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耍心機 楔子
    「孩子,把眼淚擦一擦。」滿身是血的嚴厲父親,終於在此時露出溫柔的笑顏,雖然如此虛弱,他仍溫言,「作為一個大夫,應當收斂心神,才能冷靜判斷。」

    原本驚惶的小男孩,幾次咬牙吞聲,將眼淚抹去,「是,父親。」

    他微微的歎了口氣,「是為父不好,為了細故,竟讓全家遭此巨禍。」他嗆咳了起來,血沫溢出喉管,滿地淒愴的暗紅。

    小男孩拿出銀針,準確的插在父親頸上的穴道,讓他能夠舒服一點。

    望著這對父子,段均心下不禁難過。線報來遲,竟然讓神醫-梁昭一家大小遭此橫禍,對這位曾將他從生死線間搶下一命的神醫,有著說不出的愧疚。

    「-梁大夫--」段均扶起他,「我段劍門必手擒首惡,為您一家報仇!」

    「以仇養仇,如此循環,如何了局?」-梁昭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一生行醫,醫死二十六人。醫家尋仇,也是內心傷痛過度,醫者不察,故有此禍。」

    他已經無力舉手,眼光愛憐的看著唯一的兒子,「吾兒-梁朗--學醫四載已有小成。煩請--煩請掌門--帶往棲渡山--交予師兄--」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繼續學醫--醫者--醫者--」目光已經潰散,心急著交代獨子,「--莫哭--病人會不安--」

    一代神醫,竟闔目長辭。

    只見-梁朗喉頭上下,卻謹遵父囑,一滴眼淚也沒掉。

    段均心下萬分難受,哪可能不追敵蹤?然「赤練蛇」楊柳去不知道逃遁何方,帶著這個不懂得武的恩人獨子,他也躊躇起來。

    棲渡山千山萬里,也不能交付他人護送。

    他想了想,想到就在附近的好友。「段鈐,」他喊著自己侄子,「將-梁公子帶去姚大夫那兒。」他對-梁朗拱一拱手,「-梁公子。雖然-梁大夫寬大為懷,段均卻無法坐視。您且去謝家莊暫留數日,段均處理了赤練蛇便來護送您上棲渡山。」-

    梁朗點了點頭,仍是一滴淚也沒掉。段均不禁憐惜,不過個十來歲大的孩子,竟然將情緒收斂得這樣嚴謹,這樣對他而言,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梁大夫他--」姚大夫大驚。他隱居謝家莊已久,與-梁大夫宅只離十里路,兩人過往甚密,常常把酒言醫,居然被病家所殺,不禁淒然。

    「姚伯伯。」看到熟識的世伯,-梁朗略顯激動,但馬上又恢復冷漠平靜的表情。

    「孩子就交給我吧--」他歎了氣,「可憐的孩子--」將段鈐送走,來不及安頓他,謝家僕人狂奔而來……

    「大、大夫,我家小姐--」

    姚大夫臉孔一白,「又發作了?紫蘇酒喝了沒?我馬上來--」看到故人托孤的孩子,萬般不忍,「朗兒,你也學醫數載,今天隨我去瞧瞧謝家小姐吧。」

    他點頭,默默的跟著姚大夫。

    跨進謝家,他沉重悲慼的心情讓謝家的廣大氣派震懾住了。

    為恐謝家小姐病情突發危急,僕人帶著姚大夫從西小門進入,滿眼白茫茫的雪景,遠近宛如琉璃世界,亭閣樓榭,一池凍水宛如菱鏡,小巧的樓閣書寫著:留芳閣。

    這是閨女的樓閣,卻沒有人管什麼內外之防,姚大夫抓了他的手,急急的衝進去。

    此女有心疾。見她面色慘白,抓著胸口落淚,喉頭連滾動的力氣都沒有,只剩一口氣了。他下了這樣的判斷。

    姚大夫沉了臉,快速的拿起銀針,「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又發作?」

    一旁站著與枕上病人衣著無啥差別的女孩兒哭著,「小姐--剛剛發了脾氣--」

    手上不停,姚大夫不禁埋怨:「秋娘!不是再三告誡你,惜福保身,不可動氣?!」

    「啊啊∼∼」她無力動彈卻哭叫不已,聲音是嘶啞的,「我不要活到十六歲∼∼讓我死,讓我死!我不要再吃這種豬食,讓我死∼∼啊∼∼」

    姚大夫銀針已畢,病人緩緩的閉上雙眼,心跳慢慢恢復正常,濃烈的睡意席捲,「--我不要--我不要躺著等死--讓我--」她聲音漸漸低微,下一刻便昏睡過去。

    姚大夫把脈之後,輕輕歎息,「別讓她情緒太激動了,凝碧。」那女孩兒已經哭得粉臉漲紅。

    他搖搖頭,診治秋娘已經十二載,這可憐的孩子從出生就有心疾,百般診治,依舊無力回天。前些時候告知謝員外她恐活不過十六歲,不知道是哪個姨娘多嘴,讓她知道了,便日日如此廝鬧。

    心情沉重的幫她拉好被子,姚大夫正要開藥,僕人闖進來,驚慌更勝之前,「姚大夫?!幸好您還沒走,老爺--」

    「噤聲!」他不放心的回頭看了一眼,看僕人如此驚慌,他心裡也涼了半截,今天是什麼日子?為什麼諸事紛擾而至?!

    「朗兒,你在此照料秋娘。」他馬上跟著僕人走了。

    喚作凝碧的女孩兒拭著淚去煎藥,谷梁朗這才發現枕上的病人和凝碧年紀相差不大,大約比自己小上三四歲。

    旁人或許被凝碧的美貌吸引的轉不開眼睛。只見她肌若凝脂,頰生雙靨之愁,面嫩薄身,裊娜嬌弱,年紀雖小,卻已有楚楚之貌。

    但他卻沒怎麼注意,只注視枕上的病人。試著替她把脈,只覺她脈象緊沉,虛弱無力。這病恐是胎裡帶來的,心脈短促有雜音,這恐無藥可醫。

    「爹爹--」只見她悠悠醒轉,倔強晶亮的眼眸讓病得枯瘦的臉龐為之一亮,「爹爹怎麼了?我恍惚聽到--」

    這麼美麗的眼睛!

    轂梁朗曾經救治過一隻奄奄一息的老虎。雖然終至傷重不愈,直到死前,那雙晶亮的眼睛,還是不屈的宣告著自己的野性和傲氣。

    像這雙眼睛一樣。

    「爹爹呢?」她喊壞了的嗓子嘶啞著,輕輕的拽了拽他的袖子。

    「你還有爹爹可以擔心,」強忍一日的淚,終於撲簌簌的流下,「我卻已經沒有爹爹可以擔心了。」

    莫哭--病人會不安--想起父親的話,他胸懷激盪,幾乎嚎啕起來。

    柔軟冰冷的小手輕輕的拍著他,「你沒爹爹了--」她有些無措,或許她久病性子激烈,卻仍有副柔軟的心腸,「想哭就哭罷。你很愛你爹爹吧?我若沒有爹爹--」她卻啜泣起來。

    哭了一會兒,他覺得平靜些,「白髮人送黑髮人,你爹爹難道不傷心欲絕?我爹說--」他鼻頭又一酸,「--醫者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病家若無求生意志,雖小恙亦可致命;雖無藥之疾,卻能憑意志逆天而行--」

    逆天。枕上女孩兒櫻唇微張,有些茫然。過了片刻,隱隱有笑意。

    「我不一定非死不可?」她希冀的看著谷梁朗,「大哥哥,你是大夫麼?」

    他點頭,「--我學醫還沒幾年。」

    「等你學成,能不能治好我?」她祈求的拉著他的手,「我好想去院子裡坐一坐,春天要來了,我卻連雪景也看不到。」

    她的手--這麼冰涼而柔軟。

    「等我學成以後。」他允諾。

    用了銀針度命,姚大夫心情沉重的坐在謝員外的身邊。

    「大夫--」他微弱的問,「秋兒怎麼樣?」

    「秋娘很好。」姚大夫心裡覺得無力,這個寵愛子女的員外,醒來就是這一句,卻沒先問問自己如何。

    「大夫--我什麼時候會死?」

    謝員外對自己的身體很清楚。

    他不答話,良久才說:「員外,您好生養病,即使行動不便,再活個一、二十年是沒問題的。」

    「--什麼時候連話也說不得?」自從上月倒地不起過後,他心知隨時會喪失說話或行動的能力。

    「--半年內。」

    謝員外長長的歎息一聲,「秋兒和冬兒都小--」他想起多病的長女和年方三歲的獨子。他的夫人是名門閨秀,只知道吃齋念佛,沒有能力對抗野心勃勃的族人叔伯。

    默然片刻,謝員外問:「若讓我行動自如,語言無礙,還能活多久?」

    雖然訝然,姚大夫還是照實回答,「三年無礙。」

    「那就三年吧。」他終於下定決心,「若成了廢人,連教導秋兒的時間也沒有--」

    「員外!」姚大夫嚇了一跳,「此事萬萬不可!秋娘的身體--」

    「秋兒是我女兒,我最清楚她的病。」謝員外眼中含淚,「或許她是好不了了,也嫁不了人,但我不信這孩子只能活到十六歲。別看她病弱如此,她的心比男子都剛強三分!她這樣的身體怎麼讀書識字?但她就是有辦法考倒舉子!若不是這個病,考個女狀元,封侯拜相有什麼難的?何況治理小小的謝家莊?」

    他不禁老淚縱橫,「只要守到冬兒大了,五六年光景,就換冬兒照顧這個不能嫁的姊姊--我在子息上萬分艱難,雖有數妾,就只有這雙兒女--我怎能不仔細打算?」

    姚大夫默默無語,這些年醫治秋娘,對這個靈慧而暴躁的女孩兒已經視若親女,跟謝家員外也成好友,當然知道他所言不虛。

    他緩緩取出銀針,長歎一聲,「謝員外,你再想想清楚。」

    「再清楚也沒有了。子推,」他喊著姚大夫的字,「這孩子的病,萬望你費心。」謝員外閉上眼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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