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口小心看了看,再從門縫看了看,確定沒人後,凌晨鬆了口氣,推開門往裡走。腳才踏入門坎,便聽到繩索抽動之聲。少年哎呀一聲,轉眼間就這麼頭下腳上地被倒吊到屋樑下。
「哪個夭壽的……」凌晨在空中一蕩一蕩,不由大罵,罵聲在看到人時止住了。
「小凌,你終於回來啦。」老麥從屋外走了進來,斜睨著倒吊在空中的少年,話說得牙癢癢的,「昨晚裝醉留下,不知花魁的香閨可溫暖不?待了一夜的你,可真是幸福得讓兄弟們眼紅啊。」
「我只是個小廝,哪來這福份。」凌晨急忙叫著屈,「楚小姐雖然把我留下來,可沒說幾句就有客人上門。小姐讓我到下面柴房去等,一等就一個晚上!」
見眾人還是懷疑的目光,少年一臉悲憤,「我在柴房睡了一個晚上啊,這種天氣居然還有蚊蟲,叮得我身上紅一塊紫一塊。又冷又餓,睡得又不舒服,天亮去告辭,楚音小姐居然一臉驚訝地問我:你還沒走啊?!——我真是何苦來哉啊我,早知如此,我打死都不會說要留下來的!」
三人面面相覷,過了會兒,老麥問安秀才:「你信不信他的話?」
安秀才搖頭,「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安日:盡信凌不如無凌!」
「無凌?你夠狠。」老麥哈哈大笑。
「小凌說得好可憐啊。」管二同情道:「他真的這樣過了一夜,我們還這樣對他,不好吧?」
「前提是他真的過了這樣的一夜!」老麥哼道:「你還真信了他。管二,你忘了你昨晚的事麼?」
老麥這一提,管二馬上想起,對小凌的同情心也馬上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一把揪住少年,定住他蕩來蕩去的身形,「小凌你好,把我騙得好厲害!什麼綠濃讓我們跟去觀月樓。我昨晚去找她,她翻臉不認人,說沒這回事,還嗔怒我們不該帶你去青樓,教壞了你——天知到底是誰教壞了誰!」
少年被倒吊在空中半天,血都積到腦袋去,再被管二一陣亂搖,又是一夜睡眠不足,眼一翻白,直接暈了過去。
管二沒看出來,還在抱怨。安秀才細心點,見凌晨半天沒回嘴,仔細看了會兒,道:「小凌好像暈了?」
這話一說,老麥也注意到。三人都慌了,七手八腳將少年放了下來,又是給他撫胸拍背順氣的,又掐人中的,折騰半天,只差去請大夫時,少年晃悠悠地醒過來了。
「管二,你要相信我……」少年氣若游絲,唇灰臉青,一臉悲涼交待後事的神情,嚇得管二忙不迭失地點頭,「我信我信,我全相信你。小凌你不要有事啊!」
少年又用脆弱的眼神掃了老麥和安秀才一眼,安秀才忙握住他另一隻手,「我也相信你沒說謊。」
只剩下老麥了。老麥見三人都用催促的眼神看著自己,翻了個白眼,揉亂凌晨頭髮,「好了,我也相信你就是。」說著,看見少年鬆散開的衣領間一點紅斑,咋舌道:「這個季節還真有蚊子啊。」
「可不是麼,昨天一夜,我可受夠罪了。」少年邊說邊隨意拉好衣領,靠在床頭,向管二道:「管二,走,我跟你一起去問綠濃,為什麼翻臉不認人。哪能這樣利用了我們又不認帳,太過分了!」
「不用不用不用。」管二忙搖頭,「說來合該也是我不好,一急下將綠濃逼得太過了。她本是臉皮子薄的人,又當著那麼多人,自是拉不下臉……唉,枉費她青眼相加,小凌你又給了我好機會,我還是浪費了它,我真混……」
他給自己找理由,越說越覺得應該是這樣,忍不住自艾自怨起來。
凌晨突然覺得有點心虛,咳了聲,「管二,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幫你追到綠濃的。放心,有我當參謀,你一定會成功!」
「你?」管二看了他一眼,搖頭歎氣,「你先顧全你自己吧,唉。」
「……瞧不起年紀小的人,會遭報應的。」凌晨撇了撇嘴,真是好心被雷親。當下跳過這個話題,轉問道:「你們回來,王家公子沒有為難你們吧?」
「有謝爺在,他自然不會當面為難。不過他對大小姐一定還不死心……真是擾人蒼蠅一隻,你可要看好大小姐。皇上選秀在即,姓王的故意非難,加上祈王府在後面興風作浪,也不知這次能不能避得過。」安秀才長吁短歎的,生怕大小姐這朵鮮花插到牛糞上去。
「祈王府啊……」凌晨摸摸鼻子,「果然是傷腦筋的……其實王少爺長得的確也是一表人材……」
「可是一肚子壞水,橫行霸道!誰願意把自家的妹子許給這樣的人。」管二見小凌居然在為王裴說話,怒髮衝冠,「小凌你是不是頭殼壞去了?!」
凌晨哈了聲,不敢接口,瞧瞧老麥,「老麥,你怎麼都不說話?」
老麥一怔,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笑道:「我在想,小凌啊,你的精神真不錯,看來一點也不像一夜沒睡好剛剛暈過去的人……」
***
「小凌,你又淘氣了。」
「小凌,你這次又惹了誰了?金總管還是李叔?」
「小凌,可憐見的,你就這張臉還能見人,現在卻變成這樣。」
「小凌……」
一路走來,鶯聲燕語無數,有軟語溫存的,有數落調笑的,皆帶著關心之意。凌晨笑瞇了眼,全不在意自己一張臉像打翻五色盤般精彩,反而變本加厲地見到美人就招呼,換來更多的驚呼與關懷——自然,也少不得那些素來瞧他不順眼的人的白眼。
進入院子,謝瑾已用過早膳,正在廊下散步消食。見到凌晨之臉,又駭又笑,顰眉道:「小凌,你怎麼傷成這樣,也沒人來跟我說聲。」
「這傷是早上才出現的。」凌晨癟笑著,想一語帶過負傷原因,「大小姐這麼早就打扮整齊,要去興安寺燒香麼?」
「嗯。今天是佛誕之日。」瑾兒瞧了會兒他的臉,估量他不會說,也就作罷,道:「你昨天也去了觀月樓?」
「嗯。」凌晨漫應了聲,不再開口。
「如何?」瑾兒見他神色,雖知不會有好答案,還是再問了次。
「大小姐,你真的決定了?」凌晨一臉不悅。
「下決定的,並不是我啊。」瑾兒輕聲笑了起來,「這件事,沒有誰能單獨下決定的。」
凌晨悶悶地撇著唇,「那你去燒香請菩薩保佑一切順利吧,我去萬花樓看雜耍去了。」
「你這張臉……你確定是去雜耍而不是被人看麼。」瑾兒噗哧一聲笑出聲來。
「哼哼。」少年不悅地鼓起了臉。
***
四人抬的轎子在街上走著,前後跟著兩個護院,轎子一邊是侍女紅綃,後面還跟著兩位提著籃子的婆子。謝府一行人從興安寺燒完香,正要回府,不料半路上,突然有人擋道。
「耶,這不是謝大小姐的芳駕麼?」擋轎之人一臉嘻哈,斜帶著太歲帽,笑道:「不對不對,再過不久就該叫聲大嫂了。大嫂請恕小弟失言之罪∼」
紅綃叱道:「哪來無禮登徒子,大眾廣庭下,敢擋我家小姐轎子!」
那人見了紅綃,眼睛一亮,笑道:「也是小美人一個,將來我這大哥娶了你家小姐,你便也從了我吧,正好一人一室,豈不快活。」
紅綃又羞又氣,俏臉發白,示意轎夫們抬轎繞過去,不理這渾人。卻被那人擋來擋去,時是時嘴上吃幾句豆腐,氣得直跺腳,正想讓護院來解決這人,卻見他好端端地,突然便摔了個五體投地狗啃泥。
這一變故出入意料,紅綃見那人摔在地上的狼狽相,也不管他是怎麼摔的,掩唇直笑。周圍路人也跟著哄堂大笑。男子漲紅了臉,怒道:「是誰,是誰把核桃……」
「核桃核桃我的核桃……」他這邊罵著,那邊街頭也有人在叫著,「不要亂滾亂跑讓開讓開……啊,找到了!」
青衣小帽的少年一把抓住男子足邊絆倒他的罪魁禍首——核桃,笑道:「你真能跑,你真能溜,不過你再能跑再能溜,也逃不開區區的手掌心啦……嗯,你坐在地上幹嘛?摔倒了嗎?那我拉你一把,來。」
男子看著少年伸出的手,還有完全不知發生何事的燦爛笑容,臉色越來越黑,怒從心頭起,吼道:「來人啊!把這不長眼的小子給少爺亂棍打一頓!」
一聲令下,兩旁頓時湧出一批黑衣短打,結實精悍的男子,正是王家三少爺身邊聞名的十二虎。紅綃嚇了一跳,看看己方人數,心下大是不安。少年也嚇了一跳,跳開道:「喂,你這人怎麼這樣,我見你摔了,好心要扶你,你倒恩將仇報……」
「你以為本少爺是怎麼摔的!」男子氣得越發不打一處。圍過來的王家十二虎裡,有一人嘿笑了聲,「果然是這小子!正好新債老債一起算!」
少年早看出圍來的王家數虎裡正有那日觀月樓外被安秀才暴打之人,聞言只是叫苦,乾笑道:「這位兄弟,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說著,眼珠子轉了轉,終於見到一旁轎子與紅綃,忙一把跳了過去,大喜道:「何況王大少爺不正想娶我家小姐麼,如果得成好事,王謝二府就是親家了。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紅綃在旁皺眉,伸手掐了少年一把,「小凌,你在胡說什麼!」
「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嘛哈哈哈哈……」凌晨乾巴巴笑著,頭靠過去,小聲道:「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王家小三蛋有備而來,這麼多人,我們才兩個護院。不拖到謝爺知道過來,你們說不定會被他拖入王府,生米做成熟飯……」
話沒說完,又被紅綃掐了下。紅綃雖知凌晨多半在唬人,但想到剛才王三少說的話——小姐沒事,自己可不能擔保也沒事。打了個寒顫,紅綃閉嘴任少年去胡說。
「你倒提醒了我。」王三少在手下的扶持下,終於站起身來,一臉邪謔笑意,「如果成了親家,本少爺還真不好對你怎樣。所以,要打就要趁現在對吧!」
「不是這樣說的吧,區區哪知在那麼遠的街頭掉了一粒核桃,居然會絆到你老人家。這核桃真是罪該萬處難辭其咎!區區絕不偏袒,要殺要砍要剁要吃,全由三少爺了!」凌晨一臉犧牲地遞上手中的紙袋。
「你把王爺當成什麼了!」王三少旁邊那黑衣人見王三少勃然大怒的臉色,忙一掌拍開紙袋。不料紙袋居然破開,一陣紅色煙霧升起,王三少防範不及,吸入了點,阿嚏阿嚏,頓時眼淚鼻涕一起流,糊了一臉。他身旁的虎衛也遭了殃,跟著噴嚏打個不停。
凌晨早就以袖掩面後退,見狀吐了吐舌頭,「區區好像忘了說,區區喜歡核桃沾著辣椒粉吃……現在說應該還不晚吧∼」邊說邊扯著紅綃,示意轎夫們快點抬轎走人。
「蠢材!」王三少氣極敗壞賞了那個幫倒忙的虎衛一巴掌,怒道:「還不快追!老子今天定要將他千刀萬剮!」
「是是。」黑衣虎衛要追,但眼前淚水模糊看不清路,地上又橫七豎八滾了不少被打下來的核桃,不小心一腳踩上,又絆倒了幾人,爬起身後,個個怒髮衝冠,發誓捉到那小子,定要抽筋剝皮。
王家十二虎的名號到底不是白叫的,一地核桃雖讓他們亂了套,但謝家這邊,四人抬著轎子跑,速度大小不一,跑得不快,沒幾下,又被王家虎衛們尋到了。眼見快被追上,凌晨看下左右,忽然對轎夫道:「別往右邊,跟我來!」
往右邊是回謝府之路。轎夫們不理少年之話,依舊往右。少年眉一沉,一手握住轎桿,生生頓住轎子衝力,喝道:「跟我來!」
他這一聲大喝,轎夫們心中齊齊一驚,險些摔下轎子。正不知所措,轎內,謝瑾輕聲道:「按小凌說的去做吧。」
有了小姐的命令,眾轎夫忙跟著凌晨走。凌晨直走片刻,向左邊彎去,小街小巷裡讓大家暈頭轉向地七彎八轉,轎夫回頭,見離謝府越來越遠,卻還沒擺脫王家虎衛,不由心下叫苦,怨小姐不該聽這惹事小子的話,卻見凌晨停下腳步,眉開眼笑地高聲叫道:「王少爺,又見面了,稀客稀客。」
前方一人鮮衣怒馬,被侍衛們簇擁著的,正是王裴。他正從茶樓裡出來,見少年帶著頂轎子氣喘吁吁地向自己招呼什麼稀客,不由啞然。
轎夫們一路扛奔,此時再也撐不下,一見少年停下身,便也將轎子落了地。紅綃捂著腰俏臉慘白,而那些婆子們,早在王三少生事時便已悄悄離開,沒遭這池魚之殃。
王裴見這一群傷兵殘將,還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便見後面大呼小叫追來的,正是自己三弟及他的虎衛。
這下還有什麼好不明白的!王裴馬上鐵青了臉,「三弟,大街之上大呼小叫,成何體統!給我站好!」
王三少哪知追著追著會追到自家大哥眼皮下,普天下的弟弟們總是怕大哥大姐的。他縮了縮脖子,馬上依言站到一邊去,「大哥,你不知這小子……」
「你閉嘴,你不惹事,誰來惹你!大街上追著瑾兒小姐的轎子跑!傳出去,我們王家面子往哪裡擱,你還有理!」
王三少見大哥似乎誤會自己要和他搶謝瑾,心下覺是冤極了。說了聲「可是」後,見大哥臉色越發鐵青,便也不敢再開口,回去慢慢解釋給大哥聽再說。
狠狠瞪了凌晨一眼,心下有點疑惑,這小子怎麼知道大哥這個時候會在這裡——不然哪有這麼巧合,不往謝府,滿街亂跑,跑著跑著就會撞上。
王裴見王三少不再開口,這才臉色稍霽,向轎子拱了拱手,笑道:「瑾兒小姐受驚了,今日難得風和日麗,又喜遇佳人。良辰美景俱全,不知瑾兒小姐可願賞光,與王某把臂共游?」
紅綃聞言,瞪了凌晨一眼——才脫龍潭,又入虎穴。跑來這裡與被王三少追上有何差別,不過又多了一隻狼罷了。
凌晨扮了個鬼臉,轎內,謝瑾出人意料地道:「也好,瑾亦有話想說與王公子。」
轎外數人,除了凌晨,包括提出邀約的王裴,都齊齊一怔。王裴上下打量了轎子,有些酸道:「平時每要邀約謝兄,他總說牽掛家中幼妹,要早回去。我道你們兄妹感情真好,怎麼今日瑾兒小姐卻不在意長兄的掛念了?」
「如果介意瑾家中長兄掛記,王公子便不該約請瑾了。」謝瑾在轎內淡然道:「我們兄妹幼失怙持,相依為命,何嘗又不羨慕王公子家中高堂福壽雙全。」
王裴想起謝府之敗與自家父親脫不了多少關係,當下也閉口不語。
瑾兒掀開轎簾,下了轎,在紅綃和護院們訝異擔憂的目光中,輕聲道:「紅綃,我與王公子有話要說,你們先回去吧。小凌留下陪我便成。」
***
汾江邊,站著三人。少女緊了緊身上的雪白狐裘,低眉看自己鼻息吐納凝成白霧,招之不來,散之不去。青衣少年靠在一株梅樹下,縮著脖子,又是呵氣又是跺腳,不時瞇眼打量那兩人什麼時候才能說完話,他好回去烤火爐。
鮮艷衣色的公子爺雖也冷得發抖,但在美人面前,還是要保持最基本形象的,當下勉強抬起頭,卻被風灌入脖子,一個激靈,又低下頭來,笑道:「瑾兒小姐摒退左右弧身陪本公子來此,難道終於體會本公子一片苦心了麼,也不怕明日傳出什麼不利小姐清白的流言蜚語?」
謝瑾不語,只是看著水面已經融解開來的浮冰。冰封了一個冬季,終於到融解的時刻了。
浮生亦似水底冰,日夜東流人不知呵。她靜靜地笑了起來,纖薄蒼白的唇角,一抹笑容,如樹上的梅花一般,秀麗、精緻、清冷。
王裴看著她的笑,不由怔住了,恍恍惚惚心下一陣絞痛,盡數化為歎息。
「這次選秀的機會,你是不會放棄了?」謝琿的聲音輕悠悠的,不仔細捕捉,便要飄散在風中。
「我看不出我有放棄的必要。」王裴咬咬牙,目中光芒百轉千回,卻不肯直視謝瑾。
「你知道,娶了我,也是沒用的。強求一個心不在你身上的人注意你,其實,只是在為難自己。」
王裴直直看著她,眸中泛起淒厲之色,「就算如此,我也要試!什麼都不做,便讓自己抱憾終身,這種人生毫無意義!」
「哪怕會傷到他人?」謝瑾避開他的眼光,幽幽歎息。過了會兒,抬起頭來,欲說還休之時,樹下倚著的少年突然大叫一聲:「不好,趴下!」一邊說,一邊猛地撲了過來,將王裴推開數步,一屁股跌坐在樹叢中,自己也摟住謝瑾,不知身形怎麼地,一下子便也離開原地。
風聲呼嘯,夾雜在風聲中的利箭同時射入地面。若王裴他們還站在原地,早已負傷。
王裴臉色大變,想破口大罵,卻被鬆開謝瑾的少年搗住嘴,示意他別開口。他這才想到,為了與謝瑾私談,他也摒退了自己隨身護衛,此時只剩單身一人。不由臉色再變,後悔自己掉以輕心,一人跟著謝瑾一起走——但瞧謝瑾與少年的沖色,卻又不似與偷襲之人是一路……
江畔捲起刺骨般寒冷的厲風,王裴被凌晨推倒摔落之處,正是附近唯一有矮樹叢掩擋的地方。此時風刮在身上,更多了重肅重殺氣,刺入骨髓,令人全身發顫,似乎四面八方儘是殺機,寸步難行。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王裴尖聲問著。
「刺客!」少年回答得言簡意駭,嘻皮笑臉的程度與往日一般討嫌,「為了讓你們同患難有瞭解對方機會而出現的刺客!」
謝瑾與王裴見了他這笑容,不知為何,心下都是一鬆。瑾兒皺眉瞠道:「你此時還有心情開玩笑。」
「不開玩笑難道要哭麼?我哭他們肯走我馬上去唱五子哭墓給他們聽。」少年笑嘻嘻地兩手按住眼皮往下一拉,硬生生將一張漂亮的臉變成哭喪臉,謝瑾被逼得忍俊不禁,王裴也跟著笑出聲來。
凌晨見二人不再緊張,這才放鬆下來,只覺胸口一陣鬱悶。王謝二人自然看不出來,他方才推開王裴,用的是擒鶴手的手法,將他扔入喬木後;而帶著謝瑾離開,卻是用百步千蹤。他真氣被鎖陽功鎖住,這月餘來,僅恢復部分。剛才情急下出手,兼為震懾對手,刻意施展絕學,皆是強提真氣。對方此時大概正為不知自己底細而驚訝,不敢胡亂出手。但這招『瞞天過海』能用多久卻不知。一旦被識破,他就要當黔驢技窮的那隻驢了。想到這,臉色一陣扭曲,呸呸兩聲,後悔起在楚音那裡時,沒拐一些傷藥來吃。
帶著兩個不會武功的門外漢,周圍除了這叢樹,沒什麼好隱藏身形的地方,想逃也逃不了。至於一旁的水路——凌晨斜眼看了下水面上的浮冰,打了個寒顫的同時,果斷放棄。
「對方到底是誰派來的?」王裴不耐這種孤冷的安靜,舔了舔唇,不知是在問他二人還是自言自語。
謝瑾皺眉看著地上那兩箭的痕跡,回憶之前是誰站在那兒的。過了會兒,歎道:「他果然已經行動了。」
「誰?你知道是誰?」王裴瞪著瑾兒。
「看來,真的不能再拖下去。」謝瑾聽若無聞,淡淡苦笑。見王還想追問下去的表情,顰眉道:「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你是說……」王裴雖非七竅玲瓏之心,到底也不是愚笨之人。心下念頭轉了轉,澀然道:「是謝巒?」
凌晨與謝瑾都默然不語,王裴一陣淒厲慘笑,道:「好,很好,還沒娶親就得罪了大舅子,看來我與你,還真是有緣無份!」
「都這種時候了!」凌晨嘀咕了聲,正想阻止,發現慘笑也有慘笑的好處。剛才起了疑心,正要過來的刺客們,被那笑聲一驚,又掩入黑暗中,「王公子,你笑聲效果真不錯,不如再多笑幾聲,看能不能將人嚇跑∼」
王裴雙眸赤紅,瞪著凌晨,大有一把要掐過去的神色。凌晨吐了吐舌頭,轉過頭一邊從懷裡掏東西邊道:「大小姐,你帶王公子先走,往東邊走,進入平安巷後往南邊繞回謝府。一路走,千萬不能停下。我來絆住他們。」
「小凌你一人沒問題?」謝瑾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看著少年。
「放心,若論逃命,區區絕對很拿手。你們先走,我沒有後顧之憂,才好逃啊。」
—邊說一邊忙碌地在地上擺佈著什麼,末了抬頭一笑,「好了快走了,該解決的事就別再拖下去,再拖下去大家都得一起玩完。」
聽出凌晨話裡之意,謝瑾咬咬牙,點了下頭,「小凌,記住,別讓我抱憾終身。你要出事,我不會感敞你的,我會過得讓你做鬼也不安寧!」
凌晨咋了下舌,「好可怕好可怕。不過區區要死也只能死在美人手下。大小姐你放心便是,去去,快走。」
謝瑾跺了下腳。她素來心志堅定,決定好也就不拖拉,轉身便走。王裴此時已冷靜下來,見凌晨欲捨己救人,心下一陣感動,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王裴今日承了你的情,保重。」
「好說。」凌晨嘿嘿笑著,自語道:「某年某月某日,王公子人情債一筆,我記下了喲∼」
看到凌晨那副債主奸商神色,王裴突然有點後悔剛才多事說了那句話。還來不及反悔,那邊謝瑾已回身道:「還不快走。」
王裴和謝瑾一離開喬木的掩護,遠處便有兩枚弩箭射來。二人沒有回頭,逕自往前跑。凌晨嘖了聲,袖子裡飛出的天蠶絲,不知何時已綁上塊石頭。石頭越過二箭後,凌晨手握天蠶絲力道一引,石頭捲回,在第二枚箭身上繞了一圈,勾住第二枚箭後,順便擊墜第一枚箭。
眼見二箭失效,又是一連串連環箭影。
凌晨吸了口氣,唇角帶笑,臉色卻有些發白。他不敢動用真氣,只能使用巧勁,借用石頭的力道來操縱天蠶絲。天蠶絲並不是他的稱手武器,帶著不過為了方便,這一陣箭雨,漏了一枚便會鑄成不可挽回的大錯。閉上眼,將映在眼簾上的殘影做最後的評估路線後,石頭再次旋轉飛去,橫向撞倒三枚後,撞在樹枝上,借力彈回,又以奇妙的弧度撞倒五枚。
叮叮鐺鐺一陣亂響,石頭在天蠶絲的操縱下凌空飛舞,可惜撞到第十七枚箭時,石上的力道終於衰弱,雖已撞向第十八箭,卻無法阻止箭勢的去向。
手指一彈,掌心裡早已準備好的石子飛了出去。石頭上的力道並不強,只是一粒彈著一粒,力道依序疊進,後發先至不斷打在箭桿上,最後那枚箭終究還是一偏,墜落在地。
「僥倖,僥倖∼」嘿笑兩聲,回頭見王裴與謝瑾已跑出箭程範圍之外,這才輕鬆站起身來,向同時走出陰影的十來位男子打招呼道:「各位不是中原人吧,連中原人見面要先報上名號再打的風俗都不懂,難怪是化外蠻夷之地∼」
那幾人眼神一縮,他們都是漢裝打扮,自認從外表上不易識別。對少年一眼便看出他們身份而訝異不已,只道中原人當真要先報上名號。為首那人哼了聲,用僵硬的漢語道:「胡說八道。」
「原來有個會說話的,那太好了,區區還擔心需要比手劃腳,太難看了。」凌晨眉開眼笑,「那我來跟你說,你們與謝爺的合作告吹了,因為他只讓你們對付王裴是吧,而你們剛才要傷害的,是他最寵愛的妹妹。」
為首之入神色不變,「我們知道。」
「你們知道……」少年歎了口氣,抬頭看向天空,「與虎謀皮就是這樣啊,看來你們不但要殺王裴,還想抓大小姐為質……這樣區區就沒有必要手下留情了。」
「手下留情?你?」大漢們看著單薄的少年,哈哈大笑。
「其實區區真的很不喜歡手下留情這句話啊。」喃喃自語著,少年伸手,「來,你們上吧,瞧你們來者是客,我給你們先出手的機會。」
少年說話時,週身一派氣若沉淵的豪邁之氣,倨傲的神色,分明足見慣了大場面後才有的傲慢。眾大漢不再笑,想起中原傳說中,婦孺僧尼這幾種人行走江湖,多半有其過人技藝。或者這少年便是其中之一,當下不敢大意。
試探性地向少年揮出彎刀,少年一退,刀氣險之又險地從胸前劃過,差之毫釐,未傷到他。出刀之人見一擊不中,忙向後退去,怕被凌晨趁機出手,卻見凌晨只是笑嘻嘻的,並不出手。
雙方對恃片刻,這次是三人一起出刀,凌晨身子略彎,肩膀一塌,足下丁步轉為八步,單手在右邊之人刀柄上借力一抬,三刀鏗然相撞,極為巧妙地避開三刀來襲。三人一驚,再度退了回去。
首領之人見凌晨手法眼光皆極厲害,卻不曾出手反擊。心下念頭一轉,便明白過來,冷笑道:「繡花枕頭。」猜出少年不是內力修行不足,就是身上帶傷,無法與眾人抵抗,才不肯出手。
「繡花枕頭至少外表也很漂亮啊。」見大漢似已看出自己的虛張聲勢,下令眾人一起圍攻。凌晨笑嘻嘻左手一招,枯草叢中,突然繃出幾道線。那線細得肉眼幾乎瞧不見,眾人又圍攻心切,沒注意腳上。被線一絆,有幾人站立不穩摔了下來。
凌晨趁機左手東纏西繞,頓時將摔倒的三人用天蠶絲捆成五花大綁。天蠶絲細歸細,卻極堅韌,大漢們被縛起先還笑少年見識短,以為這線能綁住自己。不料一掙之下,絲線如刀割入肉裡,鮮血淋淋卻無法掙開,始知上當。
凌晨只來得及將三人捆住,沒機會下手,身旁已有彎刀襲身。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眾人心下有了提防,這天蠶絲就起不了用途。凌晨只得急急避開,身子向後一翻,凌空一個倒捲,退開二尺,還是避不開所有彎刀,背上一涼,已有一處衣服被割開。
「長長一根天蠶絲,為了你們而切成兩截,加上區區這身衣服……唉,能不能找你們主子去索賠呢?」少年身形急避,有些踉蹌,嘴上說話依然不饒人,卻難掩氣息粗亂。
「多嘴,黃泉去找。」領之人沒想到他們這麼多人還困不住少年。少年內力雖不高,身手卻滑溜老成,他成心阻止眾人追王謝二人,想擺脫—時也是無法擺脫的。心下火起,彎刀更見鋒利。削劈勾拐,盡顯奇門兵器之利。同時以匈奴語道:「承建包左,文彩包右,上下合攻。」
他這一聲令人,眾大漢都圍了上來,前後包圍將少年團團困住,已下定決心先殺了少年再去追殺王謝二人。
「原來你家主子已經死了先在黃泉等著……真可憐。」凌晨見眾人合圍而上,自己能移動的地方越來越少,不由也臉色微變,嘴上卻不肯饒人。見前後左右攻勢皆凶狠,勉強避開左右攻勢,前後卻已避不開。刀氣雙交襲來,雖未接實,但背後受此重創,「哇」了聲,一口鮮血頓時噴出。
「小子,可憐是你。」首領之人見終於傷了這少年,停下他游移的腳步,心下大喜。手中彎刀飛旋,一招「彎刀無恨」,配合著下屬們的狂暴刀勢,天上似閃過百千道銀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無數的月影遮住所有前後之路,欲將少年斬成亂泥。
生死關頭,少年卻笑了,笑得一臉若無其事。
千江月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圓月雖明,怎及天覆萬物。
清霜拂夜,月逝冰天。透明的劍光來去虛無,劍刃在月華輝映下,七彩迸射,耀花所有人的心和眼。
一瞬間,天地儘是七彩劍芒,沒有一人動彈得了,眼睜睜看著七彩光華迸散出血色狂花。
倒下前的最後一刻,那首領喃喃道:「霜月天……原來……是……」
透明的劍光再次收起,少年想笑,卻已不支,單膝跪倒,雙手撐在地面,險些整個人也趴在地上了。他身上,五道彎刀飛旋時切開的傷口,正泊泊流血。
「為了將你們聚在一起,區區犧牲還真大。」齜牙咧嘴,不住抽著冷氣,漂亮的臉扭曲成猙獰狀態,少年毫無保持形象的自覺,難掩目中得意之色。他的真氣,只夠使用一次「天覆萬物」,如果還有漏網之魚,此時完蛋的就會是他了。幸好,他的算計,目前還沒出什麼差錯,「真氣被鎖還能一人獨鬥十五人……」
得意的話語笑到一半,少年臉色大變,這次是貨真價實的慘變。
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只有十人,加上林裡三人,另外兩人呢?
想到王謝二人,凌晨臉色再變,心跳幾乎停止。九州聚鐵,真要功虧一簣?
雖知現在追上去有可能來不及,少年還是拔足狂奔,臉色鐵青。不論是成是敗,都要去面對自己鑄下的後果。哪怕——趕上去,見到的可能只是王謝二人的屍體。
金烏西墜,殘陽如血。不詳的色彩冰凍少年火熱之心。一路上的斷枝殘草以及血跡,再再證明了,漏網的二人,已追上王謝二人。
後悔和自責的心情填滿了凌晨素來嘻笑無忌的思緒。
太過自大,認為有自己在,就可以掌握一切,卻不想,自己現在,也只不過是個半殘的廢人。
果然,是被大家寵得太過沒有分寸了麼!
但是,為什麼要以鮮血來洗刷自己的愚蠢。
咬緊牙關,遠遠的,終於見到了,白色的披風和鮮紅的鶴氅。掩在路旁的樹桿上。
狂奔的汗水迷住了眼,不知無法看清,還是不敢看清。腳步頓住,全身乏力。
「小凌(凌晨)你沒事吧?」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來不及接住倒下的少年,只來得及扶住他,「你傷得好重。」
緊緊握住兩人的手,任性的少年嘗到如釋重負的狂喜,「你們也沒事?」
劫後重逢,加上曾經是自己的責任,連王裴看起來也善良了點。
「別說話了。」瑾兒見凌晨身上傷痕纍纍,衣服破碎,不由眼圈一紅。「我們不該留下你一人的,傷成這樣……」
「這些都是外傷,沒事的。」凌晨最怕見到女人哭,忙軟語哄道:「我這不是還能跑能逃能說話兒麼……你千萬別哭啊。」
「能跑能跳,不代表不痛。你明明比我還小的,不該是由你來保護我。」瑾兒眨了眨眼,努力嚥回眼角的淚光,與王裴一起將凌晨扶到一旁大石坐下,正要解下自己雪白的狐裘披風,王裴已先一步將自己的鶴氅給凌晨披上。
凌晨與瑾兒看了他一眼,他咳嗽了聲,有些不自在地轉開頭,「你病倒了你哥又要煩惱了。」
瑾兒低頭一笑,沒拒絕他的好意,伸手將自己衣袖上乾淨的布料撕成碎布,為凌晨包紮止血。
凌晨見瑾兒臉色不好,忙道:「大小姐別包了,你不是不能見血麼。」
「沒關係!」瑾兒按下他,不讓他亂動,「都十年了,已經沒關係了。」
鬆了口氣後,終於能冷靜想事情。凌晨眼珠子轉了轉,見遠處似乎躺著兩個人,不由皺眉,「那二人?」
瑾兒回頭瞧了眼,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們突然追上我們,王公子想跟他們拼,讓我先走……」
凌晨聽到這,看了王裴一眼,只見他白玉般的臉上多了些傷痕與烏青,給自己披上的鶴氅,也破損了好幾處。可憐他一向放縱慣了,怕是第一次跟人打成這樣。
王裴見凌晨看向自己,忙轉開身子,不讓他看自己的狼狽相。
「——後來也不知怎麼地,這兩人突然變倒下了。我跟王公子正猶豫要怎麼辦,你就回來了。」
「突然倒下?」凌晨眉一動,等瑾兒一包紮完,就跑到那二人處,一探鼻息,早已氣息全無。翻開他們的身子,檢查了一番,二人後領大椎穴上微有紅腫,大抵被人打中這死穴。看看附近地面,並沒什麼顯眼的暗器,很有可能下手之人只是隨手撿了石頭扔的,此時混入地面碎石,找到也沒用。
這樣一來,根本查不到暗中之人的身份。凌晨卻似心有所悟地歎了口氣,放下手,站起身。「好了,我們快走吧,今天真是多災多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