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大道裡,沒有落葉。
周怨秋下了計程車,神色匆忙大步行走,急促的步履帶著稍許難安。
她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天,沒有陽光;
低頭探地,沒有落葉;
台北的街頭只有飛沙走石!
到了令她憎惡的季節,如她的名字一般。
※ ※ ※
周怨秋,怨從何來?
說來話長,一說就要追溯到二十七年前的陳年往事顧名思義,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怨秋的母親在秋天裡,忍著艱難痛苦、受盡萬般的煎熬下才生下她,所以取這個名字讓她日後咀嚼。
蕭瑟的風吹著蕭瑟的人,她的一顆心也隨之蕭蕭瑟瑟,這份蕭瑟又是從何而來呢?
因為她要赴一場女人的約會。
形容怨秋是女人,名副其實。她也認為早過了被人叫女孩的年齡,醫學上說,女人過了二十五歲,一切的成長就告停止,也就是意味開始變老了,所以從她冒不出青春痘開始,她就嚴重認知這個事實。
她雖疾步行走,但是頭上的黑髻還是死板板貼在腦上,一動也不動。
其實,她有一頭黑得發亮的長髮,叫女人看了歎氣,男人發癡,可是她小氣得只在回家後才放下,把這般傲人的上帝傑作,留給自己獨自欣賞。
而她的身材又好得教人誇讚了,修長苗條而纖合度,該豐滿的地方不缺肉,不該長肉的地方瘦骨憐峋,總之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贅肉,大有走上伸展台的姿態,如果她不是穿了那身烏漆抹黑又長得過膝的連身套裝,必會讓男人眉飛色舞大讚一番。
所以,從怨秋的打扮上可以看出,她有個嚴肅又拘謹的人生。
這和她的職業有關,因為她是個老師。
職業上掛上個「老」字,就令人難以年輕起來,其實杜會風氣開放,時髦甜心的女老師大有人在,未必每個都像怨秋一樣,像個滿腹辛酸的黑寡婦。
無奈,「黑寡婦」就是她的學生替她取的外號,除了她的人像之外,行為舉止更像。
怨秋也是萬不得已被逼的,因為在學校裡,只要來自她身上的風吹草動,就會引起一陣狂風暴雨,這又和她的學生有關了。
她教的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初中女學生,這些女孩子除了愛吃、愛喝、愛玩、愛道人是非外,更愛把夢編織在漂亮又年輕的老師身上。
學生對老師是絕無好感的,希望聽到有關她的緋聞、希望看她出醜、希望她最好每天生病不來上課等等,反正,她的快樂就是她們的痛苦,反之,她的痛苦必惹來學生的開懷大笑。
所以她不僅要提防週遭的小人,更要提心吊膽預防學生們突發奇想的惡作劇。
她任職的那所學校也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值得一提的是,升學率在國內排行榜上數一數二的,不過是要倒過來數。
就因為學生是如此、學校是如此,所以更需要她這種專業人才來領導校風,至新整頓善良的新氣象。她的專才正是青少年最關心的健康教育,隨著社會風氣的開放,需要這方面的人才也就更迫切,可是選擇性教育卻不是她心甘情願的。
她承認自己不是個用功的學生,卻有個還算富裕的家庭,一對愛好面子的爹娘。
怨秋的父母一看她念的不是好高中,考上大學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於是當機立斷,等她高中一畢業,就把她送出國喝點洋墨水,免得被國內激烈的升學主義所淘汰,重要的是二老的兩張老臉怕掛不祝初到美國人生地不熟的,縱有萬般痛苦也要變作心頭石。那年她因為晚報到,想要的科系全額滿了,只剩下這門乏人問津的性教育學,好不容易翻山越嶺跋山涉水來到這裡,總不能因為不想念就打道回府吧,這樣怎麼對得起周家的列祖列宗,以及老爹老娘的兩張老臉皮,周怨秋只好誤打誤撞一頭栽下。
渾渾噩噩、迷迷糊糊度過了幾年的非人生活,沒想到好不容易熬到畢業,又馬上被父母徵調回國,理由是,受不了愛女在異地受苦。怨秋記得與父母書信往返之間,從未提過異地受苦之事,八成是留學不成的莘莘學子刻意製造的流言吧,反正她也樂得清心,美國的生活她從未適應好過。
話說回來,二十七歲的怨秋,生活安好、工作安好、感情安好,正打算赴男友的約會,這是女人一生的方程式,只要照著走,沒有驚喜卻非常安心,只要平靜的海面不耍翻起巨浪波濤。
※ ※ ※
怨秋停下腳步,她找到了這家餐廳,稍喘一口氣後,她抬起頭挺推門而進。
一眼,怨秋就見到他了。
他坐在角落沒,若有所思地吞雲吐霧起來,怨秋下意識皺緊鼻頭,她真不喜歡他抽煙。
她緩步朝他走過去,他看見了怨秋,向她招手,於是她滿懷心事,又以不忘優雅的姿態坐在他對面。
「你遲了。」他看著表。
「你的表快了。」她將手腕的表亮給他看。
果然兩人表上的時間不對。
「顯然我的時間跑得出你快,沒辦法,資本主義抬頭的社會,動作不快點機會就會被別人搶去。」
她不語,沉默觀察他。
面前的男人,很難形容,吹得一絲不苟的髮型,年輕的下巴,玩世不恭的英俊臉龐,永遠剪裁合體的西裝和領帶,一雙名牌發亮的短靴,還有看似熱情卻又濫情的眼光。
他與其他有錢的紈褲子弟一模樣,她不由得歎在心裡。
不喜歡嗎?
最起碼他對她還不錯。
就像所有不甚滿意的婚姻一樣,自然的認識、自然的交往、自然的步入禮堂,過了一生後,才知道沒有選擇的機會。
周怨秋認識他有三年,三年中她學習到與他和乎共處的態度,但是這一天似乎有點不一樣,她身上充滿火藥味。
「好了,你這個大記者百忙抽空請我喝咖啡,必有要事要談吧。」她點完黑咖啡後抬頭看他,一臉嚴肅。
她喜歡黑咖啡的苦澀,如她對男人的感覺。
「唉,突然想見你一面也要理由嗎?」他嘴裡抹了油似地。
「你突然要見我很容易,是我突然要見你很難。」
因為在這次見面之前,他已失蹤了兩個月。
「言下之意是你想念我了?」他眼光發亮。
他的女朋友正用一雙寒凍如冰的眼神瞧他,將他好不容易燃起的熱情澆退。
「說吧,你想告訴我什麼?」她的語氣更是寒不勝寒。
黑咖啡的熱氣裊繞她秀氣的臉龐,他差點後悔了,不過悔時已晚,就不必再歎息。
對於怨秋,根據他們三年相處的時光,他對她只有一個評語。
「你冷感。」他說。
她怵目驚心震了一下,冷感……
多麼熟悉的字眼,街坊傳開的黃色笑話,低俗批判女人的方式,居然從她親密男友口中說出……她差點跳起來,不過多年的教養教她知道如何應付這種場面,以及對付他這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淫穢狂語,於是她立刻反擊出去。
「你忘了我教健康教育,看來你很不健康?」她冷笑一聲。
冷就是她的吸引力吧。
他笑了起來,她卻不明究竟。
「怨秋,我真不懂你,虧你還是性教育的老師,怎麼對我的熱情一點都不瞭解。」
他幽幽地歎氣。
「我不僅懂得性教育,還懂得人格教育,更懂得你。你只喜歡性,不懂得教育。」
她反唇相稽。
「你不可否認男女之情的維繫,性是很重要的配合。」他自得意滿地說。
「如果想要更瞭解這一層的關係……」她停了下來,掛上動人的微笑。
「怎樣?」他欣喜期盼。
「不妨來聽聽我的課!」
他立刻變了臉色,她心底快活了許多。
「你只能騙騙那些愛作夢的毛頭小鬼,別忘了我們都是成年人,並且已經正式面對這個問題。」
怨秋聳聳肩,表情沒有太大的改變。
「怨秋,你真是性冷感。」他狠狠地說。
她冷冷地看他,臉色慢慢轉紅轉綠再轉白,這幾個轉折過程,造成怨秋極度的不舒服,坦白說,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約我到這裡,該不是要和我大談性關係吧,想說什麼就說吧,不過我已經猜出大半了。」
怨秋甩開先前的問題,再發展另一個問題,反正他們的問題已經白熱化,多一個少一個都沒什麼影響了。
他揚起眉看她,她沒有他想得笨嘛,還知道他有問題了,他自以為能瞞天過海,不過她算是後來才知道的。
他一且在猶豫不決掙扎中,考慮要不要放棄她?因為面前的女人,有她可以驕人自傲的條件。
到現在他還在選擇,選擇她的美或是另一個女人的熱情。
女人就是兩者不能協調,才造成男人的痛苦。
可是,他終究要作個了結……
「說說看,你知道什麼?」他帶著笑。
一陣沉默,她臉上青紅不定,她知道時候到了。
「除了我,你另外還有一個女朋友。」
說完,怨秋重重喘氣著,雖然她已忍耐許久。
這不是胡思亂想,而是有憑有據,她的朋友們已經不只一次見到他和另一個女人,手牽手模樣親膩無比,她想起就連她和他在一起,也還未手牽手散步過。
「可憐,當事者總是最後一個知道……,我不是說你,是我另一個女朋友。」他忙著解釋。
聽了他的話,她的臉蛋氣得通紅。
一切都很清楚了。
原來他在意的是另一個女人的想法,原來她才是他們的第三者!多可笑,三年的戀愛、三年無憂無慮的生活、三年的甜言蜜語,竟是她安慰自己的謊言,一旦親手戳破真相,才恍然大悟悔時已晚。
她被他玩弄了。
她猛然站起,身體強烈發抖,當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她面前晃動時,她真想當場就給他一巴掌,如果不是她的教養阻止她這麼做……而且既然一掌打不死他,何苦白費力氣!失戀這個名稱就銬在她身上了。
怨秋忍住眼中的淚水,血液憤怒僨張直欲衝破血管。她只想逃離這個地方,永遠不要再見到面前這個可惡透頂的男人。她身體強烈晃動著,拿起桌上的皮包猛然跳起,卻被他伸手攔祝「怨秋,別這樣,難道我們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嗎?」
「談完了性主張,你還想談什麼?!」她用力甩掉他的手,卻甩不去他得意的表情。
「我們的房子!」
她楞住,驚看他臉上的卑鄙和狡詐。
房子,這個問題留住了她,她茫然坐下,腦裡一片空白。
※ ※ ※
她的房子,和他合買的房子。
她昏眩了。
原來怨秋一直懷有結婚的計劃,這是定律,每個成年女子都會想到的事,也要怪她父母在旁煽火催促得厲害,否則她不會這樣貿然被他甜言蜜語所騙。
她以為他們走過了三年漫漫長路,結婚是自然的終點,所以自然而然就會有結婚的念頭,雖然她不提也不願說,而且他應該也有此打算才是。
誰曉得他打算的是另一個女人!
這些傻念頭過了就不必再提,問題就出在他們合買的房子上。
這棟房子是怨秋的父母好意打算送給她結婚的禮物,誰曉得她又好意在房屋權利上多加了他一人的名字,這下可好,現在房子蓋好了,她失戀了,而這個男人只在上面簽了字而已,居然還想要回他的權利。
「是我的房子!」
「好,你的房子,那我只好和我的新婚太太搬到你的房子去住了。」
事情已經十分明確了,她發抖地想,他用房子來威脅她,並且道出了分手的事實,不但達一聲惋惜都沒有,甚至還要人財兩得;財是她的,人卻是另一個女人。
她的臉上青紅不定,整個腦袋快要爆炸開來,她快要昏倒過去。
他看她搖搖欲墜的樣子,忽生一絲憐憫,可憐的女人,誰教她不能接受他?既然兩人今後成鳥獸散,愛人做不成就做仇人吧,他把最後一絲憐憫收起。
「怨秋,我不為難你,拿了錢我就走,永遠在你面前消失。」
沒想到這個男人除去了愛情的面具,竟然是個狼心狗肺的壞胚子!這是什麼世界,她不但失戀了,還要拿錢出來倒貼他的絕情,她幾乎要歇斯底里尖叫起來。
「什麼錢!」
「我把房子的權利賣給你,從此不再打擾你!」他居然面不改色。
如果面前有一把利刀,她會毫不猶疑往他身上戳下。
這就是她憧憬的愛情嗎?
她覺得頭昏腦脹四肢無力,而他狡猾得逞的面容,卻在她面前不斷放大,她被打垮了,被愛神……見她即將崩潰的樣子,他突然有話要說。
「怨秋,不要怪我,是你自己不會把握機會……。」
幸好她不會把握機會,否則等到嫁給他發現他的真面目,才是大悲劇的上演。
「你不愛我,沒有一對情侶的關係會像我們這麼冷淡的,我數都數得出來我們接吻的次數,更別提其他的了。」
想到曾和他有過這種親密的動作,她覺得一陣嘔吐,不過她吐不出來,因為今她作嘔的事已經太多了。
「你看,我握了你的手這麼久,你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這次有感覺了,她慌忙低頭看,果然他的手正壓住她的手,她像被毒蛇咬了一般抽回手,那陣嘔吐的感覺又來了。
「我對你沒有吸引力,這是我的失敗。」他歎氣。
但是在人財方面卑鄙齷齪的奸計上,他是成功了。
「希望你下一任男友能忍受你的性冷感。」
最後他放聲大笑。
性冷感,怎麼可能,她一直害怕的那個惡夢。
難道她真的變成夢裡被實驗的女人,那個被幾個留學生壓在床上,實驗性冷感反應的美國女人,美國惡夢終於,她低低地哭泣起來。
接下來,她頭痛欲裂四肢無力,全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好像在一張紙上簽了名字,好像匆匆打了電話給中部的父母,好像在電話中她語無倫次說了謊話:「我要結婚了,需要一筆錢。」
她神情恍惚,滿身是冷汗,她居然欺騙了最親愛的父母。
電話那邊自然樂得合不攏嘴,好像好不容易嫁掉最後一個女兒般,立刻將一筆錢轉進她的帳戶裡。
就這樣,不到一天的時間,她失戀了,擺脫了一個禽猷不如的愛情騙子。
秋的氣息,原來就是失戀的氣息。
怨秋終於明白。
※ ※ ※
怨秋,怨秋……
她恨透了秋天,而她又在這個季節裡,失戀了。
她像瘋了一般,等一回到住所,立刻展開瘋狂的殺戮行動。
她將他寫給她的信全部燒掉,毀掉一切他曾留下的回憶,這些還是不能稍減一點她滿懷的恨意,她不停亂丟亂扔地,直到房內面目全非為止。
最後她舉起那只放在床頭上,愛神邱比特的玩偶,門鈴卻大響了,她飛奔衝去開門,才發現是樓下的人忍不住上來敲門,阻止她繼續破壞他們的安寧。
她用力甩上門,身子頹然軟了下來,手上卻還拿著那只愛神。
她看著它,愛神的一雙眼,流露對世俗現實的最無知!
它懂什麼?
邱比特只會拿起他的小弓箭,朝著人群胡亂射,然後倒楣的兩個人就被射中了,自以為得到愛神的青睞,開始關起門做他們的愛、談他們的情、騙他們的心,最後才知道是肉慾的陷阱,而這個小壞蛋在旁冷冷發笑。
可惡的愛神!
因為他的無知,造成多少的怨偶……
她飛奔到臥室裡的抽屜胡亂找,終於找到她一時興起買的玩具槍,其實是一把細緻的打火機,於是她用力扯下愛神的弓箭,把槍黏在它手上。
對了,就是這樣!
愛神的箭發得太慢,讓人還有逃避的機會,但是槍就不一樣了。
她要時時記住,愛情就是這把槍,如果再犯下愛的錯誤,就會一槍斃命!
遊戲玩完了。
全身軟而無力,卻又想起他可憎的面容,清醒時想到他氣,軟弱時想到他更氣!
最氣的是,她居然在他面前掉下了眼淚,就像是被丈夫一手甩掉的可憐棄婦,低低切切乞憐丈夫的回顧,最後還被他一腳踢開,走前還不忘留下一抹奸計得逞的得意笑容,把性冷惑的罪名丟給她!
多可笑,這樣的罪名……
卻會令她發抖。
※ ※ ※
當時,她真該打他一巴掌後就憤然離去,為何她的腳卻如被釘住一樣動彈不得?
因為她要證實他真的可以一腳踢開她,真的一點都不回顧,其的人會這麼絕情殘酷,真的她的三年時光就白白浪費在這個喪盡天良、狼心狗肺、又禽獸不如的負心漢身上!
或者她還抱著一點希望?
以為他開了一次玩笑,以為他故意刺激她的冷淡,以為他埋怨她對他的不理睬,以為……以為他還可以再騙她個三年嗎?
她真丟臉,居然還抱著一點希望。
她的心在發抖,失戀的感覺居然是丟臉多於痛心……她覺得顏面丟盡,該是她甩了他,該是她用最毒的言語要他滾蛋,該是她絕情拋棄他的愛情,怎麼事情倒過來了?
周怨秋,雖然不是艷冠群芳的大美人,但是她絕對稱得上是才貌雙全、品學兼優、又循規蹈矩的好老師、好人家的子女,只要她願意,吆喝一聲必有一堆急於採花的蜜蜂,團團包圍著她,再怎麼窩囊都不至於被男人棄如敞屜。
分手居然被他先叫出來了,她深感的羞愧竟強過失戀的感覺。
人家說失戀是痛苦而心碎的,但是她卻有股怒氣待發;人家說失戀是酸酸澀澀地,她卻如同聞了榴的味道,每每作嘔。
如果失戀是自殺的感覺,但是她卻如獲得重生般的快樂,因為愛情是肉慾的騙局,她發誓永不再犯!
她下定了決心,頹然倒在床上,地板上的愛神看來可憐而無知,她發狠地想,從此與它絕緣!
人家說失戀的第一天會失眠,她卻緊緊被惡夢怒繞,夢中那個女人抓著她的頭髮不放,並且大罵她性冷感……性冷感……她從惡夢中驚醒,全身冷汗直流濕透衣襟。
她心在發抖,這個坊間流行的異色笑話,真會落在她的身上嗎?
性冷感
不像是個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