦拭著他的臉頰,輕柔的動作讓人有被小心呵護的感覺。柔柔的,如柳絮飄過般輕若無物。
誰?
是誰陪在他身邊?
是誰在細心地擦拭著他的臉頰?
記憶中,只有年幼時從母親的懷中以及那名消失於風雪中的女子身上,感受過如此溫暖祥和的氣息……
母親?
女子?
驀然睜開雙眼,卻因為不適應突如其來的光線,下意識地又閉上了雙瞼。
「……公子。」
聽得一聲淡如浮雲般的輕喚,躺在地上的人終於恢復了幾分神志。
緩緩輕啟長睫,待看清喚自己公子的是一位一身儉樸的月牙色的長裳並以紗帽遮面的人時,習醫多年的蕭蝶樓,很快便從對方纖細的身形上一眼認出,這位看不清真面目的人是一名女子——一名沒有由來給他感覺如風中楊花一般的女子。
他沒有任何舉動,神色平靜得連眉毛都沒有挑動一下。蕭蝶樓沒有浪費體力防禦,也沒有浪費精力以一種防賊的眼光研究對方的用心何在。
他不相信樓外的人在沒有接引的情況下有能力能找得到焚心谷的所在,更不必說闖進這偏僻難尋、戒備深嚴的別院。
他看得清楚,自己還躺在被自己砸得狼藉的書房中。
他心中明白,能進到這裡來的絕對不是泛泛之輩,一定掌管樓中管事職位以上。
只是,心中一直不甚確定地猜測著——
她,究竟是誰?是樓中的侍女,還是?
稍稍平緩了內息,「你是誰?」蕭蝶樓優雅地站起身來,語氣平靜異常,隨性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他如是問道。
「屬下為樓內現任月使。」女子淡然地恭身為禮,「見過公子。」
嘴角微揚,「掌管西傾閣的月使?」
得到的答案是再也明確不過的一個單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