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到隱密山洞得以藏身時,已是半夜。柳殘夢為避開莫絮的追擊,只得偏離原定路線,不馬上趕至邊關,而向山林裡闖去。奔波大半時日,擺脫追兵後,他自己也不知此下身在何處。
祈世子昏迷前吐了不少瘀血,血跡帶黑,內挾紫色血塊,內腑傷得極重。柳殘夢在洞裡將他安置好後,省起身邊沒帶傷藥,手伸進祈世子的袖袋摸索著,邊掏邊忖,祈世子此時若是清醒,怕又要自己付一堆莫名其妙的補償費吧!
打量下祈灰白的臉色,柳殘夢連續掏了三次才將祈袖袋內零零碎碎的東西都掏出來。祈世子的袖袋裡還真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部有,連路上揀的小石子也跟珍藥塞在一起,不知有何用途。暫時不去研究這堆東西裡到底還有什麼古怪,柳殘夢直接從雜堆裡挑出祈以前給自己用過的歸元丹和生肌散來。又見歸元丹旁邊有個小巧奇形的黑瓶,碰倒時發出流質的聲響,取過來打開聞了下,忍不住歎道:「九葉靈芝液,難為軒轅也捨得給你,看來你倒是個前科累累的慣犯。」
這九葉靈芝是靈芝裡最珍貴的一種,天地至寶,非有緣而不可得,將之煉化成液,能起死回生,無論多重的傷,都能吊住最後一口氣。軒轅想來也是素知祈世子這種動不動便使用決絕手段的性子,才將這珍品給了他。只是……柳殘夢皺皺眉,很想建議軒轅別再給祈了,免得他有恃無恐,更加不要命地亂來。
不過以祈這天生寧折毋彎,遇強更強的性子,縱使沒有九葉靈芝液護命,那身傲骨也不會減少半分吧!
一邊將歸元丹捺入祈灰白猶帶血跡的唇,一邊仰首喝下黑瓶裡的九葉靈芝液,柳殘夢把祈扶在懷裡,捏住他的下巴往後一抬,趁他雙唇分開之際,低頭將靈芝液哺入他唇裡。
祈雖然失去意識,身體的本能反應還在,感覺到有人要渡入液體,不由搖了下腦袋,用舌頭將這不明物體抵了回去,不肯咽下。柳殘夢也不急,慢慢等著祈的適應,適當地在他唇上施加壓力,將液體一口一口渡過。
並不是第一次唇齒相觸了,只是這次多了濃重的腥鹹血氣和靈藥的清香,失血過多的雙唇有些乾燥,舔舐之下慢慢柔軟。柳殘夢哺完藥,將祈唇瓣上的血跡細細舔掉,這才起身。
攤開祈的右手,之前與鐵蝟球相撞,一片血雨,看似已筋脈折損。但現在細看下來,祈斷非有勇無謀之人,早已偏好角度,從側方主動撞擊,避開了重要經脈,且將最後的護身真氣都集中在右手上,因此密密麻麻的傷口雖多雖深,多半還是皮肉之傷,只要休養一段時間便無事。有事的是他的左臂。莫絮那兩箭不是好挨的,回旋真氣擊入體內後,未及時療傷,後來又連番動用真氣,現在雖有九葉靈芝,但錯過最好時機,已回天無力。祈的左臂雖未盡廢,日後卻再難如先前之隨心所欲,拈花妙意。
托著祈的左臂沉吟片刻,柳殘夢又看了眼祈世子。飛揚的眉已溫順棲下,張狂的眸子也閉合在眼瞼之後。喂過藥的雙唇是臉上唯一有生氣的地方,黑發被汗水浸濕,微微曲卷,外人從未見過如此脆弱的祈情吧!脆弱得近乎嫵媚。這種嫵媚是以殘酷為本的,越是將他逼到極致,便越見鮮妍,連骨頭都帶了蕩意。
多看幾眼,連柳殘夢這般定力深厚的人也覺得心神蕩漾難以自制,手不由自主地伸到祈世子衣領上,扯開了第一道繩結。但他修為終是高人一等,立即回過神來,目光陰睛不定。好一會兒,方才苦笑:「你這才叫有目如盲,盡日只會說我是美人,我跟依依像,哪及你跟紅袖雙生兄妹……」
搖搖頭,撕開祈的左袖,匕首以火燎過,飛快地挑出兩個箭鏃。祈的身子疼得蜷縮起來,又牽引到別的傷處,冷汗不斷流下。柳殘夢按住他上半身不讓他亂動,將他破碎的衣袖撕開擦拭流出的污血。過會兒,污血流盡,他點穴止血,拿起泥金描花小罐裝著的生肌散,挑出部分來給祈敷傷。
煉獄火海中,每一滴血都被烤乾,化灰成蘭,散入虛無。已經習慣了這種痛,靜靜等著它們的離去,卻有溫涼的液體緩緩哺入,帶來涼意,撫平了部份的灼熱痛楚。
意識迷離,難以辨認,掙扎著想要清醒,身體卻放任地繼續承受著痛苦煎熬。
手臂上突如其來的痛楚讓他動了動。熟悉的香氣傳入鼻端,冰涼的藥膏溫柔地撫在傷口處。秋陽透過樹蔭,閃爍在女子近乎透明的麗容上。她褪下大當家的剛強,纖長的手指沾著藥膏,拭過他臉頰上細長的傷口,低低歎氣:「你啊!還這麼小,行事便這麼決絕,動不動便兩敗俱傷……」
「無塵……」祈迷迷惘恫地睜開眼,失血過多,只能見著一個蒙蒙的人影,還有熟悉的冷香,「無塵,我……」
干言萬語,無從說起。
敷藥的手停了下來,無塵在等著他的話。
「我……別……」還是說不出……
無塵沉默了片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無塵的手有點冰涼,舒適的麻痺自指端蔓延。她在說:「我不會離開你的。」
——就是這句,自己一直說不出口的話。
「永遠嗎?」用力握緊手。
低低的歎息後,他分明聽到回答:「永遠!」
慢慢松開手,祈微微笑了起來,眼角隱約有淚。
「騙子。」
無塵不會答應他永遠的。
看著祈世子又陷入夢境,柳殘夢把玩著手中的小罐子,不意外在蓋內發現小篆的無塵二字。
「永遠是嗎?」悠悠一笑,柳殘夢伸手理了理祈汗濕的瀏海,「敢要我答應,就不可以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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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在作夢。
同樣的景象,他早已看過數十遍了。
如同以往每一回夢的開端,他倚在門口,看著少女梳妝。雪白的玉簪粉,濃艷艷的困脂膏子,一點一點地點上女子絕麗的容顏,甜香滿身,屋內浮金躍動,陽光下連塵埃似乎也染上了喜慶。
脂粉的香氣是他熟悉的。女子平日素妝淡裹,不著脂粉,這些都是他在家裡自己制的。紫茉莉采來種子,搗取其仁,蒸熟了磨成珍珠粉,幽幽暗香;珍珠粉到了秋天容易乾燥,他又在玉簪花開時,教人摘花,剪去花蒂,灌入胡粉,蒸熟制成玉簪粉讓少女秋季用;到了冬天,玉簪粉不再傳香,他又用白米英粉三分加胡粉一分和勻,調取葵子蒸熟,用布絞汁,志粉調和,曬干,再蒸取汁,重復了三遍,加入丁香花,始成香粉。
女子用得少,往往每一季送過了,到了季末,也只略略動過。雖只是略略動,女子但凡有用時,皆會謝他一聲,甜甜的花香一室綺靡,他癡癡地瞧著,心下想起女子頰上用的是自己親手磨制的香粉,便有無盡喜樂。
願在衣面為領,承花首之余芳……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織身……
如今,女子細細抹著,點著,往日送來的成套妝品都用上了,她是如此開心,喜悅,沉靜的眸子星芒閃動,他卻痛得連呼吸都停頓。
女子不是為他妝扮的!
他只是弟弟。
拿起紅郁華艷的吉服,在身上比畫,女子回眸:「阿情,我穿這好看嗎?」
女子越是歡喜,他心下越痛。每次夢到這裡,他便掙扎著欲醒來,不想再面對接下來的話。
他看到自己問:「無塵,嫁給寒驚鴻,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聽到寒驚鴻的名字,一向冷靜的女子突然垂睫,睫下是掩不住的喜樂。他送的胭脂在這喜樂無限的暈紅中,也慢慢地褪了艷色。
「嫁於他為妻,我,自是不後悔的。」
這句不後悔,多年後,還是掛在女子唇邊,女子做什麼都不會後悔。
冷風吹起了紗窗瀟-,九華錦帳隨風起舞,逶迤緩落一地的青絲芳草碧色,光可鑒人,曾衫得它的主人鴉鬢堆雲,雪膚修頸。如今卻散入長風,任塵染淤穢。
她一身素衣,掩起庵門。洗心庵方圓十丈,三尺幼童莫入。
咫尺天涯,恨對誰錯?!
他沖進皇宮,在養心殿前與白衣少年相遇,冷顏相對。迎著自己憤怒的目光,卻不退避,白衣少年與其兄長一般冷淡,卻更加嚴酷的眼神,似乎從那一刻起,再沒有改變過。
養心殿內,錦衣的少年天子問他:無塵出家,靖叔決定讓出暗流首領之位,你可願接掌?
他只是看著他:您,還是作出選擇了?!
少年天子偏開頭:朕從一開始便不曾介入。
可是你在最後,抽空了無塵身為神仙府大當家的職權!他冷冷地說著:你最後還是選擇了雲照影,因為他是男子,無塵是女子嗎?!
莫要胡說!少年天子動了氣,過了會兒,又平靜下來,你這種說法,才是對無塵的侮辱。這一場,是他們三個人之間的事,我們只是旁觀者,可以看,不可以插手。
慘然一笑,他說:你們自然是對的,我們只是旁觀者,靖南府寶與親王府的爭執關系重大,你們全都不會插手的。你們都說得沒錯,這是他們三個人之間的事。但是無塵呢?驚鴻照影……驚鴻照影!這三角原本便是不公平的,到底有誰來為她痛,誰來為她悲?!
少年天子默然不語,轉首又問一次:靖叔決定讓出暗流首領之位,你可願接掌?
他沉默片刻:容我想想。
明天就要作出決議。少年天子歎了一口氣:朕明天在此,等你一天。你想好後,盡可過來。
天下著雨,是無塵的淚。他一人站在雨中,不要侍從的遮傘,定定地看著洗心庵,任無塵的悲和怨流滿了一臉。
……
夢到這裡,也該醒了。
祈世子緩緩地睜開了眼。
昏黃的火光在一角靜靜跳動著,空氣隱隱有著腐敗之味,頭頂上褐色的山石粗糙不平,火光下似有無數的幽秘。
祈動了下身子,周身三百六十根骨頭好像都斷過又被重新連接在一起,只怕再動動便會全散架,不由呻吟了聲。
洞內沒有人,柳殘夢生了火後,不知去了哪裡。祈再次閉上了眼,探查內息傷勢如何,發覺雖然胸臆間還是陰悶得緊,真氣難通,傷勢卻沒有想像中的重。一道清涼的真氣始終潛伏在丹田,隨著真氣的運行而慢慢在大小周天流動,撫平傷疼。這是……九葉靈芝液?!
睜開眼看了會兒簡陋的洞頂,祈唇角下撇,心不甘情不願地咕噥:「又少了個機會……本來這瓶該向柳殘夢勒要個黃金千兩才是……」
洞外噗哧一聲笑,傳來柳殘夢的聲音:「幸好在下對祈兄的性子還有了解,不曾妄動,省下這千兩黃金,幸甚幸甚。」語音未消,他已捧了一片闊大的葉子走了進來,不知從哪裡摘來的,葉內盛了一捧水,「祈兄有空算計這些,想來傷勢是無大礙了?」
「大礙是沒有,小礙不少。」等著柳殘夢扶起自己,將水捧過來。葉上猶帶芳草香氣,山泉也甚為甘甜,此時飲之,可比瓊漿,潤足了干澀的咽喉,周身似也不那麼痛了。只是一捧水終是少了點,三兩下便喝完,不由怨道:「何不拿酒囊去取水?」
柳殘夢聳聳肩,從懷裡扯出個破破爛爛的灑囊,先聲明:「找莫絮去,不是我弄破的!」
祈哼了半天:「你道我不會嗎?」
柳殘夢笑笑不請,倚著石壁坐下。
祈見他神色極為黯淡,休憩得也甚安穩:「你的傷還未療?」
他閉著眼搖了搖頭,調息真氣:「只是黑煞掌又發作了。」
「除了班布達單於,真的沒人可治?」
「縱有人能治,不知道一掌上所含的幾種內力,也是無用。」眉宇微現倦意,唇畔卻揚了個懶懶的笑意,道:「怎麼突然關心起我的傷了?」
「怎麼能不關心!」祈握拳絕望長歎:「你我都傷成這樣,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啊!本世子雖是天縱奇才,也不可能背著你飛度關山……哎,痛!」他這一握拳正好握到傷處,整張臉都扭曲了。
柳殘夢聞聲睜開眼,上下打量一下祈:「郁結於心,只怕會抑郁成病,何必強顏歡笑。」
「強顏歡笑?!胡說八道!」祈勃然大怒,「本世子風流倜儻人見人愛萬花從中過一路芳心無數,哪可能郁結於心,何來強顏歡笑之說。」
「……是我交淺言深了。」柳殘夢目光冷了下來,「隨你。」
本來就是隨我!祈咬咬牙,在心裡想著回京後要去醉夢小榭還是朝月閣,要點醉榭三姝,還是朝月閣的慕盈盈。盈盈纖腰盈盈,婉轉承歡,一曲清歌能動天聽;三姝嫵媚嬌俏各有情趣,纏起人來,甜膩膩得都能融到人心。還有小雲,大約又會不滿自己這次出來,在向皇上施壓吧……
身上的傷口到處抽痛,痛得心煩意亂。左肩時不時傳來熟悉的藥香,祈的腦袋越轉越急,越想分心便越是想不出過往有什麼有趣的事。
柳殘夢你這多事的家伙,囉嗦什麼?!
你難道不知道,有些事,硬是要赤條條地撕出來曝曬烈日下,只會讓傷口更重。
無塵就是他心中那道愈合不了的傷。
猶記她在紅塵留下最後一行詩,整整齊齊的小楷,題在弄月樓的壁上。
閒園有孤鶴,摧藏信可憐。
寧望春皋下,刷羽玩花鈿。
何時秋海上,照影弄長川。
……
猶冀凌霄志,萬裡共翩翩。
直到最後,她還是希望能與寒驚鴻萬裡共翩翩……他知道,自己的愛戀,永遠也沒有機會。在還沒有開始前,就已經結束了。
無塵無塵,我求的也不多,只希望你能在我眼前,讓我繼續有機會陪著你,寵著你,保護你而已……可是,你連這微小的機會也不肯給我!
「我不會離開你的。」
對吧!無塵根本不會說這種話的。
恍恍惚惚地憶著,祈世子突然想到,無塵不會說這種話,那腦袋裡這話是誰說的?
「永遠嗎?」
「永遠!」
還有那雙冰涼的手……
祈的臉皮青一陣白一陣,不敢相信自己會把柳殘夢當成無塵。這兩個一個天南一個海北,頂多一個是貨真價實國色天香的大美人,一個是有待商榷五官分開勉強可看的美人,有哪一點像啊?!而柳殘夢還敢一問一答把自己調侃個夠。
翻了個白眼,暗自決定將柳大公子的利息加上個十厘來洩恨。
渾不知自己債務又增加無數的柳公子突然起身,熄掉一旁的小火堆,扒開埋在土層裡的一大泥塊,笑道:「火候該到了,可以吃了。」
祈不敢置信地看了半天:「……柳武聖,柳大公子,你不覺得叫化雞對你現在的技術而言,是個太高難度的挑戰?」
「會嗎?丐幫藍幫主幫我烤過一次,很簡單……」剝著泥塊,才發現有些泥層塗得薄的地方烤太干,一剝便撕下大塊肉,有些地方泥層又塗得太厚,軟塌塌粘了一手泥,毛自然是褪不掉。偷偷將手在衣袖上擦了擦,柳公子干笑道:「外表不重要,味道好就行。」
臉皮微微抽搐,祈下定決心,無論柳殘夢如何舌粲蓮花,自己也不吃一口。
洞內一時靜了下來,只余柳殘夢剝下泥塊時的撲簌之聲。祈世子縮在牆角自艾自怨自,不知為什麼自己受了這麼重的傷後,胃還得准備接受柳殘夢這慘無人道的洗禮,不由又懷疑起他的居心,是不是想報復自己過往對他的虐待?
是眼前這個看似老實的柳小人的話,確實很有這種可能!
「好了。」剝好白嫩嫩猶自冒煙的山雞,柳公子笑瞇瞇地撕下一塊:「來,嘗一口。」
拿我當試驗品?祈抿緊唇,冷冷瞪著他:「我自己有手。」
「味道真的不錯,看這賣相就知道了……」見祈世子不捧場,柳公子一臉受傷的哀怨。
屁,賣相不錯你怎麼不自己吃。眼看雞肉就在嘴前,怕柳殘夢有可能趁虛而入,祈眉目傳情,不敢開口。可惜柳殘夢誤會了他目中的意思。
「這叫化雞是整只烤的,我剛把它挖出來,不會下毒的。」
你不說我還沒想到!
「而且啊!為心愛的人做的第一次作品,當然希望心愛的人能吃第一口,對吧∼相公。」含羞帶怯地眨了下眼,盡是戲謔。
祈世子面無表情地看向胳膊,果然已經在第一時間跳起雞皮無數。一向只有他調戲別人的份,怎麼知道這話殺傷力竟是如此之強。當下發誓以後再也不說心愛這兩字——改成親親好了。
柳殘夢軟磨硬纏了半天,見雞肉已冷,祈世子毫不松動,沒奈何,只得自己將那雞塊委委屈屈地咬了下來。祈剛要松一口氣,柳殘夢突然湊了過來,嘴對著嘴,微一施力,將嘴裡含的雞肉頂了過來。
以往也不是沒有美人哺食過,只是這雞肉……咬咬牙,忍心謝絕柳「美人」的好意,祈舌尖一頂,將到嘴的雞肉又反頂回去,隱約覺得,為何這感覺如此熟悉,似乎才做過不久?
柳殘夢豈肯就些罷休,硬是再度抵了過去,過於專注,手上的力道也不覺加大,掙扎下,一不小心就將祈壓倒在地上。祈重傷在身,雖服過靈芝液,卻是元氣未復,咿咿唔唔一陣,手上傷口卻被柳殘夢壓到,痛得倒抽口氣。
柳殘夢趁虛而入,那雞塊早被兩人咬得滾爛,祈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此時那雞肉是什麼味道,早已嘗不出。
雞塊已解決,柳殘夢卻不起身,猶自在他口內巡禮,祈可以感覺到柳殘夢熱切的欲望,明亮的眸子布滿血絲,呼吸急促,似要控制不住自己,好一會兒才放開他,抬起頭來一笑,臉上多了層情欲翻動的血色。
祈也臉色微白,用力喘了幾口氣才睜開眼。目光對上,淡淡道:「雞肉要冷了。」
「你想吃了?」他得意一笑。
「嗯。」祈撇了撇唇,一臉的不甘願。
柳殘夢翻身而下,彎腰撿起地上的叫化雞時,突然被祈世子壓倒。祈按住他肩膀上的傷處,笑瞇瞇地將他翻過來。
火光投影在地上,明滅地剪出兩個唇舌相交,頸項相纏的人影。
木柴「嗶剝嗶剝」,光芒漸漸微了下來。
「祈兄果然是技術純熟……」不知是否光線不足,柳殘夢怎麼看都很老實的笑容,竟與以往不同,帶了些詭異。
「好說。」祈翻身下來,雖覺身上傷處無一不痛,心下滿意,便笑得風流,「區區知道柳兄過不得沒有美人相伴的日子,下次若有需要,盡管開口,為美人服務區區的義務。」
「我記下了。」柳殘夢歎了口氣,「該吃叫化雞了吧!這次是真的冷了。」
祈干笑兩聲,自覺剛才占盡人家便宜,也不好再挑剔。
過了片該,洞中突然傳怒吼。
「柳殘夢!你烤叫化雞居然沒清內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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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地形隱密,兩人在山洞裡住五六天養傷。靈芝液的效果盡數發揮,祈曾經慘重到氣血反噬的內傷,如今除了左臂真氣稍滯,難以自如外,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而那些看起來慘重的傷口,也開始長肉結疤,只要不太過用力,基本上已不會再裂開。
柳殘夢那日在隱鶴谷受的傷雖是好了,黑煞掌留下的舊傷還是老樣子,勉強保持不惡化。祈給他吃了不少解毒歸元的丹丸,也沒多大用處,只能暫時壓住傷勢。
塞外相逢後,柳殘夢虎落平陽,祈世子本是想將他擒回京師的,但兩人一路多番生死與共,既救過對方,也被對方救過。雖然一開始是因為利害關系,不得不為之,到了後來,卻是出自自我本意。
逃離莫絮後,他傷重昏迷,柳殘夢本可以拋下他不管一個人離去,他卻沒有這樣做。所以現在祈雖然可以輕易再制住柳殘夢,卻也遲遲無法動手。祈原本便是任情尚俠之人,身處朝堂高處,江湖游俠之氣卻始終不曾消去。柳殘夢雖是朝廷大敵,他卻已在暗下計劃怎麼被柳大少拋棄一事——當然得有個完全合理的機會,不然回去後寶親王那邊就有的他受了。
離開山洞,辨認下方向,幸好柳殘夢那日偏得不太遠,走了半日後,便在山裡遇到人煙。兩人偷了套衣服順便留錠碎銀,打扮得像山裡的農夫。柳殘夢還好,以祈的挑剔與潔癖,要他穿上這全是補丁的舊衣,臉都黑了整整一天。
或許是災星已過,這次的行程極為順利。兩日後,過了邊防,走在城中大道時,祈世子還是一臉的如處夢中。看周圍熟悉的裝扮,熟悉的語言,熟悉的店鋪,熟悉的叫賣聲,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個成衣鋪買衣。
天香樓是城內數一數二的青樓,當家花魁名姬聲名遠播,出了名的心高氣傲孤芳自賞,千金難買一笑,但一笑之下,卻又傾國傾城。樓中除了花魁,還有四美七姝八仙,俱是文采風流,薄有名氣的佳人。因此,一到花燈初上,總有大票大票捧著銀子排隊的孝子賢孫,把個天香樓捧成不夜樓,一夜笙歌難散。
這日又是黃昏,天香樓前照例來來往往又是尋芳客上門。只是無論生客熟客,到得門前,都吃了個閉門羹。樓上燈火通明,絲竹靡靡,隱隱可聽得美人動聽的脆笑聲,卻是怎都上不去,當下群情——,雖有龜奴再三解釋說天香樓已被人包下,卻無人理睬。
河梁飛鷹山莊的莊主任道更是被龜奴三番五次相阻阻得勃然大怒,喝道:「小子無禮,老子上天香樓泡時,你小子還在娘懷裡吃奶,這十幾二十年的花酒了,還沒見過哪天被拒在門外。老子倒要看看,哪個兔崽子敢這麼大的排場,瞧老子不把他擠出卵蛋來!咄,閃開!」
任道上得快,下來得更快。旁人還來不及追隨他上樓,便見他一臉怒氣沖沖地下來,順手捉住兩三只想要上樓的嫖客,一把向門外扔去,向與自己同行而來的高天義等人一揮手:「晦氣晦氣,走。」
雷聲大雨點小絕不是這位口口聲聲老子的河梁大佬的行事,與他相熟的人都好奇起來,皆圍過來問詢。
任道被追問得煩了,皺眉吼道:「小子不會自己上去看!上面坐了個德高望重一本正經的名門公子。」
德高望重一本正經?嫖妓?
武林中,會一本正經來嫖妓的,好像也只有那一位武聖莊的柳大公子。眾人識相的不由噤聲,誰也不想去體會他老人家慈悲為懷的般若手。
高天義側目,正瞧見他們離去後,大打著官腔也上了天香樓,此時一臉灰敗下樓的太守。柳大公子名氣雖響,尚不至有如此威力吧!他有趣地笑笑,問任道:「能讓你這麼急焉樓上不只是柳大莊主吧!」
任道瞪了他好幾眼,最後悻悻然道:「還有一只姓祈的狐狸。老子不多不少,正欠他紋銀二萬兩整……」
祈世子?!他居然跟柳殘夢在邊關喝花酒……這消息可就有趣了。高天義若有所思地指了指長須,微微笑起。
連番被人打擾,興致卻未曾稍減。天香樓的二樓佳人雲集,歌管細-,中間一女穿著白-制成的舞衣,披著同質地的舞巾,翩然起舞。
祈世子與柳殘夢在酒樓上各坐一端,身後轉著數姝,談笑風生。兩人之間,一位身穿水色羅衣的絕色佳人,正是天香樓的花魁名姬。名姬確是名符其實的美人,一顰一笑皆是風情萬種,卻又冷若冰霜若霜凝,任祈柳殘夢兩人在旁各獻殷勤,也不知真是沒有感覺,還是無從選擇。
再往後,卻有數姝圍了位緋色子女,執著各般樂器奏樂相和。
「枝中水上春並歸,長楊掃地桃花飛。清風吹人光照衣。光照衣,景將夕。擲黃金,留上客。」
她唱的正是清商曲辭裡的三洲-,她每唱一句,便有歌女和道:「陽春路,時有佳人度。」
妙目流轉,稍歇後,又唱:
「金門玉堂臨水居,一顰一笑千萬余。游子去還願莫疏,意何極。雙鴛鴦,兩想憶。」
眾女又唱和曰:「河南弄,直能下翔鳳。」
「好!」社世子撫掌大歎,「好一曲龍笛弄,好一支白-舞。輕煙善舞,邀月能歌,七姝奏樂相和,沒想到現在還能看到失傳已久的龍呤,本公子大開眼界……」
一直伴在他身畔的綠裳佳人不依道:「公子,可兒也能歌,可兒也善舞哩。」
說罷,身開一退,竟也踏節而舞,邊舞邊唱道:「歌兒流唱聲欲清,舞女趁節體自輕。歌舞並妙會人情,依弦度曲婉盈盈。揚蛾為奇談怪論誰自成。」
意態閒散隨意,美眸送柔波,無限風流。
聲中白-舞者輕煙聞言一笑,拋開舞巾,身若輕鴻。
「妙聲屢唱輕體飛,流當染面散芳菲。俱動齊息不相違,令彼佳客儋忘歸。時久玩夜明星照。」
身形旋舞,竟也是飄逸輕揚,有若洛神。
兩女為祈爭風,各恃才貌。祈世子含笑飲了杯酒,向旁望去,柳殘夢正與身邊衣不禁羅裳的女子噙噙低語,也不知調笑了什麼,羅衣女子玉面飛紅,嚶嚀了聲,不依地捶打著,周圍坐著的七八名少女也笑得花技亂顫。
眸子危險地瞇了起來,祈點數一下自己身邊的人數,眉毛不自覺地跳了下。
兩人上了天香樓後,他生得俊美,又能言善語。善為戲而不為謔,一開始便有諸多美女轉在他身邊言笑承歡。只是過得久了後,柳殘夢那一臉溫和誠實,教人見了便不得不信任的皮相,讓這些在青樓裡閔透心了的女子對他抱持越來越深的好感。祈是一臉風流相,姐兒們喜歡歸喜歡,不會對他抱有妄想。柳殘夢卻是給她們希望,漸漸都圍了過去。
事關男人尊嚴!祈又跳了下眉毛,不語飲酒。
感覺到祈熾烈的目光,柳殘夢抬起頭來,舉杯一笑。羅衣女子瞧瞧兩人,懶懶地舒了個腰,細聲清唱:「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
被眾人圍住的緋衣歌姬邀月嫣然一笑,唱和道:「蟋蟀夜咆斷人腸,夜長思君心飛揚。他人相思君相忘,錦衾瑤席為誰歡。」
這兩歌一唱一和,擺明要損祈世子的薄。祈哭笑不得,還不確定要有什麼反應,身邊可兒嫵媚一笑,舞得初裾斜飛,綠雲重疊。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華艷艷將欲然。為君嬌凝復遷廷,流目送笑不敢言。長袖拂面心自煎,願君流光及盛年。」
聲中輕煙也唱和之。
「織成屏風銀屈膝,朱唇玉面燈前出。相看氣息望君,誰能含羞不自前。」
祈自覺大有面子,舒眉長笑道:「朱絲玉柱羅角筵,飛促節舞少年。短歌流目未肯前,含笑一轉,私∼自∼∼」
二女垂眉,無限嬌態,歌聲一止,便如乳燕投林,雙雙偎至祈世子身畔。
可兒仰首道:「可兒從未見過像公子這般出眾的人才。若那楚王有公子的十分之一好,可兒便願學那巫陽神女,自薦枕席。」
「可兒可兒,你真是可人兒。」明知這是風月場中慣有的奉迎之話,祈還是聽得笑逐顏開。突然又奇道:「既然區區比那楚王好上十倍,為何你反而不自薦枕席了?」
可兒目中清光瑩瑩,慢慢道:「正因公子好上了十倍,可兒自慚形穢,不敢開口。」
「哈哈,女兒鄉是英雄塚,這話確是不假。世世代代如果多了些像你這樣的妖嬈,神州何處去嫌得英雄呢?哈哈哈哈,柳兄,你說是吧!」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也只有祈兄能活得如此風流瀟灑,在下自然是自愧不如,」柳殘夢飲了杯酒,唇角慢慢彎起。
「柳兄,過謙便是虛偽了。瞧你我現在身畔美人……你這自愧不如,豈不是羞煞我輩……哎∼」祈世子說著說著便被白綠二色女子合擰了一把。
「有我姐妹陪著你,你還不滿足嗎?!」可兒柳眉倒豎,猶自能有火辣辣的風情。
「原來你也是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那種人。」輕煙斂眉低歎,意態蕭索,目光忍不住轉向柳殘夢。
她那斂眉輕顰的神色看得祈心中一動,想洗心庵裡無塵不知是不是也是這般神色。一念至此,恨不得指天地起誓,好博得白衣女子解眉一笑。
「輕煙輕煙,我該拿你怎麼辦?」
無煙無煙,我該拿你怎麼辦……