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天下名山,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華山天下險、泰山天下雄、雁蕩卻獨得一個奇字!雁蕩山包括蒼山支脈,綿延數百公里,又名雁巖、雁山,因主峰雁湖崗上有湖,蘆葦茂密,結草為蕩,南歸秋雁多宿於此,故名雁蕩。
全山計有102峰、103巖、29石、66洞、25瀑、4湫、22嶂、22潭、20寺、12亭、11門4闕、9谷8坑、8嶺9泉、11溪1澗等五百餘處勝景,以峰、洞、巖、石、瀑、潭、嶂最為奇觀。
葉凡與少年一路走走停停,談談笑笑,倒也沒個一定的目標,反正少年只是想出來解解悶,不辜負大好陽光,這雁蕩遍山成景,無處不奇,移步換形,各擅勝場,到哪裡都無所謂。不知不覺間,竟雙雙上了玉甑峰,但見鳥低飛於足下,雲傍生於路旁,嵐氣堆繞,衣覆微濕,漸是行走困難,葉凡不由慢下了腳步。
拭了把汗,他微瞇眼向上一挑,觸目間遠山重疊,怪石崢嶸,雁蕩頂峰明王峰卻尚自遙遙,見身旁的少年正待一股作氣直上最高峰,忙拉住少年,微微一笑。
「我們在這休息片刻如何?」
少年興致正濃卻腳步被阻,斜瞄葉凡,嘴角下撇。「偏就這般不中用。」
冷嘲了一句後,雖不悅葉凡拖累了自己的行程,但想他大汗淋淋也是為了陪自己,終是不能不顧,便尋塊大石坐了下來。葉凡瞧他神色不悅,也不相擾,笑吟吟地坐到他身畔,轉目顧盼。
這地方停得差了,舉目山河無殊,沒瞧見什麼好風景,葉凡見少年不耐地扯著枯草,繞在指間用力絞動,百般無聊,不住斜睨自己,大有催促的意思,當下輕咳一聲。「嗯,雁蕩雁蕩……我想到了個跟雁子有關的故事,聽不聽?」
少年可有可無地瞧他一眼。
「其實也不能說是故事,是真的發生過的。」葉凡想到那個故事,微微歎了口氣。「唉,想想都不知該如何說起……那是某朝乙丑年間的事了。那年鄉試,有人偕伴赴并州應試,在路旁見到一個捕雁的人,網中兜著著兩隻雁,周圍圍著一大群人,十分吵鬧。他同行夥伴都是好奇之輩,就一塊兒擠了過去,不知那裡有什麼奇妙之處。卻是捕雁者在講故事,講的,自然是雁子的故事了。」說到這,笑了一笑。
「那時正值深秋,旅雁南飛。兩隻雁子偶失群侶,在尋不著同伴的時候,誤中陷阱,被捕雁人在山上捉到,拚命掙扎。可是,你想,那雁兒之力又如何勝得過人?終是掙脫不開,全被捕雁人一網兜住吊在背後,要拿到市集上去賣。
去市集的路上,其中一隻不死心,強掙著網,將腦袋自網間空隙處探出,它的夥伴也用扁平的啄拉扯那網繩,用身子頂著它,那網甚舊,又編得不太密,於是,在捕雁人沒注意的時候,終於有一隻掙脫出來,高飛上了天空。」
少年聽到這,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那捕雁的人見到飛了一隻,怕這另一隻也飛了,什麼都得不到,就馬上拿出刀子來,殺了網中剩下的這隻。」葉凡溫溫一笑。「血腥之氣衝上了天空,那只掙脫的雁子忽然不住悲鳴厲嘯,繞著那死去的雁子轉著圈子,等待著同伴的叫聲,同伴的響應。捕雁人被那尖利的聲音嚇住了,正不知該怎麼辦時,那天空中的雁似也知同伴再也不會響應他了,突然從天空衝下,狠狠地撞在地上,骨折翅斷而死。」
少年瞪大了眼,沒想到劇情急轉直下,只覺得心頭一跳,也不知是何感想,似見著那失伴的孤雁悲啼不止,鮮血四濺的屍骨。嘴上道:「這雁子也傻,好不容易掙脫了,卻又白白便宜那捕雁人。」說到這,看了看葉凡,忍不住又問。「後來呢?」
葉凡聳聳肩。「哪有什麼後來,那捕雁人不過凡夫俗子一個,獵人因幼鹿而放母鹿只不過是佛經上的故事,他照樣將雁子拿到市集上去賣,順便用這個故事來提高價格。只是如此烈性的雁子,誰也不敢買下來吃,怕吃下一肚子冤氣,結果反而壞了生意。那個往并州應試的人聽了此事,心下傷悲,便自俗子手中買下,將它們埋在汾水旁,累石為丘,稱為雁丘。不過讀書人的毛病是動情時就非得吟誦一番方才過癮,那些仕子們每人寫上一首祭雙雁之烈,這個故事才流傳下來。」說到這,突然吟了起來。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其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少年怔怔聽著,也似癡了一般,靜立不語,忘了催葉凡趕路。葉凡正欲籍機多休息片刻,卻聽少年也是一歎。「動物中竟也有如此癡情,果然是人不如獸——人類總是用比翼鳥並蒂蓮來形容深情,卻原來人類對感情的最高期望也不只不過花鳥相同。嘿,虧是如此卑劣的人類,還敢自稱天地自然的主宰,實實教人笑掉大牙!」
葉凡頭痛地發現,這個故事好像沒讓少年感染到什麼溫情,只讓他更偏激了。「話不能這麼說……你說那比翼鳥並蒂蓮,可知並蒂蓮的由來嗎?」
少年乾脆地搖頭。「我怎麼可能有空去看這種無聊的雜誌小說之言。」
葉凡的耳朵自動過濾不動聽的話。「那你再聽個故事如何?我記得,好像是更久的泰和年中吧,大民有兩戶小兒女,已到婚嫁之年,卻不得如意……嗯,這個其中問題,你還小,我就不跟你說了,反正他們抗爭不得,就雙雙赴水自盡。」說著笑咪咪地安撫著少年因自己說他還小而鼓起的雙頰,繼續道:「兩家家人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們忙報官,出動官府到水中尋找兩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卻一無所獲……放心,沒有什麼成仙成怪的故事,屍體最後被個踏藕人發現,帶回去收祭了。只不過,到了第二年,這陂的荷花盡數盛開,爭清鬥妍,竟沒有一株不是並蒂齊放,一如那小兒女並肩相依。於是這件事就在當時廣為流傳,甚至在朝廷樂府歌曲內也有以《雙渠怨》命篇。所以啊,不是人類的感情比不過自然生物,想人類情之所鍾,可以教長城傾倒,草木同悲……」
少年狐疑地看著說得慷慨激昂,難以自制的葉凡。「怎麼你說起來我卻是覺得一點贊同的感覺都沒有。」
葉凡疑惑地看著少年。「有嗎?大約你太敏感會錯意了吧。」
少年嗤之以鼻,「你只把它當故事說來探奇一番,你未必是對它有同感。你若真認同這種感情,才不會這麼輕率地就在這跟我來隨便說說。」
葉凡垮下臉。「我講故事來哄你,你卻說我無情。」
少年立時跳腳。「誰要你來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好了,你休息半天,該上路了吧!」說完,不理葉凡,當先走去。
葉凡沒有立即跟上,只是怔怔地看著少年的背影,半晌,方自低聲自問。「我看得透你是當然的,倒是你,就與我這般像嗎?不用多想便能說出我的心思嗎?」目光垂下。
「……無情嗎?」搖搖頭,突又快樂笑起,大聲吟誦著追上少年。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
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人間俯仰千古。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秋風誤。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籍臥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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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爬上明王峰頂,葉凡覺得只剩半口氣掛在嗓間支持著自己未曾倒下,其它七魄已飛了六魄,三魂僅剩一魂尚存。少年不知是被刺激到哪根神經了,絕不停步,一路就這麼往上衝著,葉凡身子本來便虛,加上前幾日日日上山為少年採藥,早已累極,跟著後頭跌跌撞撞,幾乎都跟之不上。
勉強撿了塊大石,完全沒有形象地攤坐下來,葉凡習慣性地先抬頭打量下四周可有什麼礙眼人物。這頂峰有座廟,雖不大,但籍著山名,倒是人客如流,兩旁也有不少擺攤的小販。一時難看得清到底有多少人在這絕峰上。不經意掃過,卻見不遠處樹下有兩個甚為眼熟之人,偏巧也側目過來。兩下目光一接觸,想裝作沒看見都不成。
「呀,這不是韓公子,韓夫人麼,沒想到這麼快又遇上,還真是有緣啊。」葉凡先聲奪人。
韓霽夫婦見著兩人也是有些歡喜,但眉目卻微泛上憂色。夫婦兩人對看一眼,緩步走了過來。「的確有緣。不過葉兄,這天色已近申時,不早了,你們再不下山,等暗下來山路可就難行了。」
葉凡未答話,少年就先氣惱了。「我們愛待到幾時是我們的事,天黑了我們在山上過夜便是,用不著你們自作主張來趕人!」對於這兩人上次利用葉凡來傳播消息一事,他是梗成心結。
韓氏夫婦臉色微變,但瞧少年一臉不忿,對視一眼,竟忍了下去。「小弟言盡於此,若非喜愛葉兄為人,斷不會如此饒舌。聽與不聽,就請葉凡自便……」說到著,看著少年,沉吟不語。
葉凡知他話意未盡,看了少年一眼,故作不知,笑道:「多謝兩位好意,這明王峰上沒什麼特別之處,晚生應不會逗留太久。韓公子放心就是。」
少年原便不喜與這兩人呆在一起,聽得葉凡如此說,拉著他就要離去。韓霽情急之下,伸手一擋,連聲道:「請兩位恕在下冒犯,在下還有一事想請教。」
少年無意聽韓霽再說什麼,見他伸手來擋,左手一揚,就想出手,卻被葉凡拉回身畔摟住肩膀。以葉凡那力道,他只要稍作掙扎就能掙脫的,可悲的是,他還是像之前數次一般,被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安撫下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以自己的性子,怎麼會變得這麼好說話。
真不是他應有的行為啊!!少年在心底亂叫著,思量自己是不是被葉凡下蠱了,耳邊聽得韓霽繼續道:「可否請教一下這位小兄弟的大名?」
少年身形微僵,冷冷看著韓霽,手心已在凝聚力道。
葉凡微微一笑,摟緊懷中的炸藥庫,不讓他為害蒼生。「韓公子何以想問晚生這同伴的名諱?」
韓霽略一猶豫。「也沒什麼,只不過這位小兄弟的臉在下越看越覺眼熟,似是一位故人,才冒昧一問。」
「故人?」葉凡咳了一聲。「能否先請教……」
韓霽看了眼秋素心,秋素心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慢慢道:「葉相公,妾身只能說,那人姓京,京師的京。其它的,不太方便說。」
葉凡看少年,少年眼也不眨地搖頭。「沒聽過,你們找錯人了。」
「真的沒聽過?」秋素心直直地盯著少年的臉,任意一絲變化都不錯過地繼續追問。
少年嗤氣。「沒聽過就是沒聽過,哄你們有什麼好處?你不覺自己太長舌太無聊了點?」
韓氏夫婦出身世家貴胄,何曾聽過有人如此不著情面地斥責,便有再好的涵養此時亦忍不住臉色微變,重重哼了聲。他們數度忍耐少年的無禮,除了看在他年幼及葉凡的份上,也是看在這少年與他們故主有幾分相似,怕衝撞了一直在尋找的少主。但這少年全不領情,說起來來儘是偏激極端,毫無修養,根本不可能是他們故主教出來的,也不想再留下自取其辱。
韓霽向葉凡拱手,正想告別,突然臉色一變,急急將葉凡扯住,向左邊一躍三丈之遠,秋素心與少年也同時跳開。只聽『嗖嗖』幾道勁氣之聲,四人方纔所站之處,塵土飛揚,被突然勁氣射出四個洞來,若眾人之前不曾避開,這洞就要掛在他們身上了。
葉凡呆呆地站在一旁,尚未反應過來,正要開口問話,卻見十多個黑衣人不知何時已潛近他們附近,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眾人,為首的喝了聲:「打」,便圍攻上來。
金鐵錚然聲響,韓霽與秋素心早已亮出兵器,分站在葉凡左右聯手拒敵。兩人用的皆是軟劍,平日纏在腰帶中,甚少有人發覺。展開時矯若游龍,薄若春冰,雙劍交合之間大有默契,互補圓缺,將正面攻來的敵手都擋了下來。
少年氣急敗壞的跺跺腳,拉著葉凡想避開卻是不及,背後亦有五人圍了過來。料想是寧可錯殺決不放過了。他只得長袖一揚。
一道細長的銀絲如閃電般自他袖內蜿蜒而出,圓舞風華,如情絲綿綿,在空中略一破折,以肉眼難追的快速,溫和地拂繞過五人身子。
五人身形一震,呆立當場,再也無法動彈。
這五人雖稱不上一流,卻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但他們這批人的重心是在韓氏夫婦身上,見葉凡只是上山便累得直喘氣,不可能有什麼高深功夫,連帶他們看輕了少年,只當三五人便能制住兩人,派出五人已是極為難得,認定這兩人是甕中之鱉了。不意少年自幼便在家人的刻意培養下,武學修養甚高,早已超出一般同輩,老一輩的若非是名重武林之人,亦難是其敵手。這批人身手也算不差,但存了輕敵之心,竟連少年一招都接不下。
少年這身手一露,在場所有人都神色大變,失聲喚道:「牽情絲!」
「牽情絲?」葉凡眨眨眼。
韓氏夫婦雖是一臉激動,但見黑衣人也是一般,大有棄了自己轉向少年之勢,忙手上加勁,以十二成功力對敵,閃閃劍芒凝成雪山霧濤,排山倒海地捲了過來,絕不讓他們擺脫。黑衣人卻因轉移了目標,一直想擺脫韓氏夫婦的糾纏。雙方的心思背道而馳,舉止卻是一般,當下再不隱藏任何實力,也不再作試探,完全是以命搏命的對恃。場上勁氣縱橫,嗤嗤有聲,若有實體一般,與先前已是不可同日而言。
雙方雖已為少年拼上了命,但少年只是瞧上他們一眼,確定沒人相擾,腳步連停頓都沒有,拉著葉凡逕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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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慢點慢點。」葉凡邊跑邊喘著氣,深為自己感覺不幸——自己只是個文弱書生而已,為何得陪這少年發足狂奔?!從明王峰一路衝下,幾乎沖了三里都沒停下過,一整天奔來波去,怎麼看都像是自己多事的報應。
少年冷著臉不答話,腳步卻漸漸慢了下來。突然停身放開葉凡的手,葉凡煞不住衝勢,向前跌撞了幾步,險險摔倒。
「我們該分別了。」少年看著葉凡站定腳,轉身,正待說話,搶先拋下一句。說完身形移動,也不管葉凡想要阻止的手,拂然遠去,三兩下便消失在七轉八折的羊腸小徑。
葉凡靜靜站在原地沒有出聲,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好一會兒,彎眉輕笑了下。「你口口聲聲只是不信我,卻又不想連累我,自願誘敵……唉,真是蠢小孩啊……」自語至此,笑容微澀。「只是,我既救了你,又如何能忍心放你一人孤伶伶地在人海中掙扎呢……」
沉思片刻,葉凡聳聳肩,在道旁尋了塊大石,用袖子拂了拂石上塵埃,這才坐下,又從袖中掏出本書,眉開眼笑地翻閱著,意態甚閒,讀到佳處,不住地擊節歎息。
金烏一點一滴地西移著,玉兔已臨蒼穹,冬日裡天色暗得早,朔風吹來,枯木瑟瑟作響,擦入石隙間,時有嗚嗚之聲。雖未全黑,但白日裡奇絕秀峻的峰石,已被濃墨縮印成鬼影幢幢。
路上人徑早稀,書上的字也變得糊模,辯認不出了。葉凡揉了揉酸澀的眼,滿意地看到小徑深處,黑衣人們終於循跡尋來了。
笑吟吟地合上書,葉凡閒倚石旁,愉快地打著招呼。「一個時辰便能擺脫韓氏夫婦,諸君果然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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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離了葉凡,少了個拖累,輕功展開,不到半個時辰便奔出百里之外,想那韓氏夫婦與黑衣人不論是哪方都不容易追上自己後,腳步緩了下來。
他不知道韓氏夫婦現下生死如何,他也不想知道。自山莊遭焚,他獨自逃出以來,曾去尋那些父執之輩,打探消息。但世情當真薄甚於紙,生前門庭若市的長輩們,聽聞他的來訪,不是閉門拒不見客,就是收留一頓,絕口不提山莊之事……但更可恨的是那些說著要幫他復仇,口口聲聲的甜言蜜語,又或是連施苦肉之計,哄他信任,卻全想將他送於仇人邀功之人!這些偽君子實比那些直接拒絕的真小人可恨多了,絕對的道貌岸然,慈愛仁善!!絕對的狼心狗肺,衣冠禽獸!!
想著初出茅廬時,善自不識人心險惡的自己,竟曾被那些虛假的關懷,虛假的義憤誘騙,哭倒在他們懷裡,少年就是一股怨氣衝起,又慚又怒,恨不得能先刮自己幾個巴掌,再買塊豆腐來撞,最希望時光倒流,衝回去捉起那個愚蠢的自己,順便將那些騙自己的人踹上七八十下才解氣。
可惡啊可惡,當初為什麼會那麼蠢,竟想去相信人類呢?真是無法明白!!那些人,不是想利用自己為晉身之階,就是想從自己身上得出山莊的秘密,說的是仁義道德,作的是禽獸不如……少年不自覺舉手撫肩——那裡有過被刑求過的傷——他曾被送入敵穴中,只是對方欺他年幼,不曾提防,讓他逃了出來。
那群黑衣人,他是不會認錯的,袖角處都有繡著小小的火焰形圖騰,只是色彩各自不同。當初火燒山莊的那群人,袖角火焰是金紅色的;一度被擒,那些人袖角火焰是淡青色的;方才與韓氏夫婦相搏,那些人袖角的火焰有紅色與白色兩種。依他所遇這四色看來,金紅色的功力最高,其次為淡青色,再為紅色,白色。敢在黑衣上繡明顯標誌,自是不怕尋仇,應是來自同一個有名的組織吧。只要能探出來,也就不難知道仇家是誰了。
以一人之力撼動一個組織,現在的他,或許實力還是不夠的。
但是,他會成長的。
現在是他成長最快的時期。
他早已以血為誓,可以隱忍,可以等待,但,絕不會忘!!
雙手捏緊,重重殺機的瞳孔深處——
難展的郁氣,淡淡的稚氣……
少年又往前奔出數里,離開長得似是走不完的羊腸小徑,來到官道之邊。卻發現雖是夜了,今日道上還是不時有人馬飛騎閃過,又或是提著防風燈的轎子抬過,人馬絡繹,不以夜行風霜為苦,偶有相識之人馬上相逢,拱了拱手,大聲喚著大哥二弟的,語氣間喜氣重重。雖是江湖人為多,但與日前留仙鎮上的情形卻不相同,黑白兩道都有,較多的是獨行俠,少有成群結派出現,而且身份看來三教九流的都有上一些。
少年悄悄混入人群隨之而走,這些人多半天南海北素不相識,因此多了個少年也沒人感到有什麼不對勁。他靜靜觀察了片刻,從那些聽來的閒言碎語中,終於有點明白,似乎後日正是某位住在雁蕩附近的異人九十華誕,大家都是上門來拜壽送禮的。只是這麼多人都在提,但提到時總是尊其老太爺而不名,甚至——他還看到一位髮鬚皆白的漁翁也稱山上那老太爺,語氣崇敬,不敢輕侮。
那異人很有名嗎?這麼多人主動前來拜壽,應該不是無名之輩,黑衣人膽子再大,也不會冒然鬧事的吧。少年眼珠子一轉,伸手在懷內掏掏,想找找看有什麼可當送禮的,也理所當然地沒有掏出任何東西來——唉,早知就該向葉凡要賠償,好歹他離開山莊時身上還帶著數千兩銀票和一把金葉子,居然全被他弄沒了,還敢誇口說什麼救命之恩……哼!沒剝他皮向他要賠償就已經很善良了。
想到葉凡,少年突然有些茫然起來,急走的腳步也慢下來。身邊的人群卻不曾稍慢,步行騎馬坐車坐轎的,都將他遠遠地拋在後頭,後面又來再跟上來的,人潮一波一波,轉瞬便將他瘦小的身形淹沒。
聽得後方聲音不絕,下意識地回頭,呱噪不休的卻是一大群不認識的人,不見那個總在身後,靜靜望向他溫和微笑的人影。
飛快地回過頭來,少年揪住了自己的衣領,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不安起來。是自己選擇拋棄他的啊!那葉凡百無一用,除了照顧人,醫人勉強夠得上之外,完全只是累贅,只不過,是個免費送上門來的傭人,只不過,從不囉嗦,從不向他問起任何事情,只不過,從不拒絕他,一直寵溺他而已,只不過……少年咬住了牙,不再想下去。
他已經有些後悔了——雖然他拒絕承認,但是他多少有些後悔沒與葉凡說起自己的名字。一個無名無姓的小孩,很快就會被人遺忘了的吧。尤其像葉凡那樣淡的人……
真的很不甘呢。少年喘著氣停下了腳步,任人潮前行,一人默然站著。
最大的不甘,大約是知道自己會記住有葉凡這樣一個人的同時,得出他不會記住自己的結論吧!
少年突然轉身,向著方纔的路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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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凡慢吞吞地走在山道上,摸索著前行。天上雖有月亮,但被山容樹影遮去大半,能見度大減,平地上還好,在這險絕天下的雁蕩,則死都會不知是怎麼摔死的。
盲人騎瞎象啊……無奈地笑笑。腳下一空,不知又是踩到了個什麼坑,幸好不太深的樣子,用腳探探,確定是可踩的實地後,葉凡才讓另一隻腳向前再探。
『嗚呼呼呼……』尖利的山風吹響合奏,撲簌撲簌地捲起了地上的塵埃,他正小心翼翼地踩著路,不防有此一著,被塵埃迎了個正,當場打了個噴嚏。
『啊嚏啊嚏!』
唉了一聲,葉凡索性停下腳步,考慮要不要先在道旁混過一夜。不過山間夜寒,他這衣著單薄,白日裡是夠,黑夜裡卻大有被凍僵的可能性。要升火一個人卻是力有未殆,找不足木柴……
未等他將所有事情想好,一陣旋風捲過,暗夜中,瘦小的影子突兀地出現在他眼前,嚇得他『哇』地一聲叫。「子不語怪力亂神子不語怪力亂神晚生不信怪力亂神……」
「什麼怪力亂神?!」陰惻惻的聲音危險響起。「你當我是鬼?!!」
「啊!」葉凡定下心來,用力地睜著眼睛,其實不用看也聽得出那壞脾氣的聲音是來自誰的,「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鬼呢,當然是我說錯話了。呵呵呵……」邊說邊摸索著走了過去,摸摸少年的頭,討好輕笑。
少年不悅地拍開他的手,「喂,我離開又回來,你不問我為什麼回來?」
葉凡微微一笑,月光照亮他唇角的弧度。「你不正打算說了,我何必再問。」
少年氣苦地轉過身,登登登用力走著,都不知自己花了大半夜時間辛辛苦苦避開敵蹤特地跑回來找氣受幹嘛。葉凡這麼不稀罕他,他也沒必要為了告訴葉凡自己的名字而轉回浪費時間來著……越想越是自我嫌惡,少年腳一點,正想離開,卻被葉凡一探手,像拎小貓一樣拎起他的衣領,將他吊在半空。
「呀,你又想再次拋棄我了嗎?」
「放,放開我啦,這樣很難看的……」
「好。」葉凡手一轉,改拎為抱,將少年抱在懷中。「這樣嗎。」
少年神色微窘,自五歲後就再沒有人抱過他,自覺也是個小大人,卻在此時被人突如其來的抱在懷中,十分彆扭。但窩在葉凡懷中,帶有體溫的感覺極是舒服,一時什麼話都懶得說了,想再次離開的心情也點點消失在溫存中。
兩人一句話都沒說,也沒必要再說,相依相偎坐在道旁,靜等天明。
少年始終未明白葉凡的心思,也沒說出自己的名字來。
而葉凡,就像少年全不曾離開過他一樣,什麼都沒問。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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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祝老爺子福如東海水長流,壽比南山松不老。晚輩終南朱子常,薄禮火蓮子一蓬。」
「多謝,請入座。」
「恭祝老爺子松柏之年常在,薑桂之性不改,在下吳山劉厚,薄禮夜明珠一對。」
「多謝,請入座。」
「恭祝……」
遠遠地看著人潮絡繹不絕的終點地,聽著來客與門前司儀間的對答,葉凡看看少年,少年也看看他,兩人都無奈地歎著氣。
少年依著原定計劃,想混入這壽誕——目的已有改變,大半是起了好奇之心,不知是何等有名望之人,竟能在朝廷兵震雁蕩的情形下引來眾多客人連夜赴宴。葉凡以前既不曾拒絕過他,此時自也不會例外,就陪著他一起上門來了。但這老太爺說是住在雁蕩附近,卻是在南雁蕩,兩人從北雁蕩走上一整天才找到,已是華燈初上,初宴方要開展的時候。送禮的人已進得差不多了,葉凡與少年一時不好混入。可是要堂堂正正進入,卻少了份禮——葉凡身上的二兩銀子在那日酒樓中花去了九錢二厘,現只剩一兩三錢多,哪湊得出禮來。
眼看著來人越來越少,少年便越是急,如果只有他一人,還可以從別處偷溜進去,但多了葉凡,他可沒把握能讓人不知不覺中潛入。
葉凡目光四轉,落在一株松樹上,忽然扯了扯少年,低聲吩咐。「去找個花盆來,破一點的。」
破?少年看看司儀旁的那些禮物,其中也是有花木的,每個盆不是玉徹就是鑲碧綴彩,找個破盆,那不是更是自找難堪嗎?撇撇唇,見葉凡不是開玩笑的樣子,只好施展輕功繞到山莊後方,潛進裡面找破盆去了。
葉凡等了約一柱香時間,少年就抱著個破盆回來。他是有幾分故意,特別尋了個最爛的,不但盆沿破了數個缺口,盆身也都是泥污,完全看不出盆上的圖案。但葉凡看了,卻是很滿意地敲敲,笑道:「你倒真是懂我的心思,尋了個最合我意的來。」
最合你意?!少年不悅地瞇起了眼。「喂,你到底要幹什麼?」
「送禮啊。」葉凡笑得很開心。帶著花盆來到松樹下搗弄。
「恭祝老爺子福壽延綿,百子千孫,晚生天台葉凡,薄禮虯龍松。」
「多謝……」司儀邊寫邊抬頭,看到禮物時,啞口無言。「請問,這個……」
葉凡一臉平靜詳和。「老先生,你該聽過那段虯龍報恩,斷須為松的傳說,在始皇坑書前為徐福方士帶往海外,得以倖存下來的山海經神禽別傳上記載著,虯龍松每針長短一致,五枝為束,正是龍之五爪,屈迴環繞,枝幹瘦弱細巧卻如鋼如鐵,不易輕折。且它與其它松樹最大的不同,便是這松針,每針上都隱隱有著白痕,傳說是昔日虯龍背上所受之傷留下的印記。」邊說邊指與司儀看著,柔聲又道:「那虯龍報的是孝子之恩,所以虯龍松雖極珍貴,卻只在地瘦之處可存,想老先生學識淵博,應當知曉,此異種只處貧寒之物方能成活,只有無肥之土,破爛之盆中所特有的天地稟氣才能讓他們生長,非是晚生不敬,用此穢物……」說到這,突然啊了一聲,摀住口。「唉,晚生太愛賣弄了,老先生學識勝我輩不知幾多,哪會不知此物由來傳說的,晚生真是太多事,太饒舌了。失禮失禮,恕罪恕罪。」
司儀聽得目瞪口呆,見葉凡及少年目光都向自己投來,乾咳一聲,捻了捻黃須。「這……虯龍松的傳說,老夫也是有曾聽過,虯龍報恩,果是……咳,大義得很。難得相公也有這般見識。兩位請入座。」
「多謝多謝。」葉凡笑著拱拱手,牽著少年進入大門。
少年走了幾步,見旁邊無人,笑道:「我們真是好運氣,沒想到眼前有寶他們居然沒有認出來,倒方便了我們。喂,那個虯龍松的傳說到底是什麼。」
葉凡還是笑得很溫柔詳和。「笨蛋,那是我瞎掰出來的,哪有什麼虯龍松。」見少年瞪大眼,又道:「我只是瞧那株小樹長相奇特,順勢講了個故事而已,那司儀是個讀書人,與來客談話時總愛賣弄一兩句禮物的由來,他這愛面子的毛病,哪肯承認有自己沒讀過的書。當然好哄得很。」
「那,那花盆……」少年發誓以後不再相信葉凡的故事了。
「噓。」葉凡笑咪咪地比個噤聲的動作。「那當然也是用來哄他的。你瞧,越破,他們越看不出,那個正是他們自家的東西。」
兩人隨著一路的綵燈走了下來,來到正廳,正好可透過窗格看到偏廳通往正廳的走廊上走著幾個人。當先的隱約是個白髮蒼蒼,松柏彌性的老人。
葉凡瞇眼又看了下,突然腳步一錯,原本溫文自信的神情全消,扶著頭趴在少年肩上唉聲歎氣。少年奇道:「又怎麼了?」
「我……頭痛。我們還是尋個偏僻點的地方……」接下來的話,全被外頭霹靂叭啦霹靂叭啦的鞭炮聲打斷,同時,另有司儀大聲喊。
「酉時到,離塵老爺子壽誕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