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山上走,谷梁朗就越沉默。秋娘看了他一眼,不說什麼,只是拿起那把短弓撥著,錚錚錚的,僅僅有一根弦,卻隱隱有音律的和諧。
她索性按著簡單的音韻,輕輕低吟:「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谷梁朗靜靜的聽,雖然她中氣不足,聲音有些細弱,但是嗓音甜美,頗讓人神往。
止了弦,秋娘嫣然一笑,「夫君,那棲渡山可有你的『伊人』?」
他不禁有幾分尷尬,「你信茜兒翠兒的鬼話,她們嘴裡哪有正經的?」
「偏偏她們又什麼都沒說,你這不是不打自招?」秋娘眼波流轉,笑吟吟地道。
谷梁朗靜默了一會兒,「我自從成了孤兒後,就是杏仙派的師尊撫養我長大。師尊有個獨生女,我們從小一起淘氣,不知道怎麼著,旁人就疑我們有私情,其實哪有那種事情?我當她如親妹,誰會對自己的親生妹子有什麼邪念呢?」
「你沒這種想法,但你的師尊自然是想玉成好事。一個是得意的大弟子,一個是嬌養的獨生女,兩個成了親,不但一家完全,又有人承了衣缽,可不是好事?早知道攔了你的好姻緣,說什麼我也不敢當這罪人的……」秋娘半嘲半謔,心裡有些失落。
沒想到谷梁朗卻生了氣,「我如果有這種邪念,就讓我天誅地滅吧!妹子是妹子,妻子是妻子,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我當她是親妹子愛護,就不會起什麼壞念頭!她年紀小,還分不清楚親情柔愛,一腦子傻想,我這麼大的一個哥哥,難道也跟她一般沒見識?別人誤會我還可,你這樣賴我就萬萬不行!你難道不知道我對你……」
這話一說出口,谷梁朗反而怔怔的,臉一陣陣的燒紅,居然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兩個人當了半年多的夫妻,雖然因為秋娘重病,尚未圓房,倒是和心順意。雖沒說出來,早存了個就算不能同生共死,此生只認定她一人的念頭,只是兩個人都靦腆,只好心領神會。
沒想到一個不提防脫口而出,又恐秋娘誤會他,一股熱燥湧了上來,底下的話也不知道怎麼說了。
秋娘低著頭,只管玩著軟弓。她原本只是心裡不安,安翠、安茜誤認她是「棲渡山女子」,不肯來見客,她便猜想那女子的性情可能好不到哪兒去,且與子霽恐怕還有姻緣之份,所以她試探看看,沒想到居然是青梅竹馬的師妹,心裡覺得沒意思,忍不住刺了幾句,沒想到子霽倒是動了怒,還說出這樣話來……
「是我不好。擔待我病後胡言吧!」她眼圈早紅了。
谷梁朗沒說話,只是趕著馬車,好半天終於開了口:「寡婦若是為了貞節牌坊這種虛名兒守節,不是因為心裡只有那個人,別個都難入眼,那還是別守的好,更何況鰥夫是沒貞節牌坊的!秋娘,你的病我向來不瞞你,若是你長命百歲,那很好,咱們就白頭偕老吧,若是你不幸壽促,我這鰥夫也當定了一生。」
「子霽,就算是夫妻情分也不在這上頭。你又何必自討一生孤苦?請聽我一聲勸……」她啞了嗓,心情激動,只是不敢放聲哭出來。
她話還沒說完,就讓谷梁朗打斷了,「我這人最彆扭,說出來的話就咬死不改。既然我對你這樣說了,就是這樣了。」
兩人都沉默下來,一路上只有馬蹄達達,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
他幼年遭逢家變,來到棲渡山,全賴師尊林世譽愛護照料,名為師徒,實如父子:他並不是不知道師尊的期望,也知道師妹林韻儀對他情有獨鍾,奈何他對師妹只有兄妹的情分。
背師娶妻,師尊責備他是沒什麼,就怕秋娘受了他的牽累,而且她這個病,說不定上了棲渡山,師尊、師叔們群醫斟酌還有得救……他心裡不禁躊躇了起來。
論理,他實在應該遮掩過去,最少也等群醫會診後再說,但他生來不是這樣藏頭畏尾的人,再說,他對撫養自己十數年的師父有信心。
默默的,馬車通過了山門。
說起來,杏仙派沒有真正的山門,有的只是夾道的杏林。到了屋舍前的廣場,兩棵十人合抱的大杏樹,拱然像是天然的門戶。馬車達達的通過了天然的杏門,就抵達了杏仙派的廣場;幾棟石頭蓋的樸素宅子錯落在遠近的山坡上,極大的廣場有人在曬藥,也有師兄帶著師弟們在習武。
正在曬藥的幾個門人抬起頭,不禁驚喜,奔過來拉著馬轡,「難怪昨天燈花爆了又爆,原來是應了遠行人團圓的喜訊!前幾天師叔們都回來,師尊還在叨念少了大師兄,師門沒得團圓呢,可巧今天您回來啦!」
谷梁朗含笑扶著秋娘下了馬車,「師尊身體還硬朗?最近師門可有什麼事情?」
幾個師弟湧上前,牽馬的牽馬,寒暄的寒暄,已經有人進去通報了。
他深吸一口氣,輕推著秋娘的背,鼓勵地對她笑了笑,並肩走入正廳,只見幾個遠遊的師叔都已經回來,正在正廳和師尊敘舊,見到他回來,不禁驚喜。
他拉著秋娘一起跪下,「師父,徒兒和徒兒媳婦回來了。」
這話一出口,原本熱鬧的大廳突然一點聲音也沒有。
「師兄,你說這什麼玩笑話?」一個絕麗的少女排眾而出,直勾勾地望著他,鄙夷地看看瘦弱的秋娘,「婚姻大事,是可以說笑的麼?」
「韻儀師妹,你幾時看過我跟人說笑?」谷梁朗穩穩的回答,「這是你師嫂,姓謝,謝秋娘。」
林韻儀瞪著谷梁朗好一會兒,而後便見她一跺腳,哭著往後堂衝去,誰也攔不住。
師尊不禁有些尷尬,「我這女孩兒嬌生慣養,越大越沒個規矩。」他示意谷梁朗起身,臉上有著藏不住的惋惜,雖是如此,他還是受了秋娘的禮,臉上不見什麼不悅。
師尊細看秋娘,只見她氣質出眾,面薄身弱,嬌喘微微,大有弱不勝衣之態,知道她有不足之症。
「子霽的媳婦兒就跟我女兒一樣,我還是喚你秋娘吧!」師尊甚是和藹,「秋娘,一路辛苦了。先跟子霽歇歇去,你們這杯晚來的喜酒,可得讓老兒藉故熱鬧一番。」
秋娘謝了擾,跟谷梁朗到後堂,只見谷梁朗大大的呼出一口氣,她只抿嘴笑了笑。
大師兄居然從外面娶了妻子回來,像是在平靜的杏仙派投下了顆大石頭,激起了軒然大波。
眾人議論紛紛。誰都知道,韻儀小師妹早屬意大師兄,雖然她好使小性子,動不動就-怒,但是哪個漂亮少女不如此?一門子師兄弟,愛慕她的倒有七八成,只是和大師兄一比,不禁自慚形穢,也就打消了追求之意,沒想到眾人都認為必成的姻緣,居然有了這樣意想不到的結果。
再說這位大師嫂雖然不像是練過武的,卻是天仙似的人物。言語和順溫婉,行動似若柳扶風,待人是極客氣溫柔的。
原以為嬌俏的小師妹已經是絕麗了,沒預料還有這等裊娜人物,武林人又不大講究禮法,竟是一停停的進房打招呼說話,爭著看新娘子。
秋娘自從傷風後一直沒有大好,又勞神招呼客人,臨晚就有點發燒,師弟們看師嫂不舒服,這才離了去。
「晚宴還是不去的好。」谷梁朗有些憂心,「想吃些什麼?我讓廚房準備去。」
掙扎要起來,無奈力不從心,秋娘歎了口氣,「我是去不了了,但你好不容易才回這兒,師尊又高高興興的擺宴歡聚,你怎麼好不去?我只是一時勞累,略睡睡就好了。現在吃不下,硬吃反而難受。你還是去赴宴吧!」
「師嫂不舒服,還有我呢!」一同門的師妹笑道,「我也不大喝酒,師父愛人陪著喝,又有幾個師叔,更鬧得緊了。這幾天我真是鬧怕了,讓我借師嫂當個理由,容我逃席吧!」
谷梁朗想了想,「師嫂就托你了,緋琳。你師嫂有時脾氣拗,又怕吃藥,你看我面子,忍著她一些。」
「我幾時怕吃藥了?快去吧你,哪來這麼多廢話!」秋娘笑著推他。
緋琳也笑著,看著谷梁朗出門,又讓秋娘吃了一回藥,就坐在房裡整理藥方,秋娘昏昏的睡了過去。
秋娘原本沒有大病,不過勞累了些,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就覺得神清氣爽。
緋琳看她醒來,便問:「師嫂,可好些?也該吃飯了,我剛讓廚房熬了點粥,咱們在房裡吃點清淡的好不好?」
秋娘微笑點頭,「只是勞煩你了。」
「哪兒話?我也要吃不是?不過多布雙筷子罷了。還得謝了師嫂給我這個理由可以逃去酒災哩!」緋琳這個俏麗的女孩兒甜甜的笑笑,就往廚房去了。
秋娘躺得骨頭有些發酸,就在窗下坐著。房間在二樓,清風徐來,帶了杏子初結的芳香,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夏日裡天晚得遲,已經是晚飯時候了,天色猶亮,幾片雲霞酡紅,可惜是朔日,不然這個時候應該也出了月亮。
賞景賞著,不經意看到窗下有人在爭執,定睛一看,竟是師尊的女兒韻儀,和一個身材修長、面容清秀的少年拉拉扯扯。
「放手!」韻儀怒道,「我說不去就是不去!是怎樣?我赴不赴宴和你什麼相干?我不去又怎樣?關你什麼事情?爹爹有什麼-怪,我去領就是了,再怎麼算,也牽連不到你頭上!放手!」
少年也生氣了,「滿門誰不曉得,你一心想嫁給大師兄,現在呢?人家娶了個天仙似的姑娘,把你撇一旁了!你躲呀,你再躲,你這一躲,豈不是跟所有的人說,你現在妒恨難消?就算巴望給師兄當妾,你也好歹去坐一坐!」
只聽見清脆的一記耳光,少年臉上頓時腫起五道指痕。韻儀跺著腳,「誰信你滿口胡說?我哪有,哪有?誰像你?我知道你才是忌妒大師兄呢!巴不得壓著他的頭過去,使壞心誣賴,挑撥師弟們不服他……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她一面嚷,一面哭了起來。
秋娘正看著,緋琳端了飯來,也跟著探頭看,「嘖,挨打的沒哭,打人的倒是成了淚人兒,就在窗下鬧,也不怕人笑話。來吃飯吧,小師妹和二師兄這麼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說是這樣說,緋琳倒是一步也沒動,看戲看得滿興致盎然的。
秋娘心裡暗笑,倒喜歡起這個心直口快的女孩。
只看窗下這兩個拉拉扯扯,二師兄又挨了幾個耳光,就是不放,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又踱來一個精壯的漢子,「夠了!這麼大的人了,還喊得滿門都聽得見,不害臊?」
「師叔……」韻儀哭著投到來人懷裡,「二師兄欺負我,大師兄也欺負我,大家都欺負我……嗚嗚……」
「乖儀兒,來,跟師叔說,他們是怎麼欺負你了?師叔打他們。我從南邊帶了好些玩意兒來,還沒給你看呢!眼淚擦擦,大姑娘了,還這麼眼淚鼻涕的,讓人笑話……」
緋琳這才意猶未盡的開始布菜,「我們這個陸師叔,是最最偏心的。這麼多師姊師妹師兄師弟,就只疼韻儀,哪怕她要天上月亮也會摘下來哄她。幸好今天沒月亮,不然陸師叔可又費精神了。」
秋娘被逗得笑了起來,「韻儀師妹模樣兒極好,也難怪師父、師叔這麼疼。」她端起碗,「是子霽沒福,我早先又不知道……」
「師嫂,你可別說這樣的話。」緋琳正色道,「沒娶小師妹,這才是師兄的福氣呢!雖是模樣好,那性情是讓人吃不消的,師兄是極嚴謹有眼光的,才娶了師嫂你這樣的人品。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這些兄弟姊妹的性情,哪個我不知道?我也不好多說,慢慢你就明白了。
「娶老婆呢,是師兄的事情,別人該多嘴多舌麼?師兄愛上了你,可見你是個好女人,不然我們那挑剔的師兄可不是將就的人。這點我明白,我們師父也明白,若你不明白,豈不糊塗呢?多心這些有的沒有的,可不是讓師兄寒心,反而輕了夫妻情分?」
秋娘靜靜聽著,不禁對她另眼相看。說她心直口快,卻又想得這麼深。「可不是我糊塗了!妹妹說的是。」
兩個人邊吃飯邊談天,越談越相投,看見了秋娘的軟弓,緋琳就問了,秋娘邊說邊笑,還把小瓶子給她看。
這緋琳是好開玩笑的,遇到這樣有趣的促狹事,更是精神一振,拿了小瓶子來看,聞了聞,竟不能識。
「這安家姊妹一肚子古怪,讓人怎麼猜呢?我想不是安眠散,就是千日醉,聞氣味又不像。」
緋琳一時玩心起了,又看到秋娘有袋小巧的箭,便每根都沾了些。
秋娘一時阻止不住,只好搖頭笑著,「這下壞了,子霽得當心了。」
「大師兄若三心二意,射他兩箭也罷。」
兩個人又聊了好些時候,秋娘也因此大約知道了杏仙派的狀況。
只見夜已深,而歡宴不散,看秋娘似有倦意,緋琳端了藥來讓她喝下,這才戀戀不捨的分別。
「明天再來找你說話,師嫂,好生歇著吧!」
秋娘應了聲,已經有些朦朧昏沉,正要睡去,只聽得門戶一開,有人東碰西撞地走進來,秋娘驚醒了過來,只見一片漆黑,伸手下見五指,摸索到桌旁打亮了燈,一瞧不禁失笑。
她那道貌岸然的夫君,喝了個酪酊大醉,一時不支,坐倒在地。
秋娘費了半天力才把他扶起來,只見他醉意可掬的抬起臉兒一笑,容顏意外的年輕脆弱,秋娘看了:心頭不禁有些發跳,不知道為什麼紅了臉。
只聽他滿嘴不知道在嚷些什麼,只是在秋娘懷裡廝纏,她又是害羞又是好笑,雖然做了這麼久的夫妻,他也總是正正經經,沒一點-炬的,現在這樣子,她反而不知道怎麼辦,只好隨他在懷裡亂滾胡說。
沒一會兒,他安靜了下來,就伏在她懷裡沉沉睡去。
僵了一會兒,秋娘輕手輕腳的取了被蓋在他身上,雙手攬著他的肩,坐在床上凝視著他。
不知道上天可否憐惜她,讓她多活幾年?她也不過希望這樣多瞧瞧他罷了。
輕歎了口氣,她幾乎沒睡,胡思亂想了大半夜,到了五更天,才勉強打了個盹。
這夜韻儀也睡得很糟。
苦心癡戀的師兄居然他娶,她氣得連晚宴都沒去,在自己房裡哭了一個晚上,二師兄送來的飯菜都讓她罵著摔出房門了。
哭到四更天,她哭疲了,終於朦朧睡去,睡了沒多久,一隻大手忽地-住她的嘴,將她驚醒,她嚇得渾身冒冷汗,要嚷嚷不出,要哭沒眼淚,平日霸王似的姑娘,現在抖得像是小貓一般。
滿屋子漆黑,好不容易略略分得出輪廓,只見是個英偉男子身量,她觸了觸男子的臉,只覺得觸手光滑。
那男子鬆了她的嘴,憐愛的摸了摸她的鬢髮。
「是……是大師兄麼?」她怯怯地問。
那男子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她撲了上去,抱住男子的脖子,「大師兄、大師兄,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你好狠的心,怎麼就娶了別人呢?」
男子也不說話,只是親吻著她,她只覺得一股男子氣息襲來,一陣頭暈心跳,竟是軟下來隨他為所欲為了。
原本應該是神不知鬼不覺,哪知道師尊夜半口渴,突聽到女兒房裡有動靜。他恐是賊,悄悄推門,發現女兒竟被人按在床上,大驚失色。
「是何奸賊?哪裡逃!」
那男子聽到師尊喊叫,立刻跳起來要逃,韻儀哪裡肯放。「大師兄!事已至此,你求求爹爹就好了,你若跑了,我怎麼辦呢?」
男子甩不開韻儀,而師尊掌風已至,他反手格開,一陣陣冷風蕭蕭,天上的雲漸漸聚攏了,隱隱有雷聲電光。
師尊破口大罵,手裡不停,「你這奸賊,連天都不容你,來劈你了--」
只見一陣電光閃爍,照得屋內屋外宛如白晝,韻儀正對著窗戶,眼底一片白花花,什麼都看不見。
韻儀只聽到她父親大怒道:「你這畜生!我待你如至親,你卻行此苟且之事……」
男子退後了一步,一陣粗喘,師尊話沒說完,晃了兩晃,倒了下來。
韻儀撲了過去,發現父親已無氣息。情郎竟是殺父仇人……一時羞憤攻心,恨不得隨父同死,竟暈倒在父親的身上。
傾盆大雨落了下來,嘩啦啦,男子喘著,凝掌想要打向韻儀的天靈蓋,卻遲遲無法下手。
他憐惜的摸了摸韻儀的臉孔,聽得有人聲,咬咬牙,衝入雨中。
無情的雨嘩啦啦的下著,洗滌了一切罪惡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