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多情(下) 第二十一回 猶記多情
    驅馬上了小寒山,南陌隨意一轉,空蕩蕩的山崗,一個人也沒有。

    自嘲笑笑,原想也該是如此。之前的約定,只是權宜之計,如今既知一切都來自陰謀,又豈會如約而至,再度被官兵包圍呢?

    自己來,也只不過放不下心頭那點莫名牽掛罷了。

    ——你這一路,便沒有半分真心嗎?被靖王包圍時,柳殘夢如此問他。

    真心是什麼,假意是什麼,早已分不清了。像他們這種的人,或者,連他們自己本人也未必能明白自己平日裡所說的,真心假意到底各自有幾分。

    山風拂面,涼意吹得衣角飛揚鼓動,目光遠近,皆是蔥龍綠意,深深淺淺,濃厚深重,本應是讓人豪性大發之處……

    低低歎了聲,掉轉馬頭就要下山,回首時,卻見林邊站著藍衣人。

    柳殘夢換了另外一套寶藍外袍,原來的那件大約昨夜逃亡時已經完全破爛了——祈一點也不懷疑靖王是有這種能力的。寶藍的色澤襯得他臉色有點蒼白,臉上笑容萬年不變,溫厚善良,誠懇到祈一見到就想打爛他一口白牙的笑容。

    祈到底沒有動手。

    在邊關時,李凌文告訴他要記住一件事:無論如何惜才,都絕對不可以相信柳殘夢。沒有九王爺的能力,相信柳殘夢只是自尋死路。

    可是不知不覺間,似乎已背離了小文的叮嚀了。

    不是最早的針鋒相對;也不是後來的爾虞我詐;經過了多番變故,多番生死與共;再相見,卻有些不知所以了。

    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祈一直在問著,問著自己,也問著柳殘夢。

    祈沒說話,柳殘夢也沒說話。兩人一人馬上,一人林下,遙遙相望。

    思緒飛遠,想起當初客棧相遇,不得已被命運之線扯在一起逃難,開始了孽緣之初;想起夜探朔王府,幽魂林裡步步為營,生死關頭猶自互相算計,卻不得不互相幫助,相互救了對方性命;想起鐵甲兵的包圍中,他無視眾人,撕下衣擺為自己裹傷時平板的臉色;想起山洞那只不知到底熟了還是沒熟的叫化雞,為了拐自己吃下,使盡手段,最後發現叫化雞的內臟沒清;想起天香樓上名姬清唱,群艷爭寵,最後卻莫名的為他心起意動;想起他化身凌虛子時的裝腔作勢,被伊祁調侃時的無奈,還有轉波閣裡,鳳五的咄咄相逼,「南安侯」的刻意調笑;想起兩人互易性格扮成易洛二府的少年蒙騙蕭平,以為得計,卻落人靖王陷阱;想起避雨時寒毒發作,他將他抱在懷中取暖時的輕薄;想起為躲避大鵬鳥,兩人跳入古井……

    這半年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回想起來才發現,原來與他之間的糾葛,竟已有這麼深了。隨手拾掇便是長長的一串。

    「沒想到你還在。」祈世子終於開口了。

    「你不也來了。」柳殘夢慢慢走了過來,微微一笑。

    祈世子躍下馬,身形流暢,黃衫飛舞,換來柳殘夢讚賞一眼。「區區是不得不來啊!免得才擺脫靖叔的追殺,又得擋下武聖莊的追殺了。」

    柳殘夢「哦」了聲:「我還以為你最喜歡刺激最愛挑戰不可能的事,怎麼這麼快便投降了。」

    「鐵人也要補充動力,區區急著回京抱美人去!」祈世子十分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伸出手。

    柳殘夢接過他的手,慢慢往唇邊送,眼睛笑吟吟地看著祈世子。祈毫不示弱,笑得比他更曖昧:「我這隻手可是握了半天馬鞭。」

    柳殘夢手一頓,有些啼笑皆非地瞪著祈,好一會兒才道:「世子愛潔成癬,在下十分放心。」說著,將祈的手指送入口中,一口咬下。

    「哎!」祈抽了口涼氣,「你不會輕點咬啊!」

    鮮血自破損處流入柳殘夢口內。

    感覺到柳殘夢滑膩的舌尖在自己指端游移吸吮著,祈不由手指一動,挑逗著柳殘夢的舌尖,進而在他濕熱的唇內嬉戲。

    柳殘夢牙齒輕合,想要咬住不安份的手指,卻被祈逃開了。

    雙方這一往一來,本是含著情色的嬉鬧,祈卻神色一黯,歎了口氣,不再亂動。他不動,柳殘夢自然也不亂來。

    過了會兒,見柳殘夢還無意鬆口,便用力抽回手指:「我當初灌你毒都沒現在流的血多。」

    柳殘夢略一調息,讓吞嚥下的血內解藥流轉週身經脈後,睜開眼睛。

    「一直想問你,從青城相會一開始,便是故意被擒嗎?」

    「沒人會那麼蠢自投羅網的!」祈世子大聲說完,想起近來自投羅網的事的確干的不少,不由歎氣:「……偏就是我老是幹這種事。」

    說到這,見手指上的血已經止住,便掏出藥瓶來,邊塗藥,邊慢吞吞道:「玉龍雪山定真觀天下第一大騙子凌虛子……是當初我、皇上、還有小雲三人共用的……在京師行騙的身份。」

    柳殘夢聞言,不由一呆,好半晌才笑了起來:「這可不是作賊遇上賊祖宗嗎……」

    祈哼了聲:「不用裝了,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你柳公子的化身居然曾經是我的化身!你故意用這個身份,不就想讓我主動上鉤嗎?」

    上鉤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一不小心意氣之爭下,又被吃干抹淨了一次。祈想著就垮下臉來。

    「可是你也早準備了萬蠱珠,又利用靖王與朝廷不合的情況,讓我一路帶著你與無名教見上面。正好讓你們一網打盡……」柳殘夢笑吟吟說著,自袖裡取出兩個黃皮紙封,一個略厚,一個略薄。

    「這是……」

    柳殘夢沒有直接回答:「三家勢力,自四年前夜語昊消失後,一直以朝廷實力最強,單打獨鬥,無論無名教還是武聖莊都略遜一籌。但到現在,武聖莊的勢力轉到塞外,合了慶國的實力,若再讓無名教接收了武聖莊在中原的勢力,則朝廷將成為三家中最弱的一家了。」

    祈又哼了聲:「武聖莊雖得慶國,但遠在塞外,鞭長莫及且有內憂自顧不暇;無名教要接收武聖莊勢力,也不是一時三刻便能辦到的。天下形勢一日多變,豈是紙上談兵。」

    「是否紙上談兵,你心中清楚。」柳殘夢淡淡一笑,「不過,若朝廷能得到武聖莊的勢力分佈圖,先一步接收了武聖莊的勢力,則將一躍成為最強,將有實力併吞無名教乃至慶國。」

    祈世子眉一動,不語。

    「目前三家還是保持著微妙的平衡,相互箝制。雖是鬥爭不斷,但大亂卻不易產生。一旦實力失衡,縱使軒轅本人並無意發動戰爭,為形勢所逼,不得不打鐵趁熱,動手併吞。」柳殘夢頓了頓,搖頭,「不過,軒轅到底沒有壓倒性的優勢,無論是併吞武聖莊還是無名教,都不是易與。戰爭一發生,就不再在他的控制內了。無法輕易停下,有可能是連鎖蔓延下去。」

    祈世子依然不語,想起十多年前,大青山下,慢了一步趕到的自己,親眼所見的場景。那遍野傷兵哀鴻,斷肢殘體,分不出是活著還是死去的肉塊,趕也趕不盡的噬屍禿鷹,失去主人而躊躇的戰馬,血流漂杵的慘狀……並不是史書上一句話就能帶過的。

    一將功成萬骨枯。個人的力量在戰爭前,水遠是渺小的。

    而付出代價的,永遠都不是在朝堂上以言語發動戰爭的人。

    「你與我說這些為何?最愛戰爭,最想挑起戰火的人,不正是你嗎?」

    「是我沒錯。但成為單于後,才發現,百姓所尋與我所尋的,永遠不會是同一樣事物。」柳殘夢臉上有著淡淡的苦笑,「慶國由三十六部落合為一國,如你所說,三十六部落並非人心盡歸,朝中也尚有許多反逆之聲。此情此景,絕非良機,戰爭在這種時候發生只是徒增傷亡罷了。」

    他說著,將手中兩個紙封給了祈。

    「這是?」祈世子第二次問。

    「你要的武聖莊勢力分佈圖。」柳殘夢微微一笑,「厚的,是武聖莊全部勢力圖,薄的,則是扣除七個重點分舵後的勢力分佈圖。」

    祈世子一怔,手頓住。

    「要拿哪一份交給軒轅,由你選擇吧!」

    祈世子開始苦笑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今日怎麼這般大方了。」

    「這自然有兩個原因。其一,總不能平白讓無名教不費一車一卒便得了所有的好處啊!」柳殘夢溫厚笑道:「如果煌相信我會輕易交出所有勢力,他也就不是無帝了。他既不信,我也不能平白讓人懷疑去了是嗎?」

    ……這根本就是歪理,偏也確是理由之一。祈暫時無言以對。

    「其二,則是回報你剛才的救命之恩。」

    ——這個人真的是那個忘恩善變的柳殘夢嗎?祈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面前站的是不是又是柳殘夢的影衛了。

    柳殘夢見狀,繼續微笑。「不用懷疑,我雖然一向不怎麼真誠,但今天所說之話,全都是真話。你既願意來,我便也願意坦白,不過如此罷了。」

    說完,轉過身去,看著遠方的林海。

    祈世子看著雙手的黃皮紙封,感覺雙手上托著的,是力重千鈞的東西。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柳殘夢突然吟起詞來:「這首你有印象吧!」

    祈世子知道柳殘夢說的,並不是指經集裡的印象,當下點了點頭:「你畫與班布達的自畫像上。」

    那幅畫其實並不重要,但現在想來,卻是一切事情的開端。

    「將這首詞記在畫上,不過因為,我祖父那裡也有一張類似的畫和題詞,是鳳翩翩送與祖父的,詞也是鳳翩翩題的——我祖父與鳳翩翩的故事,你應該聽過。」

    「江湖五十年來最負盛名的愛情故事,我自然是聽過。」祈世子微微歎氣,不知道柳殘夢到底想與自己說什麼。

    「我的母親身上流著呼衍氏的血統,從她嫁與父親那一刻,班布達單于便讓人一直監視著武聖莊,不想讓母親生下流有呼衍氏正統血緣的兒子,威脅到他的地位。所以,我的出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生下不久便交由遠在塞外的祖父撫養,不曾踏人中原一步。後來依依出生,她雖然是女子,班布達單子還是心有提防。尋了借口,讓依依到塞外探親,欲軟禁依依。」

    ——然後就是柳殘夢男扮女裝,代替依依前往慶國。隨後脫身,初入江湖。可惜還沒正式展一番手腳,便打賭輸與九王叔,化身蘇星文代守邊關。

    這後面經歷,祈世子多少都知道,柳殘夢便沒有繼續說下去。

    祈世子沒想到柳殘夢會主動說起他的身世之秘,心下一動。想到塞外那寬廣的草原,那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雄壯。也只有那樣的地方,才能培養出這樣一個雄心如火,總想與天抗爭的人。

    「畫給單于的圖,其實是仿自鳳翩翩送給祖父的畫。畫就在祖父的書房裡,沒有親眼見到,是無法相信如鳳翩翩那樣的奇女子,也會有這種柔腸百轉的時候。祖父看到圖時,總會歎氣與我說:王圖霸業,到頭來,也只餘一場殘夢,何不及早省悟,抽身而退,便不至落得情天恨海了——一世英雄,如傳說一般存在的祖父,到頭來,也只是個看不破情關的悔恨老人。」

    祈世子忍不住道:「這證明令祖父是性情中人,總比某些人無血無淚要好。」

    「柳家之人,天生冷血,絕難動情。」柳殘夢搖了搖頭,望著山下,微微一笑,「一旦動情,則千秋基業盡毀!所以祖父當年無法將鳳翩翩留在身邊,也所以……」

    也所以什麼?柳殘夢看了祈世子一眼,見他一臉茫然,不由失笑。

    「也所以……我們該分別了。希望回到京師後,你的心願能夠得遂。」

    事情已經以最好的方法解決了,三家的勢力隨著接下來的一陣動亂,將再次保持危險的平衡,直到下一場危機再度出現。

    南安侯那群人已經平安回京,靖王只讓人向軒轅報下戰況,繼續留在青城不回。一切似乎都該恢復正常了,除了心頭時常出現莫名的茫然。

    祈猛然回過神來,啐了聲,拍拍腦袋瓜子:「真是的,堂堂一位王爺,為了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甚至不知在說什麼的事鑽牛角尖,傳出去可要笑掉大牙的。」

    「你在說什麼?」前方的伊祁轉頭大聲問。

    「沒什麼,只在想,回去後該去朝月閣找盈盈,還是去醉夢小榭找三姝媚。美人,美人,本王馬上就要回來安慰你們寂寞的芳心了∼」

    伊祁聽得臉都青了,哼了一聲,揚鞭先行。

    祈世子見左右無人,臉又垮了下來。

    聽不懂在說什麼……聽不懂才怪!也不想他祈王爺是如何天縱英才!為了預防動情,就將本王爺一腳踢開,姓柳的你以為拿資料當遺散費就夠啊!

    「你又在笑什麼?」不知何時又與伊祁並肩了。

    「區區有笑嗎?」祈摸摸臉,好像有點沾沾自喜,「在笑本王爺魅力大啊∼」

    「……」少年後悔發問了。人而無恥,不知其可!

    回到數月不見的祈王府,在下人們驚喜的簇擁下見過父王母妃,好不容易回到院子,才洗了把臉,就有暗衛來報。

    見暗衛一臉興奮過度地衝了進來,比手劃腳結結巴巴說了半天,都沒擠出半個字來,祈不由拍了拍他的腦袋。「冷靜點,慢慢說,哪怕是寶親王來抄家,只要沒罰款也好談……」

    「無……無塵……」可憐的暗衛被拍了這麼多下,終於擠出字來。

    「無塵?無塵怎麼了?」祈世子馬上跳了起來,抓住暗衛一陣亂搖。

    暗衛捧著被晃得星光亂墜的腦袋作聲不得,手指向外指了指。

    「你說無塵在外面?」祈世子再次跳了起來,跳得比之前還高,「她出庵了?不可能……可……不可……」

    「什麼可不可的?」溫柔的聲音自門口傳來,「阿情,十幾年沒見,你連話都不會說了嗎?」

    聲音溫柔而熟悉,依稀是無數次夢裡曾聽聞的。因為回憶得太久,而有些失真了。

    祈想回頭,又不敢回頭。怕只是另一場夢。

    如果這是夢,他寧願不要醒。縱然在夢裡,他只能是個遠遠看著的少年。

    一隻手拍上他僵硬的肩。不熟悉的檀香代替了記憶裡的冷香,這才讓他恍悟起,時間,已過了十年了。

    「無……無塵姐姐……」低低喚著,他終於回過了頭。

    夕陽的餘暉刺激了他的視線,一片模糊中,只有那清麗的容顏,似陌生,又似是熟悉。

    一直以為,已經記不得無塵的容顏了。如今再見到,卻發現,他從來沒一刻有遺忘過。一切都是那麼熟悉,那麼深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笑容以及左頰上淺淺的酒窩。似乎他們只是昨天才剛告別的。

    唯一不同的是,無塵再也不穿那一身月華般華美的羅裳了。暗沉沉的緇衣緇帽戴在曾經叱吒風雲的麗容上,與記憶裡永遠高雅雍容的神仙府大當家相比,過分明顯的差距讓祈心中一痛。

    「瞧你這樣子,不高興見到我嗎?」無塵微微一笑,笑容裡雲淡風輕。

    「怎麼可能!」祈一把抓住無塵的手,感覺到手心裡清涼的溫度,才發覺自己的失態,忙放開,「我太高興了……高興得好像作夢一樣。無塵姐姐,你真的出庵了?」

    「你這孩子。」無塵含笑搖頭,臉頰上梨窩淺淺,就像姐姐在數落著她寵愛的弟弟。哪怕這弟弟已經長大成人了,在姐姐這裡,永遠也是個孩子。

    無塵的話讓祈一瞬間的恍神,似乎回到十餘年前,那個繞膝追著無塵的自己。但心下,已經沒了十餘年前,聽到無塵只將自己當成孩子時的酸楚。

    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切嗎?沒有什麼感情是永恆不變的嗎?

    還是自己已經不會再去追逐求不得的感情

    現在,只要無塵好,他便真的是一無所求了。

    見到一旁暗衛還站著,也一臉激動地看著無塵,祈突然省悟過來,哎呀了聲,連聲道:「難得你來了,先坐下,先坐下,我們慢慢談。絕凡,泡壺碧螺春過來,要今年剛摘的嫩葉,再送上小雪齋的芙蓉糕…

    …」

    無塵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止住他的手足無措:「阿情,我已經很久不吃這些花巧的東西了。」

    「那……」

    無塵笑笑,仔細端詳著祈世子的臉:「對不起啊!」

    「無、無塵?」祈嚇得差點再跳起來,「我哪裡做錯了……」

    「我今天來,便是想告訴你這一聲,遲來了十年的道歉。」

    祈下巴抽緊,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

    「這十年來,因為我的看不破,連累你一起受苦。每年,我都放任你一人在洗心庵外等著……到底,我心中亦不是沒有怨恨的。」無塵淺淺一笑,笑得澀然,「出家只是逃避,並不能解決一切。」

    「我……」

    「因為我是卑鄙的人。明知應該早點見你,斷了你這份痛苦。但我又怕,怕見面後,你真的離我而去…

    …」

    「不是的,我知道,這樣做,最痛苦的是無塵你自己!你的痛比我深得多了,連自己都撫平不了傷痛的人,縱與我見面,也只有增添傷痛。」祈世子截斷無塵之話,立起身來,「年年去見你,在不甘心你不願意出來見我的同時,我也在高興。高興你不出來見我,因為你並沒有將我當成一個能隨便打發的存在。」

    無塵看著祈世子,唇角緩緩現出微笑:「你啊……真的跟鳳五說的一樣。」

    「鳳五!?」祈一陣愕然,完全沒想到這個名字會從無塵嘴裡吐出。

    「迷人之迷,其覺也易,明人之迷,其覺也難。」無塵搖了搖頭,也站起身來,看著廳前掛的字畫,「我自陷心魔,明知執著是苦,卻無法解脫,遁入洗心庵只是逃避。不料這一逃,竟是悠悠十年光陰了。」

    「那……鳳五是怎麼回事?」祈世子滿腹疑問。

    無塵輕笑搖頭:「我也不問你到底如何與武聖莊扯上了關係。但這鳳五,確實是難得的奇才。他在洗心庵外坐了十天,天天隔著庵門烹茶煮酒,賞花談道。你知道洗心庵十丈之內,三尺幼童莫入。鳳五卻很有耐性,天天與我說禪論佛,換我心服,日日破上一例,近庵一丈。」

    祈哼了聲,聽得心下鬱悶,怨恨自己為何對佛道一說一竅不通,不然,或者早可見到無塵了——其實心下也明白,無塵與鳳五素不相識,可以坦然以對。而自己這個見證了她過往傷痛的人,說的話她根本無法聽下。

    「愛者與所愛,本是膿血聚。百年成白骨,到底何可愛?

    愛者與所愛,本是夢中影。夢過幻影空,到底誰可愛?

    愛者與所愛,如泡暫戀影。泡滅影敵後,能愛又是誰?

    這便是我與鳳五最後一天所辯論的。」

    無塵說到這,不再往下說,只是一笑。

    「果然,破人執著,只有引導,無法強求。人心只在方寸,這方寸之間,卻最是難解。千絲萬縷,沒個引線的話,永遠只能是一團亂麻。」

    祈世子想像最後一天的這場辯論,到底有多激烈。若非如此,無塵也不至破解心結,出現在這裡了。

    「那無塵的心魔已解脫了嗎?」

    無塵笑笑不答,從懷裡取出一本經捲來,遞給祈:「這本素女心法,我終於撰改完了。出家之人,身外無物。就由你轉給紅袖吧!」

    抬頭看著無塵溫潤平和的眸子,祈世子一驚:「無塵你難道……」

    「別亂想。」無塵哪能不知祈世子在轉什麼念頭,「只是在洗心庵內耽誤了十年,這顆心已經拘束太久了。今日前來見你之後,我將離開洗心庵,他日有緣,我們還會相逢。」

    無塵走了,一身的雲淡風輕,祈世子卻不知是喜是悲。十餘年來期待的事,一朝達成,心中空蕩蕩沒個歸依。

    好半晌才從無塵的來臨和離去中恢復過來,腦袋能正常思索了,這才想到,鳳五會來,自是柳殘夢指使的。按無塵所說的時間,鳳五應該是在青城大會後,就直接來京師了。

    柳殘夢便那麼有把握能在自己手下逃得命去?竟讓身邊智囊遠遁京師……

    想到了那日在小寒山的告別,柳殘夢的欲言又止,還有最後一句:希望回到京師後,你的心願能夠得遂。

    當日不明所以,現在才知道,他所指的,自然是讓鳳五來說服無塵一事。

    半年多來的事情,又一次全部回到了腦海。除了在南陌上想起的那些外……

    逃出幽魂林後,在山上,他第一次看出他為無塵所苦之心,問道:真心愛上一個人的滋味,好嗎?

    逃離莫絮後的山洞中,他握著他的手,代替無塵告訴他:我會永遠在你身邊的。

    「凌虛子」說:舊傷好不了,就該放血。將傷口捂著它也不會慢慢變好。

    轉波閣內,他讓鳳五狠狠挖掘他曾受的傷;

    被靖王追殺的路上,他倒在他膝上回想往事;小樹林裡,兵器將至,他不顧靖王隨後的一掌,為他解圍;古井底,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漂浮在水中的兩個孤魂野鬼,緊緊交握的手和唇;_一段段爾虞我詐中,莫名其妙地摻入了幾分真意……

    好半晌,祈世子終於咬牙。

    「姓柳的,你說永遠就永遠,說分手就分手?本王爺還沒那麼廉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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