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地上,玩著母親的梭子。
母親仍然熟練的操作著織布機,軋軋的織著令人迷醉的景象。素手穿梭編織了多少歲月。沒有笑容的艷容卻這樣的溫柔慈悲。
「極翠,」母親常常這樣撫摸著她的臉龐,「如果可以,真想帶你回去家鄉看一看…沁涼的冷-中,月亮光潔的素顏。我們在天湖獻歌…
那是巫女的職責…真想帶你去看看…」
她卻只能待在安靜華麗的宮殿內,將家鄉的景物,編織進一匹匹的絲緞裡。
今天母親沒有抱著她,只是心事重重的趕工。曾經是巫女的母親,早上起來就意外的心神不寧,只是不斷的編織,像是趕著什麼一樣。
極翠仍然是耐心的坐在地上,正在繡一只小馬。早餐還沒有吃,她也很餓。但是她十二歲了,已經是少女了。她知道國王憎恨母親和她,將她們囚禁在華美的歌殿,缺衣少食,現在如果為了肚子餓哭鬧的話,母親會難受。
終於織好了。歌姬放下梭子,少有的露出一點微笑。這是她最後一幅作品吧?她幾乎將所有殘余的靈力都織進這幅「月夜」裡。
神啊,至高無上的神。請傾聽你的歌姬,唯一的祈禱。請讓我女兒極翠,逃過不可回避的命運,神哪…
在命運的大門開啟前,請饒恕她…
大門軋軋的打開了,極翠忘記了初為少女的矜持,飛快的躲在母親的裙裾後面,恐懼的朝外張望。亞裡斯王背著光,冷酷的看著面帶愁容卻不驚慌的歌姬。
她是沒有資格喊他父王的--雖然歌姬王後是他的正妃。但是宮中的人老對她指指點點,很小就聽別人說她是「妖魔」的女兒。她曾經哭著問過歌姬,但是母親只是溫柔的撫摸她的頭,「你的父親是亞裡斯王。」
但是那個恐怖的男人…卻曾經殘忍的鞭打過她,只因為極翠喊他「父王」。
「獻給聖君的貢品織好了沒有?」他冷酷的聲音沒有一點溫度。
「我王,織好了。」她謙卑的低下頭。
瀏覽了一下華美的織品,他冷笑,「你也就剩這麼點價值了。」吩咐手下收走,他坐了下來。
極翠從母親的裙子後面偷窺,不知道為什麼在別人面前和藹的父王,到了歌殿,就會變得這樣可怕。
亞裡斯王國臣服聖君轄治的艾景森帝國,除了要上貢,聖君仍不失為寬大的君王。自從前年得到歌姬的織品,愛不釋手,每年指定貢品都不會忘記這個。
但是今年…亞裡斯王的臉色更陰沉。
「砍下你的右臂。賤人。」他的聲音如常,卻說出如此可怕的話,「要不然,我就殺掉你的女兒。」
歌姬除了臉孔稍微蒼白了一點,神情仍然自若,「遵命。我王。」她接過亞裡斯王遞過來的利劍,就要往自己的手斬落。
「不!為什麼?」渾然忘了害怕的極翠,一把抱住母親的手,「不要!媽咪!為什麼為什麼?」
「極翠,快退下!」母親平靜的面具碎裂,驚慌的抓住她,「不可違抗我王。」
「為什麼?這是個好問題。」亞裡斯王沒有憤怒,反而微笑起來,「因為聖君知道我廢後了,決定要迎接你到艾景森去。」他的微笑更深,卻更陰沉,「就算我不要你,也不能把你讓給其它人。不管是聖君,還是那個妖魔。」
他狠狠地抓住極翠,「還是我干脆殺了你的女兒?正好拿她來祭神!」極翠害怕得幾乎癱軟,一面哭著喊,「放開我放開我…」
「不!」歌姬抓住他的手,「不要傷害她!她也是你的女兒!」驚慌的臉孔布滿了眼淚,楚楚的美貌連歲月都不忍傷害,跟當年與他新婚的美麗一點都沒有改變。
「我的女兒?」他的聲音發抖,「這明明是那個妖魔的女兒!」
「是你把我送到妖魔那裡去的!」這麼多年,她一直積壓在心裡,「為了祈求戰勝,你將我當作祭品送給妖魔…妖魔都沒有你這麼心狠!
他放我平安歸來,你卻一直疑我與妖魔有染!這個孩子…這孩子是你的孩子!」
「…你說出來了。你居然說出來了…」亞裡斯王大怒,「你還說給誰聽?你就巴不得讓天下人譏笑我嗎?你這賤人!讓妖魔玷污過的賤人!」他拔出劍,「你想出這歌殿,除非是屍體!」
極翠看到亮晃晃的劍影,毫不思索的一口咬在亞裡斯王的手背上,他驚痛的將手一揮,極翠撞到牆跌下來,滿臉都是驚怖的眼淚,痛得幾乎站不起來。
「妖魔…」他看著手背的血,更怒不可遏,「殺了她!」守衛銜令沖上前去。
「跑!孩子,快跑!」歌姬尖叫,「極翠,跟從風的腳步,如雲般輕盈不回頭,跑∼」
她跑了起來,不由自主的。
亞裡斯王陰沉的望著她,「你違逆我?」
歌姬只是含著眼淚,不屈的望著他。
「傳令。」他冷酷的跟隨從說,「抓到妖魔的女兒,殺。」
隨從聽了命令,恭敬的應了一聲。「…守衛來報,諸王子也獵殺魔女去了。」
他殘忍的一笑,「隨他們高興。」眼神一轉,「輪到你了,歌姬。觸怒我的話,後果是很可怕的。」
***
我不想走…媽咪還在歌殿裡…那個可怕的男人要殺我的媽咪…但是她疲倦的雙腿卻不聽自己的命令,只是拼命的拔足狂奔。
突然像是失去動力,她跌在地上,不知道為什麼失去了制約。
媽咪?
她勉強站起來,只覺得雙腿打顫,一步步的挪回歌殿的方向。
「找到了!」一聲野蠻的歡呼讓她全身發抖,轉瞬間,她讓一群大大小小的男孩子圍住。
她認得這些人。這些都是亞裡斯王的王子,她應該要叫哥哥的人。
但是這群哥哥,卻獰笑的欺上來。
「你們…哥哥…」她從小就被欺負,總是躲在歌殿裡不敢出來,雖然這麼害怕,她還是心憂著母親,「讓我回去…」
「呸,誰是你哥哥?」一個王子吐了口口水,「妖怪!父王要我們殺了你!」他抽出劍,其它的人也都拿出武器。
「等一下。」欺負她最慘的王儲卻阻止了弟弟們,「反正都是要殺了她。」他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聽說跟魔女睡過…」其它的人也心領神會的笑了起來。
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她已經被壓在地上,一切都好象不是真的…她聽到自己的衣服撕裂的聲音,粗魯的重量壓得她幾乎無法喘息,她像是被一群野獸圍著,就要被撕成碎片…
「跟從風的腳步,如雲般輕盈不回頭!」她無意識的大喊,只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脫離了獸群。
趁著所有的人一怔,她慌不擇路的狂奔。只知道要往林木濃密處疾馳,後面獸群的呼喊與喘息逼得她心髒快爆裂了也不能停下來。
一直跑到禁地沙漠,暗黝的黑洞張著口,附近寸草不生。從小被殷殷告誡不可靠近禁地,她楞了一下,看看後面野獸似的王子們,她咬牙沖過去。
王子們也頓了一下,正預備追過去的時候,狂風大作,他們眼睛睜不開的抱著樹干好一會兒,王儲被刮得脫離樹干,在沙地上爬抓了很長的痕跡,才抓住一塊大巖,免去被吸進地洞的命運。
「那個妖魔…」王子們在狂風過去後,顫顫的指著洞口,「…被吸進去了。」
這片不祥的沙漠,輕輕的卷起沙塵。剛剛還意氣風發的追獵魔女的王子,幾乎用爬得才逃開這片禁地。
***
她是被風卷入地洞的。
害怕的抓住洞口,許多深刻的爪痕長長的蜿蜒,她奮力的想抓緊,但是風太大了,她還是被卷進去,刮過粗礪的洞沿,手指不斷的滴血。
重重的摔在一片黑暗的洞窟裡,她壓過一片刺人的枯枝,覺得身上的傷痕又增加了。
媽咪…我不能在這裡,我得回去找媽咪才行。
她按著撞擊流血的額頭,看出去的黑暗一片緋紅。
突然,黑暗中揚起墨綠的兩點光芒,在她意識到之前,尖銳的獠牙已經刺進了她的頸動脈。
好痛。她顫抖了一下,閉上眼睛,軟垂了下來。
正准備撕開她的咽喉,畢竟他已經餓了很久。但是…有種熟悉的氣息,提醒著他殘余不多的理智。
歌姬。
他所有的眼睛都睜開了,在慘淡的黑暗中,像是美麗的貓兒眼寶石。
歌姬。
他松開獵物,饑餓感疼痛的戟刺著他,但是更深沉的渴望卻勝過饑餓感。
翻著嬌小的獵物,發現不是歌姬公主。但是這種溫暖的氣息…長遠的監禁哪…已經遠到遺忘歲月。他像是一只獸,被囚禁在污穢的地洞,撕裂著所有落到洞裡的生物。
不管是獸、是妖怪,還是人。只要能緩和令人發狂的饑餓,他什麼都吃。他也漸漸忘記自己的本來面目,越來越像是妖魔。
只有那個美麗的歌聲提醒他,他也曾飛騰於天空,受萬物愛戴崇敬。
她怎麼了?為什麼不再唱歌?你不再唱歌,我也快忘記溫暖的回憶…
歌姬…
貪戀著她身上溫柔的波動,他沒有吃掉奄奄一息的嬌小女孩,反而幫她療傷-髒的爪子輕劃過,所有的傷口都愈合。按著昏迷的她,開始閱讀她的心…
然後叫醒她。
「你是歌姬的女兒。你叫極翠吧。」他的臉,有一絲微笑。
極翠張開眼睛,淡淡的光亮中,她發現遍地都是干枯的骸骨,她一驚,沖進了他的懷裡。
「不要怕,那些都已經死了。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著的人。」他好看的嘴唇扭曲了一下,「不管是天人、人類,還是魔人,都是一樣的。」
極翠這才仔細打量眼前的「人」。
他幾乎有兩個人那麼高,卻被黃金打造的鐐銬勒住頸子,系在他頭上的石壁裡,-髒的臉卻有著完美的五官,妖美俊逸宛如謫仙。額上像是鑲嵌著呈花瓣狀的寶石,仔細看才發現,那是三對眼睛,墨綠的眼睛。
手和腳都長著長長的爪子,盤膝坐著,蜿蜒著如豹般的尾巴。身體健壯優美,卻傳出陣陣的臭味。是屍臭…他身上有許多傷疤,都有蛆在啃食。
她害怕的瑟縮了一下。想起傳說…「你是關在禁地的妖魔?」
他望著沒有馬上逃開的小女孩,「對。」
極翠渴望的摸摸他的臉,「你…你是我的父親嗎?」
這雙柔軟的小手…溫暖的氣不停的襲來,好久沒有這麼溫暖的感覺…
「不,我不是。」他的聲音溫和。
「但是他們都說…」她急著說,卻被他溫柔的打斷,「語言和真實不是相等的。」
她最後一點希望也被打滅。從小,她渴望見到自己的父親,就算是妖魔也無所謂。他或許是可怕的妖魔…但是,他卻待自己這麼溫柔。
但他不是父親。
想想生死未卜的母親,極翠淚如雨下。「…他們說,你吃所有掉進來的生物。」
「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他譏諷的彎了彎嘴角。
她垂下頭哭泣,妖魔溫柔的幫她拭淚。
「你吃了我吧。」她抬頭,絕望的,「媽咪一定死了。亞裡斯王也要殺我…」她越哭越厲害,「與其被他們殺死,不如讓你吃飽…」
她緊閉雙眼,卻覺得被妖魔擁進懷裡。「…別說這種話。」枯涸已久的心湖,卻因為這樣的孩子的眼淚,有了一點點的潤澤。
「歌姬…你的母親還沒死。」他碧綠的眼睛閃動著,「亞裡斯王愛她,卻也恨她--不如說恨他自己。」他將極翠推開些,「回去吧。她還需要你。」
極翠搖搖頭。「…我不能回去。」
沉默了一會兒,「你的母親…曾經讓我很喜悅。」他溫柔的摸摸極翠的頭,「她雖然是被送來獻祭的,對我這罪人,還是溫柔備至。我很懷念她的歌聲…那歌聲…身心的傷口都為之愈合…」
「你喜歡嗎?唱歌可以讓你的傷口痊愈嗎?」她很認真的問,「我不像媽咪會唱聖歌…」有點難過,「我只會唱很普通的…」
「你願意為我唱嗎?」他微笑,極翠卻看著動人心魄的笑楞了一會兒。
「…如果你想聽。」她有點害羞的笑了笑。
「我想聽,很想聽。」他閉上眼睛,額頭上的眼眸卻還張著。
「春天的獨角獸,望著山下的明眸燦笑的少女…
喔,姑娘呀…你那纖細的腰枝比初萌的楊柳還柔軟,你的微笑動蕩
我心魂…
我陷入戀情…在你小鹿般的敏捷輕盈…
春去冬來,你離去我的身邊,我的心碎裂如霜雪。
但是來年,來年又有黃金發絲的姑娘,同樣有著楊柳腰和微笑…
我又陷入火熱的戀愛,喔∼姑娘…
我為你獻唱,獨角獸的歌聲輕揚,在祝福的森林裡…」
她很認真的唱,聲音青澀生嫩,卻擁有著感動人心的蕩然。真是太好了…跟歌姬的歌是一樣的…
他的傷口痊愈,所有虛幻的蛆都消失無影。
「你看,你和你的母親都有相同的天賦。」他張開眼睛,微笑著,「所以,我答謝你一樣禮物…」
他額頭正中間的眼睛也睜開,托在花瓣似的三對眼眸中,像是渾圓的翡翠。
在這個慘淡的黑暗地洞,遍布著屍骨的-髒所在,她卻覺得,這個妖魔很美。
「啊!」她尖叫出來,妖魔卻毫不在意的將正中間的眼睛挖了出來,「你在干什麼?」她覺得好痛好痛,「你…」
「你相信我嗎?」他不去管額頭的血流如注,微笑的問她。
極翠楞楞的點頭。他拉過極翠的手背,在當中割開一條細縫,「不要動。一下子就好了…會有點痛…」他將翡翠似的眼眸安進極翠的手背。微微一閃,像是一顆翡翠首飾。
「很痛嗎?」看她不言不語,「等一下就…」
她看著手背,搖搖頭,「你…你不痛嗎?嗚…」又哭了起來。
「你真是個好孩子。」他溫柔的擁擁她,「去吧。你已經擁有我一部份的力量。好好運用,沒有人動得了你。快去吧。」輕輕的推推她。
她走了兩步,又依戀的回頭,「…我會回來的。」
妖魔笑了笑,「我會把你的話當願望,而不是誓言。」
「我會回來!等媽咪平安,我就會回來!」她叫著,又為了自己的激動難為情,「…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望著她擔憂溫柔的眼睛,向來心高氣傲的他,卻破例的說了自己的名字:
「重華。我叫重華。」
***
她是第二個從禁地平安歸來的人。
當她突然出現在歌殿的大門前,守衛一陣騷動。他們已經聽說了王子們的遭遇,還有些王子因為驚嚇過度,已經臥床不起了。
但是王命難違,只好鼓起勇氣拔出劍。
「閃開。」她視若無睹的上了階梯,「不要擋在我面前。」
沖上來的守衛像是被看不見的牆彈了回去,反而誤傷了自己人。她輕松的推開沉重的門扉,看到凌亂的殿堂和毀壞的織布機,惶恐塞滿了她的心胸。
「媽咪?」她在廣大的歌殿裡尋找呼喚,終於在寢宮找到了歌姬。她身上都是血,虛弱的躺在床上,看見她,眼中滿是欣喜,想要伸手擁住她,極翠痛苦的發現,母親還是失去了右手。
「媽咪?很痛吧…我沒有保護你…媽咪,你還有哪裡會痛…」
歌姬只是搖頭,不停的落淚,卻沒有說話。
「媽咪?你怎麼不說話?」極翠害怕起來,「說話呀,媽咪?」
「她沒了舌頭,你叫她怎麼說話?」冷冷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她猛回頭,亞裡斯王滿臉陰霾的望著她,「你居然還沒死?」
媽咪…你…她發出痛苦的吶喊,翡翠眼一閃,她手裡出現火焰般的長劍,正要沖過去,歌姬扯住她的袖子,哀求的看著她。
「媽咪,讓我殺了他!他把你害成這樣…」她哭嚷了起來,「我不會饒他的!」
極翠。
母親的聲音在她心裡回響著。
不要…不要為了這個男人,犯下-父的罪名…神不會寬恕你的。歌姬哭著,嘴角又流出血來。
火焰的劍消失。趁著她悲傷的時候,亞裡斯王舉起劍,卻在少女的肩上看到妖魔的幻影。
「怎麼樣?亞裡斯王?連我保護下的人你都敢碰?」妖魔魅惑俊秀的臉猙獰的笑,「這個女孩已經得到了我的眼睛…」
亞裡斯王-著左眼,殺豬似的大叫了起來。
「哼,這麼多年,凶眼還有效力?也好。你不要忘記,你也不過得了我一點眼力,就讓你殲滅了一整個王國。現在極翠得到了我一個眼睛…你覺得呢?」
亞裡斯王覺得左眼快要掉出來,火熱的疼痛一直穿到腦海裡。他踉踉蹌蹌的後退,暴吼著,幾乎是狂奔的回到他安全的宮殿。
歌姬看著幻影,「啊…」伸手想要碰碰重華,卻只碰到極翠手上的翡翠眼。
「歌姬…」幻影慢慢的淡薄,漸漸的消失了蹤影。
極翠茫然的抱住無聲流淚的母親,寂靜無人的歌殿,只有她自己的啜泣聲,久久不絕。
第二天,亞裡斯王下了一道禁令。嚴禁王宮內任何人靠近歌殿,也不許任何人跟歌姬母女說話。極翠要求任何飲食生活用品,一切照辦。
只是不准交談,違令者斬。
亞裡斯王宮繼妖魔的地洞後,又多了一個禁地。
沒有園丁修剪花木,歌殿庭前的花園荒蕪,漸漸讓森林侵襲,歌殿就這樣掩沒在森林裡頭。
***
是誓言,不是願望。
她帶來了一口袋的食物和火光,騎著掃把,緩緩的降落在陰森森的地洞。
正被饑火折磨的重華,一爪抓開布袋,拖出香噴噴的烤雞就咬,滿手污穢的油膩,他吞噬食物像是野獸。
「…不要看著我吃東西!」他悶吼,惱怒自己獸化的模樣讓她看見。
他會自慚形穢。
「好。」極翠轉過身,拎起當作交通工具的掃把,「趁你用餐的時候,我把洞窟打掃一下吧!」
她把火把安在牆上,開始把枯骨掃成一堆。剛開始的確有點害怕,不過,重華說得對。這些人都已經死了,死去的人很溫柔,不像活著的人那麼可怕。
忙進忙出好一會兒,才把洞窟裡的屍骨清理了一部份,揮揮汗。「你吃飽了?」她輕快的跑過來,拿出水袋,「我剛要的新鮮葡萄汁,很好喝喔。我喝過了,沒有問題,來。」
就著她的手,他啜飲了幾口,真是芳香…多少年沒有喝到?他已經記不起來。
「…不用對我這麼好。」他有點不自在,「我不過給了你一只沒有什麼用的眼睛…」
「對!眼睛…」她舉起手,「我要怎麼還你?」看著他額上的血洞,心裡很不捨。
「…你留著吧。」重華微笑,「你還需要用這眼睛保護歌姬。」沉默了一下,「你怎麼不待在歌姬那兒?她受傷了?還好嗎?」
「…媽咪睡著了。」她勉強振作起來,「幸好有你的眼睛喔。媽媽的傷口都痊愈了。」只是失去的舌頭和手再也不會回來,「…白天我陪媽咪,晚上我來陪你呀。」她粲然的一笑,「我只剩你們兩個親人了,一定要好好照顧才行。」依著重華,她滿足的歎口氣。
親人?「極翠,我不是你的父親。」重華摸摸她的頭,看著自己污穢的爪子和她的嬌小,突然很厭惡自己。
「我知道呀。」她很遺憾,「但是,我喜歡重華。」一把抱住他粗壯的胳臂,「我嫁給重華當新娘子!等我長大,我們結婚!這樣就是親人了…」
「極翠!」他有點啼笑皆非。
「就這麼決定了。」她拍拍手,拿起手絹擦擦重華油膩的臉龐,「我會對你好,很好很好。」窩進他的懷裡,「讓我陪你,好不好?」
他有些猶疑的合攏自己的手臂,輕輕擁住這個太用力就會捏碎的小女孩。
「將來你長大了…就會遇到命定的人。」他的語氣很溫柔,「你要陪我,我很高興。不過,新娘子…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在你遇到那個人之前,你就先把心放在我這裡吧。」他溫柔的擁緊一些,「我們一起等。一起等你那個命定的人。」
「會有那個人嗎?」她滿臉的困惑。
「會的。」他不想再提這個話題,一想到她終會長大,不禁有些悵然,「再唱一次『獨角獸的森林』給我聽吧。」
極翠一笑,開始哼起歌來,一直到她慢慢閉上眼睛,沉睡了,還含含糊糊的哼著。
調整一下坐姿,讓她睡舒服些,重華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