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稿期的三天內號稱生死關頭,任何風吹草動都會造成超量傷亡。
星期六,蘇曼竹正處於這緊張時刻,除了吃飯睡覺以外絕不離開電腦半步。
當然還有上廁所。
敲完一句台詞,她決定暫時放下手邊工作,解決內急。出房走向廁所,卻發現裡頭有人,不由得大是詫異。
「雯君?」她喚了聲。
沒回音。
她皺眉,伸手拍門。「王雯君?睡著了?」
「……啊?」裡頭這才傳出一聲模糊回應。
蘇曼竹眉皺更緊。現在是晚上七點,她記得雯君今天排晚上六點的班,怎麼還在家裡磨蹭?
「你在廁所淘金嗎?還不去上班。」
幾秒後,裡頭傳來馬桶沖水的聲響,然後門開了,出現眼前的王雯君臉色慘白,讓她嚇了一跳。
「搞什麼!?廁所鬧鬼?你臉色這麼差。」
王雯君搖搖頭。「沒啦……不知吃壞什麼東西,拉肚子而已。」
「拉肚子就好好休息,別惡化送醫,給我找麻煩。」蘇曼竹不容拒絕地將她推到她房前。
「等等!」王雯君轉過身,吶吶地道:「我……我還是去上班好了。這個月請假太多次,會被店長注意的。」
蘇曼竹挑高眉。「幹嘛?店裡新來了帥哥工讀生?你會這麼自動自發。」
「不是啦……我、我現在就出門!」王雯君快步走向門口,匆匆穿起外套、抓起包包,預備衝刺——
「等等!有件事我一直沒問你。」反正遲都遲了,也不差這一時半刻。最近自己因為趕稿而跟她時間錯開,此時不問,只怕難再找到機會。前幾天你那則莫名其妙的手機留言是怎麼回事?」吞吞吐吐,準沒好事。
「什麼留言啊……有這回事嗎?」王雯君明顯心虛地低頭。
在裝傻嗎?蘇曼竹睨她。「最好是沒有。」
「啊,先別說那麼多,電梯來了,我走了!」王雯君揮揮手,飛奔出門。
蘇曼竹搖搖頭,拿她沒辦法。
前陣子雯君突然變得十分勤奮,每天準時去上班,本來以為她轉性了,結果現在又故態復萌。不過蘇曼竹心裡雪亮,之前絕不是因為雯君痛改前非,而是為了那位「同事」許先生。
不曉得他們現在的關係有點進展沒?還是雯君仍在作無謂的矜持?
甩甩腦袋,她走向廁所,決定不為這種無關痛癢的微末小事多費心思,因為她多的是難題要煩惱。
只是,此刻的她並未想到,之後自己會因為疏忽了雯君今日的異樣而後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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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往往在最不經意的那瞬間,悲劇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發生了。
她記得很清楚,時間是晚上九點十七分,她再次離開電腦去上廁所,坐在馬桶上,一句卡了很久的台詞忽然在腦中豁然開朗,她興奮莫名,一出廁所就衝到房間,準備立刻鍵入——
入眼的電腦螢幕卻是一片漆黑。
以為電腦進入了休眠模式,她伸指在鍵盤上猛敲兩下Enter,卻什麼也沒發生。
她呆滯幾秒,有種很不妙的預感襲上心頭。
一邊祈禱,一邊戰戰兢兢地替它多方診斷,終於發現問題何在。
硬碟掛了。剛才明明還活跳跳、被她窮操猛操數年依然健朗的硬碟,就這麼掛了,而她光顧著解決生理需求,連它的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屋漏為何連夜雨?雪上為何要加霜?她想仰天長嘯一聲:賊老天!
但她沒力了。萬箭穿心,她真的不行了。
目光失去焦距地四下游-,最後凝結在床頭櫃上的手機上。
基於求生本能,她機械性地走上前,拿起手機,撥出SOS信號——
「喂?男朋友,快來雪中送炭。」
徐謙一接到求救電話,立刻開車前往蘇曼竹家,與她共商大計。
由於蘇曼竹寫東西一定要在絕對安靜的環境下,網咖絕對不合格,幾經討論,他們只有一個結論:到他家借電腦。
於是,她包袱款款,乖乖隨他回家。第一次到男友家代表親密關係更加深一層,照理說該又羞又喜,可惜她現在根本沒時間有什麼反應,第一時間來到他電腦所在的臥室,開機,立即心無旁騖地開始女媧補天的艱鉅任務。
唯一不幸中的大幸是,她向來有每天備份的習慣,因此只損失一天的心血結晶,但也夠嗆的了。
徐謙坐在床上,拿起床頭一本看到一半的小說翻閱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他將小說看完,她仍未休息過。
放下書,他並不打算離房,坐在床上注視電腦桌前的她。
只見她先是皺眉沉思,而後面露喜色,在鍵盤上十指如飛,一個段落之後重又皺眉沉思……如此循環不斷。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工作的模樣,也是他第一次發現她的表情變化原來可以如此豐富,使他不禁揚唇。
而蘇曼竹只要一寫稿就會切換為「無」的狀態,因此未發覺他的視線,直到她因需要而彎腰自地上背袋中取出工具書,起身時才發現他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
她詫異問道:「你在幹嘛?」
「看你。」
她一愣,那過分誠實的回答使她頓時渾身不自在起來。
她完全瞭解自己趕稿的樣子有多糟,甚至有時她半夜去廁所洗臉提神都會被鏡中的自己給嚇到,他看她幹嘛!?
「出去看電視比較實際。」她揮手趕人。「別在這浪費生命,看了礙眼。」
他挑眉。「我以為這是我房間。」
「鳩佔鵲巢沒聽過?」
「我只知道雞兔同籠。」
這兩者有何關係?她忍不住好笑。「真無聊沒事幹就去睡覺。」
「不會沒事幹。」他改為半躺,雙手枕在腦後,目光仍對著她。「我喜歡看你。」
這傢伙!看時間說話好嗎!她咬牙切齒又臉上發熱。「但我不喜歡被看!」
終於決定不跟他囉嗦,她大踏步走上前,扣住他的手腕,用拖的把他拖出門。
「去去去,沒搞出個名堂不准回來!別怪我無情,我這全是為你好。」
這是什麼台詞?他大笑,突然回身摟緊她,附在她耳邊輕聲道:「加油,親愛的編劇大人。」然後放開她,轉身走向客廳。
她瞪著他的背影,摸摸耳朵,懊惱於那理所當然的高溫。
關門回到房內,她眼睛直視螢幕,腦子卻還想著他方纔的擁抱。一邊懷疑他是真想為她加油抑或故意擾亂她心神,一邊卻又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她不喜歡情緒受人左右,但每次面對他都沒辦法無動於衷。
那樣愉悅又帶點害羞的感覺,活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女生,多幼稚!她理應感到排斥,卻為何竟有種「算了,沒關係」的想法?
大概是因為……對象是他吧。面對他,雖然好強的她還無法做到毫不掩飾地表露自己的真實感受,卻已能稍微學著不去在乎。
吁了口氣,她拍拍雙頰,勒令自己停止再想這些無聊事,收斂心神,重新開始作業……但沒多久,速度卻又慢了下來。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雖然他的房間十分乾淨,光線十分充足,電腦性能也十分優良,但無法隨處取得資料是致命傷一,座椅不適是致命傷二。
或許因為他身高較高,長時間坐著他的椅子打字使她肩頸酸痛,嚴重影響寫作進度。而當這酸痛達到極限,她決定棄置座椅,站著打字。
螢幕右下角的小時鐘顯示是晚上十一點,是她的消夜時段。四處一瞄,發現致命傷三:沒有唾手可得的零食。
好慘,好累,好餓!餓到她都出現幻覺,聞到香噴噴的滷味,而且香氣還愈來愈濃、愈來愈濃、愈來愈……等等!這幻覺未免太真實了吧?
被勾去神魂,她放下工作走出房間,茫茫然循著香味,直到在餐桌上見到冒著熱氣的滷味,證實一切不是幻覺!
她大喜過望,一個箭步上前,抓起竹籤插了塊元氣油豆腐塞入口中咀嚼——
天殺的辣!
買滷味時,老闆問「要不要辣?」徐謙才想起自己忘了問蘇曼竹是否吃辣。
於是他折衷各買了一份。回到家,他先將那份加辣的滷味盛盤端到餐桌上,再入廚房處理另一份。才剛解開塑膠繩,一道人影驀地衝入廚房,使他吃了一驚。
只見蘇曼竹站在面前,像小狗散熱似的伸出舌頭,伸手在嘴前狂揚,說不出話來,乍看還真像被毒啞了。
不過他很快便推斷出前因後果,立刻到冰箱替她倒了杯冰水。她接過咕嘟咕嘟幾口灌下,舌頭卻依然麻辣,眼淚直流,又連灌了兩杯冰水才感覺稍好。
二人一起回到客廳,他遞給她一盒面紙,她摘下眼鏡擦乾淚水。
明知不該,但她誇張的反應真讓他感到有些好笑。「真有這麼辣?」他明明跟老闆說「小辣」而已。
她瞪他一眼,雙眼還有些水汪汪的。「非常辣。」連嗓子都被辣得微啞。
她天生對辣敏感,即使只有一點辣也會讓她難受半天,這次會遭殃只能怪自己警覺心不夠,因為每次雯君都記得自己的習慣,就放心的以為滷味沒人會加辣……實在有夠蠢!
他勾唇道:「偷吃的壞孩子會受到懲罰,並不是大人說來唬人的。」
舌頭仍有些不聽使喚,她只能輕哼表示不屑。
望著她紅腫的唇,他目光變得有些深沉。「看你這麼難受,基於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立場,我理應幫你分擔一點辣味。」說完,伸臂擁住她,低頭就吻。
心知他根本是在趁機吃豆腐,她好氣又好笑地用力捏他的腰一把,然後他的吻瞬間變得更深入,比方才誤食的滷味還火辣。
二人的呼吸漸轉急促,體溫滾燙,思考能力已被蒸發。
擁抱太溫暖,唇與唇的接觸傳達得太多,渴望逐步增長……
知道再這樣下去會很不妙,他費盡力氣結束這個吻,終於喊卡。
花了好些時間控制住胸口的火焰,他低啞地問:「現在是不是感覺好點了?」
她靠在他胸前,還有些呼吸困難,過了好一會兒才能說話。「這肯定比游泳更能鍛煉肺活量。」
他在她耳邊笑道:「以後我們可以常常一起鍛煉。」
「別打蛇隨棍上。」她動動脖子,真糟,剛才那麼一仰首,現在更酸痛了。
察覺她僵硬的姿勢,他問道:「怎麼了?」
她沒好氣地睨他一眼。「托福,脖子快斷了。」
聞言,他二話不說將她牽至沙發,要她平躺下,開始替她按摩起來。
她這才知道這男人有雙魔手,按摩技巧高超,力道恰到好處,使她滿足地發出歎息,太過舒服使意識逐漸昏沉,最終墜入甜美的夢鄉。
聽到沉沉鼻息,他才發現她睡著了,於是他停下動作,回房拿了條薄被替她蓋上。然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想到,特地買回來的滷味她還沒吃。
瞥她一眼,他笑著搖頭,只能算了,畢竟她的起床氣有多驚人他曾親身領教過。
湊近她身邊,他頭一回如此仔細觀察她的睡臉。
即使在睡夢中,她的眉心仍未舒展……是在憂心劇本的事嗎?
他並沒有將她的編劇身份告知任何人,即使親如母親亦然。而自母親這陣子痛罵「都會迷情」嚴重拖戲,卻又因尾聲將近而只能追著看的行為,他大概可以想像她遇到了什麼瓶頸。
知道她習慣獨自承擔煩惱,但他依然希望她能對他吐露心事,即使他可能難以提供實質幫助……
他欣賞她的堅強,卻又盼望她能多少依賴他一些,這樣的矛盾心態連自己也無法清楚說明。
歎了口氣,他瞅著她的面龐,神色溫柔又無奈。
人一旦戀愛了,是不是就會這樣不可理喻?
佔用徐謙家電腦數日,總算暫解燃眉之急,在最後關頭如期交稿。但蘇曼竹卻未能因此而鬆懈。隨著戲劇結局將近,報章雜誌密切關注,網路上熱烈討論,但到底要將鐵漢「許配」給哪位女主角?編劇本人心裡卻沒個准。
壓力一天大過一天,她每天照鏡子時都在擔心自己會不會得圓形脫毛症。
是她自作自受,給自己找了個千古難題。
今天,她接獲萬太太的手機留言,邀她到家裡閒聊,因此她決定停止無用的自尋煩惱,前往暗訪民情。
抵達萬家,手指尚未觸碰門鈴,她卻忽然有些猶豫了。之所以有好一陣子未來此處,一是忙著趕稿,二是自從她與徐謙交往一事傳開,每見到那些長輩們總得被關切一番,使她不堪其擾。
……算了,來都來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就進去吧。
毅然按下門鈴,沒多久,笑容滿面的萬太太前來應門。
「曼竹,你來得正好,我們正聊到你呢。」
聊到她?一道冷汗滑下額際,蘇曼竹忽然後悔起剛才的決定,想倒帶重來,卻沒遙控器。
一等她脫下鞋,萬太太牽起她的手,迫不及待地拉著她一起到客廳。
「來來來,看看誰來看你了!」
是在對她說話?蘇曼竹微愣,定睛一看,一張熟悉面孔使她又驚又喜。
「王阿姨!」
「鐺鐺鐺,猜對了!」沙發上一位中年婦人起身迎上,張臂給了她一個大擁抱。「好久不見!沒想到我會上來看你們吧?這可是特地要給你們個驚喜呢。」
蘇曼竹笑著回擁她。
眼前這位親切的婦人是雯君的母親。從小到大,父母忙碌時就會將她托給王家,她因而受過許多照顧。
王母是位中醫師,曾每天不辭辛勞為她準備醫治經痛的中藥,整整一年,才改善她每逢月事就得向學校請假的悲慘體質。即使後來自己離鄉北上居住,感冒生病時仍會收到她以宅急便送來的湯藥;天氣一涼,就會收到她的手織毛衣。
對蘇曼竹而言,她不僅是位值得敬重的長輩,也如同自己的第二個母親般。
「怎麼比新年見面時瘦了?」王母捏捏蘇曼竹的手臂,不滿地搖頭。
「你跟雯君兩人一定天天到處亂吃,不注意均衡飲食。看你臉色這麼差,要我怎麼放心?這回我得多待幾天,幫你們補補才行。剛才我已要萬太太陪我到附近超市買了只烏骨雞,現在正要借廚房,燉好人參枸杞雞再跟你一起回去。」
蘇曼竹真心微笑。「謝謝阿姨。」
「哎呀,跟我客氣什麼!你在這跟大家好好聊聊,我很快就弄好了,你可別進來亂幫啊!」王母笑咪咪地湊近,對她耳語:「我這次上來也是要順便替你媽好好監定監定你那位男友。阿姨我心腸好,現在不讓這麼多長輩對你車輪戰,晚點你可得有問必答。」說完,拍拍她的肩,轉身走入廚房。
蘇曼竹含笑在沙發上坐下,聽到廚房傳來切切剁剁的聲響,心中一陣溫暖。
萬太太看向她,問道:「曼竹,最近在忙些什麼哪?好久沒見到你了。」
「這陣子工作比較忙。」蘇曼竹太熟知如何帶入話題。「不過我每晚還是準時收看『都會迷情』。」
「那是當然啦!」萬太太笑了幾聲,忽地搖頭歎息。「不過也不知道這編劇在搞什麼鬼,劇情愈來愈拖,簡直胡來,連以前被擺平的壞人都能復活重來搗亂。九命怪貓啊?看了就有氣。」
在旁另一位太太出聲道:「我倒很好奇編劇要怎麼結束。拖來拖去,鐵漢要選誰還是沒個徵兆。」
一人輕嗤。「我看是編劇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收尾了吧。」
賓果!蘇曼竹在心中苦笑作答。
「我是不管啦,不過最後鐵漢一定要跟許雁蓉在一起才對。」
「才不對!」萬太太大搖頭。「鐵漢當然要跟何倩君在一起才對!不然前幾天幹嘛安排他來一段英雄救美啊?當然是他們兩人將來會在一起的伏筆啊。」
「英雄救美是無聊老套了,用來製造衝突點的嘛!再說許雁蓉也不是沒被他英雄救美過。」
你一言、我一語,這次在場的兩派人數正好相當,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激鬥。
然後,擁許派不知是誰爆出一句:「反正最後結局如果鐵漢跟何倩君在一起,我就永遠不看這編劇寫的戲了!」
另一派一聽,馬上輸人不輸陣地叫囂:「要是最後結局鐵漢跟許雁蓉在一起,我也永遠不看這編劇寫的戲了!」
七嘴八舌、你來我往,一場混戰最終還是勝負未分。
不過有個始終保持中立的人卻意外受重傷。
下午五點,蘇曼竹提著盛裝雞湯的保溫壺與王母一起回到自家。
電梯中,王母忍不住擔心問道:「曼竹,不舒服嗎?你的臉色很糟。」
「沒……可能昨天沒睡飽,頭有點昏。」
王母搖頭。「唉,這可不行啊。雖然你的工作時間可以自由調度,不過睡眠還是要充足,千萬別以為自己還年輕就揮霍健康,知道嗎?」
蘇曼竹應聲,勉強笑了笑,心情還沒調適過來,此時實在沒力氣應付太多問題,緊盯樓層數字,第一次嫌起電梯的速度。
終於抵達五樓,「叮」一聲電梯門開,她領先走向門前。
還沒掏出鑰匙,一陣激烈狗吠穿門入耳,使她一愣。
王母奇道:「奇怪,裡面怎麼有狗叫?」
「我……養了隻狗,養一陣子了。」
雖聽說博美神經質會亂吠,但金毛獅王的表現向來乖巧,從未像現在這樣騷擾鄰居。一股不祥的預感使她眉頭緊皺,匆匆取出鑰匙開門。
大門一開,金毛獅王見到她,未如以往般上前親熱,只是對著她又吠了幾聲,然後轉身奔入內室。蘇曼竹連鞋也沒脫,快步入內,只見王雯君的房門敞開,金毛獅王的叫聲不斷自內傳來。
分明記得自己離家前她的房門緊閉,此時她更不該在家,怎麼回事?心裡一陣沒來由的慌,她衝入雯君房內,入目見到地上躺了一人——赫然便是雯君!
而她身下的地板上,是一攤沭目驚心的鮮紅!
急診室前的燈不曾熄滅,如同焦急未曾離開的等候的人。
醫院長廊的等候椅是設來讓人坐立難安的,此刻蘇曼竹的心情卻不僅僅是坐立難安足以形容。
適才得知的事實仍使她不敢置信:雯君因服用打胎藥RU486而導致血崩——她身為雯君的室友,卻直到剛剛才曉得她懷孕。
忽然間,她憶起雯君連日來的怪異行為,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釋。
那則欲言又止的留言,以及前幾日雯君自廁所出來時的蒼白臉色……
但她沒想到,她半點也沒想到會是因為如此。為何雯君什麼都不說?
然後她想到,自己曾告訴雯君,要是哪天她真因為沒避孕這種白癡原因變成大肚魚,就不用回來了。是因此而不敢開口嗎?就因為這樣?
焦慮、懊惱、慌亂、憤怒、難過,諸般激烈情緒重擊蘇曼竹的心口。
所以她真的因為沒避孕而懷孕了?對象是誰?許建元嗎?不,想到之前雯君的敘述,她不認為他是那麼不負責任的人。
那只有一個對像——雯君分手不久的前男友。
於是,真相很容易就被串連出來:雯君發現自己懷了前男友的孩子,決定偷偷打掉,卻反而差點送掉自己的命。
而雯君不敢告訴她,是認為她真會不顧她的生死,將她趕出門?原來在她心目中,自己是這麼冷酷無情的人。
這麼多年來的相處,即使個性南轅北轍,但她以為雯君至少是瞭解她的。
她會震怒,但絕不會棄她於不顧……可雯君最後的選擇卻是獨自承擔。
此時,「手術中」的燈終於熄滅。
蘇曼竹與身旁的王母同時起身,心急如焚地等待醫生的報告。
「幸好發現得早,她沒事了,請放心。只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昏迷不醒。」
醫生的宣告使她們如釋重負,如同虛脫般又倒回椅上。
安心過後,王母這才放聲啜泣起來,適才過度的恐懼幾乎使她暈厥。「明明是好端端的一個人啊……為什麼會弄成這樣?」
蘇曼竹低著頭,沉默未答。
「曼竹,你告訴我,雯君是不是天天在外面亂搞?」王母轉頭哽咽地問她。「我早知道她玩性這麼重,遲早有天會出問題的……」
蘇曼竹苦澀地道:「不……她只是……」只是太笨了,笨得不懂得保護自己……
「當初我根本不該讓她一個人上台北的。」王母極為懊悔,淚流不止。「曼竹,為什麼你不看著她呢?當時我答應讓她來這裡,就是因為知道有你在,我才放心。她常連我的話都不聽,就只聽你的。從小到大,你一直是最好的榜樣,這次你怎麼不管管她?現在發生這種事……」
這番話如一把利劍狠狠刺入蘇曼竹的胸口!
所以,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但她明明早已規勸過雯君,如今發生這種事,只能說是咎由自取。
或許當初她把話說得太狠,但她太清楚若軟語相勸只會被當成耳邊風,因此她自認沒有錯,但為何此刻她卻仍感自責?而當雯君本身都不肯愛惜自己時,她惱怒自己為何還要為她傷心難過!
這樣的憤怒她不止經歷過一次,每次她只想丟下一切再也不管。
但她做不到。她做不到棄雯君於不顧,卻又不夠力量改變她。
於是,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無能為力。
然後她甚至得受到這樣的責難。她不能為雯君活,為什麼卻得承擔她的過錯?見到這樣的事發生,難道她會好過!?
過度的情緒充塞胸臆,蘇曼竹終於崩潰了!
她霍地站起,高聲吼道:「我不是保母,請你看好你的女兒!」聲音遠遠傳了出去,在長廊上迴盪。
所有人皆呆望著她,包括王雯君的母親。
蘇曼竹感到胸口鬱結難受,消毒藥水的味道使她幾乎喘不過氣,於是她用力抹抹臉,頭也不回地離開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