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安瑜要帶著人殺上山來,卻一直按兵不動。一日日過去,看看又是半個月了,不但安瑜只是差人上山請秋娘安,人沒來過,連谷梁朗也不見蹤影。
緊繃了這麼些時候,陸、劉兩師叔以為谷梁朗大概是逃走了,這事情大約冷個一兩年也就沒人提起;不過,杏仙派耳語不斷,弟子間的閒言絮語漸漸多了起來。
陸、劉師叔兩人重責了幾個多舌的弟子,謠言不但沒有止息,反而越傳越不堪,兩位師叔安內還來不及,哪來有心力攘外?
緋琳和秋娘謹慎度日,居然又捱了些平安日子。
這日,無故進了好些張拜帖,重玄派無為道長、菩提派殘梅師太,對頭安瑜自然沒缺席,甚至連段劍門的總舵主都來了。這樣不約而同的來拜山,直叫人毛骨悚然,但是又沒理由推卻,陸、劉兩師叔只好硬著頭皮,迎了進來。
下一刻,赫然發現段劍門總舵主親自綁了谷梁朗來,不禁驚喜莫名,一一拜見後,急傳上茶看座。
總舵主段均拱了拱手,「且慢上茶,前掌門慈悲為懷,救人病厄急如星火,『俠醫』之名當之無愧,可惜,貴派發喪太早,竟來不及祭拜,段某深以為憾。可否讓我等先跟前掌門上炷香,再議正事?」
無為道長和殘梅師太也異口同聲:「且替前掌門上了香,盡了江湖同道的心意再說吧!」
陸師叔無話可駁回,吩咐弟子將谷梁朗押到地牢,哪知道段均不放人。「嫌犯狡猾,再者前掌門是他的師尊,也得讓他去磕個頭再論處才是。」
「段總舵主是要管我杏林派的家務事?」劉師叔豎起眉。
「不敢。當年是我將谷梁朗送上棲渡山的,今日他犯了大錯,於理,段某得押著他在前掌門靈前賠個不是。劉大俠,還請你帶路。」
說得合情人理,陸、劉兩師叔也不好推,只好勉強將他們迎到祠堂,只見一個神主牌,前掌門連停棺也不曾,早已成了骨灰一壇。
拈起香,段均眼眶含淚,「老朋友,幾年不見,如今已經幽冥兩隔,你若有靈,就保佑早日找到殺你的逆賊。」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持著香未曾放,他轉身厲聲道:「谷梁朗!你在你師父靈前,可要實話實說!強迫師妹,-殺親師,可是你所為?」
「師尊在上,弟子不敢說謊!實在不是弟子所為,當夜弟子已經喝醉了,拙荊秋娘照顧了弟子一夜僅,醒來師尊已經殞世……」說著,眼中已經含著淚,只是強忍著不流下。
「這是胡說!韻儀分明指證歷歷,你還想賴?」劉師叔怒罵,「這等叛賊還聽他顛倒是非麼?」話還沒說完,已經驟下殺手。
段均不答話,只是揮了揮袖子,竟將他的掌風化解得無影無蹤,劉師叔暗暗冷笑,見段均居然拈了根毒針,順手插入香爐內,一氣呵成,像是沒什麼事情似的。
從頭到尾,段均依舊拿著香,一隻手就將他的殺勢化去。
「何苦這樣火氣大呢?」段均笑笑。
「段劍門一定要管我們的家務事?」陸師叔喝道,「別仗著有『帝師門』的稱號,就這樣橫行霸道起來!殘梅師太、無為道長,你們也是武林耆宿,難道就看著段劍門隨便欺負我們杏仙派麼?」
「這樣說我就不好意思了。」
冷不防身後有人出聲,將眾人嚇了一跳。這麼些武林高手,卻沒聽到有人靠近。
只見一個風流瀟灑的中年文士,滿臉玩世不恭,臉頰有個模糊的烙痕,寬袍大袖,恭恭敬敬的往前掌門的靈前揖了揖,「若說段劍門不好橫行霸道,不知道官府能不能來辦案呢?」
「小、小叔?」段均臉一白,原本的從容不迫都丟了個乾乾淨淨,「你你你……你來做什麼?」
段莫言笑了笑,「均兒,我瞧你這總舵主做得有模有樣,這個掌門也給你吧?」
眾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氣。東霖承平不過數十年,能夠從戰禍中浴火重生,離國已久的木蘭公主,女宰相石中鈺,身兼段劍門掌門的郎中段莫言,可說是復國三大功臣。可地方的命案,是怎麼驚動了這個聲勢顯赫的大官呢?
陸師叔聽了門人回報,臉孔也跟著白了,一停停的官兵進了山門,旌旗鮮明,軍紀嚴謹的在前院駐守。「我杏仙派犯了什麼律法,必須派兵來圍剿?一個段劍門欺壓還不夠,還要加上帝王家麼?」
「陸掌門,犯得著臉孔發白麼?你又不是我那沒用的侄子。」段莫言含笑負手,「我奉旨巡視海疆,聽說這兒有熱鬧可瞧,我便來了。本來是不讓這些兵跟著,哪知道這些人怕我獨自跑去玩了,硬要跟著。瞧瞧,我是甩得掉他們麼?」
他眼珠一轉,「倒是貴派扣留了位謝秋娘姑娘,是吧?請出來我見見如何?」
陸掌門驚疑不定,只是忖度他的來意,竟是不答言。
「陸掌門,你也真是的。謝姑娘已經一狀告到宰相府,說你們派裡死了人不報官,反而妄動私刑,又扣留人,還有賞金追殺等等不法之事,這狀紙還壓在我宰相娘子那兒,你還不快請了謝姑娘來,大家合計合計,看怎麼和解,真要鬧到官徵兵討,大動干戈?」段莫言假意勸著。
段均硬著頭皮,道:「我說陸掌門,你趕緊請了謝姑娘來吧!我們小叔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這幾年在京內更閒得發慌了,你若吐個不字,我跟師太、道長幫誰好呢?你若想省事,趕緊請了她來吧!」
「說扣留,是沒有這回事的。」陸師叔勉強地說,「請秋娘子來作客是有。去請秋娘子過來。」他吩咐著,兩個女弟子趕忙去請了。
只見緋琳扶著秋娘過來,秋娘看到谷梁朗,懸了許久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又看見滿廳是人,轉了轉眼,先朝段莫言拜了拜,又一一行禮。
「謝姑娘好眼色。」段莫言笑笑,「謝家的女孩兒都這般厲害?你們五姨娘好大氣勢!拚上宰相府,又敲雲板又撞冤鐘,口口聲聲要宰相作主,不然要告到皇宮上御狀了!我那宰相娘子膽子小,嚇得睡不著,連夜飛鴿傳書要我過來看看,不然你們五姨娘可是不依的呢!」
秋娘笑了笑,「段大人,我們死老百姓沒什麼本事,不撒潑撒野些,讓人欺負去,怎麼過日子呢?」
段莫言朗聲大笑,「為了讓我宰相娘子好睡,我只好來管管。」他淡淡地說,「我巡查海疆,皇上又給了個御史的虛銜,說不得要借這祠堂當公堂,審上一審了。」
「這樣甚好。」秋娘昂首,「只是現在哪兒請狀師呢?不知道段大人容不容我自己當這狀師?」
「哦?」段莫言看著她,「謝姑娘有什麼話說?」
「七月初一,我與犬君谷梁朗到了杏仙派。當夜晚宴,我夫君爛醉,回房安歇,我照顧了他一夜,天剛亮就擾嚷起來,陸、劉兩師叔帶了人,口口聲聲說夫君強迫了師妹,殺了師父。」
「這麼肯定?」段莫言點點頭,「一定是有強而有力的證據囉?」
「韻儀親口說的,還假得了?」劉師叔嚷了起來,「你不要以為你花言巧語的謊話一番,就可以顛倒黑白……」
「還有人證麼?那請她對質如何?」段莫言和藹的笑笑。
段莫言這表情看在陸師叔的眼底卻特別猙獰,他只覺得背上都是冷汗,「韻儀悲痛過甚,大病一場,現在還起不得床……」
「是天仙子吃太多,還是吃得不夠?」緋琳冷冷地說,「師叔,小師妹遇到這種事情就很慘了,你還餵她那種毒草?你非把她整瘋不可麼!」
眾弟子輕噫一聲,驚疑不定,陸師叔的臉都黑了,「你休得胡說!壞透的死丫頭!你怨我逼你交出錢糧的帳,就這樣誣賴我!」
「是不是也不用跟你賴。」緋琳忿忿地說,「把韻儀帶來,把脈看看不就知道了?咱們杏仙派原本也不是什麼江湖人,咱們是醫家,學武也只是圖個身強體健罷了,哪個師兄弟不會把脈,哪個不會看病?韻儀帶了來,我們看看就明白了,誰胡扯還不曉得呢!」
「慢來慢來。」段莫言搖手,「雖然不是正式開堂,總也得先分個是非曲直不是?一件件來吧!陸掌門,等等還拜託你去請韻儀姑娘。現在人證是兩造都有,可有物證?」
「那廝狡猾,早毀了物證,去哪兒生呢?」陸師叔回答。
「就算有物證,也早就沒了。」秋娘答腔,「再說,當天是朔日,天陰著,無星無月,又沒燈火,韻儀師妹真的看到賊人的臉麼?」
秋娘笑了笑,「我猜測,那晚,賊人喝了不少酒,一時按捺不住,摸到小師妹的房間去了。師妹癡戀著子霽,這是派裡的人都知道的,會誤認賊人是大師兄也是情有可原,賊人原本想要神不知鬼下覺的離去,沒想到讓師尊撞見……」
秋娘頓了下,「陸師叔,能不能請韻儀師妹過來一趟?到底還是要對質一下才好。」
陸師叔站了起來,劉師叔也搶著站起來,「我去帶韻儀。」
「不!我去帶!」陸師叔突然發狠,兩個人怒目相視。
「劉師叔,我還有話要問你呢,你怎麼好走了?」秋娘慢條斯理地問著。
陸師叔趁隙就出去了,被留下來的劉師叔瞪著秋娘,像是要吃人一樣,秋娘卻也不怕他,只是微笑,看著陸掌門走遠,她才跟段莫言說:「段大人,能不能請你派人跟著陸師叔呢?」
段莫言摸了摸下巴,悄悄囑咐了兩個官兵,官兵銜命而去,幾個女弟子也跟了出去。
「劉師叔,緋琳師姊看過師尊的屍身,致命的一刀是從背後穿透到前胸的。你說,這賊人是不是有兩個人呢?你覺得,會是誰?」
「我怎麼會知道?」劉師叔已經慌了手腳,只能硬著頭皮,「想必是有人跟谷梁叛賊同謀了!」
幾個女弟子從外面衝了進來,附在緋琳耳邊低語了幾句,她得意地笑了起來,「劉師叔,陸師叔把你供了出來。畢竟他的罪還不至死,你的罪才大如天呢!」
劉師叔原本就心裡有鬼,一聽這話也沒細想,只是唬的一聲跳起來,嘴裡大吼大叫,往外逃去。
谷梁朗掙開繩子,赤紅了眼,衝上前去,和劉師叔纏鬥在一起,劉師叔心慌意亂,下手越發狠辣,谷梁朗雖然被冤屈久了,卻反而沉著。
只見谷梁朗身子一偏,竟露出一個空門,劉師叔見機不可失,直攻空隙,反而讓谷梁朗反手一拍一扭,擒拿了過來。
「這是冤枉了我!」劉師叔被壓在地上,不住地護罵,「我只是替陸展風遮掩,並沒有動手!是他姦淫了韻儀,又被他老子看見,這才發狠殺了他!他沒得賴,只好賴在我身上,直娘賊,這畜生……」
「是這樣麼?」秋娘笑了笑,「段大人,各位前輩,都聽到了?」
杏仙派門人面面相覷,無不大驚失色。
「那師叔祖又是怎麼往生的?」秋娘不肯放鬆。
「這我怎麼知道?放開我!不關我的事情!一切都是他幹的,他還天天喂韻儀吃天仙子,鬧得韻儀都有了他的雜種了!這是千真萬確的!」劉師叔殺豬似地喊叫。
「大人。」之前暗暗跟著陸師叔的官差進來,「陸掌門帶著韻儀姑娘下山了。」
「他沒有招認?」劉師叔簡直不敢相信,「他沒有招認?!你們陰我?你們居然陰我!」
「沒辦法,」秋娘勞了半天的神,臉色有些蒼白,卻笑得很甜,「誰讓我們是狡猾的死老百姓呢?」
陸師叔拉著傻傻愣愣的韻儀往後山跑去,他很肯定,劉師兄只要有機會,就會把所有的罪狀都推到他身上。
他錯了……他是錯了……
他不該愛上自己的師侄女。看著她一天天的長大,越來越貌美如花,嬌艷的像是甜美的牡丹,他不該從純粹的疼愛,轉變成濃郁的愛戀,越來越克制不住,終於在酒精的催化下,釀成了大錯。
「我並不想殺師兄。」他拉著韻儀,「也不想當掌門……我只是想要你而已。」多日的擔憂、罪惡、痛苦、自責爆發了出來,「我會好好待你的,韻儀。我會愛你一生……總有一天,你也會愛上我的……」
逃走就好了。逃得遠遠的,逃到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韻儀讓他拉得急了,跌了一跤,他連忙停下來,查看她的傷勢,「乖,韻儀,不痛不痛……」抱著韻儀,他哄著,乾脆把她背起來,繼續逃亡。
但是陸師叔忘記了,今晚的天仙子,還沒來得及給韻儀服下。
她昏昏沉沉的腦子慢慢清明起來,有些不明白為什麼被背著像是在逃難,服食了太久的天仙子,她漸漸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現在是夢麼?好逼真的夢啊……
「大師兄……」她微弱的喊。
「……嗯。」陸師叔應了聲,繼續往前疾奔。
是大師兄吧?應該是大師兄……她趴在寬闊的背上,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是什麼地方不對呢?她不知道,她只覺得好累、好累……
模模糊糊中,突然聽到「大師兄」大喊大叫,還有很多人的聲音,她不大明白地抬起頭,看到大師兄悲憫的眼睛。
「陸師叔,劉師叔什麼都說了,放下韻儀,跟著我們回去投案吧!」谷梁朗慢慢地說著。
「為什麼不放過我?」陸師叔嘶喊,「掌門師兄是劉師兄殺的!他趁著掌門師兄抓住我的時候,從背後給了他一劍!師叔祖也是他下的手,我沒殺人,沒殺人!我只是想要跟韻儀在一起而已,我只要跟她在一起……放過我們吧!」
背著她的是陸師叔?韻儀偏著頭看,看到陸師叔的側臉。許多夜裡,她是看到這張臉的,但是她卻只覺得是做夢……那是做夢……
這張臉吻著她,慢慢脫了她的衣服……那都是做夢吧?那是做夢吧?
不行。就算是做夢也不該是師叔。
她拉下髮帶,突然從背後勒住陸師叔的脖子,她神智雖失,武功還在,使力往陸師叔的背一踹一墜,只聽得喀啦一聲,陸師叔軟垂於地,不動了。
「韻儀!」谷梁朗要搶上前,韻儀卻撿了陸師叔的劍退了幾步。
她表情茫然地看了看周圍,又低頭摸了摸隆起的肚子。「大師兄,我還在做夢麼?」
「……是,是惡夢。」谷梁朗又是不忍,又是心疼,「來,韻儀,我們回去……」
「大師兄,這惡夢好長喔,好長的一個惡夢……」她笑著,表情微微的悲苦,「我也該醒了……」
她猛然將劍往頸項一橫,眾人搶救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流血倒地,谷梁朗趕緊將她抱起來,她只展了展眼睛,笑了笑,卻不能夠出聲音。
真的是好長的惡夢啊……她的神智漸漸昏迷、抽離,這一切都是惡夢吧?等她醒來,她會忘記夢裡的事情。
爹爹會罵她:「懶丫頭,要睡到幾時?」大師兄會對著她笑,他一定是要娶她的,他們是青梅竹馬,他不娶她娶誰呢?
只要醒過來就好了……快點醒過來吧……
但是她再也醒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