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清了冤屈以後,看著緋琳掌了掌門一職,谷梁朗就帶著秋娘走了。
杏仙派經此一劫,雖然武林耆宿大老幫著遮掩,但還是引起許多耳語,門人臉上掛不住,紛紛求去,只剩下緋琳和幾個女弟子。
緋琳終究是個人才。她趁機棄武從醫,又將歷代的藥書典籍整理起來,漸漸的,有些醫家女兒不願在家讓父兄看輕,就拜在杏仙派門下,後來東霖的知名女醫都出於此,杏仙派成了女醫門,棄了武林,反而少了紛爭。
安府被燒之後一年,又在灰燼中重建起來。雖然和杏仙派有過這樣的仇隙,但是緋琳執掌掌門,風雨飄搖之際,他反而多方幫忙,兩個妹妹都拜在杏仙派門下,希冀集醫、藥兩方之力,互相校證古籍,希望可以找出治癒心疾的良方。
至於谷梁朗和秋娘……他們就這樣一去杳如黃鶴,再也沒有消息了。
有人說,師門出了這樣的事情,秋娘又因為勞心奔波過甚,一病而亡,萬念俱灰的谷梁朗斬去煩惱絲,出家了。
也有人說,死的是憂憤傷心的谷梁朗。畢竟師妹韻儀就算不是他害的,也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鬱憤勾發了未癒的毒傷,就這樣死於旅途,秋娘傷心欲絕,削髮為尼,從此青燈古佛相伴,了卻殘生。
事實,只有五姨娘知道。
那年,他們倆憔悴蒼白地進了謝家莊,秋娘舊病復發,幾乎就此死去;谷梁朗遭逢師尊、師妹驟逝,心情非常低落,看秋娘幾乎不治,兩口棺材都置下了,預備與秋娘同年同月同日死。
沒想到秋娘居然漸漸活轉過來。
原本以為他們想要在家長住了,沒想到,不到幾個月,兩個人又告別。
「秋娘這病,我是沒法子的。」-梁朗有些羞愧地笑笑,「但是天下之大,能人異士甚多,又豈只我這個庸醫?聽說中土甚多良醫,不如出海去拚一拚機會。」
秋娘和她握著手聊了一夜。
「姨娘,我怕是再也不能回家了,但是……人要活得好,不用活得長。」她溫柔的笑了笑,「現在的我,活得極好。」
她的笑容,真是美麗極了。
「遠渡重洋,你這樣的身子怎麼撐得住?」五姨娘忍不住墜淚,「謝家就剩你這點根苗,你撇了我去,將來人家要怎麼議論呢?雖然咱們差不了太多,我不到當你娘的年紀,好歹也當我是個姊姊吧!你去了,我還守著這莊園有什麼意思?不如出家當尼姑算了!」
「五姨娘,我心裡實在是當你是娘親。」秋娘也哭了,「你還年少,若是願意嫁人,招個好人吧,不願意嫁人,收養個孩子也可。這謝家莊的傢俬若不是有你幫襯,哪還有點滴剩下?你若真的念及我父親的情分,就養個孩子姓謝,不讓香火斷絕,我就得感你大恩了。我也多久好活,你就讓我去吧……」
五姨娘感傷得大哭,細想想也不忍違了她的心願,「好不好,都捎個書信來。中土和咱們東霖,僅有商船往來,別這麼一去就沒音訊。身子好了,還是回來瞧瞧我,這些家當,你非帶去不可,若是不收,那就是不把我當個人看了……」
不由分說,硬分了半庫金銀給她,兌成明珠寶玉,秋娘怎麼辭都無用,只好收下。
一路送到麗京,出了海港,終究要灑淚揮別。五姨娘看著他們倆隨著點點船帆而去,海天一色,漸漸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中土濟南地方,來了一對服色特別的外國夫妻。
說起來和漢人沒什麼兩樣,同樣發黑面白,只是輪廓深了些,說話有些口音,服裝打扮鮮明,和漢人有些差別。
這對夫妻人物又分外出色,男的俊朗飄逸,女的溫婉絕麗,好奇的鄉人一問,竟是兩個大夫,醫術又高明,漸漸就有人來請。
住了一個多月,鄉人也熟了,倒希望這對外國夫妻長住下來。他們自謙醫術不精,不過旅居而已。
這日,大夫的娘子聽得門前喧嘩,出門來看,只見一個髒兮兮的丐婦在門口哭天罵地,抱著個啼哭不已的嬰兒,又有些兇惡的無賴譏笑辱罵,她心裡覺得不太快意,剛好大夫也出門來,喝住了那群無賴。
「要你們管?」那些無賴瞪起眼睛嚷,「不認識老子的拳頭麼?」
眾鄉人遠遠的看,沒人敢出聲音,卻見一個老頭兒排眾而來,拿著枴杖趕人,「噓噓噓!你們這起流氓,在醫館門口喧嘩什麼?別人怕你們,老兒可不怕,橫豎就活沒多久了!來來來,哪個好膽的來打老兒,拚個人命官司吧!」
那起無賴這才不幹不淨的邊罵邊走,老頭兒搖頭歎息,遞過了饅頭給丐婦,丐婦瞪大眼睛搶了過來,像是餓得久了,大口大口的吞,大夫娘子不忍心,提了壺茶給她喝。
「你這外國來的大夫,看你的病人便罷,何苦攪混呢?」老頭兒好心的勸著,「這鄉里的人怕了那起無賴,連飲食也不敢給這可憐人,你們是外鄉,又是客居,何必惹麻煩?老兒活不久了,還能賑濟她,大夫還是別管這檔閒事吧。」
這外國大夫偏偏不依,定要問個詳細,老兒被逼不過,這才歎氣說了。
原來,這丐婦原本是濟南麗園林家的媳婦,偶然被知縣看上了,硬要林家獻出來,林家本是濟南世家,哪忍得住這口氣?堅決不肯,還告了官。哪知道官官相護,這仇一結上,知縣胡亂安了個賊寇的罪名,鬧了林家一個家破人亡,整個麗園被燒成一片白地,知縣趁亂將林家諸人盡皆打死,搶出那個有孕在身的林家媳婦,硬姦污了她。
遭此巨變,林家媳婦瘋了,知縣煩不過,把她趕出來,淪為丐婦,在破廟自己生了孩子,癡癡呆呆,天天哭著要「叔叔申冤」。
「可憐林家家破人亡。」老頭兒唏噓不已,「這癡婦只記得還有個小叔赴京趕考,沒遭了毒手。但是你想,大考過了多久?這小叔一去已經十年有餘,生死未卜,這冤何處訴?只可惜這積善之家,居然沒有餘慶……濟南地方的神隱寺自負靈驗,怎麼不管人間冤屈?」
這外國大夫聽了,臉色慘澹,只是望著丐婦發呆,大夫娘子拉了拉他的衣袖,「子霽……」
那瘋婦聽了,眼睛瞪得老大,上上下下看著外國大夫,「啊呀!叔叔!我們家冤比天還大,就是等你回來哪!」她撇了饅頭,抓著大夫嚎啕,「爺兒們死得好慘,小姑被那賊人姦污,抹了脖子,要不是肚裡有林家這塊血肉,我也不活了!叔叔呀,我忍辱偷生,就為這一天哪……」
她又磕頭又哭,硬把孩兒塞到他懷裡。
「這位大娘,我不是……」外國大夫想讓她明白,她卻扯發大哭。
「你不是子霽?你不是林子霽?你爹爹被賊人害死,你妹妹讓賊人污了抹脖子,你居然不為他們報仇!我不管!我不管!我到陰曹地府找公婆訴說去!」
她將孩兒丟在地上,居然一頭撞上門柱,登時血流如注。
大夫搶救不及,看她雙目圓睜,猶有餘恨,出氣多而入氣少了,不禁淚盈於眶。「……嫂嫂,子霽當戮力而為。」
大夫娘子抱起大哭的孩兒,瞭解的望了望大夫,「嫂嫂,我是子霽的妻。這孩兒,必不負你所托。」
瘋婦喉頭咯咯數聲,不能言,只是一手拉著大夫,一手拉著娘子,眼睛看著孩兒,竟是含笑而逝。
老頭兒發呆好一會兒,「大夫、娘子!這禍比天還大!這種身份是可冒認的麼?你們快去!快去!路上行人好事的多,到處都有知縣的爪牙,這惹禍的孩子給了我吧!」
大夫笑了笑,「我是叫子霽沒錯。」他扶起妻子,「秋娘,咱們回林宅吧!」竟不理老兒的叫喚。
他們默默進了東倒西歪的林宅,滿目瘡痍,只有祠堂在邊角,還勉強有個屋架子。
「秋娘,我惹了這麻煩,你可怨我?」他開口,只是滿腔酸澀。
「師尊不也姓林麼?」秋娘逗著孩子,「異鄉異國,這樣的冤屈讓咱們碰上,不能不說是冥冥之中尚有天意。保全這孩子,也慰藉了師尊,師尊養你這麼大,無以回報,也當從他所姓,續他的香火。」
谷梁朗垂下淚來,「秋娘,天地也唯有你是我的知音,且讓我任性一回吧!醫不得你,是我終生的愧疚。」
「誰說你沒醫呢?」秋娘溫柔的看著孩子,「你醫了我的命。我這生,從沒想過能有夫有子……」
而後,秋娘拿出明珠寶玉,不畏權貴,重新修整了麗園。
這麗園有道源泉終年不絕,谷梁朗爬上了長長的山階探勘源頭,發現有座古舊的神隱寺。
寺旁芭蕉茂密,芭葉肥大,只見幾片芭蕉上面有斑斑血跡,竟是血書,痛陳知縣如狼似虎的種種罪行,祈求泉神解冤舒孽。
當中,還有林家媳婦歪扭的字跡,行文顛三倒四,即使發瘋,也還心心唸唸伸冤。
「泉神理不了,人間尚有人呢!」他喃喃自語,摘下了那幾頁血淚斑斑的血書。
不多久,知縣突然暴病身亡,知府家宅不安,鬧起妖祟,妖祟宛如大鳥飛越屋頂,盜去了熟睡知府的枕頭,留下幾頁血書。
驚出一身汗的知府,連忙調查暴死知縣的罪狀,各家被侵佔的產業也都歸還。
遠渡重洋而來的谷梁朗、秋娘,收了產業,撫養林姓的孩子。
谷梁朗功夫極高,卻甘於當一介平凡大夫,所有暗中理冤舒孽之事,皆假借泉神名義。於此,遂成濟南一方百年傳奇,林家子孫遵從祖訓,都以血書伸冤為志願,默默行善。
秋娘雖然一生多病,不知道是不是谷梁朗的一念之慈,還是修習內功得當,竟然活得極長,無法生育的她,疼愛林姓孩子一生,那孩子終生喊她娘,幾乎忘卻她應該是「叔母」。
據說,谷梁朗與秋娘相愛了一輩子,即使白髮蒼蒼,谷梁朗還是每天細心為秋娘親自梳發畫眉,跟新婚的夫妻沒有兩樣。
比起神隱寺的傳說,這對林氏先人的鶼鰈情深,更像是傳奇一般。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