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變漂亮了。
公司的同事幾乎都發現了這一點,連老闆娘都有些訝異地看著她的變化。
她胖了一點點,但是氣色卻好很多。營養比較好了以後,她不施脂粉的臉孔有種健康晶瑩的光澤,眼睛發亮,動作敏捷,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煥發出一種溫柔的光彩。
除了她的變化,她的小部屬素麗也美麗起來,常常在講電話時輕聲細語。
像是春天突然降臨到她們辦公室,有種幸福的甜蜜。
沉醉在自己的幸福快樂中,薄荷並沒有發現素麗的異樣,直到邵皙和洛君的竊竊私語讓她聽到了,她才不安了起來,正祈禱這是不正確的流言時,老闆娘找她去--
「薄荷啊,你注意一下素麗,好像有個米蟲在追她,真弄出什麼事情來可就不好了。」
老闆娘對那些發工程的公務員很沒有好感,都叫他們這些又要回扣又要吃喝玩樂的人「米蟲」。
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深,「是哪一個?老闆娘認識嗎?」
「說起來,你也認識。」老闆娘很不悅,「那個姓李的小組長你知道吧?他不知道怎麼勾搭上素麗,真把事情搞大了,我又要少個會計了……我懶得徵人,你去提點一下素麗吧!」
薄荷的心猛然一沉。老闆娘會這麼講,一定是風聲傳了出來,包公共單位的營造廠圈子不大,什麼流言都流傳得很快,傳到這個地步……恐怕事情已經難以收拾了。
她遲疑的打電話給應元,「今天我公司有事,要晚點回去喔。」
應元的工地正在灌漿,現場吵死人,襯著隆隆作響的背景聲,她聽到應元扯著嗓門道:「知道了!快到家打個電話給我,我去接你……喂,別跟我客氣,聽到沒?」
「嗯,我一定等你來接。」她溫柔的說,掛上了電話,剛好觸及素麗促狹的眼神。
「厚∼∼戀愛。」素麗笑嘻嘻的。
「不是啦!」薄荷有點窘,「……不算是。」
薄荷輕咳了一聲,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口,「素麗,好久沒有一起吃飯了,晚上請你吃飯好嗎?」
「鴻門宴啊?沒事請我吃什麼飯?」一無所知的素麗笑著說。
薄荷的心微微的沉了沉,「……也沒什麼,聊聊而已。」
「好啊!」素麗爽快的答應下來,「我先打個電話。」她輕聲細語的打電話,跟薄荷比了個OK的手勢,但是薄荷的心情卻很沉重。
挑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廳,素麗嘰嘰喳喳的聊些小事,薄荷卻一直很沉默,幾次鼓起勇氣,她終於說了:「素麗,你在戀愛,對不對?」
素麗讓她問得一愣,兩頰飛上霞暈,「哎唷,薄荷姊,你真討厭……」吃吃的笑了起來,很不好意思,卻也很高興。
看她這樣的嬌羞模樣,薄荷更不忍心了,但是,她還是不能看著素麗這樣跌下去。「他姓李,是工程單位的小組長,對不對?」
「你怎麼連這個也知道?」素麗瞪大了眼睛。
「而且,我還知道,他主動打電話給你,跟你說見過一次就念念不忘,然後天天開車來等你下班,對嗎?他還說……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樣美麗,閉上眼睛就只能看到那雙眼睛的閃爍,吃飯睡覺都沒心思,對嗎?」
素麗整個人都呆住了,開始湧起不祥的預感,「是誰這麼長舌,連這個都跟你說?」
「因為,」薄荷鼓起所有的勇氣,「那位李先生也這樣跟我說過。」
素麗張大嘴,嚥了口口水,「薄荷姊,你該不會也跟他談戀愛吧?」
「我沒有。」薄荷很快的否認了,「因為我知道他們這些男人是怎麼樣的。他們專找涉世未深的小會計下手……」
「我不要聽了!」素麗霍然站起,「我不要再聽了!我不要聽你說他壞話!」
「素麗,他是有老婆的!」薄荷叫了起來,「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可以偷看他的身份證!他是有老婆的!」
「……你騙我。」她的臉蛋褪得一絲血色都沒有,「一定是你們分手了,所以你才來破壞我們的感情!」
「那種人我才不敢要。」薄荷幽怨的說,「我再怎麼寂寞也不敢要這種人。」
「我不相信你,我一點也不相信你!」素麗推開椅子,哭著跑了出去。
薄荷沒有追到,頹然的回咖啡廳付帳--雖然她們都沒吃。
她知道,素麗一定恨死她了。就算她知道了真相,也會恨她恨得要命。她明白素麗,或者說,她明白這都會每顆寂寞到要發狂的芳心。
她們是這樣寂寞,這樣的寂寞。每天上班下班,還是上班下班,在枯燥乏味的工作中,日復一日的蹉跎青春、蹉跎了生命。
所有美好的戀情都是小說裡的紙上談兵。平凡而眾多的女孩,就在單調的生活中,想像遙不可及的愛情。單純的工作場所、狹小的生活圈,部沒有遇到白馬王子的可能。
不,連遇到好一點的普通人都要靠運氣。
只有孤獨和寂寞如影隨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青春謝去,依舊等不到愛情的降臨。
所以,即使是這樣猥瑣的男人,他卻給素麗想像中的浪漫和溫柔,滿足她卑微的希望。
有個人,真的有個人,讚美她青春的美麗,渴望著她,主動的迎向她,不知該說可憐還是可怕,好男人不屑滿足女人卑微的希望,但是壞男人卻可以。
她在這樣絕望而黑暗的社會工作越久,越覺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
薄荷愴然的搭了捷運回家,途中打了好幾次電話給素麗,她的手機卻一直關機中。
最後她打給應元,勉強壓抑住哽咽,請他來接。等她看到他高大強壯的身影,再也撐不住,撲到他懷裡哭了起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應元緊張得要命。早上出門不是好好的嗎?怎麼下班就成了哭娃娃?說公司有事,結果也沒晚多少就回來了,是在公司受氣了嗎?「乖,不要哭……」他哄著,趕緊掏出面紙,「擤擤鼻涕,跟我說,怎麼了?」
她哭著,抽噎地訴說,有些顛三倒四,但是應元卻聽懂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搔搔頭,「欸,我真的很難替男人說好話欸。因為這樣的壞男人的確有,數量還不少……」
雖然還是有壞女人,但是比例上,壞男人還是壓倒性的多啊!有些認識的男人,常常自豪的誇耀自己的風流事跡,在他們嘴裡,那些讓他們拐上床的女人,不過是一具具可以做愛的肉體。
當然,他是瞧不起這些人的。看薄荷哭得面白氣促,更是討厭死了這些人。
「聽著,不是每個都這麼差勁。」他粗手粗腳的幫薄荷擦眼淚,「如果你以後被這種混蛋欺負,告訴我,一定打得他滿地找牙!害你傷心的人,我是絕對不會原諒的!」
薄荷讓他逗笑了,雖然臉孔被他擦得發疼,還是感到很安慰,「將來你有女朋友就不會這麼說了。就像似雲說的,有異性沒人性啦!」
「那女人嘴裡有什麼正經的?」應元撇撇嘴,「就算你有男朋友、嫁了人,我還是一樣關心你,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再說,我不會交女朋友啦。」
「為什麼不交?」薄荷張大眼睛。
應元臉上一陣不自在,他支吾了一會兒,才道:「又不是沒交過!只是啊,女生戀愛就很奇怪,變得不像自己。而且我做這工作,一會兒北部,一會兒東部,全省跑透透,沒有那麼多心力經營感情,何必勒?像現在很好啊,我有你嘛,要什麼女朋友?」
他這話一說出口,兩個人都窘了起來。他無意間跨越了界限,兩個人一起低了頭,紅了臉。
「我、我……」他想解釋,可恨話到舌尖,又說不出來。
「……我知道了,我明白。」薄荷的聲音細如蚊鳴,「你吃飯了沒有?」
「吃、吃過了!」應元很糗的撐起傘,因為天空開始下起雷陣雨,「我炒了個蛋炒飯,還弄了個湯,放在電鍋裡溫著,回家你就可以吃了。」
他沒有出去吃?薄荷看了他一眼,「我們走吧。」
雨很大,應元顧著遮住她,肩膀一片濕漉漉。雖然她被應元沒防頭的話說得害羞起來,但是看他淋濕了,她還是紅著臉靠過去,輕輕搭著他拿著傘的手。
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只有一種羞赧,和又驚又喜的不好意思,在他們之間沉默的迴響著。
到了家門口,應元看著她,千言萬語想說,卻又覺得造次,薄荷也滿肚子的話,卻只是笑了笑,「我回去換件衣服,馬上過來。」
「那我先回去熱湯。」他把傘擱在外面的鞋櫃,「不要太久,飯菜會涼喔。」
「……嗯。」她笑了笑,臉孔莫名的又發熱起來。
進了家門,她脫了一隻鞋,就在玄關發起呆來。熊先生他……熊先生他說……
我有你嘛,要什麼女朋友?
她不應該這麼高興的。那只是……只是一時失言而已。她吐吐舌頭,輕輕敲自己腦袋。
是啊,不要這麼高興。
因為只是失言罷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又想哭了……
第二天,素麗沒有上班。她緊張的打電話、打手機,都連絡不上她。
「素麗有沒有請假?」老闆娘不高興了。
「有。」薄荷慌張的解釋,「有,她跟我請……呃……病假。」
老闆娘深深的看她一眼,歎了氣。「連謊都說不好,你將來怎麼辦喲!」但是卻沒跟她計較。
雖然很糗,但是薄荷偷偷地鬆了口氣。老闆娘大概不會計較素麗曠職的事情了。一面幫素麗趕工作,一面憂心不已,曠職三天視同開除,這傻女孩該不會就這樣吧?這是什麼時機,工作難找得很呢。說來說去,都是自己不好,為什麼不說得和婉些呢?現在是該怎麼辦?
沒想到下午素麗就紅著眼眶、神情委靡的到公司來了。她緊閉著雙唇,埋首在辦公桌前,認真的工作,一言不發。
老闆娘冷眼看了她一會兒,「薄荷說,你跟她請病假?」
薄荷的臉孔馬上紅了起來。素麗望了望她,聲音有些哽咽,「……嗯,早上我不太舒服,鼻塞。」
「天時不正,身體要照顧好。」老闆娘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今天沒什麼大事,手上的做一做就回去休息吧!」
「……我沒去看醫生,沒有醫師證明。」素麗吸了吸鼻子。
「小感冒看什麼醫生啊?」老闆娘泰然自若,「多喝開水、多休息就是了。醫師證明?免了啦!明天努力一點,把進度趕上來就是了。」她抱起標單,「水要多喝點知道嗎?薄荷,別忙了,你手上的做一做,送素麗回家休息。今天沒有什麼非趕不可的工作。」說完就出門去了。
「真好呢,失戀可以請病假。」邵皙諷刺著,「將來我離婚可不可以請喪假?」
「哎唷,邵皙姊,你幹嘛給自己觸霉頭?你老公那麼溫柔體貼,會賺錢又大方,又是證券公司的經理,沒事詛咒自己做什麼……」洛君吃吃的笑了起來。
素麗臉一陣青一陣白,只是低頭工作。
薄荷不忍心,將東西收一收,對她道:「我送你回家吧,素麗。」
「……我這個還沒弄好。」她低著頭抄抄寫寫。
「不要弄了。」薄荷幫她收桌子,「回家了。」
素麗委靡的任薄荷幫她收桌子,默默的跟在她後面,出了公司。
快到捷運站時,素麗低聲道:「薄荷姊,他真的是騙我的……」哭了一整個早上,以為把眼淚哭干了,沒想到才張口,又哭了起來。
薄荷輕輕抱住她,默默的幫她擦眼淚。
「為什麼呢?這樣很好玩嗎?騙我說想娶我,要跟我結婚……騙我說愛上我……難道說,他就是愛『上』我而已?」她嚎啕起來,「為什麼可以若無其事的騙我,難道我沒有心,就只是個芭比娃娃?憑什麼呢?到底憑什麼?」
憑什麼?薄荷茫然的自問。不,她也不知道,難道說,單純是一種罪惡?涉世未深也是一種罪惡?
她將痛哭的素麗送回家,默默的聽她痛苦的發洩。可歎她嘴巴這樣的笨,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人。為什麼她不能像熊先生那樣厲害,可以一下子讓素麗破涕為笑?
真是恨死了自己的嘴笨了……
「對不起,我很不會安慰人。」她陪著素麗哭起來了。
「不,薄荷姊……」素麗哭得喘起來,「你聽我說話,就是安慰了……啊啊,為什麼薄荷姊不是男生?你若是男生,我嫁給你就好了,嗚∼∼」
兩個女孩抱頭痛哭,一直哭到素麗睡著,薄荷輕手輕腳的幫她蓋好被子,這才回家去。
照例出了捷運站,撥電話給應元,沒一會兒,應元大步走來,有些頭疼地發現她的眼睛又腫得跟核桃一樣大。
「今天又是怎麼了?」他擔心的摸摸薄荷浮腫的眼皮,發現她瑟縮了一下。該死,她哭到眼睛痛。
「素麗沒有怪我。」她小聲的回答,「我陪她回家,又陪她哭了一下。」
應元無語問蒼天。這個小女人的心軟成這樣,真怕她把眼睛哭瞎。
「早覺悟好過晚覺悟,晚覺悟好過不覺悟。」他大掌一拍薄荷的後背,雖然已經盡量輕了,還是讓薄荷往前跌了兩步。
「我想,她應該覺悟了。」後背有些疼,但是她懂,這是熊先生表現親密的方式。
素麗雖然年輕,但是個性決斷,她一旦發現自己受騙,就不會往不歸路走。不像自己這樣優柔寡斷,一直拖無可拖,拖到感情腐爛變質,直到最後……才有辦法脫身。
素麗聰明,但是她笨,她很笨很笨。就是知道笨,所以才警惕自己不要再跌進去。
應元看她滿臉淒楚的發呆,猛咳一聲,「魂又跑哪兒去了?我們先去買菜好了……」
「我只要有熊先生就好了。」她喃喃著。
應元讓她這句喃喃自語羞得黧黑的臉孔一陣通紅。他不知道怎麼答腔,但是不回答又不太好。
他又咳了一聲,「……我也是。」
回神過來的薄荷大窘,她低了頭,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想笑,也有點想哭。她清了清嗓子,「我們去買菜吧!」
「嗯?嗯嗯嗯……」應元狼狽不已,「今天我騎機車。我想去大賣場買比較好。」他領著薄荷過去停車格,遞了安全帽給她。
薄荷小心翼翼的把裙子整理好,坐在他後面,顫巍巍的拉著機車後面的手把,應元發動了機車,卻停著不走。
「手來。」他的臉隱在安全帽下,「拉著後面危險。」
薄荷遲疑了一下子,害羞的拉著他的外套,應元拉過她的小手,環腰抱著,「抱緊,不然危險。」
她深深吸入一口氣,怯怯的抱住他的腰,安慰自己:熊先生穿很厚的風衣外套,應該……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事實上,關係可大了。應元在想,騎機車真是個笨主意。薄荷總是穿得很保守,但是靠得這麼近,偶爾停紅燈的時候,他發現,薄荷實在太「有料」了。
平常她穿得保守,看不出來,但是現在……他的鼻黏膜不太堅固,快要噴出鼻血了!
他大罵自己:轉著什麼邪惡念頭?人家這麼信任他欸,真是太不應該了!
「應元?」嬌小的薄荷貼在他背上,「我是不是擠得你沒位子坐了?我後退一點好了。」她努力的往後挪,剛好遇到紅燈,她又「滑」著撞上了應元的背。
這實在令人受下了……不,他不是說薄荷的安全帽,而是那該死的柔軟觸感,厚厚的風衣外套根本擋不住啊啊啊啊∼∼
他努力壓抑,開始背三民主義,不然他怕會血濺五步--男人果然是邪惡的生物。
終於抵達大賣場,短短十分鐘,對他來說,像是地獄混合著罪惡的天堂。
「怎麼了?」薄荷把安全帽拿下來,看著繃著臉的應元,「我剛剛真的撞痛你了?對不起,很痛嗎?是不是瘀青了?回家我幫你推一推好了……」
推一推?她是說……她要掀起我的衣服,用那軟軟的小手推他的背嗎?
他趕緊-住鼻子,該死的天性,你小看了我謝應元!
「不,一點事情也沒有。」他甕聲甕氣的說,「什麼事情,也沒有。」
「我撞到你的後背,為什麼是鼻子流鼻血呢?」薄荷困惑的拿出面紙,「擦一擦吧,血從指縫流出來了。足不是火氣大?可能缺乏維他命C吧!」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接過面紙,「我想我缺乏很多維他命,不只是C而已。」
不知道哪種維他命可以加強克制力的?他需要這樣的維他命。
以後他再也不要騎機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