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穩的睡在他床上。
他呆坐在床頭大半天,眼睛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她的眼睛似乎沒有完全合上,濃密的眼睫下隱約留著一絲細縫,她無法完全信任他,一個涉世未深又好大喜功的無名記者……
他瞪大一雙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
睡著的女人真美麗,柔和的輪廓、潔白的膚色、似水的眼眸、嫣紅的小嘴,她像被白沙掩蓋的女人,神秘、透明而美麗,不過,美麗的外表下看不出她心裡的顏色,倘若她趁他眨眼的短暫時刻戳他一刀,絕不要大驚小怪,因為她殺人的姿勢也是絕美的。
看夠了美麗的女人,接下來該倒霉的男人開始懊惱。
韓笛揚開始分析自己目前的處境,很仔細的,一處也不漏。
擺在眼前的事實有三件:古橫消失無蹤、她遭人迫害而受傷、韓笛揚受她威脅。
古橫消失的理由也有三個:他卷款而逃、他遭人殺害、他進入次元空間。
六件事情交錯連結,形成一張密實複雜的網,她是織網的人,他是破網的人,這兩人合作之下會發生什麼事?
他幫助她澄清事實,如她所願,古橫之事宣告終止,警方不再追究,黑道軍火販子饒她一命。最後她殺了古橫,恢復原來的教職,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
他呢?他得到什麼好處……
寫幾篇令讀者生厭的消息,讓讀者心目中一致認定的狠心女殺手,出乎意料的變得平凡無奇,平凡得連報導的價值都沒有。
最後,他會被報社同仁批評為搞砸一鍋粥的老鼠屎。本可以大肆渲染的好題材,被他寫成慈悲為懷的救世經。
如果她騙他?
她殺了古橫,卻找他替她脫罪。
他的下場如何?
韓笛揚替她脫了罪後,和古橫一樣離奇消失了……
因為他死了,所以就不必追問他是怎麼死的,何況他沒有古橫那般的知名度。
如果古橫順利進入次元空間?
他替她爭取到論文專利權,她可以和古橫對分成功碩果,女教員搖身一變成為貴婦人,她不會懷念那名曾經為她賣命的小記者,甚至暗派殺手幹掉他,以免日後他向她勒索。
或者古橫見利忘義,結果她被黑道白道追殺得無路可逃,最後只有拖他一起往海裡跳,因為她說過,黃泉路上有人相陪也不壞。
總之,想來想去他一點好處都不會撈到。
那他為什麼還要幫助她?
他也說過,他比較同情衣索比亞或流落街頭的難民,不會有多餘的時間關心涉有重嫌的女人。
到底,他為什麼要幫助她?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馬上又翻過來,不信任的表現尤甚於他。
他垂下眼凝視她,嫣紅的嘴唇吸引了他,他終於想到一個振振有辭的理由--為了她的吻。
不管她是什麼理由,掩護、利用,或是被鬼附身,她的確吻了他,他還未認識她之前,他們便有了短暫的肌膚之親。
他坦白承認,他這張嘴不知吻過多少女人,有高、有瘦、有錢、沒錢,就是沒被女人吻過……
對他而言,這也是破天荒的大事,想想,近三十歲的他,要江山沒江山,要美人沒美人,吃,也吃過山珍佳餚;喝,也喝足佳釀美酒,還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
如果韓笛揚此生注定冒險一次,就讓它自然發生吧。
為了一個吻,他願意拿生命做賭注。
反正他了然一人,既沒拿過諾貝爾和平獎,也沒遇著減少奮鬥三十年的女人,他要放任自己,就這一次!
拿定主意後,他站起身,伸伸懶腰,才發覺肚子餓得嘰哩咕嚕叫,他打算到廚房找些東西果腹。
他的腳才提起,床上的人閃電般跳到他面前,他立刻往後跳開,原以為是十分美妙的姿勢,沒想到踢翻身後的座椅,美妙的摔個人仰馬翻。
他坐在地上看著她,面前的女人變得十分巨大,胸前矗立兩座山。
等她發現面前是友不是敵,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手想拉起他。
韓笛揚絕對是個嫉惡如仇的人,他絕對沒有良好的風度接受她的道歉,於是他把手遞給她,然後用力一拉,她連人帶身撲倒在他身上。
她慌亂想從他懷中爬起,卻被他緊緊勾住蠻腰。
「要我幫助你可以,可是總有點好處吧。」
他上下瀏覽她美妙的曲線。
她沒有遲疑,動手就給他一拳,他摀住下巴,她輕巧跳離他身上。
「和魔鬼交易絕沒有好處,這一點請你記住。」她插腰怒視。
吃豆腐都不行嗎?他撫著下巴。
「你這麼硬,我連幻想的機會都沒有……」他委屈的說。
「幻想?行,你可以幻想你被我殺死,還是被軍火販子射死,或者突然暴斃而死。」她拍拍手上的灰塵,長髮甩於腦後,像個英勇戰士,冷酷又無情。
「我還有個選擇。」他站起來,拍掉褲子上的塵土。
她揚起眉。
「對於不怕死的小記者,他可以選擇……」他刻意拉長了尾音,她不由得豎起耳來。
「你去死吧。」他朝房門走去。
「我不管你是誰,管他古橫古豎的,那是你的問題,只要我躲到報社幾天,橫屍街頭的人是你不是我,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果然她拉住他的衣袖,他回頭看她,趾高氣揚的模樣轉而被軟弱無助取代,她變得蒼白又嬌弱--他喜歡的樣子。
「你……你的正義感呢?」
「賣不到好價錢,乾脆打包回家。」
她抿住唇,禁不住嘴角的顫動。她已經計劃好所有的一切,不能讓他悔改……
「你要什麼好處?」她抬起下巴,頸項已升起紅暈。
他歪著頭想,滿眼輕佻。
「我要……」
「拿去吧。」她閉上眼,挺起豐滿的胸脯,不能忍受他說出猥褻不堪的言語。
他拍拍她的小臉。
「我要好好吃一頓飯。」
他拋下她往廚房走去。
她傻在原地。
「你來不來?」他從廚房探出頭。
她慌忙跟去。
正義還是存在的……
他幻想在她面前大展手藝,把雞鴨魚肉丟進鍋裡,跳出來的是飯店的高級佳餚,然而擺在桌上的卻只有兩碗泡麵。
他呼嚕嚕的大吃起來,她則沉著臉翻動麵條。
「吃完後,我們立刻出發。」她放下筷子說。
他被湯燙著舌頭,舉起手猛扇著。
「去哪裡?」
「找教授。」
他喝乾最後一口湯,隨手抹乾嘴。
「不等月亮出來嗎?」
她露出不解的表情。
「不是要等月亮出來才能進入次元空間?」他生氣起來,「小姐,找人並不難,但是要找刻意消失的人可就不容易了,我們是要鑽入地心去找,還是爬上天梯去找?」
「就是去找!」她厲聲打斷他的話,「反正我們必須離開這裡,而且馬上離開!」
「為什麼?」
「因為……」
忽然她噤住聲,眼珠子往外一轉,身子如箭般飛快從他面前閃過,他還來不及適應她的變化,頓時整個廚房已陷入黑暗中。他正想質問她的舉動時,她的反應更快,朝他飛撲過來,用力堵住他的嘴。
黑暗中,他只看見她晶亮的目光……
然後,巨大的聲響震破他的耳膜,他聽到廚房外傳來凌亂的腳步,接著他聽到撞門的聲音,他們衝入他的房間……
她立刻轉動眼珠,尋找可以逃生的缺口,終於發現排油煙機上有個小窗,迅速拖起他的手臂就往上爬。
他想告訴她,他住在三樓,這一跳不死也要四肢不全了,但是當他聽到外頭腳步聲移到廚房時,他先她一步越窗衝下。
這一衝動,可能就衝上天堂了,還好,當他抱著頭滾到地上,才發現人工草皮的可愛,他可能只撞碎一根骨頭,卻保全了性命。
可惜,這份慶幸沒多久,另一根倒栽蔥便撞在他身上,他悶哼一聲,感覺每根骨頭部被撞碎了。
連一句抱歉都沒有,她拉起他的身子就往前飛奔。
他還想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一隻鞋,但是當兩枚無聲的子彈落在他身邊,可把他每個細胞都嚇活了,換他拉著她的手臂拚命往前跑。
他們沒命似的跑,他乾脆踢掉另一隻鞋全力以赴。韓笛揚曾為長跑國手,他自信跑得雖比不上風,但絕對可以拋下兩部車的追趕,跑到後來,他連她都一齊拋下。
李桑瑤就沒這份能耐了,她雖拜過美國師父學過幾年拳腳功夫,但是腳勁就是不行,沒多久韓笛揚已經離她很遠了。
他想拋下她,她幾乎可以確定……
正義在生死垂危之間,總會化作曇花一現。
她只好拿出她最後一招,朝天際鳴槍。
果然,前方的人影停住,她追上他,發現他雙手高舉過頭。
她吹冷槍管的熱度,他盯住她的槍不能動彈。
「這把槍原本用來防身,現在多了個用途,用來防你變卦。」
他乾笑幾聲。
「我很好對付的,一個吻就夠了……」看到槍口逼近他,他急忙收起玩笑,「請你把它收起來,這樣我才能安心聽你吩咐。」
她凝視他,他堆滿最諂媚的笑容,她才把槍收起來。
「你知道危險了吧。」她深深歎氣。「他們已經知道我從家裡溜出來了,不久,警方會以為我畏罪潛逃,我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除非找到古橫……」他說。
她哀傷的點頭。
「就你所知,他可能在哪裡?我們總不能漫無方向的找他吧。」
「菲律賓東部,布吉部落,他會回去那裡。」
他兩眼發直,如果她發瘋了,他實在沒有理由跟著瘋,她下意識鼓起口袋,那把槍微露形狀,把他的不滿硬生生逼回去。
「很好,好地方,問題是咱們怎麼去?現在四面八方都有人在注意我們,而且警方也一定到處通緝我們,即使插翅都難飛了,況且我沒有菲律賓的護照。」
「我們坐船去。」
他歎口氣,無論他有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總被她用一句話打回去。
※※※
他們來到海口已近天亮,他狼狽得可憐,領帶歪到背後不說,襯衫已撕成兩半,筆挺的西褲變成爛泥一團,腳上也沒穿鞋,下巴更冒出鬍髭;若不是她的旅行支票管用,恐怕沒有出租車願意載他們一程。
站在海岸邊,她的長髮隨風飄揚,黑色的勁裝襯出她傲骨嶙峋、清高絕俗的姿態,白皙似水般的膚色,宛如出水芙蓉的仙子,飄逸、純潔,不沾世俗風塵的佳人。
他不由得看得癡了。
她回首望他,唇邊梨窩若現,他走上前,心想天時地利人和,此刻正是互吐衷情的最好時刻……
他才走了一步,忽然她抬起手,朝天丟出不知名的物體,天際乍然出現一絲亮光,岩石後立刻跳出幾個人,把他好不容易醞釀出的羅曼蒂克砸成粉碎。
看得出他們是外籍勞工。所謂外籍勞工,就是黑不黑、白不白、黃不黃的那種人,這其中絕無輕視他們的意思,中國也曾經歷那樣的歲月,走過來的人,更會牢記那種黑白不分、青黃不接的日子。
李桑瑤嘰哩咕嚕和他們說了些土話,他又要佩服她了,她不僅是個考古學家,還是個語言專家呢。
「他也要去?」其中一個人操著生硬的國語指著他。
李桑瑤用力點頭,熟練的安撫他們的焦躁。
熟練……
韓笛揚身體震了一下,她與他們熟識?
他原以為她要向他們借船,沒想到他們早就準備好等在這裡,這到底怎麼回事?
他再看她,那份清高絕俗的氣質不見了,變成青面獠牙的女魔頭。
她從頭到尾都在騙他,尋找古橫、月光傳說,全都是她設好的陷阱,先激發他的同情心之後,再把他推入死亡的大海……
他的腳生根似的不動,腳底碰觸硬冷的岩塊帶來寒顫,由腳底蔓延到頭頂的寒顫。
這個女人到底是誰?
看到韓笛揚失血的面容,她悄悄走近他身邊。
「上船後我再和你解釋。」
現在的韓笛揚,真是前進也不是,後退也無路,他已經完全陷入李桑瑤所設好的圈套裡,他不明白,她到底要他做什麼?
以後,他不知道怎麼上船的,用他的腳?還是被他們抬上去?
船頗大,可以容納二十個人,被當作載運用的商船,船桅、甲板處處有裂縫,看來年代已久,把性命交給這艘破船,無疑是愚蠢的行為。
韓笛揚沒有選擇的餘地,他看著甲板上的女人,長髮迎風飄逸,晶亮透澈的眼神遙望遠處,她口袋裡有-把槍,身後有幾名彪形大漢,可以任意將他推上岸,或踢下海。
船帆逐漸升高,隨著海水波動,船身慢慢航向無邊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