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什麼?其實這當中牽涉到錦衣衛指揮使與東廠的內訌。乾絲瓜是錦衣衛指揮使的親信,秦惜玉本人可是「親」東廠的。他猜想到乾絲瓜可能是今次暗中邀約這些人來的禍首,所以故意告訴他自己為人所制,想設局套他,沒想到他馬上「反水」,證實了他的想法。猜想幹絲瓜絕不會獨自前來,後面可能會有大批高手。所以秦惜玉就想乘齊雲皙與於絲瓜打起來時脫身。
玄銀玲聽說要跑想了下應道:「好!」再伸手朝剛才那東西落下的地方一摸,摸到一塊圓形硬物,突然身體一僵。
「姐?」秦惜玉察覺到他的異狀,伸手奪下那圓形硬物,笑得有些勉強,「不過是個玉片。還不快走?」
但那塊東西很沉,絕對不是玉片。難道真是……
「好吧!」
秦惜玉本來一直抱著她,這時卻被她抓住腰帶整個人被提了起來,向西邊的林子飛奔而去。齊雲皙與乾絲瓜打得正歡當然無瑕顧及,其餘的人聽到衣袂帶動的勁風都曉得他們是逃了,卻也無能為力。
玄銀玲抓著他拚命奔跑。跑了片刻,突然腳下踢到一片碎石頭。那石頭「嘩啦」一聲,接著又是「咕咚」一聲巨響,似掉到了水裡。
是懸崖?不能再向前。她將手一鬆,「砰」的一聲把秦惜玉摔了個嘴啃泥。
「哎喲,你做什麼?」秦惜玉本來傷得頗厲害,被她一捧一時竟爬不起來了。
「我……」她欲言又止,「你怎麼樣?」
秦惜玉本來有些氣她,但一聽到她溫柔的話語,又有些高興。勉強用右手肘撐起身於道:「還好,我們還是快跑,別被姓齊的那傢伙追到。」
哪知她卻道:「不跑了!
「什麼?」
「我有話……想問你。」
見她說話吞吞吐吐,覺得有些奇怪,「什麼話非得現在問。我們還是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不,問清楚再走。」她堅持道。
「好好好,你想問什麼快問。」
他側過頭向上望去,夜如潑墨,靜謐而幽深。有一對明星綴於上方,不是星子,卻是玄銀玲的眼睛。
秦惜玉自小在黑暗中經過鍛煉,所以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十分明亮,此刻更是水靈晶亮的,但卻是因為含著淚的緣故。他覺得心跳得很厲害,有些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
「你想問什麼?你為什麼流淚?」
「我想問……」她頓了下,終於鼓起勇氣道:「你真的喜歡我嗎?」
「啊?」他沒想到一向矜持害羞的她會突然這樣問自己,「你今晚好奇怪。」
玄銀玲重複道:「你真的喜歡我嗎?
「你要我發誓?」秦惜玉格格地笑著道,「我曉得你跟我喜歡你一樣地喜歡我,只是你一直不肯說出來。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承認呢!
「那樣就好,那樣就好。」她喃喃自語著,又不知從何出抽出一把短劍。
秦惜玉一看,正是欣兒手上的那把。
她將劍舉到他面前,一手握鞘一手持柄,輕輕用力拉開。
「姐?你……」秦惜玉驚叫著看著她把劍架到自己脖子上卻無力反抗。
「欣兒說,這上面塗了一種叫『雪蟾散』的毒藥。據說是你自己的毒藥。她說要在我身上用這劍劃一下,然後看你會不會來救我,這樣就能證明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但是現在,我覺得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證明。」她的語氣平靜得出奇。
「什麼方法?你別開玩笑。」秦惜玉現在是哭笑不得。
「誰和你開玩笑,我要你從這崖上跳下去。」她冷冷地道。
「什麼?」秦惜工越來越心驚。
「你別怕,你會和你一起跳下去。」她的語氣是那樣的平靜,但卻叫人心寒。
見秦惜玉默不作聲,她又道:「你害怕嗎?你不是說喜歡我嗎?和我死在一起你還怕什麼?」
「你說話的語氣怎麼越來越像欣兒。」秦惜玉一個頭兩個大。
「你和齊公子剛才所說的,還有千絲瓜後來說得那句話,我全聽見了。」
秦惜玉暗叫:糟糕,這個素來老實的人,剛才定是假做昏倒。但嘴上卻仍強辯道:「姐姐一定是誤會了,那些不過是應付之言。」
「應付之言?」將一手探到他腰間,取出剛才那片圓形「玉片」往他眼前一送,「這個東西跟了爹數十年,我自小到大不知摸過多少回。現在我雖然看不清,但也感覺得到。你敢說這不是爹的『雙鱗鏡』?」
「雙鱗……」他額頭滲出冷汗。原來剛才昏迷不醒,以為是被齊雲皙打傷,才用這鏡子替她療傷。後來與齊雲皙糾纏起來竟忘記收回。但銀玲拾到時,他忙不迭地搶回稱只是普通「玉片」,其實反而顯得欲蓋彌彰了。
謊言被人揭穿,有些失措。伸手握住玄銀玲那只高舉的手,忽然不曉得該說什麼。
「原來你真的害死了爹!」她哽咽著道。
「我沒……」
秦惜玉正要否認,她又道:「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我再也不信了。」
秦惜玉沒想到她假裝昏倒,叫自己上了這樣一個大當。他無奈地苦笑道:「我是騙你,但我的騙術卻不及你的高明。你只騙我一回就立即把我騙倒!」
「你這樣說話,就算是認了?」
「不是……我……」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還要辯解,卻被她打斷。
「你休想再哄我,我不會聽。」玄銀玲想起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只是追著他到處跑,像被他牽住鼻子一般,什麼事都不由自己做主。心想:這回一定要自己拿個主意。於是喃喃地道:「欣兒說得對,我是你姐姐就該好好管著你,免得你到處去害人。」
「你真的要……」
「哪個和你做假?」
驀地,有金鐵交鳴的聲音傳來。什麼人追來了?秦惜玉望向玄銀玲,「他們追來了。」
打鬥的聲音又近了一些,玄銀玲上前提起他的衣襟,將他拉起來,道:「我們一起跳下去。」
「呃。」秦惜玉努力將身體站直,試著握住她的手,幾乎沒怎麼猶豫就苦笑著道:「好,好,我自己來。」
玄銀玲正莫名其妙,而秦惜玉卻看了看身後,忽然反手攬住她的纖腰,向前跑了兩步便縱身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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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齊雲皙與一蒙面人趕到崖邊,聽到「撲通」兩聲巨響。
那蒙面人道:「咦,他們跳崖了?」
齊雲皙聞言忙上前探頭往那崖下一瞧,接著哈哈大笑起來。
蒙面人有些奇怪地問道:「到底什麼事這麼好笑?」
齊雲皙道:「你自己不會看?」
那蒙面人也探頭看去,什麼懸崖?只不過二三丈高,下面有個大湖罷了。
敢情玄銀玲只顧著想秦惜玉的事兒,忘記了他們本在半山腰,這會兒又拉著她朝下山這頭跑了半晌,地勢已趨平了。她當時心煩意亂,只聽碎石入水聲,就道是個峭壁懸崖。卻不曉得崖是崖,卻不懸了。
其實秦惜玉之所以敢抱著她向下跳了,一來是他目能夜視,二來是聽那水聲就曉得崖不高,可是她卻完全沒有這種經驗。
玄銀玲本來不會水,一落入湖中嗆了幾口湖水人就暈了。等她醒來時,發現身處一個漁村,周圍多了許多看熱鬧的人,獨不見泰惜玉的影子。尋到村頭就看見一群孩童正圍著一人吵鬧不休。
「給我吃一口,就一口。」秦惜玉披髮赤足,雙手被人用繩子縛住。那繩子一頭拴在一大木柱上。此刻正向面前一個童子哀求著要吃糖葫蘆。那童子嘻哈大笑,手拿糖葫蘆逗他,還不時放到嘴裡舔一下,再取出在他面前晃動。
他拚命把身子移向童子那頭,想伸手夠那糖葫蘆時,童子立即跑開,過會兒復又回來。他被繩子縛住自然走不遠,急得直流口水,他越急童子越是歡呼高叫。
此情景看得她心頭一驚,難道他竟成了傻瓜?看到他那樣玄銀玲心頭感覺酸酸的。
剛要走過去看個明白,一個少婦衝出來對那童子斥道:「你去逗那傻子做甚?還不回來幫忙曬魚乾。」
「呀——」他似乎還能聽出別人的辱罵,張大嘴「嗚嗚」地哭起來。然後坐到地上撒潑耍賴地打起了滾兒。
她想上前去看看他真傻還是假傻但卻鼓不起勇氣。
想馬上轉身離開又有些不忍心。如此反覆了不知幾回,終於還是走了過去扶起他又替他拍掉身上的塵土。再看那小子,滿口泥沙還在對她呲牙憨笑。
「你雖然對我還不錯,但你這種人活著害人害己不如早死。」她傷心地道。
「死……好……好!」他傻乎乎地笑著道。
見他那蠢樣兒她不禁罵道:「你在裝嗎?你休想騙我。」照他頭頂上一記爆栗,痛得他直流眼淚,
「嗯……小玲兒,我不跟你玩了。」
「你叫我什麼?」她愕然。
「小玲兒,你忘了昨天我們約好一起離開這鬼地方的嗎?不曉得誰向爹爹告了密還把我捆綁在這裡。你快來放開我,我就帶你出去玩。」他一面掙扎著要掙開繩索一面向玄銀玲求助道。
啊?這是……
想起七年前,他與人打架被爹爹責罰關起來,自己與他約好一起偷偷逃走。本來之前他也是這樣叫自己「小玲兒」,但作為救他的交換條件,自己才要求他改叫「姐姐」。現在算來大概已有七年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於是心頭一軟;不管怎樣,也不能叫他死得這樣窩囊,就忘情地上前去解那繩頭。
一個老人家忙道:「不能解,一解開他就打人。」
「為什麼?」她詫異地問。
「我們從水邊救起他時他就這樣了。何況他身上有佩劍,可能是個江洋大盜。」無怪村民會將他拴在這裡。
但看他現在,只知望著那童子消失的地方流口水,恐怕是落水時受了刺激牽動傷勢才會弄得神志不清。不再猶豫,扯斷那繩子。剛想扶起他,才發現他一條腿上還在滲著鮮血。急忙撕下一片衣角替他包紮好,他卻又馬上解開。
「難道你真的變傻了?」她哽咽著道。
頓時熱淚盈眶,本來想找他報的仇,在念到年少時的感情和他這時的境地時頓時煙消雲散。也直至此刻,她方才真正明白欣兒當初的愛恨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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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他離開漁村已經兩天了。這段時間她一直用雙鱗鏡為他療傷。好在他只是失去了記憶並未全傻,還記得十五歲以前的事兒,也能整天找玄銀玲說著孩提時代的趣事,彷彿一夜之間她們又都回到了七年前一樣,叫人不勝感慨。
出了村子,漫無目的地向外走著。也不知道該走到哪裡去。就這樣走呀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們來到一條小河前。
「我要去娘娘廟,看新塑的菩薩像。」
「好,一起去。」
「別動。」
「又怎麼了?」
「小心水濕了你的鞋。讓我來背你。」
淺淺的河水湛湛浸過水中石板,流水像一片薄薄的冰晶,那晶瑩光滑的鏡面照到一雙小兒女純真爛漫的笑靨。
少年人弓起身子讓少女跳到自己背上,再背起她一連幾次蹦跳,踏著水中石板到了對岸。河水兩旁留下一串歡笑聲。
回味著往事,她再次走到小河邊上。剛想邁步,身後響起一個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小心水濕了你的鞋。讓我來背你。」
驚訝地回頭看去,他笑嘻嘻地背著手側著頭望向自己,樣子有些討好又有些頑皮。
「讓我來背你過去!」他重複道。不過這句多了幾分哀求的意味。
「好!」她沒有多猶豫。他像當年一樣,弓腰讓她爬到自己背上,跳過小河溝。
要是一輩子都長不大該多好!一輩子長不大就會快樂一輩子,一輩子不長大就會相愛一輩子,一輩子長不大就會被他呵護一輩子——她與他肩並肩地坐在河岸旁想著。
想到這裡淚水又濕潤了眼眶。閉上眼睛任憑淚水沖刷心頭的悵惘。眼瞼濕濕的,熱熱的,有個柔軟的物體在上面蠕動。
「啊?」她睜開眼一看,秦惜玉正像一隻小動物似的用他的舌頭舔乾她的淚水。
她一抬足將他踹開,喝道:「該死!」
秦惜玉從地上爬起,只望著她傻笑不止。本想賞他一記耳光,但見他那癡相卻又收回。
過了一會兒他仍舊癡笑不語。他的長相本頗俊秀,此刻含情脈脈地望著她,叫她不禁心動,面上一紅,啐道:「傻子。」
「你罵我?」他噘著嘴有些委屈。
想起自己以前的確從未這樣罵過他,但又覺得好笑,所以又學欣兒的樣子罵道:「你這呆瓜。」暗歎:他就算一直這樣傻下去,未嘗不是件好事。
秦惜玉聽她又罵,這回反而不氣,叫道:「你不哭了?你不生我氣了?」
「我什麼時候……」本來想說什麼時候生你的氣了。但一想起她本來不應該生氣還應該殺了他替爹報仇,現在反而與他說笑。百般難說滋味一齊湧上心頭,頓時洩氣。
「你又不會笑了嗎?小玲子。」他爬到她身邊與她對坐,「那麼,我來給你講個笑話。」
他清了清嗓子道:「從前,有個酒鬼,他做夢夢到一壺好酒,生火想把它溫熱再飲。可是,沒等溫熱那酒夢就醒了。於是遺憾地道,早曉得就直接飲了這壺酒。」
「哈哈……」剛笑了兩聲,又覺得他話中有話,似乎在暗示什麼,便又遭:「不好笑。」
秦惜玉賊笑著道:「這個不好笑,那就再說一個。說是從前有個笨丫頭,最是驕傲自大,老愛不懂裝懂。有一次她見到一塊肥皂,就問:這是啥?有人答:這是皂。她翻著白眼兒道:『你欺我不懂嗎?皂莢是黑的這皂怎會是白的。』所以別人都說這丫頭不分皂白。」
她聽完笑話,「噌」地從地上彈起,張口結舌地指著他。過了半天才喃喃地道:「我還是上了你的當,我還是上了你的當。」然後揪著自己的頭髮尖聲吼道:「我怎麼會這麼笨!」
「你怎麼了?」他不明所以地問。
「你不必再裝了,我知道你沒有失憶也沒傻。傻的那個——是我。」
「你又怎麼了?」他伸手扯扯她的裙角,在旁邊嘻嘻笑道。
玄銀玲「呀」地怪叫一聲,雙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推倒在地,道:「就算我蠢,可這回你休想再逃掉了。」
「你……你那晚沒把我淹死,又要來掐死我了。」
他這樣一說,等於承認自己記得那晚從崖上跳下來的事,更證明了玄銀玲的猜測——他是在裝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